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啼笑皆非(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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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交家当然莫不开口称道邦交友善,背地里却莫不乖巧,把这些辞令打个折扣。各种各式的领管制度、关税问题、警卫分区,及国际飞机场,都会经过一场讨论定出办法。也许会协定一个五十年的和平条约,那条约的价值,也正与尼西亚的五十年和约相等【Peace of Nicias,公元前421年希腊内战时所定,不过六年便被破坏】。出席和会的代表也必定都是严父贤夫爱国者。但他们所造的房屋要建在沙滩上。

    这AA派既然确实存在,现在势力甚大,且握有实权,他们对非AA世界所取武装友谊政策的结果,不难推断。他们怎样离间非AA诸国,须看他们的政治手腕多少灵敏,现在中国外交政策是确定与AA合作携手。这种武装的友谊能否实现,要全凭英美迫中国上联俄的路的做法能否成功。这一件又得看中国于下次大战争要计算一下,何种的同盟最可靠最忠实,而这一件又得看中国于此次大战及战后和会之经验所得而定。中国今日国际上的联合,虽然在民主思想立场上很相宜,而在种族及帝国主义的立场上却显然不合。中国自身既非实业发达而因此并非帝国主义的国家,到底他有否达到与帝国主义的国家平等同盟地位的可能,尚未证明或细加研究。但是我们所可确定者,中国必不肯长期屈服人下,受人不齿,也许会回心不敢高攀,还是左右找皮肤色素较重的人认他们做同盟妥当。不幸而言中,这便是世界史最可惜的事。特别是在印度的背景,还有人正在吹起仇英的灰烬,怕他不出火,这种恶孽真是所谓不能逃避历史。

    且须记住,这场斗争未爆发以前,早已生出一种局面,由新兴势力之抗衡,而成为德国日本复兴最自然合理的局面。双方必各向德日讨好,鼓励他们重振旗鼓,正如我们于1940年间那么高兴成功的做法。换一句话,虽然经过这次重大的牺牲,又要归到原处,再从头打起。丢个头颅本来叫老母寡妻难受,惟头颅白丢,叫人枉死,岂非大可哀乎?

    也许以上推算各发展之趋势及程序未必尽然。但是大家却应该中夜深思,对于权力在历史上之伸张发展,抗衡均势之如何形成,如何倾覆,细细一想。大家须盘诘查究一下,强权政治原则是否可靠,藉武力均势维持永久和平的基本原则可否信赖。对这问题大家讨论,互相驳诘,寻个究竟。惟有如此,谈论世界和平,才不至于隔靴搔痒。我们的思想习惯须根本改变,才寻得活路出来。

    天下本有阴阳消长之象可证,兴亡离合之迹可寻,惟在一点灵犀鉴照出来。有时天赋诗人以这种先知先觉的聪明,不用星相,惟洞明历史兴亡之迹,便可预卜将来。在这些天才,这种消长倚伏之象,看得了如指掌,不啻神仙托梦,现身说法。海涅【Heinrich Heine,德国大诗人,犹太族,生于公历1797至1856】便是这样一位天才,见过这种神仙托梦,他深知熟识德国民族的精神,所以能够预卜所谓“德国革命”及今日纳粹精神之品质,断得一点不差,又洞照欧洲思想萌芽发育之势力,所以能够预卜“欧洲或世界革命”,并且预言今日正在开演的几幕戏,幻然有仙术。他说有个德国雷霆振作之一日,其来也渐,而其至也必:

    其时那轰轰雷鸣,霹雳而至——当心啊,法国人,你们这些邻近的小孩儿……不要莞尔而笑我的话,以为痴人说梦,劝告你们仔细当心康德、斐希德及自然主义的信徒。不要莞尔而笑一个迂僻的预言家,算定在精神界已引起革命,在物质界也必有同样的革命。

    海涅于1834年著《德国之宗教与哲学》一书,说到耶稣教十字架那件脆弱的法宝将要打碎,而德国民族古代深山里的神只将复显灵。他警告我们将要“听见世界历史上空前的霹雳一声雷”。

    诸位切莫以为这德国的革命来势较弱,因为革命之前有过康德的critique【“人类理性的批评”,理性哲学名著】,有过斐希德的超物唯心论,甚至有过研究物界的自然哲学……因为康德信徒毁弃一切传统思想,拳头来得更硬;斐希德信徒超物唯心,一切灵空,不畏危难,更要勇往无忌;而自然哲学的信徒尤为可怕,因为他与宇宙风云雷泽洪水猛兽联系起来,他由古代德国民族的汎神教可以降下夜叉魔将,到那时候,古代日耳曼族好勇斗狠的野性将复萌,不为攻城夺地而战,只为杀戮而杀戮。耶稣教稍微节制这杀戮的野性,其功固不可没,然只能稍加节制,不足把他消灭。一旦十字架这件法宝打碎,那些古代战士之狂性复发,那便是古代北日耳曼民族诗人所常歌诵的病狂。那件法宝是脆薄易破的,总有一天要击个粉碎。那时断瓦颓垣中的石像,将要活现起来,揉他千年长眠的眼睛,拂拭千年积秽的尘土。雷神Thor将复跳跃飞奔,拿起千斤铁锤摧毁中古天主教堂……

    ……那时你们听见世界历史上空前的霹雳一声,便知德国的暴雷已经震作。这霹雳一声,将教神鹰坠地,而非洲漠野上的狮子曳尾躲入洞中。这回演出的戏要使法国革命比较起来像一出“小放牛”……

    “当心啊!我是好意,所以尽情吐露这孽煞天机。解放了的德国比起联合克罗忒族、嘎索族的天主教大同盟还要可怕。……”【见《海涅散文选集》Heinrich Heine: Works of Prose, ed.by Hermann Kcsten,第51至57页。】

    恰恰一百零一年前,在1842年,他预言“世界革命”,这是一幕剧,我们已经看见其首端,而海涅不敢预卜其收场。他是马克思的朋友,明察革命思想之性质,兼有诗人的眼力,能先卜这回战争中德、法、英、俄的命运,毫厘不爽。

    这一来的战争,将成最残酷为祸最烈的战争,不幸将牵入【欧洲】最文明的两国,德国与法国,而使结果两败俱伤。英国是一条大海蛇精,潜时可以潜躲海里深处,而俄国也可以退伏于其茂柏深林寥原寒野上——这两国在平常的政治战争,不管如何打败仗,永远歼灭不了。但在这样的战争,德国处势之危远过他国,法国尤可于最可怜的状态中亡国。

    这还不过是那场大剧的第一幕,就像开幕的道白而已。第二幕便是世界革命,这是有钱的贵族阶级和穷民的大决斗。在这决斗中,也不分宗教国族,只有一个祖国——就是地球——而只有一种主义——就是人类的幸福。世界各国的传统宗教会不会穷极而思出抵抗——而这会不会成为第三幕?旧有的专制传统会不会改装换调重复登场?这出戏如何下场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条大蛇精头颅要被击碎,而那只北冰洋的狗熊【俄国】也得有人食其肉而寝其皮。也许结果只剩一群驯畜,由一位宰牧看管——一位行所欲为的宰牧;手持一根铁拐杖,看管一群羊毛剪得一样,啼声哀鸣一样的畜生!

    此去大难将至,如有先知要写一本新的天书【指《圣经新约默示录》】,他得重新创造新的妖怪——比起来约翰所见的妖物就同驯鸽和小爱神一般。那时上下神祇只正在掩面而哭,哀怜他们掌管这么多年的凡间人类,也许也正为自己数运将终,悲啼自怜。这未来世界闻来有一种臭味,和着俄国熟皮、腥血,不畏天命及许多响皮条的响声(The future smells of Russian leather, blood, godlessness and many whippings)。我劝告后代人类的子孙,生下来背后的肉皮要顽厚坚韧些才好。【上引书第136至138页】

    呜呼,惟有诗人异士,高瞻远瞩,始可以知天。海涅既详知德国的种族精神,又熟寝欧洲人心道术之隆污,且身经革命与反动之两大时期,与梅特涅同时,是以咨嗟而兴叹。故其言曰“当心啊,我是好意,所以尽情吐露这孽煞天机”。他已经见“在精神界上的革命”,所以也能预卜“物质界上同样的革命”。

    我辈生于海涅之后百年,此百年间人心道术之变,尤易摭寻,也可以聊试小技,研究此人心道术之去向。我辈也可用心明察当代文化之性质,解决道术隆污之难题,虽然同污者多而同隆者少。也许我辈也可预卜大难之将至,惟苟能毅然斩除科学定命论之桎梏,未敢预卜,始为大贤。【科学定命论,见“血地”“亡道”“当代”等篇,尤详“化物篇”。】

    卷二 道术

    排物篇第七

    ——此篇原名“白种人之重负”言由物质主义观点求世界和平之乖错

    今日天下骚动,人心苦矣。未有和平哲学,而欲谋一妥善和平计划,必不可得。欲于世界政治求一根本改革,非先于人生处世及政治哲学与其思想方法起个革命不可。此十年间人心道德,尤其是政治道德,降至低点,灭天理,穷人欲,为众所公认。把我们当代的人与十八世纪的法国百科全书家相比,我们只算是那开明时代的不肖子孙。我们具有战争哲学、战争心理、战争政治,及战争武器,一切齐备,怎样会逃得战争?今日最重要的问题是,这回流血牺牲以后,过了些时是否又得来重新混战厮杀一下?

    归根结底,和平与战争的问题关键,全凭一代人心之信念为转移。和平问题,就是我们对于人伦人性的信念问题。我相信这纯是哲学的问题,是看时人所信仰崇奉者为何物。本书后段【卷三卷四】说明,这只是看我辈相信科学定命论或相信意志自由,确信暴力淫威的定命论,或确信精神道德。世界和平,首在起信,信念不存,走投无路。然而不幸,今日乃弃信悖道的天下。

    我们所最需要的,就是阴阳消长,祸福倚伏,万物齐一,复归本原的哲理。不知此道,武力至上之说攻不破。理想与实际今日【在西洋】分道扬镳,须使复通于一,而产生一种无所不包的哲学,使天人相通,天理与人情得以复合。高谈阔论耸入云际的道术与脚踏实地的人事须得联系,相辅而行,商贾不复视道义为“不合时务”,而功利之徒不复以“实际主义”为饰词。【美国名作家李伯门(Walter Lippmann)尝称美国人“头脑是理想,心胸是唯物”。】凡人能深明消长倚伏万物同宗之真谛,他的行事也就会循理做去。

    西人精神达到这步,将见西方哲学通脱圆浑起来,心上练达,行事老成,而西人的巧妙心机,亦正如佳醴,将见老而弥醇。在这虞诈攻伐竞争磨砺的现代,人心如钢铁一般的芒利锲薄,到时定见老成涵蓄,养晦韬光。今日“钢铁时代”,不仅船身是用钢板造的,就是人心道术也是察察缺缺。老子称至柔之道,言“柔者道之用”,而今日的人心却是坚强的。盖人心之幻变靡常,是以老子言勿撄人心:

    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疑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愤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见《庄子·在宥篇》】

    今日看来,人心真若夺羁而奔的骄马了。

    西方思想使我最惊奇的一点,就是完全缺乏一种和平的哲学【和气致祥】。所谓和平也者,非指日后乌托邦之理想和平,乃现此经常人生处世方法,适用于家国,并适用于世界。比如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术,就全未发展。西方的社会思想,不是经济学,便是政治学。在我看来,酸涩乏味,犹不如食一颗大红苹果。

    社会科学政治科学致治之术,不是财货之给养,便是生产与消费之停匀,或出口与入口之相抵,再不然便是【政治学】以此制度彼之防范设备,或法庭衣冠之礼节,或是经过法定手续申誓而经律师签证的一张废纸所发生的权利与义务。所谓社会也者,乃各种不同而互相冲突的利益的大集合,专赖法律去调剂,借以节防过度的自由;在较高明的说法,把范围放广些,并包括道德上之制裁,即习尚礼俗之制裁,是为儒教之所同意。但是普通西人的社会观念是法律式的与数学式的,正如节制粮食,计分发票。除了宗教仁恕之道以外,这种法家苛刻对人的观念以为一人只须谨守禁章,有点侮辱人类的尊严。依这看法,独身的银行家便成理想的国民,因为他又是独身,又是银行家,善逃女人及捐税的圈套。

    但法家观念,犹非主要;西人之视人生之性质、宗旨及活动,九成五是经济观的。经过十九、二十两世纪,器用发明日多,而这种观念益根深蒂固,到了现在,人类进化就只看为生活程度之提高,而生活提高,也便是人类进化。我们口中所谈,笔下所书,梦中所见,唯此一端而已。

    我在大学念书时代,就听见“白种人的重负”这名词,老想着,不知那白种人背在肩上漫游世界那布袋中所装为何物。近来才发现,所装的是罐头而已。可怜的吉卜宁【诗人创设此名词,以歌颂大英帝国代天宣德的使命】,要是他侨居印度的时候,没有罐头牛肉及罐头沙丁,他就活不了,不能晚年回国去当圣安得烈大学校长。固然,你不能否认,他能把牛肉沙丁吃进肚里,化为新诗妙词,玲珑可喜,歌颂武功及赋得尽善尽美的航运制度,使他侨居阿拉哈巴及拉合尔犹吃得到牛肉与沙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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