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天还有点冷,如果坐在太阳下就会暖和多了。刘亚军摇着轮椅来到院子里。太阳正在东边低矮的房舍之上,发出具有永恒意味的黄色光芒。大地沉寂,小城安谧,不远处小溪的潺潺声犹若一支天荒地老的歌谣。往北望去,那所简朴的小学在阳光下矗立着,张小影正在那里上课。那学校看上去有一种耀眼的光芒,他不知道它的光芒来自哪里,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学生们的虎虎生气发出的光芒,后来他相信是学生们的天真和好动使学校显得暖洋洋的,也许张小影的存在也是一个原因。
这会儿,学生们正在朗诵一首唐诗,他们稚嫩的童声像不远处的溪水那样欢畅: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想,孩子们念这首诗时一定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绽出。张小影为了他能在平房听到朗诵声,总是叫孩子们嗓门大一点。曾经有好几个孩子因为声音过大而喊破了嗓子,家长们却因此很高兴,他们认为读书就好像过节放鞭炮,越响亮越好,读得响记得就牢。想起张小影认真的样子,他就不禁笑出声来。
这段日子以来,只要张小影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要同她吵架,同她发脾气,可只要张小影远离他,他就会对张小影产生亲人般的情感。自他不再上班以来,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为了对抗安静,他需要弄出点喧哗,他的坏脾气就是这喧哗的一部分。他知道这对张小影来说不公平,可他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现在知道了,人的理智对于身体来说是多么脆弱,那炸弹的残片击中的不仅仅是我的肉体,我的精神也被准确无误击中了,我看得到我精神上那个黑色的伤口,我看得到。
“你他娘的又在想你的老婆。你一天到晚就想这档子事,当心你那玩意儿坏掉。”
是邻居汪老头在说话。现在刘亚军和这个老头已经很熟了。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如此寂寞,交友就不能要求太高,摆英雄的谱,有人同他说话已经不错了。这个老头喜欢一天到晚同他抬杠子,这点让刘亚军喜欢。这种轻微的争斗可以激活他正在沉睡的生命的一部分。汪老头的眼睛很像一对狗眼,眼珠子特别黑,几乎看不见眼白,像一只黑色的围棋子。黑色的中间有一个光点,亮光灼人,显得十分固执。如果仔细看,那光点还会聚散,当那光芒散开来时,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就像鼻子嗅到什么好闻的东西而张开了鼻翼,刘亚军觉得汪老头的眼睛像是他第二个鼻子,有着惊人的嗅觉。
他没回头。他不回头也能猜到汪老头此刻的样子,他的脸上一定是一脸老玩童式的坏笑。他回敬道:
“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
老头的手中捧着一杯茶,茶杯那黑黑的茶垢大概有一寸厚,看了都让人恶心。老头就喜欢这层茶垢,说这是几十年的精华所在。老头儿见刘亚军不理他,不屑地说:
“我是看着你可怜才同你说话的。”
刘亚军说:“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你他娘的老光棍一个,我至少还有一个老婆。”
老头说:“你还不可怜!风头都让你老婆出了,你老婆到处作报告,报告她那‘真情无价’,又当了个政协委员,但你捞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个工作也丢了。”
老头讲的是事实。
刘亚军说:“是我自己不愿干。”
“你算了吧。”
院子里有一只煤炉,煤炉冒着纯绿的火苗,炉上的中药罐冒着热气。中药的气味在院子里飘荡。
“你天天吃这个东西?他娘的,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刘亚军没理他。
汪老头很快又找到了一个话题,这回他说起了张小影。他说:
“你老婆待你还真是不错的。”
刘亚军说:“你嫉妒吧。”
“你老婆现在越来越骚了,你老婆的屁股比以前大了足足三寸,你得看紧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她给你一顶绿帽戴戴。”
“你他娘的没一句好话。”
刘亚军发现这段日子,汪老头总是盯着张小影的屁股看。他讨厌汪老头这个样子,汪老头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像X光那样具有穿透力。
“你们哇啦哇啦叫得这么响,怎么没这样?”说着,汪老头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孕妇状。
刘亚军不想同汪老头谈这个。
空气中的中药味越来越浓了。中药是张小影搞来的,说是偏方。每天,张小影去上班时都要叮嘱刘亚军,一定要把药汤喝完。张小影幻想着在他身上出现奇迹,幻想着他那断了的脊椎得到恢复,但刘亚军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是吃遍世界上所有的中药、西药都没用,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不想吃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把煎好的中药倒掉了。他可不想吃这种又苦又臭的玩意儿。
药已经在沸腾了,他应该快点把药倒掉,因为张小影可能会回来。她不放心刘亚军,总是抽空回来看看他。如果她回来,就会逼他马上把药喝下去。他希望汪老头从他身边走开,因为他不想汪老头知道这个事,汪老头会马上在张小影面前说漏嘴的。他可真是个破嘴。这会儿他不想同汪老头说话,他知道汪老头无聊了就会开溜的。
“你他妈的今天像个哑巴,你是不是在玩深沉?”汪老头骂了他一句后,果然走开了。
汪老头走后,刘亚军就行动起来。他端起锅子摇着轮椅向溪边走去。他得把中药倒到溪流里,这样,连气味都不会留下。刘亚军倒完中药,回到院子里时,老头那双发亮的贼眼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刘亚军明白他倒中药的事儿没瞒过老头儿。他有点担心老头把这事告诉张小影,所以对老头讨好地笑了笑。这时,那老头搬了一条凳子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老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暧昧地说:“老弟,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女人的。女人死心眼,不能让她们知道真相。老弟,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对付我女人的。”
总是这样,一说到女人,荤话就开张了。老头那围棋眼珠中的光亮像水波一样向四周扩散,他那满足的样子好像刚同女人睡了一觉。老头开始回忆当年他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说得十分露骨。当口不足以表达意思的时候,他就用动作。
刘亚军现在也喜欢上说这种胡话。他就和老头对吹。他们十分详细地讨论女人在性爱时的反应及男人应采取的措施。刘亚军感到很奇怪,他现在居然成了说这种话的高手,记得在部队里时,他是很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一说这种话就要脸红的,但现在他说起来毫无障碍。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过去他对这种话是十分反感的,认为聊这种事无聊之极,现在他却热衷此道,谈女人几乎成了他单调生活中惟一的乐趣。他还发现,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好像性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他因此和汪老头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说这种笑话时,他感到时间不再以切割成细微的滴滴嗒嗒的缠人的方式出现,时间会变得像奔马一样迅捷,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刘亚军知道汪老头说的那些女人大都是虚构出来的,老头只不过是在吹牛或意淫。刘亚军也虚构一些女人,他把记忆中曾令他动心而实际上毫无瓜葛的女人都搬了出来,把她们虚构到自己的怀中。这种大话很醉人,令人有一种像是喝了茅台一样的晕眩感和满足感。到目前为止,在刘亚军的口水下,他已经和一个排的女人睡过觉了。
一个早上很快过去了,张小影快回来了,刘亚军从吹牛的快感中回到了现实。他担心汪老头把倒中药的事告诉张小影,就警告道:
“汪老头,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张小影,否则她会伤心死的。”
2
社会不再像原来那样时刻关注他们了。张小影终于回到了日常生活,相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她自然而然把照顾刘亚军当成最重要的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及料理刘亚军的生活起居外,张小影还要给刘亚军的下半身按摩一个小时,这是她每天的功课。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坚信刘亚军的病是能治愈的,她不能让刘亚军下半身的肌肉萎缩,她必须确保刘亚军站起来的那天他的肌肉有足够的力量。每次,当她的双手触碰他僵硬的双腿时,她的心里会涌出自我感动来——一种献身的满足感。献身是社会给她确立的形象,全国人民都把她当成了圣母。外界的反应就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张小影照出自己离公众要求的还相差甚远,为了更接近于那个公众形象,张小影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
说实在的,张小影已经迷恋上了那个社会赋予她的形象了。她喜欢抛头露面,到处演讲,喜欢给人签名,同人合影,喜欢所到之处,鲜花掌声。在那种场合,她的内心充满了美好的情感,她觉得社会光明,人心良善,她被呵护在这个世界合起来的温暖的掌心里。
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友善往往来自陌生的人群。在她工作的学校,情况却有点特别。同事们对她都非常客气,这客气中却有分生的意思。特别是她当上政协委员后,大家对她更客气了,还稍稍带着一点敌意。学校里有一个叫肖元龙的体育老师对她的态度非常特别,每次见到她,脸上总是挂着亲昵的笑容,显得随和而热情(张小影确实感到他身上有股子吸引人的温暖的男性气味),但他说起话来却总是带着刺。每次,张小影作报告或开政协会议回来,肖元龙要是碰到她就会说,嗬,议员回来啦;或说,嗬,圣母又到哪里布道去了。
在学校里,那个人高马大的女教师林乔妹对张小影最友善。她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心肠很好。刚到学校上班那阵子,林乔妹曾用骄傲的口吻告诉过张小影,肖元龙是一个作家,在省内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过一篇小说和三首诗歌。在这个年代,几乎每个年轻人做着文学梦,张小影虽然算不上文学青年,但对作家还是会油然升起崇敬之感的。林乔妹还告诉张小影,肖元龙这个人特别孩子气,喜欢乱说话,如果听到不好听的,千万不要介意。
“别看他乱说一气,心肠不错的,喜欢帮助人。”林乔妹说。
从林乔妹那里张小影了解到,肖元龙原本是语文老师,可他上课老是自说自话修改教材,他认为教材中政治术语太多,假话太多,搞得小学生一个个都像政治家,不会说人话,简直可怕。林乔妹说,肖元龙最见不得的就是假话,他有句名言,政治就是慌言,他讨厌说谎的人。肖元龙在课堂上教孩子们一些诗词,据说还是爱情诗,孩子们个个都会背。但统一考试时,学生成绩一塌糊涂。校长很生气,要肖元龙回到正常轨道上来。肖元龙的头发很长,比女教师林乔妹还要长,校长决定从肖元龙的头发入手,命令肖元龙马上剪掉,否则就开除他。肖元龙自认为是个作家,坚决不把头发剪掉。最后校长没有开除他,而是让他去做体育老师。肖元龙骂了校长三天,没有办法,只好屈尊去教孩子们体育。肖元龙做体育老师后一点没有受罚的感觉,他甚至喜欢上做体育老师了。体育课时,他常带孩子们去附近的山上玩,同孩子们玩比一本正经地教那没用的劳什子语文要有意思得多。校长对肖元龙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放任自流了,反正教体育教不坏孩子。
肖元龙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他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虽然校长不喜欢肖元龙,但学校里的老师,特别是女教师都比较喜欢肖元龙的。肖元龙身上某种孩子式的无耻还是挺迷人的。张小影发现林乔妹和其它女老师常进出肖元龙的宿舍,据说她们是在听肖元龙谈文学。她们还给肖元龙洗点衣服,那往往是放学或星期天的时候。肖元龙的宿舍里没有自来水,衣服需要到食堂边那只用来洗碗的槽子里洗涤。有一回,张小影还看到林乔妹洗衣服时,肖元龙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谢谢。张小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们俩却没事一样,对她笑笑。张小影感到很奇怪,林乔妹是结了婚的人,留在学校替肖元龙洗衣服,她丈夫难道没意见吗?林乔妹可能是太崇拜肖元龙了,她似乎在刻意让人知道她和肖元龙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定同她虚荣的个性有关。不过这用不着奇怪,崇拜作家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后来张小影了解到林乔妹的丈夫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立志做一个作家,正在向肖元龙学习写小说呢。林乔妹洗衣服时,肖元龙坐在一边看书,他不时抬起头来看林乔妹,目光相碰,相视一笑。
张小影对肖元龙充满了好奇,她很想象别的女教师那样去听肖元龙谈文学什么的,可想起肖元龙见到她时那副看透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坏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一天,林乔妹对张小影说,这个星期天,肖元龙组织文学社的社员去城外郊游,问张小影想不想去。张小影知道肖元龙常常组织这样的活动,她有点动心了。刘亚军前阵子做过文学梦,如果刘亚军真想写作的话,免不了要请教肖元龙的,认识他们也不是件坏事情。
张小影说:“我又不懂文学。”
林乔妹说:“主要是一起玩玩,认识几个人。你是名人,文学社的人都想认识你,他们老是同我说起你。”
张小影说:“他们会在乎我?”
林乔妹说:“他们对你可好奇了,他们老分析你。”
张小影说:“他们怎么分析我?”
林乔妹说:“他们人很好,都很友善的。”
张小影想,他们如果都像肖元龙那样我可受不了。不过她还是打算去玩玩,如果她拒绝邀请,他们会说她摆名人架子的。反正有林乔妹在,即使她同他们无法对话,同林乔妹总还可以说说的,那样也可以隐藏自己的笨拙。
星期天,张小影一早来到文化馆大门前等候肖元龙他们——这是集合的地点。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见到张小影就同她握手,并自我介绍说他是肖元龙的学生,是文化馆的干部。男人给了张小影几本油印刊物,上面刊登的是文学社社员的作品,肖元龙是刊物的顾问。张小影猜想文学社大概是这个人组织的。过了一会儿,文学社的人陆续到了。文化馆前像开了锅,他们一脸兴奋,有强烈的表达欲,热气腾腾的话语从这些人的嘴中飞迸而出。张小影站在一边仔细倾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她不认识他们,很难融入其中,不知怎么的,她在他们面前有自卑感。肖元龙和林乔妹还没来,她问身边的人,肖元龙林乔妹怎么还不来,他们今天去不去?那人说他俩要去的。她这才放心下来。
肖元龙和林乔妹最晚到来。肖元龙一到,几女社员就围了过去,她们像蝴蝶那样在肖元龙周围飞舞。她们笑着,尖叫着,要惩罚迟到的肖元龙。她们说:
“肖老师,你说好准时到的,到头来你自己倒是迟到了,让我们等了十多分钟。”
肖元龙指着林乔妹说:“是她太懒,起不了床,让我等着。”
张小影听了这话,脸红了。她觉得这话很暧昧。她观察社员们的反应,他们像没事一样。一会儿,一帮人向郊外出发。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
小城的西边是群山。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山边。那个文化馆的干部把带来的干粮从自行车后座卸下来,自行车被抛在山脚下。那干部把干粮分成三袋,叫三个男同胞拿着。这些干粮要到山上去吃的,这就是所谓野餐的内容。然后他们开始爬山。爬了没多久,肖元龙就说口渴,要喝酒。那文化馆干部说,你这身体,没有酒精就没力气。于是拿出三瓶老白干,分给三个男人。这时,一个头发很长,看上去一脸绝望的女孩也嚷着要喝。林乔妹说,你们别给她喝,她一沾酒就控制不住,要喝醉的。但谁也挡不住这个女孩,她把文化馆干部的老白干抢了去。林乔妹对张小影说,这女孩等会儿就要发酒疯。
肖元龙一边爬山,一边大口大口喝酒。他的脸上有了豪气,他对大家说,他昨晚写了一首诗。一帮人嚷着要他朗诵。肖元龙说好,就站到一个比大家更高的位置,他喝了一口酒,开始酝酿情绪。一会儿,他的脸开始变得忧伤,他朗诵道:
我在黑夜中,
听到吉它绷断了琴弦,
对面的站牌下那个人在等谁?
我的思念里空无一个人。
……
朗诵完后,肖元龙站在那里,一脸满足的笑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自我得意。他显然在为自己写出这样一首诗歌而自我喝彩。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问道:
“牛皮吧?”。
一帮人鼓掌起哄:“肖老师,你思念里真的空无一人吗?有人要痛苦的哟。”
大家都嘎嘎嘎地笑出声来。肖元龙说:“谁呀,谁会痛苦呀。”
那些女社员都吃吃笑了。
林乔妹是个仗义的人,整个爬山过程她一直陪在张小影身边。张小影想,如果不是为了陪她,林乔妹肯定会跟在肖元龙背后的。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出现了情况,那个一脸绝望的女孩突然躺在地上大笑起来。那女孩笑过之后,对肖元龙说:
“肖老师,我走不动了,你背背我。”
林乔妹见状,不以为然地说:“我早说过,她准喝醉。你瞧,她又发酒疯。”
肖元龙于是就背着那女孩上山。林乔妹不以为然地说:
“他就是想做绅士,瞧,他那么瘦,还逞能,就是背不动了还要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男人就是这种德性。”
女孩爬在肖元龙背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仿佛震得整座山都抖动了起来。张小影怀疑这个女孩真的喝醉了。肖元龙背上女孩子后跑得比刚才还快,他路过张小影身边时,还同张小影开玩笑:
“张老师你累不累呀,累的话也找个男的背你吧,他们可都愿意背你的呀。”
林乔妹骂道:“肖元龙,你过分了,张老师是个正经人,不要乱开玩笑。”
张小影红着脸说:“没事的。”
抵达山顶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中午,他们找了一块平地,把干粮拿出来,开始喝酒吃饭。肖元龙整个上午都在喝酒,没有停过,张小影惊奇于他的酒量。那个一脸绝望的女孩这会儿特别活跃,她走到每一个人身边,对着他们的耳朵悄悄说话。她说一句,听的人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张小影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因为这个女孩没到她的耳边嘀咕。这会儿,他们看着张小影,眼睛亮晶晶的,像黑暗中的猫眼,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很真诚,但在真诚的底部是好奇和怀疑。张小影感觉到了,某种对她不利的气氛正在弥漫。这时,肖元龙一脸坏笑地说话了。他说:
“张老师,他们平时老说你,他们有好些问题要同你探讨呢。”
这帮人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活跃消失了,他们像是要探讨什么重大事件似的,一脸严肃。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仿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老师,你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吗?”那个女孩突然问道。
他们没想到女孩子这么直截了当提问,她显然借了点儿酒劲。一帮人都神经质地笑出声来。有人说:
“张老师一定没看过。这可是禁书,张老师这样的圣母怎么会看过呢。”
张小影不知如何是好。她没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她感到他们似乎在向她挑衅,某种思想挑衅,她还感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同性有关。想到他们在谈性,她有点晕眩。
这时,那个一脸绝望的女孩子嬉皮笑脸地站起来说:“张小影老师,我听过你的报告,不客气地说,你的报告假、大、空!这是我最大的感受。我们的肖老师也认为你这种东西是虚假的神圣,不人道。”
“嗨,你们不要这样同张小影说话。”林乔妹打断了那女孩,“你不要笑话张小影,她可是个老实人。”
那女孩说:“我们对张小影同志完全是善意的。我们肖老师只要一说起张小影就会浩叹不止,肖老师对不对?她这不是生活,是受苦受难啊。张老师啊,人生苦短,我们应该从一切不人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们要爱情,同时我们也应正视我们的天然欲望,包括性爱。”
张小影被眼前发生的事弄懵了。他们果然在谈这事,这个女人竟赤裸裸地谈性爱。她一定没结过婚,可她谈这个,她都知道个什么呀。张小影当然听说过诗人们都很风流,难道只要一贴上诗人标签就可以如此厚颜无耻吗?
张小影感到非常委屈,她要流泪了,难以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掩着脸向山下跑去。林乔妹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林乔妹说:
“张小影,你不要生气,他们都是为你好。”
周围闹哄哄的。张小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个样子,这样对待她。他们有什么权力给她开一个批斗会。不过她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她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们有责任来解放她。我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异化之类,但他们针对什么我是明白的,他们所说的一切是建立在我和刘亚军没有性这一前提上的。我当然不能谈这个事,难道我告诉他们我和刘亚军是怎么完成性爱的?我可说不出来。我还没有那么无耻来着。
林乔妹拉着张小影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同你说话。你不要介意,他们平时这样说惯了。一定是肖元龙搞的鬼,是他让我把你叫来的,没想到他们原来想做你的思想工作。”
张小影听林乔妹这样说,眼中有寒光闪过。她想起来了,刚才她求援的目光投向肖元龙时,肖元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冷漠和残酷。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一切是一个圈套。
张小影说:“我不能原谅肖元龙,他没权力这样对待我。”
林乔妹慌了,说:“你不要生他的气,他这人孩子气,比较任性,他心是好的,他觉得你被政府利用了,牺牲得有点不值得。”
张小影摇摇头,“我不能原谅他。”说完,张小影独自向山下跑去。
有一天,张小影收到一本通过邮局寄来的书,书名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繁体字版本的,可能是香港或台湾出版的。她不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她看了几页就吓着了。她猜想这本书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文学社寄来的,也有可能是肖元龙寄来的。林乔妹说肖元龙有不少社会上看不到的书。这本书让她深感屈辱。我和刘亚军有没有性管他们什么事?他们真是有毛病的人,多管闲事,一群变态狂。张小影没把这本书看完,她把书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面。她不想刘亚军看到这本书。
这事让她受到很深的伤害。这件事以后,她不再把社会想得无比美好了,她长了点心眼,开始猜度人们藏在笑脸下面的想法。她发现其中隐含的内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她本来以为社会是一个一个单位,一群一群人,应该是明明白白的,现在她才知道组成社会的原来是一些隐隐约约的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一种表情,有时候是话里有话,有时候是嘻嘻哈哈。他们总是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就好像我是一个没有正常情感的人,好像我是一幅贴在墙上的夸张的漫画。他们探究的眼神直指我的下身,就好像我的下身深藏着这个社会全部的秘密。
这事也让她反思自己这一年来的行为。她认为自己确实也有虚伪的一面。她其实同公众认为的那个张小影有很大的距离。我是有点儿假模假样的,这都是因为我说了太多冠冕堂皇的话的缘故,那些话比面具更容易隐藏我的真实面目。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上有人们所说的城府,原来的那张单纯的脸只能到过去的照片里去寻找了。不过,这怪不得我,我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无法控制我变成这个样子。她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她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不过,她暗自较劲,虽然她目前还做不到完美,但她会努力的,她一直在努力呀。
她更严厉地要求自己了。这是她惟一的出路,也是对那些人最好的反击。她下决心,她必须做得像报告中的那个圣母一样好,这样,就没人有权力嘲笑她了,包括肖元龙。
3
那些学生都拖着鼻涕走了。这个春天气候变化无常,得流感的孩子特别多,上课时孩子们老是打喷嚏,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如同一台发动了的柴油机。张小影只好提高嗓门,因此感到有些累人。学生像一群鸭子那样挤出教室时,张小影在第一排的课桌上坐了一会儿。她担心自己也感冒了,她可不能病倒,她病倒了,一切就乱套了,谁照顾刘亚军呀。她从包里找了一颗感冒药,吃了下去,就算是预防吧。要是有一天她真的病了该怎么办呢,家里那一大堆事谁来干啊。她歇了口气,就站起身,往家里赶,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呢。
从学校骑自行车回家只需要十五分钟。张小影已在回家的路上,自行车兜里都是中草药。她低着头,目不斜视,她专心和执著的样子就好像她正奔赴一个伟大的目标。一会儿,张小影到了家。刘亚军坐在院子里,正在观察围墙上的什么东西。她猜想,他大概在看一群蚂蚁搬家。他说过他喜欢看蚂蚁搬家。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刘亚军确实越来越无聊了,他一直说要自学写作,但很少付诸行动,也不看书,连张小影替他借来的小说都懒得看。他说,看这种书,爱啊恨的,心里烦。
“你干什么呢?”
“没什么。”刘亚军的脸红了,他不喜欢张小影见到他无聊的样子。他推着轮椅向花房走来。
“药吃了吧?”
“吃了。”刘亚军回答得十分干脆。但他神情警觉,担心张小影知道真相。
“干吗这样看我,你没事吧?”
“没事。”
“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想你。”
虽然张小影知道这只是甜言蜜语,不能当真的,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张小影开始烧带来的中药。刘亚军发现其中有一块像牛粪,张小影解释说是野蘑菇,还说这个偏方是一个住在山里面的老中医配的,这老中医解放前还是一个道士呢。刘亚军这才知道张小影今天又跑到山里去了,想起过不了多久要吃这些看上去像牛粪之类的东西,刘亚军一阵恶心,内心悲凉。他很想阻止张小影熬药,但他知道阻止不了,张小影在某些固执己见,很难改变。“她这是在折磨我啊!”他叹道。不过他知道她在这方面的专横来自于她内心的希望。她的心里一直有希望,所以就是最累最苦也不畏惧。
一会儿,中药的薰香弥漫开来。张小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药熬熟还需要一段时间。张小影见缝插针要给刘亚军按摩。刘亚军只好躺在床上,他真不想张小影按摩他那僵硬的双脚,肌肉萎缩就萎缩吧,他这辈子不会用得着这脚上的肌肉了。只是张小影不这样想,她相信这双脚有朝一日会站立起来,会走路。往往在她按摩时,他想象自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会生出某种奉献的快感。她全身心地投入,一会儿鼻子渗出几滴调皮的汗滴,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固执。
刘亚军却感到深切的悲哀,这一切是多么荒谬,他明知道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却不能去阻止她,因为这样做无疑于砸碎她的希望,那可能是更为残酷的事情。她真是个傻女人,她一直就是个傻女人,她总是自找苦吃。刘亚军常常含着泪水这样自言自语。
“臭,真他娘的臭,你们这不是在熬药,这是在污染空气。做你们的邻居真是倒霉,想闻一点新鲜空气都困难。”
是邻居汪老头的声音。他人很矮小,嗓音却十分宏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高音喇叭。汪老头带着他宏亮的声音,穿过院子,穿过客厅来到刘亚军和张小影的卧室。见张小影正在给刘亚军按摩,他撇了撇嘴,说:
“刘亚军,你前世积了什么德呀,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去,去,一边去,别胡说八道。”刘亚军说。
“我胡说什么了?我又没说什么。”汪老头一脸讥讽地,“我要是说出来,你老婆一定会气死的。”
“你别乱说噢。”刘亚军知道汪老头话里的话,他紧张起来。
“什么事呀,这么神秘。”张小影说。
“没,没什么事,别听他的,他她娘的没事干就嚼舌头。”刘亚军说。
“我嚼什么舌头了?”汪老头见刘亚军这么说他,很生气,他责问刘亚军,“我又没有说出来,我嚼什么舌头了?”
“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呀?”张小影急了。
“我说出来你要吐血的,我不能说。”汪老头说。
“你出去,你出去。你他娘的搞什么搞,这里没你的事。”刘亚军骂道。
“我还不想呆着呢。”汪老头向屋外走,一脸不屑,“你老婆是个笨蛋,算你福气好,娶了个笨女人。只有像你老婆这样的笨女人才会相信你还能治好。”
听了汪老头的话,张小影很生气,她想追出去评理,但刘亚军拉住了她。刘亚军说:
“算了算了,这老头嘴巴臭,比你的中药还臭,你找他会惹一肚子气的。”
“你们俩整天呆在一起,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张小影突然发火了,“他不是好东西,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嗨,我可没有得罪你。你不要不讲道理。”
“他这样说我,你也不帮我说话。”
“我不是骂过他了吗?”
“你少同汪老头这样的人呆在一起,我看到他就烦。”
“我不同他呆在一起,同谁呆在一起?我还能同谁呆在一起?”刘亚军的火气也上来了。
他们争吵起来。他们常常为一些小事争吵。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就吵架。吵架几乎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不过同过去不一样的是,这段日子以来,张小影比以前霸道了许多,刘亚军虽然火气比较大,但最后他总是让着张小影。
刘亚军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生气犯不着。”
4
张小影总觉得那天汪老头话中有话,决定弄个明白。一天,汪老头在桥头和人说话,张小影把他叫到一边,问他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开始不肯说,后来经不住张小影的软泡硬磨,就把刘亚军倒药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完就后悔了,他叮嘱道,你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啊。这时,张小影已气得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张小影是多么失望啊。她嫁给了他,为此受了那么多的误解,吃了那么多苦,可他竟然这样对待她。为了搞这些中药,她付出了多少精力呀,刘亚军竟然倒掉了。她不想再对刘亚军说一句话。她的双眼布满了绝望。
刘亚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样子,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理睬他。她不声不响地烧菜做饭,不声不响地扫地洗衣,不声不响地服侍他。由于她的沉默不语,花房一片死寂,没了一点人气。为了制造点家庭气氛,刘亚军独自唱起歌曲,都是些刚刚流行起来的清新悦耳的台湾校园歌曲,他唱着唱着不但没有热闹的感觉,心头反而涌出彻骨的孤独感。这样冷战了两天,刘亚军就生气了。搞什么搞?有话好好说呀,这样算什么样子,家不像个家,她干么这样呀?老子都这个样子了,她还这样对待我!我他娘的为了这个国家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她没权这样对待我!刘亚军那狂躁的脾性又上来了。前阵子和张小影吵,他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至于太火暴,这次,他不再忍了,恶劣的情绪像高潮时的精液控制不住要喷发而出。他先是吼,你不死不活干什么呀,有话快说嘛!张小影不说,眼眶泛红,眼神绝望。接着刘亚军说,你是不是不想同我过了呀,明说嘛,不想过离婚嘛,我说过不会缠着你的。张小影还是不吭声,眼角已有泪光。刘亚军的眼中露出了凶光,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握紧拳头砸向墙上的一面镜子,镜子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的手也被玻璃碎片刺得鲜血直流。你他娘的说不说?你他娘的这样折磨我究竟想干什么?他摇着车子冲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吼,你说呀!这时刘亚军感到一股力量从他抓着的头发上传导过来,她想挣脱他,她不顾头发被抓下来的危险在挣脱,他感受到了这种力量里包含的决绝。他突然恐慌了,也很心痛她,当即放了手,然后双手抱着她的头,大声地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呀?这时,她也哇地哭出声来,她用拳头砸他的头他的身子,她说,你为什么不喝药,为什么?你知道我为了这些药托过多少人啊。刘亚军这才知道张小影绝望的原因。一定是汪老头把这事说出去了,这老头他娘的就是嘴碎。
刘亚军愣掉了,他后悔刚才的粗暴,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张小影满面是泪,她说:“你打呀,你打死我呀,你打死我谁照顾你呀。”
又说:“你愣着干什么,你打呀。你不打是不是?那好,我走,我这就离开你。”
张小影踉踉跄跄地向院子外走去。
来到街上她又有点儿茫然。她是不可能离开他的。即使她真的想离开,她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她可是个新闻人物,现在又是个政治人物,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离开他。她没地方可以去,在这小城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情的朋友。她想了想,决定去学校的办公室清静一会儿。当她向学校走去时她平静了许多,她已经原谅了刘亚军的粗暴了,她向来不会记刘亚军的恨的。
学校处在小城的西北角,放学后这里总是非常安静。张小影来到学校时,发现肖元龙在食堂外的水龙头边擦身子。虽然肖元龙这个人有点儿自作聪明,张小影也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奇怪的是她不怎么讨厌他,觉得他也不失可爱的一面,只要当面吹捧他几句,他就会喜形于色,高兴得找不着北。她没法同肖元龙这样的人生气。这会儿,肖元龙的上身光着,下身吊着一条棉质短裤,正拿着水龙头淋浴。因为天冷,肖元龙的身体被刺激得红红的。张小影没想到肖元龙的身体竟这么结实,她原本以为肖元龙是比较瘦弱的。他的双腿上面布满了毛,那些毛长长的,黑绒绒的,透着强劲而粗野的力量。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进办公室,肖元龙看见了她,他的脸上刹那挂上狡猾的坏笑。他总是用这种油滑的同时隐含着挑战的腔调对付她。张小影觉得他这种挑战式的嘲笑中还包含某种把想她拉下水的亲昵感,这让她不适,她低着头迅速走进了办公室。
进入办公室,张小影呼吸依旧急促。她不自觉地站在窗前,向那边张望。肖元龙仿佛知道她正瞧着他,动作变得更加夸张。她想,他虽然还算结实但也算不上肌肉发达,他这样夸张让人恶心。她就气鼓鼓地坐下来,努力平静自己,可肖元龙那毛茸茸的腿总是在她眼前晃动。要是刘亚军也拥有这样一双具有生命力的腿那该多好啊。想起刘亚军伤残而僵硬的腿,张小影突感到愧疚,她不该同他怄气,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她不应该和刘亚军这样的病人吵。刘亚军确实也不争气,他总是认为自己不会再站起来了,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还欺骗她,对她阳奉阴违,把她千辛万苦搞来的中药倒掉。不知为什么,此刻想起他来,心中涌出的是满腔的爱怜,她想马上回到刘亚军身边。她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她当即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她习惯性地向食堂边望去,看到林乔妹正在替肖元龙擦背。林乔妹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她每擦一下都会让肖元龙的腰弯一下,就好像肖元龙是一支弹簧,正在她手里做着机械震动。肖元龙的背部被林乔妹擦得通红,同肖元龙白嫩的手臂形成明显的对照。肖元龙大概被林乔妹这样擦着很痛快,她每擦一下他都要快活地叫一声。张小影见此情景脸就红了。她低着头逃也似地向学校大门口走去。这时,身后传来林乔妹的声音:
“嗨,张老师,快来看,肖元龙背上有一只鸡蛋大的瘤。”
张小影想,林乔妹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放荡得不知道遮掩了。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匆匆走了。身后的笑声像气浪似地向她压迫过来,好像气浪中有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推得踉踉跄跄的。她觉得她狼狈逃走的样子,像一个被人驱赶出来的不受欢迎的人。真是奇怪啊,林乔妹竟敢这么放肆。张小影对肖元龙和林乔妹的关系充满了好奇。
回到家里,张小影就和刘亚军和好了。是刘亚军先向张小影认错的,然后他们抱着哭了一会儿。哭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在哭泣的时候他们体验到了某种甜蜜的情感和生存的乐趣。接着,他们就上了床。每次吵架后,他们都会上床。这种事候他们会把他们的结合看成一种宿命,并从宿命中迸发出无穷的热情,身体的快感和内心的情感波澜交融在一起,把他们身上的尘埃洗刷得一干二净。
一会儿,他们就平静了。张小影望着横梁上的一只蜘蛛网发呆。张小影是个爱清洁的人,她每天都会把房间打扫一遍,蜘蛛网居然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刘亚军问:
“你想什么呢?”
张小影犹豫了一下,说:“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才在学校里碰到的。”
“什么事啊?”
张小影就把林乔妹给肖元龙擦背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的时候,刘亚军竟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被放大,就好像那声音中有一个放大器,把她的耳朵都震痛了。她还嗅到了他呼吸中那种熟悉的气息,那种像是阳光下的枯草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气息,这气息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虫子,钻入了她的肌肤,直钻到她的心头。他今天似乎特别激动,她猜这同她刚才讲的内容有关,肖元龙同林乔妹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使他兴奋。张小影是敏感的,她感受到进入她体内的内容,她感到一些闪光的令人晕眩的颜色从他的身体传导到她的身体里,她还感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气球那样在张开、放大,然后飘向天空,她因此进入空前的激情之中,情不自禁地高叫起来。
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张小影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好像这会儿她的眼睛里钻进了两只萤火虫。张小影一边体味着身体里快感的余波,一边又控制不住想起肖元龙和林乔妹在一起的那一幕。她看了看闭着双眼的刘亚军,问:
“嗨,你说肖元龙和林乔妹究竟有没有关系。”
见刘亚军没吭声,张小影又说:“我猜他们一定有关系的,你说呢?”
“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为什么?我总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奇怪。”
刘亚军似乎有点不高兴,他粗暴地打断了她,他说:“有什么可奇怪的。他娘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刘亚军看上去显得痛苦而忧伤,脸上还有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
5
发生了那次倒药的事之后,张小影对刘亚军的生活进行了反思。她认为刘亚军同社会接触太少了,自从有了那次令人沮丧的门卫经历后,刘亚军一直不愿在社会上露面。他也不去结交朋友,除了去街头走一走外,整天呆在院子里。邻居汪老头成了他唯一的社会关系。张小影讨厌汪老头,觉得汪老头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他的过剩精力似乎是专门用来干无聊之事的。老头儿每天站在桥头看女人,眼睛黏糊糊的,好像恨不得把路过的女人黏住。每次,张小影碰见汪老头就会感到浑身难受。张小影对刘亚军整天和汪老头混在一块感到心痛,和这样无聊的人在一起,不无聊的人也会变得极度无聊的。刘亚军这样也太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他可是个英雄呀。现在这个英雄在干些什么呀,除了吃喝拉撒,似乎只会胡思乱想。让张小影感到为难的是她不能禁止刘亚军和汪老头交往,如果她这么做,他们非得大闹一场不可,到头来还让汪老头看笑话。
这样的生活对刘亚军肯定是不好的。刘亚军脸上的阴气越来越重了,这一方面是他不太出门的缘故,另一方面肯定同他脱离社会是有关系的。他脸上缺少那种来自社会的尘土飞扬的气息。张小影回到家,会问他一天都在干什么?刘亚军知道张小影不喜欢他和汪老头玩,所以就说,他在冥想。还说,他发现一个人独处是可以培养想象力的,他的想象力比以前活跃多了。他这样说也是实话,他确实常常一个人胡乱想象。张小影问他在想些什么?他就说他在虚构生活。有时候他会说想性事。近段日子以来,刘亚军对性十分敏感,他越来越沉溺此道了。张小影觉得这很不正常,这也是他脱离社会的结果,他实在没事可做,就只好做这个。刘亚军身上似乎存在那么一个深黑的空洞,他正像寄居生物那样向这个黑洞钻。刘亚军这样独处与幻想肯定是不好的,不健康的,再这样下去,他的思想会出问题的。他得找点事做啊。只是张小影实在想不出他还能干什么,他如果到社会上做事也只会添乱子。
张小影没有别的办法,她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快些找到治愈他的偏方。如果刘亚军能站起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一天,张小影去一所乡村中学演讲,她没有忘记向当地的人打听药方。接待她的那位中学老师告诉张小影,这个村庄里有一个男人,因为在山上采石,被爆炸的石块击中了腰,有好长一段日子站不起来,后来吃了一点中药就全愈了。那位教师领着张小影去见那位男人。男人下地去了,男人的妻子倒是在。那女人一脸和善,长得白白胖胖的,很诚实的样子。女人不知道张小影是谁,听说张小影的丈夫断了腰,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握着张小影的手说:
“妹子,你不要着急,我帮你去采药。”
张小影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只要告诉我药名,我可以到店里去买的。”
“傻妹子啊,这种药店里是没有的呀。傻妹子,你可知道我为了找到这药吃过多少苦呀。我几乎跑遍了这里所有的山呀。”女人一脸真纯。
张小影说:“真的吗?是什么药呀,怎么药店里也没有?”
女人摇摇头,“我叫不出名称,但我认得出来。这药很灵的,我那死鬼吃了一个月,就从轮椅里站起来啦。”
听女人这么说,张小影满怀憧憬,想到刘亚军可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感到自己都要飞起来了。
女人进山去采药的时候,张小影一直跟在她后面。女人多次叫她不要跟随,因为山非常陡峭,不容易爬。张小影一定要跟着,好像不跟着女人就表明她心不诚,药效就会大打折扣。后来,他们爬到了一块峭壁前,女人要沿着峭壁攀援上去。因为峭壁太陡,这次张小影再没有胆量跟着攀登了。女人对张小影说,治病的药就在上面。说完,女人就身轻如雁地往上爬去。张小影感到很奇怪,这个女人这么胖,爬起峭壁来却像一只猴子。一会儿,那女人只剩下一个白点了。张小影抬眼望去,峭壁把天空割出一条锯齿形的边线来。
“就是这种药,这么细小,一点不起眼,但很灵光的,你拿去吧。”
张小影接过药,连连表示感谢。张小影看着这药,很平常的样子,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杂草。张小影把这几棵杂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拿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把药装好,然后放进自己的包里面。
女人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对张小影说:“跟我走吧。”
女人不是往村子里走,而是走向另一个山头。张小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问她是不是还要采药?女人说,不是,是去求菩萨,这药一定要求过菩萨才灵光的。张小影就停住了脚步,原来女人是领她去拜菩萨的,她可是个典型人物,干这种事似乎不合适。女人见她不走,就问她怎么了?张小影说,这是迷信。女人说,阿弥陀佛,你这个傻妹子,我们这菩萨是很灵光的,你求什么就会应验什么。这药一定要求过菩萨后服用才有效。傻妹子啊,告诉你一个事,你就会相信了。前年,公社书记说烧香拜佛是搞封建迷信,就把这庙里的菩萨掷到了河里,结果马上就报应了呀,他考上国防科技大学的儿子没几个月就生白血病死了。我们的菩萨是很灵的呀。张小影被这女人说得很惊恐,她担心自己如果不去拜菩萨,药效真的会没有。她决定去拜一拜。张小影来到庙里,有很多杂念,她担心被人认出来,这会有损于她的形象。她进去时一直低着头。到了菩萨前面,那女人回过头来,要张小影下跪。张小影红着脸,极度不安地跪了下来。那女人要张小影许一个愿。女人在边上轻轻地说,菩萨,可怜可怜这个傻妹子吧,让他老公站起来吧,否则她这辈子就完了。
张小影因为找药求佛,奔波了一天,回到城里已是傍晚。因为搞到了新的草药,她非常激动,几乎是跑着进花房的。她叫了刘亚军几声,没有应答。刘亚军不在花房。刘亚军去哪里了?因为想刘亚军早点知道她搞到的良药,她就出门去找。
刘亚军在桥脚下,又和汪老头混在了一块。张小影也奇怪,他们整天在一起说个没完,怎么有那么多话儿说?张小影对此很好奇,她想弄明白他们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说什么。张小影不声不响向桥墩靠近。他们说话时表情暧昧,口水横流,就好像他们说的事非常香甜可口。刘亚军和汪老头一直在神经质地笑,特别是汪老头笑得都抚住了肚子。她站住倾听。
“那女记者真他娘的嫩,你没占到她便宜吧?”
“傻瓜才没碰她呢。她崇拜我,随我怎么干。”
“我差不多有点看不起你了,刘亚军,那女的走后,瞧你那样儿,失魂落魄的,像个大情圣,我想想都恶心。”
“你他娘的是吃不到葡萄,心里发酸。”
……
张小影听了他们的对话,无地自容,脸火燎燎地发烧,就好像有人打了她几个耳光。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下流的话,她感到极其难受。她知道刘亚军是在吹牛,他都瘫痪了的人怎么可能同人家大城市来的女记者有什么关系呢。那女记者曾给过他那么美好的友谊,他竟然还要用这种方式编排她,侮辱她。张小影是多么失望啊,这种失望简直比知道刘亚军倒掉药来得更甚。她无法想象刘亚军会变得这么厚颜无耻,会说出这种不要脸面的话。他可是个英雄啊,他可是个出现在报纸上面、心灵无比美好的军人呀,他怎么能用这种粗俗的语言侮辱女性。如果说倒掉中药只不过是说明他一贯的孩子气,那么说这种粗俗的话说明他已彻底地堕落了,无可救药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替他找药,为他奔波,而他却满足于说下流话,这样的人即使治好了病又有什么用呢。刘亚军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她感到不可理解。他决定同刘亚军好好谈谈。
张小影黑着脸坐在客厅里,等着刘亚军回家。刘亚军刚进门,她就劈头盖脑地责问:
“为什么要这样吹牛?为什么?”
刘亚军开始没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张小影在说什么时,脸红了。
“你的脸还会红呀,这么下流的话都说得出来,还脸红,你别演戏了。”
刘亚军见张小影话说得那么尖刻,不悦了:“我只不过嘴上说说,你生什么气呀。男人嘛,免不了会吹吹牛的。”
张小影不放过他,“我不生气,我是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样子简直不是一个人,是畜生。”
刘亚军生气了,他提高了嗓门:“你想我去干什么?我都这样了我还能干什么?我总得把时间打发过去吧?我他娘的又不能像肖元龙那样玩一个又一个女人。如果我健康,我也会的,我也会碰到很多女人,去爱她们,操她们。我现在也就是想一想说一说而已。我看着桥上走上走下的女人,看着她们的嘴唇、乳房和臀部,我只能流口水。”
“刘亚军,你太无耻了。”张小影哭了。
“我只不过是虚构一番,意淫一番罢了,你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刘亚军,你真不是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吹牛,为什么要这么虚构呢?你太无耻了。”
刘亚军尖刻地说:“你以为你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你以为你真的像报上说的是个圣母?你也一样过着虚构的生活,我们都过着虚构的生活。无什么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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