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啼笑皆非(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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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闻人言西人物质主义,这话却不能看做一句口头禅。近代思想整个骨子里就是物质主义。这物质主义袭断一切战后的计虑,致使和平哲学无地置足于其间,今日一切关于世界和平之提案,岂非根据一种假定,谓欲矫正经济进化之弊端,只须再求经济进化;我们之所谓和平善后,岂非明指贸易之自由、物质之交换,及生意之“亨盛”?换句话说,和平便是罐头,愈多愈妙。和平也者,我们得以大量倾销利源开畅之谓也。“天堂”便是一座钢骨水泥的栈房,罐头装得汗牛充栋。

    盖今日之天下,已成一种生意,政治的生意和经济的生意。一个国家就是一家商店,政府公署便是这家商店的店柜门面,外交公使就是商店派出走江湖的兜客,到处和别家兜客竞争拉拢生意,而国中论坛权威思想巨擘便是这商店的核计专员。听这些人大言不惭侈谈和平办法,就教我心悸。【按西洋现行社论家行文必列数字,若高加索产油几加仑,古巴产糖在美国入口之百分额,阿比新尼亚棉质长短几何米理米突,否则不足为专家,而投稿杂志报章,亦难邀青睐。】

    经济思想已取其他一切思想而代之,经济问题已蒙蔽一切其他问题,这有谁能否认?我们所顾虑者,只是如何用膏药贴上经济社会的烂疮;我们精神上的最高期望,就是生意兴隆,财货充实,这有谁能否认?这功利强权的欲望本身含着未来战争的根苗,又有谁能否认?谁能驳斥此十年来为人心道德破产,政治与伦理分道扬镳时期?这物质主义,不但不是一句空谈俗套,且成为我们行事抉别十九之动机。事实上,已蔽塞我们的聪明了。

    香皂是好的,这不必说。美国文明最动人之处,就是香皂的物美价廉。在美国旅馆,香皂白送不花钱的。在美国盥洗,又方便,又雅致。美国人也许不自觉,但欧亚二洲的旅客却深得这个印象。随便买什么香皂都是上等货色。香皂已非奢侈品,上等异香馥郁的香皂五分钱就可买到。香皂已经平民化了。至少世上问题已经解决其一了。还有其他擦去衣服油垢,补漆桌案伤痕的问题也一并透彻地解决了;我们已有奇异灵敏的仙方了。

    工业的进步与实业的考究,在今日已成雄厚的势力,日益进展,莫之能御。你把一切科学家逮捕入狱,惩罚都旁(Du Pont)及通用电力(General Electric)公司的董事,而物质的进展依然。你囚禁发光漆之发明家,褫夺室内凉气之考证家,而新的发明家将降生于阿桑拿省的沙漠,并得警察通同作弊,秘密送到纽约或底脱庐。科学已经登极,你不能把他从宝座拉下来,且也不必。

    香皂确已充实丰富了。这是美国民主政制之一大建树。可怪的是,同时和平哲学完全缺乏,无迹可寻。把香皂卖给霍屯督野族,而使美国的香皂厂主得大发其财,并非取治之道。但是我们所能达到思想的最高峰至此而止。你提出一个计划,可以卖香皂给四万万的印度人,大家无不乐从,且感兴奋。要是提议交还印度人的自由,便有种种的为难、疑问、藉口、搪塞,而不见一点热诚。万一同盟国如果有交还印度自由之一天,必定是一副哭丧脸,若曰:“真可惜,但是此外也别无办法。”在这样情形之下,做个圣贤,像莎文那罗拉(Savonarola)大声疾呼,痛斥现世之物质主义,并非难事。稍有普通知识的人都会。可怪的是,普通知识并不普通。何以故?我们都被经济学家吓坏,不敢作声罢了。

    世上如有一事引起我的残酷野性,那便是养人如养猪一般见识的经济学。此生唯一的宏愿就是看见欧洲称雄独霸的经济学家枭首示众。我看见百分之几的数字,便怒不可遏。如果经济学家对于他的枝节数字,不那么沾沾自喜,踌躇满志,也不至于惹我这般怀恨。脸上是那副候补哲学博士之神容——迂腐乖僻,给条目数字,统计的平均及机械的公例灌醉了,此乃医家所谓身上发毒,自己毒昏。拐子至少也会说会笑,但是经济学家却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他最怕的是感情作用,他整个大学教育就是教他如此【说见亡道篇】。他只求能客观,求上帝保佑他排脱一切的情感。他确知无疑某物【不管何物】,在1942年是27.5%,而在1943年却是34.375%。【按荀子有好名词,斥此辈为“散儒”。荀子《劝学篇》曰:“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又曰:“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孔子对子夏警告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亦指此辈。子夏博闻强记,善说三百篇昆虫草木之名,故夫子施以警告。故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盖礼乃立身行世之大端,既博之又必约之,学有归宿,斯不为散矣。附此一笑。】经济学家对于数字分数之自矜,正如皮鞋匠之矜伐皮货。传说哥探城(Gotham)【英国名城】被攻时,有鞋匠建议,将城墙以牛皮封固以御敌,而经济学家也拟用他的统计平均分数来捍卫世界的和平。他想,只要施弄手术,把这些数字分配好,天下便太平了。他告诉你,这是科学,是实事求是客观的科学。他有他专家的技术,一套的法宝,专门的名词,教人望而生畏。这就是他的念咒经文;他所崇奉的佛爷就是物质主义,而他自身便是这教门的方丈法师。

    据说,世界和平乃专家的本事,世界求治亦如制人造橡皮一样而已。据说,和平的内容是关税之减低,国际航空线及飞机场之成立,还有船运及保险之资源,国外投资之保证,户口疏散之排比,及生活程度之提高。所谓和平也者,只是分发粮食的票号给世界。由是观之,只消聘请一伙关税专家、航空专家、船运专家、保险专家、橡皮专家、仙人掌专家(共五十八种,各有专家),及苜蓿专家(包括平叶及曲叶专家,一类照请)。而把这些专家分司分科,组织一和平公署,天下便可太平了。

    就是这一流的物质主义,令人发指。我并无意为讲经和尚,不过物质的崇拜有点过分罢。欲得正觉,第一着便须生起觉悟,知此迷信之非,而明这种和平观念之不足恃。

    明乐篇第八

    ——此篇言中国哲学不龈龈于政治组织货殖给养冶政治与伦理于一炉以礼乐刑政并举为政治之源国家齐治必基于道德习尚藉此益见经济学见解之浅陋

    但是什么叫做和平哲学【政治之术】呢?平治乃现此人生所必不可缺之条件,并非几百千年后的乌托邦理想。安者人之常,犹健康为人之常。和平者:非消极的理想——战祸平静之谓;我们必须有积极的和平哲学。国泰民安,于是乎天地化育,万物滋长,而芸芸众生得托生于其间,各善其事,安居乐业,优游以卒岁,岂非万民之所厚望,天地之常经?故得治平乃得人情之常,人心之厌战,亦犹耳之厌乱声。且家齐国治天下平,其理本一,惟在人伦中和之道而已。欲得人伦之中和,必有其道。哲学的任务,应排斥一切,专一研求这人间伦常之道。

    自然我常想,中国思想有何可以贡献于世界和平问题。中国的社会,普通说起来,也有贫苦无告、口角纷争、贪污利己、贫富不均。只是高官厚禄之间,较少妥洽派而已。想起来,真令人毛发竦然。究竟和达尔兰接洽的人,看到赖伐尔【法国妥洽派】能直接和希特勒接洽,难免眼红。两者都是放弃道义,专言权变,但是究竟同小喽罗接洽的人,看见他人能与贼王寨主接洽,总要眼红。中国也讲经讲权,这是儒教所许的。但是无论如何,中国人还相信礼义廉耻的大端,认为行事上不可须臾离之。

    中国与西方绝对不同者有三:一曰排律师,二曰排巡警,三曰排兵卒。中国治国四千年就用不着律师与巡警,而当兵向来为人所鄙贱。中国生活乃不重数学的生活,由于不重数学的思想习惯所造成。

    于此可见,中国对于治术观法,显有不同。中国人认为法繁则无公理,警多则无自由【“扰民”】,兵众则无太平。欲求至治,惟有政简刑轻。无为而治的简单要术。社会既有良莠不齐,总得有个官厅,把几个流氓坏蛋押入牢狱,政府官厅之用处止此而已。若要伸冤,勿入公堂,在法庭外和平了结,若要和平,先不见兵,大家卖刀买牛,还里归田,和平政治之术,最后胥赖礼乐化民成功。

    我说这是儒教的中心思想,并非戏言。这确实是儒家的中心思想,基本信条。盖儒家冶政治与伦理于一炉。儒家素以着重实际明理见称,然而偏有这以礼乐治国的迂僻结论。美国人向也着重实际,也许还可同意,对于以巡警治国,尤其是以特务队治国,视为可厌。他们也许并可同意,法律治国虽然可行,犹有遗憾,未臻美善。他们知道,普鲁士式的严行禁令(Verbotens),不足为民主国民所心服,而仅一套“毋得擅犯,如违重罚”的禁令公文,未必便足产生好道乐道之人【所谓“民免而无耻”】。他们明白在成熟健全的德谟克拉西,社会治安全靠社会各分子廉洁自好不屑为非为本。

    我最喜欢美国人,莫如看见他们违犯禁章之时,看见在电影院,观众不同情于维护法律的船主,而同情于不买票偷上船的船客,看见在华盛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在每辆贴告“不许吸烟”的车中,都有人公然吸烟。我对自己说,这些真是民主国的主人翁。如果犯禁太多,情形不堪之时,还不是查票委员及大人先生要给他禁止,是要由某君投稿《纽约时报》,告诉烟灰烧伤婴孩手臂的危险,可望大家良心发现。如果公众民意不反对,查票员也就不反对。但是别梦想普鲁士人在“禁止吸烟”的车上会吸烟!这是万不可能,所以惠马的民主政府(Weimar Republic,德国战后民主政府)非垮台不可。你教一个希特勒去看管一些美国群众,禁他们“毋得”如此,“毋得”如彼,结果可以推知。不到三月,他的头颅就得敲碎。美国也曾通令全国戒酒,而德谟克拉西对这禁令的答复,便是秘密酒店。秘密酒店的历史,便可指明美国人肯否服从普鲁士式的禁章,甚至肯否服从自己通过的法律。我惟有对这种美国人民免冠致敬,因为他们爱好自由,如中国人。你不能以法令空文禁戒美人,或是华人。法章愈禁,阳奉阴违者愈多。恭祝我们两国主义相同!

    话虽如此,着重实际的美国人士听见孔子以音乐化民治国的道理,便对孔夫子头脑清楚只求实际的令名要引起怀疑。惟莎严先生才会发这种迂论。【Saroyan,现代作家,有儿童的天真。】但我确认夫子并非咄咄书空,下文将详论之。孔子正会天真,苦中作乐。【在陈绝粮,弦歌不衰。】孔子不但真说过以乐化民的话,并且重复申述之而不厌。他对为政崇尚礼乐,阐说不厌其详,以致有一位门人当真奉行起来。有一天孔子走到武城,言偃为宰,他听到街头巷尾弦歌的声音: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我选儒家说礼说乐这方面来讲,所以证明儒家之重精神文化,以显示西洋经济学政治之术之陋。单凭财货之安排布置以求治安那种思想之幼稚浅陋,就可不辩而知。我们急须改正观念,不可以为说礼乐中和的精神只是书呆,而畅谈罐头者始为实际。若所谓只求实际者,系指专言饮食衣冠宫室器皿的物质条件,那绝非所以言儒道者。

    孔子言为国的条件如下: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子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和平之心理,既然于国家天下应用相同,我们此地可以研究这和平的要素。我们凡言政治,例必认为纯系政治机关的个别问题,与伦理问题截然为二。儒家以为政治之道有四,“礼乐刑政”,而政事只居其一。实则儒家早就鄙夷纯赖行政的解决方法为不足凭。明乎此,始足以言以乐治国之异论。所谓政治,不仅是囚禁几个流氓入狱,释放几个良民出狱的机械问题,而是要移风易俗,使国家社会趋于礼义,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音乐便代表人民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之自然气象。据那说法,言诗言乐,几乎成为人生之意义,文化之终点所在。

    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耨也。讲之以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耨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

    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和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礼记·礼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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