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简单的看法,依这看法,在亚洲树立人间正义和永久和平是可能的——其可能的程度,决不亚于西葡二帝国瓦解后南美的情形。原来和平在亚洲可能,在南美北美可能,在非洲也可能。
和平只有在欧洲才不可能。亚洲如抄袭欧洲抗衡势力的式样,那便无法和平了。世界五大洲中,只有欧洲尚未学会如何相安无事。欧洲乃是世界传染病的中心,帝国主义乃是传染疾病的毒菌。余毒所至,把整个世界都缠得通身是病,病!
现在且看一看依照若干盟国领袖看法所见的一篇糊涂账。你如果知道其中全盘真况,一定会食不能下咽,睡难合眼。一人如果必须在每次临睡前向床底下窥望一下,生活还有什么意味?但是有些人的头脑组织特别。外交家床底下暗伏的刺客,不止一个,可能有三四个。有大妖魔作祟,大妖魔又生小妖魔。如果我们相信外交家的话,他们将在我们左右搅缠不休,直到我们的头脑也进化到外交家的田地为止。
前面说过,事实总复杂难明,唯是非原则有定。现在且放弃是非,专谈“事实”。
第一个感觉,是极度的彷徨不安,因为有一件事,我们不能确定。苏联心怀何意?中国心怀何意?在外交家的立场上看来,我们应该预防不测。中国如果走上自立强盛之道,岂不给印度提供一个坏榜样?你敢断言中国没有帝国野心?日本武力消灭,中国建立了空军以后,你便不能担保了。所以到了和平时期,连雏形的空军都不能让她建立。或许不让日本完全溃败,也是一计。白色权力应该在亚洲采取什么措置,不让白种人被逐出亚洲大陆?其次,如果我们在无意中把日本先希特勒而击败,那时候欧洲问题仍未解决,可能有什么事发生?美国的势力可不要在亚洲称雄,正像目前在北非称雄一样?我们同希特勒算账的时候,荷属东印度和缅甸岂不能像脱笼鸟般自由行动,甚至明目张胆起来?日军撤退以后,新加坡与香港将怎样?……
殖民地的问题,煞是复杂。英国难道一定在此刻就得决定应否守住印度、缅甸、马来亚、香港?答案不论是否,皆极令人难堪。如果英国守住属地,怎能叫荷兰放弃她的属地?如果我们把属地问题迁延到战后再谈,对这次自由之战中的民气,岂不较为有益,因为仗打完了,便无需乎民气。
在事实上,中英二国的意见已渐趋不合。丘吉尔说得特别清楚肯定,他并不在“低首下心”,而“处理英国殖民地”,乃英国“单独之责任”。这就是叫美国莫管闲事。反之,蒋也说得同样的清楚肯定,中国并不要人家的领土,而要收回全部失地。这两个政策,必在香港问题上发生冲突。中国愿意为九龙租界——像上海天津租界同一性质的租借地——同英方开谈判。英国拒绝谈判。人家以为拖延下去,乃是处理难题最好的方法,直到它自己爆发时再说。我深信英国如不肯归还香港,和平会议必因之不欢而散。……中国人民就说得爽直,五百万士兵之死,并不是为了替英国保守香港——鸦片之战的战利品,英皇冕上第二颗最亮的珍珠。
但是【依外交家看法】事实的真相,较你所想象的更复杂。想想看苏联,那西方民主国家所最猜疑惧怕的对象。今日什么问题都含有世界性,我们凡事也得有世界眼光。苏联拒绝向日本宣战,她知道她在干的是什么。日本是她的制胜牌,她不要打出去,而要留在手中。苏联如果同希特勒、日本联手,那怎么办?是不是苏联的意思让日本在一面作战,她可以在欧洲随心所欲?我们觉得苏联如同日本联手,别的盟友为什么不能依样画葫芦呢?到底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希特勒……其次,如果苏联要留日本打倒我们,我们为什么不留日本打倒苏联呢?日本的军力消灭后,苏联在远东的势力,岂不会因此膨胀?……中国会不会来一场恶作剧,同日本媾和?不,感谢苍天,这一点绝对不会,可以放心!中国是诚实可靠的。所以不必理她……我们高兴给她什么,她就消受什么……但愿苏联开一声口——她弄得人家太疑神疑鬼,心神不定!其次,苏联可能同中国印度联合起来,操纵地略政治家所说的欧亚“心地”以及全球一半的人口。那真是地略政治家的梦魇实现了!哦,苏联为什么不开一声口呢?
但是归根结底,更大的问题,还是中国。察看强权政治思想的基本趋势,或根据强权政治家的远见,不可解决的难题,已经产生。史班克孟教授警告我们:“一个前进昌盛、军备充实,人口达四万万五千万的中国,不仅将威胁日本,并将威胁西方列强在亚洲地中海【指南洋一带】的地位。”“所以不仅因为我们在战略原料【橡皮与锡】方面的利益关系,且有鉴于势力不平衡对世界大局能产生的影响,我们必须保持平衡势力。”因此,照史班克孟教授说来,为在远东维持适合时宜的均衡势力计,“美国须对日本采取保护政策”,像她现在对英国所采取的政策一样。可是现在我们都在颠倒乾坤,协助我们的远东大敌中国向我们远东畏友日本作战。这真是荒谬透顶、令人费解的鬼话。我们必须救济中国,不让她为人击倒,但是也不可让她强得在战后可以自立门户,同人争分高低。同时,我们必须击败日本,取得胜利,但是不可击得太凶,不给她一个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的机会。
要说得更天花乱坠一些也不难。史班克孟教授所建议的半弱半强的中国和半弱半强的日本,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所以必须以精明手腕操纵局面,实行挑拨离间,叫这两国永远互相残杀,以致两败俱伤,好让西方安心。可是十年之后,日本同中国或许会忽然醒悟,察破这位耶鲁大学教授的狡计,而大叫上当。两个仇敌共同觉察他们都做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第三者的牺牲品,那不是促成她们重归和好的最大因素?等到史班克孟教授的政治高论通行于战后天下之时,大小诸国都要失望呻吟,忘尽真正世界合作的道理,而拿经济政治利欲主义做国家基本政策了。
可是两个半强的国家,可能并成一个十足有力的国家。在事实上,主张英美操纵太平洋区的作家,已领会此点。他们必须张开眼睛,不可让中日和好,要达到此目的,只能采取军事监视中国的方法。反之,中国亦可要求对英国采取军事监视方法,因为英德重归和好的可能性,远较中日重归和好的可能性为大。不让英德携手,乃是中国的责任,因为每次英德携手,德国的黩武政策便复活崛兴,立下世界大战的杀机。中国有权要求欧洲安全,正像英国有权要求远东安全一样……中国人好礼,可是并不是傻瓜。他们不玩强权政治的枪花,可是人家在玩的时候,他们也懂得。
这些乃是细察我们强权政治家的话而推得的必然形势。他们卖弄他们的“现实主义”,洋洋得意,而把我们这班对亚洲之将来简单看法的人民,称为不识时务的傻子、说梦呓的人。依强权政治思想推论亚洲的将来,就成上文所说这一派形势。
以上所说也许是外交家所指他们“知道”的事实,也许不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上面所说这些“事实”,都是人所不知,并不得而知的。在黑暗中,什么蠕动的东西,都可能是老鼠尾巴。不论如何,这些“事实”,都是我们自己行动招致的结果,可有可无,与自然科学中的客观事实不同,所以不该有科学之威严。但是外交家思想所依据者在此,所防患恐惧者在此,所焦心烦恼者亦在此。中国不能参加任何同盟国作战会议,中国不可自建空军,日本不可击败得太早,珍珠港事变迄今已二年有余,而尚可不必拟定联合对日作战的战略——这类政策就是根据那些人所不知亦不可得知的事实。我们未能并肩协力作战、共商战后建设大计,就是因为那些畏惧。
二千年前在小亚细亚,乡野牧童听人说“人间友谊”与“地上和平”有关,但是二十世纪的人在科学上前进得太远,反而看不出其中真谛,而日趋于混乱。孔子岂不曾说过,“民无信不立”?世界亦然。
卷三 征象
强权篇第十四
——此篇举美国论战后世界新书数种证明强权思想之未泯灭
此后我们将撇开亚洲前程的问题,专谈战后世界。或许我们撇不开亚洲,因为世界是一个,到处都避不掉亚洲。我们将先在表面上探究人家解决这些问题的技术,渐渐深入人类思想的烂疮,直到发现内部精神的溃烂为止,看见当代人心何以如此颓丧不振、蒙蔽聪明,然后如用爱克司光透视一般,察看破毁这时代精神相貌的癞菌。
说到底,和平的问题原是人类本性的问题。战争与和平的关键,全在下面这二个人道问题上:(一)借用霍金教授的话,人类已把人类如何改变?(二)人类可以如何改进人类?[1]
容我先解释一番,否则人家要说我凭空捏造,与流行此时的战后思想没有关系。
实证之多,见了令人心慌。克拉斯·斯屈脱和诺门·安琪尔辈,与其说他们拥护世界合作政策,倒不如说他们反对美国孤立。安全、合作、自由等漂亮名词,都被拖进来作英美霸权的幌子。莱诺·格尔贝(Lionel Gelbers)和史蒂芬·金霍尔(Stephen King-Hall)更明目张胆,或则公开称道此次战争乃“夺取权力之战争”,或则主张国际警察必须由“英美和平军”组成,其中第三国籍之警士,必须向司令宣誓效忠,换句话说,即须向英皇和美总统宣誓效忠。伊黎·古尔柏森(Ely Culbertson)大事发挥国际打勃立治牌戏的数学。史蒂芬·金霍尔步其后尘,拿数学应用到“英美和平军”上。大家都在惋惜承认英美必须为非英语民族留些余地,以符合“国际”秩序之名,但是其中施恩扶济、无可奈何的口吻,都昭然若揭,掩遮不住。
我佩服哈佛系关于战后的意见,佩服霍金教授、贝来教授和康诺校长的高见谠论。我仰慕华莱土副总统和威尔基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但是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个人建议以真正世界大同、四海一家的精神建造战后世界,至少有两人出而提倡强权政治,发挥英美武力,统治全球之必然性。
此时正有一个关于和平的战事在进行。美国及其盟友正站在两条交叉路口:一条通至安全稳固的世界秩序,以各国平等合作为基础;另一条通至英美以武力统治世界的局面。这两种趋势是基本的,互不相容,但是在表面上统治世界的政策,必张着世界合作或世界联邦的旗帜,所以两者势必会合,为人类谋福利。
只有难得一次,有一个莱诺·格尔贝出来干脆地拥护“夺取权力的战争”:“论事实,这次战争乃是夺取权力的战争——为民主强国夺取权力为第一义,为民主主义夺取权力才是第二义。”[2]格尔贝先生拥护凡尔赛条约——“不要新凡尔赛吗?先要问是哪一方胜利后定的新凡尔赛?”他赞成维持现状,认为威尔斯【前外交次长】也不满现状,实是憾事。他甚至赞成世界人类全部之将来隶属于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人类前程的问题,乃是它隶属于谁,受到何种待遇的问题。在西方手中,即使偶有差错,权力之使用,自成一格;在德国手中,则另成一格。”这个比较把他自己也说得太得意忘形了,所以他又道:“……只有一般浮薄的人,才仍在怀疑这次战争是什么一回事。”最后格尔贝先生假装不懂那个“哑谜”,他认为非常“怪诞”,这谜就是“今日友敌皆共同默认,称此次战争为帝国主义之竞争,即藐视盟国之作战主义……全看你所说的是哪一个的帝国主义”,他大叫,同时又温和地提醒他的读者,意大利帝国主义“令人憎恶,但是加强美国的帝国主义……必为各地头脑清楚的自由人所嘉许”。我以为“头脑清楚”这四个字,就足以推荐他的观点;再添上“自由人”三字,便有画蛇添足之弊,因为根据定义,“各地的自由人”一定是嘉许帝国主义的!
格尔贝先生,我想,年事尚轻,不然必是触动什么灵机;其他阅历较深的人,说话谨慎多了。在世界政府的组织,除了英美之外,他们给别国也留下了余地——但是总脱不了那委屈俯就的口气。史蒂芬·金霍尔先生解释英美“和平军”,语调缓和多了:
英美政府不欲拒绝任何怀有友意的国家分享驱逐侵略者的权利。他们全部希望,即自己负责建立一支军力,须在任何情形下,不论有无他人之助,应付重任。[3]
谈及英美的领袖地位,史班克孟教授在措词上,如不在思想上,颇有学者风度:
在英美两国内,今日已有人谈起一种世界联邦,以英美当领袖为基础,建议多起,所提方式不同,如斯突来脱先生主英美联邦,他人则拥护组织较松之同盟协约。主张英美联邦者,认为英美联邦,乃建立世界联邦之初步,至于其他各国,如行为经证明确实可嘉,日后自可参加。然在此时,英美联邦须居领袖地位,是为事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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