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太观察着他们的家,并把应注意的地方都记在脑子里。这个家和两个孩子都需要添置一些东西。她抵达美国时,身上带有一百五十元,这是她前往美国时,将财产出售的所得。她估计要拿出三四十元来买东西。汤姆和伊娃需要新衣服,大衣可以等秋天到了再买,可是像西服、衬衫、袜子、鞋子等东西是不能拖的。这些东西,她还买得起。佛罗拉知道在八十七街和第三大道的街角有家儿童服装店,那里的价钱比较便宜。此外,他们还需要枕头套和毛巾,还有伊娃说要一把发刷。
“我们需要多一点毛巾。”佛罗拉建议。
“什么毛巾?一人一条洗脸毛巾不够吗?”
“我是说擦手的毛巾和洗澡的毛巾。”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用过一次的毛巾就扔掉,就像那些船上的人一样!”
“我从来就没有搭过船,我只是认为应该这样。”
这些对话都是戴可分别为她们婆媳两人翻译的。
“系啰,系啰!”佛罗拉爆出她说得最好的广东话,意思是说,“是的!是的!”冯太太笑得嘴巴差一点咧开。
“真好!”她称赞着。佛罗拉也听懂了,这对她来说是一项很大的鼓励。
“那么我们可以到麦西之家去,他们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在路上想我们还缺什么。”
“麦西之家是什么?”母亲问,戴可为她解释了。
然后,他们就决定在星期六到麦西之家。
“我们要到麦西之家去!”伊娃说。
“我们要到麦西之家去!”汤姆重复着。
他们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说,他们要去城内打垮麦西之家似的。妈妈答应给伊娃买把发刷和几根发卡。汤姆可以买双袜子。那个气氛好像除夕之夜似的,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星期六终于到了,佛罗拉对物价方面最熟悉,她务必得去。戴可想去,他说他要买些肥皂、糨糊和漂白粉,除此之外,他也想忙里偷闲,借机会休息休息。父亲本来不想一起去,但是义可说他要带一家人去唐人街吃晚饭,所以,他为什么不一起去,一家人聚在一起呢?只要把店门关起来就好了。他觉得很高兴,他能暂时把一切事情抛开。所以,结果是一家人一起去。
戴可告诉过他们,百货公司是什么样子,在那里从花园用的铲子到苏打饮料,从打蛋器到整套的卧房家具都可以买得到。百货杂陈应有尽有,简直就是购物者的天堂。他们进入这天堂后,要采取些什么步骤呢?冯太太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钱包,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
冯家大小鱼贯地进入面临第六大道的入口处。他们首先看到一排运输车,车内都是些小孩子。
“你没有告诉我,他们也卖小孩子。”冯太太惊骇地叫了起来,“美国真是无奇不有的国家!”
“我的天哪!不是的。”义可说,“汤姆和伊娃你们两个手拉手,不要搞丢了。”
“不!”妈妈说,“伊娃你拉着佛罗拉的手。还有汤姆!你拉着义可的手。”
“你不觉得我们最好在一起吗?”父亲问道。
“佛罗拉!”义可叫道,“我觉得最好节省一点时间,你带妈妈和伊娃到家庭用品部门,我和汤姆、父亲一起。”
“不行!”妈妈说,“汤姆要买袜子,我要替他看一看。”
“儿童服装在四楼出售。”佛罗拉说。
他们还是决定一家人一起。
佛罗拉说先到底层去,但义可想先让孩子看看电梯,佛罗拉和义可之间争着他们的领导权,而义可赢了,他经常如此。
他们一进入电梯,就好像钻进了粉红军团中,电梯里面几乎全是女人。他们觉得电梯真是一件有趣的美国玩意儿,电梯一直往上升,他们却站着不动,仿佛是坐在轿子里飞上天去了。冯太太以为电梯会继续往上升,可是当它停在二楼,她一下站立不稳,朝前面颠了一步。
“我的钱包!”
旁边一个女人,蹲下来替她把钱包捡起来。
“Kyou!”义可说。
冯太太对那位女人,感激地笑了一笑。
“你为什么对她说‘queue’?”
“那就是谢谢她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
“说谢谢的方法很多,你可以说‘Thank you’,意思是谢谢你,也可以说‘many thanks’,意思是多谢!但是说‘Kyou’是最聪明的。”
电梯又继续往上升,当他们在三楼停下来时,伊娃却走到另一个电梯去了。“我一直往下降,那种感觉好棒。”她跟着一个黑发的女人走,她以为那个人就是佛罗拉。突然,她发现那人不是佛罗拉。她转头来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家人。她碰碰前面那个女人,心里害怕极了,开始哭了起来。
“什么事情,孩子?”这个女人问她。
伊娃抽抽咽咽地用广东话说。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大声哭嚷着。
一群人拥了过来,还有一个服务生过来了。他不懂伊娃哇啦哇啦地说什么,但是他知道她走失了,她要找妈妈。他叫她不要哭,可是伊娃指着电梯,服务生就把她带上楼去了。
他们在半途中伊娃就听到熟悉的叫声:“伊娃!阿芭!伊娃!阿芭!”
佛罗拉在到四楼时发现伊娃不见了。大家惊慌失措了一阵,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三楼,义可到三楼去找,戴可和佛罗拉到二楼叫:“阿芭!阿芭!”他们在群众中大声地叫着。佛罗拉就在三楼和二楼之间跑上跑下的。
佛罗拉听到伊娃的声音,往上一看,她在另一个电梯中往下降。
“那里,就在那里。”伊娃向上指,她叫佛罗拉。佛罗拉赶紧回答她。等电梯停后伊娃就冲向佛罗拉,紧紧地抱住她。服务生把伊娃带到佛罗拉的手中后如释重负地走了。
他们会合后回到四楼,看到母亲焦急地等着。她一直害怕着,可是她一看到伊娃又气得要命,伊娃解释着。可是“阿芭,阿芭”的叫声仍然传了过来,原来义可还在找伊娃。
几分钟后,义可和一位警卫一起上来,他们知道伊娃已经找到后,警卫就要走了。
“来根雪茄。”义可将雪茄递了过去,一面还拿出他的名片说:“我是佛烈德利克·A.T.冯,保险经纪人。”
“Thank you。”警卫说。
“Kyou。”义可说,他和警卫握着手,全不管他的家人在一旁站着等他。
在百货公司中要使一家人在一块儿,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等孩子们的衣服买好后,佛罗拉想带母亲到底层去,可是义可又想带孩子到玩具部门去看看,汤姆想买些铅笔和橡皮。伊娃不敢再离开这两个女人,就同妈妈和佛罗拉到底层去,父亲和洛伊也跟着一起来。他们说好等一下就在楼下会合。
一到底层,冯太太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她忍不住买了一套新茶具,有茶壶、茶杯和一只调味瓶。她忍不住又买了一打玻璃杯,全部都是美国制的。她喜欢拥有新东西的感觉。洛伊去买他的肥皂、糨糊和漂白粉,妈妈和佛罗拉两人则拼命地掏她们的钱包,父亲则决定为祖父的遗照配一个金色的框子。既然他们喜欢有个新家,这又有何不可?洛伊就和他一起去了。
半个钟头后,汤姆下来了,他说义可一会儿就来。两个购物者结束了她们的搜购,可是义可没有下来,连父亲和洛伊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汤姆,你在哪里离开义可的?”
“我跟他在七楼分手的。”
汤姆上去找,可是义可却下来。
“汤姆呢?”
“我们叫他去找你了。”
“我不是说好在这里会面的吗?”
汤姆去找义可,他找遍了七楼也没有看到义可。等洛伊和父亲回来后,又发觉义可和汤姆不见了,洛伊也上楼去找义可,可是义可和汤姆在二楼碰了面就下来了。
“洛伊跑到哪儿去了?”义可问。
“他去找你了。”
“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就在这里会面的!”义可激怒地说。
洛伊回来后,一家人又高兴地聚在一起了。只是大家都又饿又累了。除了妈妈外,她算了算一共花了四十三元七角,她又高兴又兴奋。
“可是那些茶杯、调味瓶和玻璃杯,还有新的厨房用的钟呢?”
佛罗拉告诉她,麦西之家的人会把东西送到家里去。
他们走出百货公司,到唐人街去吃饭。
3
麦西之家终于派人把东西送来了。
“他们是麦西之家派来的人。”佛罗拉这样声明。
妈妈不相信,这个男人带了四大包东西。他分两次爬上三层楼,把东西放在厨房内。“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妈妈心里这样想着。
他们兴奋地拆开包装,他们并没有弄错。麦西之家的人太豪华了,的确也只有美国才会如此的豪华。卫生纸和咖啡就占了一大堆空间。一打玻璃杯放在一个二十四寸宽、三十寸长的大纸盒内,玻璃杯用质地极细的纸包着,旁边填塞了五磅的锯末。
“你是说我们只付了一打玻璃杯的钱,他们就送我们这些东西吗?多漂亮的纸!伊娃把这些纸弄平折起来,也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用得上呢!还有这些美丽的绳子。”
他们开始拆那个较小的白色盒子,里面装的是厨房的钟。妈妈不准佛罗拉剪断绳子,她慢慢地小心地把结解开后,看到一大层雪白的纸。
“里头是什么东西呢?”
妈妈一直往下找,终于在这层纸下面找到了钟。当她将绳子仔细地卷起来,并将纸张弄平时,她看到佛罗拉把纸盒丢到厨房栅门外。她跳了起来,一把抢了下来。
“我的菩萨,这么好的盒子!”
佛罗拉吓了一跳,她猜想她的婆婆是在说那个盒子。
“你这样浪费东西,是会折寿的!”婆婆用广东话教训她,幸好佛罗拉听不懂。
蓝色的盒身加上银色的盖子,的确是一件漂亮的东西。每样东西都是如此的新奇,如此美好。盒子印刷得很精美,盒盖更是银光闪闪,而钟本身是铬金属制的。“买了钟还免费赠送一只盒子。”这只盒子,冯太太拿来做针线盒,而且还用了两年之久。
绳子都卷好了,棕色的纸张以及薄薄的细纸都被摊平折好然后收藏起来了。至于纸板他们该怎么处理呢?这些纸板占了太多的空间。母亲考虑了一会儿后,跟佛罗拉妥协了,可是仍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佛罗拉扔掉一些,而将一些纸板和细碎而干净的锯末一起,放在往阳台的通道上。
过了一段日子后,母亲终于屈服了。她收集了五六个咖啡罐子和一打酸黄瓜的空瓶,这些东西似乎除了丢掉外,就没有处理的方法了。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因为,美国的东西实在太好了,那些罐子起码比中国罐子厚两倍以上。为什么美国如此奢侈,如此浪费而不会受天谴呢?在这里一个小城市所丢弃掉的食物,可以养活中国一整个村子的村民。
这类事情使得母亲非常痛心,这完完全全违反了她的传统和她的良知。美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如果他们懂得如何烹调的话,他们可以吃得非常好。可是,他们对这方面简直是一窍不通。
可是冯太太仍然是这么一个人,在她一生中从不丢弃任何纸板或是包装纸,即使在美国,她节俭的美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第三节
1
冯太太到美国来之前,并不是从未看过美国人。她在电影上看过珍·哈罗、克莱拉·鲍和许多美女,这些美女都是她倾慕赞美的;她还看过长满胸毛的粗犷男人,例如华里斯·贝利,他只令她觉得害怕。汤姆和伊娃都知道这些人的中国译名,而冯太太只记得一个演员的名字——贝利·费兹杰罗,这个名字她念起来就变成“费乔”了。而她较后印象较深刻的演员是威廉·班狄斯。以后只要在任何影片中看到费乔,她就会指着银幕上的影像,微笑着说:“他是好人。”也许是费乔的朴实性格和她所知的中国人很相像,所以打动了她,使她产生一股亲切感。她会兴致勃勃地猜测费乔将要做些什么,但她永远猜不出珍·哈罗或华里斯·贝利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的喜恶反映出她能了解一些外国人,但有些是她所无法了解的。她不知道她到美国后,会碰到很多的华里斯·贝利,还是会碰到一些费乔。在女明星当中,她永远搞不懂为什么这些长大的女孩不穿长裤。她只喜欢一个名叫伊达·茹比诺的女星,这是她在香港的英国电影中所看到的女星。她一直希望美国到处都是费乔和茹比诺这类人。
她一想到她有个美国籍的媳妇,就觉得有几分害怕。她还求神保佑,她的媳妇不要像那些妖媚的、不穿长裤的女人一样。据她所知,这类女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装模作样的,在街上,或在家里,在旅馆的酒吧或通道上、在游泳池或是在海边都一样。她对白种人的金发蓝眼有种畏惧的感觉,她觉得一个长着金头发、蓝眼睛的女人看起来是如此的怪异。她在中国时也实际地看过美国女人,那是他们村子里传道士的爱尔兰裔的妻子,她长了一头红发,像明亮的铜器一样泛着耀眼的光芒。如果说她的头发是铜质的,那么它也可能是金色、绿色、蓝色、紫色、蓝绿或碧绿等颜色。在广东也可以看到一些天主教的修女,她们的眼睛都是蓝色的,但是她们的头发都用头巾包着,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当她走下扶梯时,看到黑发黑眼的媳妇时,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她不是那些妖媚、不穿长裤的女人之一。
厨房里常常上演着一出出的哑剧。婆婆能做一手好中国菜,而美国媳妇不会。毫无疑问,婆婆就是厨房里的老板。佛罗拉也很喜欢吃中国菜,她常好奇地学着婆婆如何煮肉汤和烤鸡,以及其他菜。婆婆很自然地成为大师傅,而佛罗拉成为她手下的二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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