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奇岛(纪念典藏版)(1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是说,我们不能生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现实里。‘旧世界’的哲学错在过分强调客观。我们必须为人披上自制的美服。我们若有更富弹性的想象力、更活跃的幻想,和自然有更亲密的接触,若有早期希腊人特具的朝气和诗意的幻想,我们就可以美化生命了。这并非不重要;这是方法的问题,看我们怎么样面对一个现象世界,把最终现实的问题抛在一边。”

    “你是在谈神话嘛!”

    “神话是一种语言,象征的语言,既富诗意又富幻想,可以解释宇宙的力量,用令人愉快的故事来记录人类瞥见某种真理的瞬间印象。现代人已失去想象和虚构的天才。他喜欢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现实里,宁可剥去一切色彩和感情。他不会称一个犯法的少年是没教养的臭小子,而说他是少年犯,或青春第二期中适应不良、行为乖戾的人物。在‘旧世界’的社会科学工作者眼中,‘没教养的臭小子’并不存在。哲学是对过好日子的艺术的一种探求……”

    尤瑞黛不觉吓了一跳。

    劳思皱皱眉头:“你觉得很惊讶?”他说。

    “不。哦,我从来没听人这么说。”

    劳思停了一会,又说:“哦,这是我的错。我说‘过好日子’并不是过得很奢华。在英文里确实有那种意味,不过我不晓得要怎么说法。过好日子——过得很单纯、很美,自在而充满力量,我相信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如此。”

    “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不是故意的。”

    “我希望人家打断——分享彼此的观念,这才叫谈话。我说到那里?我说哲学应该探讨过好生活的艺术,你同意过好生活是哲学的目的和目标吧?”

    “我想是的。”尤瑞黛说,“哲学不是你所想的样子——我是指我在大学所读的哲学。主要是研究知识的理论,知识的可能性,也可以说,知识和现实的关系。”

    “你不觉得那些都很枯燥,很多余吗?”

    “也许吧。”

    “哲学就是这样迷失的,你们永远研究不出那个问题,也不会有任何成果。所以我说嘛,哲学研究的门径、方法,甚至目标,都大错特错。我只是说,哲学既是研究——勇敢的研究——生活的艺术,就该先斟酌人类的某些错觉。”

    “当然包括爱情冢。”优妮丝说。

    “最好由爱情着手,我所认识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一个不承认,一提到爱情,心跳就会加速。连那些冷冰冰、灰沉沉的半科学哲学家也不例外。连怀疑一切的笛卡尔也必须由心理事实着手,承认他确实用过脑筋。他从不怀疑自己正在思考。为什么?研究现象和知识衍生的本质,全都是小丑姿态。我们知道自己会思考,感觉及行动。我们可以安安全全以此为出发点,把知识那一章搁起来。男人坠入情网,相信他的意中人一切完美,一切优秀,这当然是创造一种幻影。事实上,这位青春玉女和大多数女孩没什么两样,这并不重要,反正他的感情或幻想是不容否认的。这又牵涉柏拉图的观念了,男人在心中创造理想女性的形象,具有某一种色泽的头发,某一种音色,特殊的微笑和眼神,等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多多少少符合他心中的理想,他就把这个女孩投射到他自己的理想上,合而为一。女人遇到和她潜意识理想相符的男性,情况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对。”菲利蒙说。

    “我们必须进一步承认,破坏那种错觉,使少男少女看不见完美的影像,实在很可悲。世界将会变得非常贫乏,对不对?”

    “似乎有点道理。”

    “接下来谈谈艺术,艺术也是把主观的想法投射在物体上。艺术美化了现实,同时也违背了现实。艺术的功能是使作品比生命更真实,抓住其中看不见的本质。坦白说,这就是伪造生命。就是在现实世界往前冲的时候,把握了瞬间瞥到的真理——旋律、比例、色彩,一切都是主观的。它把艺术家看到的物体——譬如街上看到一张脸、一个画面——蒸馏出精华来。我不是指二十世纪中叶的漫画家。艺术不是鬼脸,也不是知性的分析。那时的艺术家没有办法感受,就乱砍现实,像坏孩子乱砍钢琴一样。他们画一副人像,就把它拆成片片。譬如毕加索的杰作‘镜中少女’吧,从内部看她,看她的胸部和子宫——批评家说是内在视法;或者从少女的左、右、前、后同时看她。当然啦,他们把少女拆成一片片。我告诉你们吧,这些艺术家都疯了,为自己感受不到外在的情景而疯狂。他们真是气得要命。除非他们看见世界被他们拆开,拆成一大堆三角、方块、表面和线条,完全乱成一团,他们是不会满意的。我不是说他们弄得不好。他们成功地把世界拆成碎片,就像小孩子拿起一只手表,拆成一大堆齿轮、小齿轮和发条。你们不觉得,小孩子眼看自己的成果,心中具有审美的满足,具有分析的快乐吗?那个小孩已找到了内在的视野。但是,这算不算是艺术?有些人是企图逃避——他们都想逃避些什么,却不想接近任何东西。有人宁可崇拜一个非洲的头颅,它有力,它强壮,它单纯,富于幻想的勇气。事实上,非洲野人只知道这些,他们没有更好、更利的工具雕更好的作品。不,那一代的艺术家一心求简单,方法力求自然,处心积虑想现出天真的样子。何必这样麻烦呢?现代艺术家无法像古典派看出什么,感觉到什么。他们不单纯,他们是虚伪。你走出一个展览会,感官微微被逗笑起来,就说:‘很好玩,不是吗?’正如你走进一个奇货店,看到了一些造作的鸡尾酒杯或者打火机,心里也有那种感觉。希腊艺术可不只是好玩而已,它打到心坎里去。希腊人从来不逃避什么,也不乱砍什么;他们勇敢地面对自然,寻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加以美化。他们感觉得到,也看得见,因为他们的视觉很健全。心里不平静,就产生不出伟大的艺术。不幸我和七十年前的人格格不入。人改变了,因为他和自然的关系已经改变。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

    “什么整个问题?”尤瑞黛问道,她觉得自己正要找出劳思建殖民地的概念了。

    “人和自然分了家,他想要把自然吞下去,拆开来,分析成元素——而不想与它和平相处。总是人对自然,而不是人与自然。普罗米修斯对命运不屈服,他才是宇宙的主宰,自然不是,每当人聪明过度,想背叛自然,自然就还以颜色,毁灭他,使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跛了足。”

    “你的想法好像渥兹华斯。”

    “差不多。现代文明的整个问题就是要使人健全,寻回自我。我现在也投射出一个概念,我假设世上有健全的人,一个必须实现身心需要,必须开展精神资源,必须表达力量的人。现代社会太复杂了,使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在机械的巨轮中是一个无限小的轮牙,在巨大的社会和政治组织中迷失了,被贴上标签,搁在分类架中。”

    “我可不可以插个嘴?”尤瑞黛问道,她整个晚上都想要提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心急如焚。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建立这个殖民地?逃避眼前的战争吗?”

    “也对。我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思考,我知道,一旦变成放射尘,我就不能思想了。我只能毒化印度的杀物或海中的鱼类,我的放射性会继续存在,说不定会给蚱蜢的腿或蟋蟀的肩膀打打气,那种我可不满意。”

    “但是你有基本的概念——你在这里希望做、希望看到什么?”

    “这个问题很容易问,很难回答。人类文明已达到不可能单纯生活的阶段,太多问题撞到你意识中。我并不说工业进步不好,只是它一直增长下去,没有人计划,也没有人测量出它的后果,人类生活变得非常复杂。你说,很好哇,这是进步的自然结果。你陷身在里面,你参加进去。我却正好不一样,我探究基本的问题,抱着孤立的态度。我问道,现在已有的现象是不是最好的,我计算它对人的真正得失。收获的多,还是失去的多?似乎没有人研究过这个基本的问题。你瞎忙着现代工业文明所带来的问题,越陷越深。你不会看森林来找树木,你抓住每一个问题本身。每个人都在谈高水准的生活,每个人都付出很高的生活代价。所以你拉高薪水,增加购买力来配合高物价;然后又拉高价格,来补足增加的高薪水;然后再拉高税金和薪水,以弥补物价的上涨;生活费呈螺旋形无限上升。生活费高只有一个意义,就是储蓄价值降低,你失去安全感,经济压力增大。所以你一直工作、工作。所以你付安全税来保障老年的安全,又因为安全税算在生产成本内,生活费更高了。你在计划经济中老去。你的一切都规定得好好的——你的精力、你的工作时间、你的老年保障、你的病假、你的住院津贴、你夏天度假的天数,一切都定好了。每个人都依赖别人。百分之九十的人成为公立、私立、政府机关的雇员,赚取养家活口的费用。你被卡在陷阱中,你知道自己若省下一万元,十年、二十年后购买力会降低一半。你不能靠一万元或十万元退休,因为购买力会降成五千块或五万,你的储蓄被骗走了。被谁?没有人知道,是被那永在呈螺形上升的物价。妙极了!永恒的轮子继续转动。你付钱给警察局,攻击赌徒,然后付钱给警察局要他们不攻击赌徒,然后又付钱给警察局表演攻击赌徒的姿态。他妈的,太复杂了——请原谅我说粗话,然后你交税维持塔斯马尼亚或米索不达米亚的和平为什么?因为塔斯马尼亚发生的事情也会密切影响到你。不,人类生活的结构太复杂了。

    “你问我要什么?我希望少一点结构,不要再多下去。你们的社会结构学家,你们爱妄想的社会学家,你们的计划经济学家,他们想限定你们的时间、你们的劳力、你们的假期,在我看来都是共产主义者。首先,在我希望的一个社会里,人能恢复他所失去的个性和独立性,一种更单纯的生活。为什么呢?我希望完全简化人类的生活,找出人在尘世上需要些什么,使人能和自然和谐相处。套中国哲学家庄子的话说,就是使人过和平的一生,完成他的本性。‘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供我以老、息我以死。’享受宇宙的和谐,这一周期的美,使人性在其中得到完成。其次,社会中的人能够发挥他的优点,能自由自在顺他自己的长处来发展。”

    “你相信人天生有优点,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很讨厌一九九〇年代我成长期中所见到的嘲笑态度,抱歉我插嘴。宗教呢?”伯爵夫人说,“你当然不会说,宗教也是幻影吧?”

    “不是。但是宗教家没有了幻影,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伯爵夫人问道。

    “你总要使神明具体化吧,对不对?你创造上帝或众神形象的时候,当然就创造了幻影。圣像就是幻影,不是吗?”

    “你是指偶像。”

    “别骗自己了。没有一个大教是没有偶像的。真正的宗教精神,欣赏上帝的伟大与神秘,天堂和谐,人世的奥妙,这是科学家和哲学家的事。摩西一下西奈山,就发现以色列人在崇拜金牛。宇宙性的上帝,独一无二,抽象,孤独,这是一般心灵无法想象的。你必须分解神祇,使他们拟人化。你还是需要一个活生生、有实体的天堂和地狱。当然啦,这些都是幻影,用神话方式来表达精神的真理。根据梵语的记载,如来佛是个不可知论者。释迦牟尼王子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上层阶级的精神哲学家。但是你看看佛教的寺庙,充满这个神,那个神,各级的佛、菩萨和调停的圣徒。一个上帝还不够,你需要两个,三个,三位一体,然后是满天的神祇。然后你还要找所谓的小神,我是指各地的圣徒。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个人都需要一个保护神,特别指定给他,照顾他自己的福利,在你肩上耳语,告诉你到哪儿骑车找失落的手表。实在很舒服,有这样的随员指导你们的每一步伐。如果这不叫多神教,又叫什么?分化上帝的过程还要继续着,没有办法。譬如圣母吧!不可能有一个劳德斯圣母,又有一个法提马圣母。当然,她们都是同一个人,但是一般人心里不愿意这样想。劳德斯圣母是和某一地区有关的特殊人物,比其他地方的圣母更灵验。你知道,上帝的分化也在行。毫无疑问,早期希腊的基督徒喜欢上帝有一个家庭。在他们的想象中,约瑟夫和玛丽亚就像奥林匹亚山上的神祇一样。有一个中国基督徒,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他想要在地上建立上帝的王国,甚至发明了一个‘天国弟媳妇’,他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稣当然就变成了他的‘哥哥’了。除了几个上帝的化身外,你们还需要一个天使长,一个天堂主人,还有天堂、炼狱和地狱。住在沙漠的阿拉伯人,认为世间最好的是汩汩的清溪、一望无际的绿地、凉泉、硕大的葡萄、美酒和一群黑眼的女神,所以他们的天堂就安排了这些东西。基督教的天堂含有珍珠门,墙上镶着钻石、红宝石、玛瑙和紫水晶——咦,这是开当铺者的梦想嘛。很多人终身进不了弟凡内珠宝公司,就希望来生能够进去。希腊的奥林匹亚山充满淫荡的男神和女神,还有神祇的清溪和甘露,离地面相当近,有仙女、半人半羊神、山精和海神。这些事情说不上真,也说不上假。这是人类想象的结果,用来把基本上非物质的生命具象化。人类的信仰少不了这些幻影,形象啦,圣像啦,当然都能增进人的信仰。”

    “我希望,你不是为偶像崇拜辩论。”伯爵夫人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