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影总是想方设法搞来一些偏方给刘亚军服用。刘亚军服用后感到哪里都不对头,因此苦不堪言。他想,如果哪一位民间医生说狗屎也可以治他的病,张小影大概也会强迫他吃下去的。
一天,张小影又弄来一剂草药。张小影说,这剂草药熬成的汤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浴的,对保持腿部肌肉的活力有好处。刘亚军想,幸好不是喝的。
张小影已经在熬药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谦卑的希望,就好像正在熬的草药是她的救世主。不过她的这希望正在日益磨损,她的目光里已有了一丝绝望阴翳。一会儿,浓烈的草药气味就散发开来。吸到这种气味,刘亚军内心充满了悲凉。他总觉得某种绝望之气会从大把大把的西药、苦涩的中药汤中升腾而起,弥漫在房间里,继而注入他视野之内的一切事物之上。他感到胸闷,就好像这无处不在的绝望已吞噬了空气中的氧分,他需得拼命呼吸才能维持生命似的。当然,这种像雾一样的绝望也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出现在她又找到一种救治他双腿的药而她的内心充满了希望的时候。这种时候毕竟不多,否则刘亚军恐怕是无法忍受这种轻飘飘的同时又仿佛有无穷重量的像煤一样黑的绝望的。当他明白自己的悲哀来自于她的希望时,他就忍不住想把她的希望打碎。他就说一些粗俗的话。粗俗也许是他唯一的也是最为有效的抵抗手段。
中药很快就煎熬好了,草药冒着黄色的气体(也许不是黄的,只不过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黄色的),味儿充满强烈的刺激性,就好像锅里煮的不是草药而是硫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张小影的双眼也被草药刺激得流下泪来。汪老头闻到气味,又在门外嚷嚷起来。刘亚军和张小影都没理睬他。张小影挂着泪眼,对刘亚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让刘亚军感到辛酸。他差点也要掉泪了。
张小影把锅里的汤和渣都倒入浴盆中。棕黄色的药水在热水中迅速扩散,整盆水像雷雨天的云层那样翻滚,浴盆看上去像一个变幻莫测的袖珍天空。刘亚军想,如今他的天空也就只有那么大一点点了。
刘亚军在张小影的帮助下进入了浴盆,温暖的水迅速包围了他依旧敏感的上半身,更加强烈的气味蹿入他的肺部,吸入的气体像鞭炮那样在胸口爆炸,他仿佛听到肺部在痛苦地尖叫。他屏住呼吸,把整个头浸到药水中。他再次浮出药水时,双眼通红,早已泪流满面。张小影没有发现,药水沾在他的脸、双臂和身体之上,他的身子上就像涂了一层棕黄色的油漆,看上去像一个黑白混血儿。
这是张小影最满足的时候,她得意地看着刘亚军泡浴,像一个整天做白日梦的准艺术家,刘亚军就是她正在构思的伟大作品。刘亚军不想让自己的情感太泛滥,变得没法控制,看到张小影这个样子,就忍不住粗鲁地说:
“看什么,我身上这层东西可不是金子,倒有点像屎。”
也许是因为刘亚军这句话,也许是张小影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她的胸腔中升腾而起,没有一点预兆,却来势汹涌,就好像她的头顶突然出现一个超过地球引力的力量,要吸走她肚子里的东西。她捂住嘴,把头埋进大便器,不住地呕吐起来。
“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没事,只是有点恶心,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在呕吐的间隙同他说,声音含混不清。她什么也没呕出来,胸腔中那些东西仿佛有着自己的主意,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感到很难受。她想,她可能真的病了。她定了定神,拿来一块毛巾,开始替刘亚军擦洗。
“可能是草药气味熏的。”她安慰刘亚军。
“是呀,你看你站在旁边都恶心成这个样子,我泡在浴盆里多痛苦啊。你这是在折磨我。”
“为了治病,总得吃点苦的。”
“张小影,你还是饶了我吧。”
2
这几天,虽然没有激烈的反应,但恶心的感觉一直蛰伏在张小影的腹部、胸腔和喉头。她以为没事了,可就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恶心感就会袭击她。过了三天,在上课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拖着鼻涕,突然想吐了,她不得不停止讲课,屏住呼吸遏制住肚子里蠢蠢欲动不断上升的东西。她那样子就好像突然噎了食。学生们奇怪地看着她。
和她同一办公室的林乔妹也注意到了张小影的情况,她看见张小影总是捂着嘴冲向厕所,回来时,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脸色苍白。
林乔妹问她是不是病了?林乔妹是个热心肠的人,这热情有时候虽然有点过火,但不能否认她身上有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当她这样关切地问张小影时,张小影会不自觉地被这股子热力迷惑,觉得如果不诚实告诉她就会对不起她。张小影说,我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老是恶心,胃有点不舒服。林乔妹问,有没有去医院看过?张小影说,没有,我想马上会好的,可今天反应反而强烈了。林乔妹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样,我现在没课,我陪你去医院吧。说着,林乔妹就穿上外套,就好像她的建议是一道命令,张小影去医院不容置疑。张小影也只好穿外套。
来到医院,林乔妹根本不让张小影动手,她办妥了一切手续。然后她陪张小影去医生那儿。张小影只说了个开头,医生就冷漠地打断了她,问她有没有结婚。张小影感到奇怪,这个医生居然不认识她。她点了点头。医生叫她去化验。化验结束后,林乔妹叫张小影坐在休息室里等候,自己风风火火地跑去拿化验结果。
张小影坐在休息室里。医院里到处都是人,比百货公司还要拥挤,但医院比百货公司安静多了,这里有一种威严的东西,就好像这里连接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人们只要一走进这里,就会不自觉地凝神屏气,充满敬畏。张小影坐在那里,内心一片茫然,她觉得自己正置身某个虚无之境,周围的一切像是不存在似的。她已经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还不想用语言说出来,就好像只要她说出来,这事儿就会变成一件危险品,会把她炸伤。所以她就不去想它,这使她看上去十分麻木。她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有一些病人认识她,她们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他们大概以为是她的男人患病了,脸上流露出些许的关切和同情。
林乔妹出现在张小影面前时,她那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像铜铃,眼神里跳荡着迷惑、兴奋及想把事情弄个明白的好奇心。她的样子仿佛在说,她原以为张小影只不过是一块贫瘠的荒芜之地,不料在这块荒地上发现了贮量丰富的油田。张小影觉得林乔妹这会儿的眼睛就像一只目标明确的勘探器。林乔妹的目光落在张小影的肚子上,张小影的肚子马上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抚住了自己的肚子。
林乔妹的手也伸了过来。她夸张而意味深长地说:
“你有孩子了。”
张小影没有吃惊,就好像她在几年前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在林乔妹告诉她的一刹那,张小影突然变得宁静如水,一种温柔的情感从心底升腾而起,让她的全身发胀。但她没有让自己的情感表露出来。
“怎么,你不高兴?”
“没有。”
“你怎么啦?”
“没事。这是个意外。”她自言自语道。
“什么意外?”林乔妹的勘探器对准她的内心,就好像那里藏着一个惊人的桃色事件。
“我们没想到会有孩子。”
“这孩子是刘亚军的吗?”林乔妹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
“你什么意思?”张小影的脸就红了。
“真的是他的?”
“那你说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
张小影不想再同林乔妹说话了。林乔妹总是这样,她以为自己乱搞别人也乱搞。不过林乔妹陪她来医院她还是挺感激的。在张小影沉默时,林乔妹一直在一旁喋喋不休。她说她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但就是怀不了。她霸道地说,她一定要做这个孩子的干妈,就这样说定了。然后她又说自己的肚子,“我怎么就怀不上呢?就好像我的子宫是石头做的,寸草不生。”她自我解嘲。什么事到林乔妹身上都会变得乐呵呵的。“可医生说我那里很正常。”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又叹气道,“我就是怀个野种也愿意呀。”听到这话,张小影的脸又红了。林乔妹显然话里有话。
分手的时候张小影对林乔妹说:“我的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啊。”
林乔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就好像这会儿她已确信这孩子不是刘亚军的。
3
张小影没有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刘亚军。张小影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置这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张小影很清楚,如果要这个孩子,那么她除了照顾刘亚军还得承担抚养小孩的重任,她不能指望刘亚军能帮上什么忙。现在已经够累了,有了小孩不知会累成什么样子。另外,她还得考虑旁人对她怀孕之事的看法,她清楚,她的肚子一旦凸出来,一定会遭至人们怀疑的目光,以为她偷了哪一个汉子。这是最令她悲哀的,人们从来就不会想到刘亚军还有性能力。那样的眼光可以把人杀死,还有口难辩。其次,张小影不知道刘亚军对此事的想法,她猜测刘亚军不会想要一个孩子。刘亚军从来不想明天,他好像随时准备着这个家庭的崩溃,这一点令她十分伤心。
张小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刘亚军。刘亚军的反应非常激烈,他说他不要这个孩子,他们的生活够苦了,他不想要一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他要她马上流产。在梦中,她护着肚子,泣不成声。她醒来时,早已泪湿衣襟。
这段日子,张小影老是想这事。张小影对自己怀孕之事感到疑惑,她想不明白这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他们可是有措施的呀。她感到生命真是神秘,好像这个生命不是经过受孕而得,这个生命来自冥冥之中的上帝。
张小影决定,在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置之前暂不告诉刘亚军,如果不要这孩子,那她不会让刘亚军知道这事,免得给刘亚军增添痛苦。她习惯于自己承担一切,尽量不给刘亚军添烦恼。
肖元龙忽然对张小影亲近起来。一次,学校到了一批教材,老师们都出去搬,张小影当然也去了。她正搬着一捆教材往回走时,肖元龙从她后面赶了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要她放下。张小影感到奇怪,肖元龙可从来没有这样过热心过。肖元龙一把从她怀里夺过那捆书,然后自己捧着进了教研室。他还回头告诉她不要再搬了。张小影感到肩头有一种异样而陌生的东西,好像肖元龙的手这会儿还停留在那里。也许是因为习惯了那个讽刺挖苦的肖元龙,所以这会儿肖元龙突然变得这么有人情味她有点不适应,不过她猜到肖元龙为什么这么对待她了,一定是林乔妹把她怀孕这事告诉了他。她的脸就红了。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本来把她当成圣人,所以对她敬而远之,现在因为她怀孕了,他们才知道张小影也有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就对她亲热起来。当然张小影还猜到林乔妹一定和肖元龙有更暧昧的讨论,因为他们自己就是那种暧昧的人,所以希望别人也像他们那样暧昧,他们对同类当然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
恶心的感觉一段日子后就消失了,肚子也很平静,身体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她有点怀疑自己真的怀孕了,医生的检查可能出了差错。这样,关于要不要这个孩子的问题就在张小影的脑子里淡化了。倒是林乔妹似乎比她本人还要关心肚子里的孩子,她老是在没人的时候抚摸张小影的肚子,就好像肚中的孩子没有爹,而她打算当孩子的爹似的。林乔妹还买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张小影吃。她说,这不是给你吃的噢,这可是给我干儿子吃的。林乔妹还关心刘亚军的情况,她总是问张小影有没有同刘亚军讲过这事儿。张小影就摇摇头,说,我这几天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怀孕还不一定呢。林乔妹说,你得同他讲啊,你总不能一辈子瞒着他。张小影看上去木木的,没吭声。林乔妹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张小影,你挺能的。张小影明白她话里的话,不过她没理她。
怀孕的事是确凿无疑的,张小影的肚子微微隆起来了。她想,她得赶快做决定了,再不做决定刘亚军就会发现她肚子的变化了。又拖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傍晚,张小影正站在操场边看孩子们玩耍。不知为什么,知道自己怀孕了后她喜欢看孩子们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他们虽然常常拖着鼻涕,但他们是多么有活力啊。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动西动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全身弥漫开来,她的嘴巴就张开了,仿佛她刚才是在说话,这会儿她的嘴形正停留在某个音节上。她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正在努力倾听某个遥远的声音,就好像在遥远的某处正有大事发生——一场地震或两列火车相撞。大概是因为她的思想集中于某处,她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内容,刚才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皆成了虚像。四周一片安静。她在仔细辨析那声音,那声音不在远处,不在身边,而是在她的身体里。那声音消失了,但她分明感到其余韵还在身体里回荡。她在等待那声音再次响起。没错,在她的肚子上,有一样东西跳动了,那跳动的声音像雷一样轰隆隆地传来,她感到血流淌得空前的欢畅,就好像血液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被激活了。有一种想流泪的温柔从她心头升起,同时到来的是一种保护欲,这种欲望些刻完全把她的肚子覆盖了。就是从这一刻起,她感到自己已是一个母亲了。也是在这一刻,她打定主意,她将生下这个孩子。
晚上,刘亚军和张小影都躺下了。熄了灯的房间很暗,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些虫子发出单调而悠长的鸣叫声。张小影抚着自己的肚子,打算同刘亚军谈自己怀孕的事。她感到自己这会儿像是置身于某个深渊里,内心有一丝恐惧。她对刘亚军的反应没有任何把握。她侧身看了看刘亚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刘亚军闭着眼睛。她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艰难地说:“我怀孕了。”
刘亚军没有反应。她感到他的眼睛睁开了。他没动一下。她的呼吸很急促,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过了好久(也许只有一分钟,但在她的感觉里这一分钟无比漫长),他的手伸了过来。她感到这双手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他的手落在她放在肚子上的手上,一会儿,他的手钻入她的手下,来回抚摸。他一直这样摸着,没有吭声。时光好像在此刻凝滞不动了。
“什么时候怀上的?多久了?”
“有四个月了。”
她感到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又过了好久,他问:
“是谁的?”
世上没有比这更令她心寒的声音了。她的心头一酸,眼泪就汹涌而出。她愤怒地把他的手从她的肚子上移去,然后侧过身子,不再理刘亚军。她没想到刘亚军也像他们那样怀疑她。别人有这种看法倒也罢了,刘亚军这样她感到一种无处诉说的悲哀。
“你不要哭。”刘亚军冷冷地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
“人家害怕嘛。”她带着哭腔说。
“害怕什么?”
“你知道他们看到我肚子大了会有什么反应吗?”
刘亚军知道他们的反应,他们从来就怀疑她能使张小影怀孕。
“就为这个?”
“我想起他们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的肚子,我就害怕。”
刘亚军陷入沉思。他其实老早就感到张小影肚子在变大,他还以为这是发胖造成的,没想到张小影怀孕了。怀孕真是一件神秘的事,你根本没有感觉,却在对方的肚子上留下了你的种。怀孕这件事一点也不真实,就好像你根本没努力过,却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感到生命的诞生原来跟男人是没有关系的,至少在感觉上是没有关系的。生命就好像来自某个虚幻世界。
“真是我的?”
“那你说是谁的?”
“可我每次都是加套的呀。”
“我怎么知道。”
刘亚军的手又伸了过来,他的手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游动。她感到他变得温柔了。她想,他已经相信了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心中的委屈比刚才还甚。
“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还在哭。她的哭声源源不断,纠缠不清。刘亚军听了感到心痛。他的手依旧在她肚子上抚摸。
又过了一会儿,刘亚军说:“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似的。
“什么怎么办?”她敏感地听出了这问题中的指向,她想,就在刚才的沉默中,刘亚军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孩子要吗?”
“你说呢?”
“……还是不要吧。你忙得过来吗?”
“刘亚军,你这个人心肠怎么那么狠,这是你的孩子呀。”
“你凶什么。你理智一点。”
“我不管,我要生下他。”
“你生下他谁来养?”
张小影默默流泪。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打掉他。”
张小影只顾哭,没再理睬刘亚军。刘亚军也哭了,他吼道:
“我不想让我儿子来这个世上受苦。你应该知道的,这个孩子会同我们一样苦命。”
张小影决定不再说一句话,不再从床上爬起来,除非刘亚军改变主意。这一夜,他们俩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们好像处在两个星球上,彼此完全隔开了。这一夜,张小影没睡着,她不能原谅刘亚军的残忍,一直流着泪水。
天刚亮,刘亚军就起床了。他也一夜没睡。他光着身子坐在轮椅上,独自来到院子里。一会儿,他又回到张小影的旁边。张小影背对着他,他用手推了推张小影,然后说: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要这个孩子。”
张小影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
4
张小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走路都有点吃力了。她总是低着头,从人们驻足观望的视线中匆匆而过,就好像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她清楚小城人对她有什么样的看法。
肚子明显凸出以后,张小影突然变得很脆弱。以前她碰到什么事都是默默承受,现在她只要感觉稍有不对,就会向刘亚军诉说。
一直以来,刘亚军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多疑的眼光,他原以为张小影这方面特别迟钝,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给予她什么伤害。看来他错了,这段日子张小影特别敏感,甚至比他还要敏感,就好像她原本没有的感受系统终于长了出来。她感受到的伤害很抽象,往往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暗示——当然有时候是赤裸裸的语言。有一次,她去参加政协会议,回来时脸色苍白,刘亚军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哇地哭了出来。她说,那些政协委员碰到她连笑也不同她笑一下,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正义感,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他们就用这种无声的语言审判她,连那个原本对他们很客气的陆主任这回也不再同她打招呼。他们为什么这样呀!她哭得像个没有主张的孩子。刘亚军听了很生气,他感到这世界像是处处在同他们作对。他娘的,他们犯着谁了!
又有一次,张小影呆在教研室里,其它老师站在走廊上晒太阳说笑话。现在她喜欢独自呆在教研室里。通常这时候,她的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空气中传来的可能同她有关的话语。走廊的笑声此起彼伏,在张小影听来就好像是射向她的枪林弹雨。她心烦意乱,呼吸急促。她告诉自己不要太敏感。她试图放松一些,开始做深呼吸。就在这时,窗外传一个高亢的声音,是林乔妹发出的:“……不要问谁的,这孩子是我的,我就是孩子的爹……”又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林乔妹,你想变性呀。”“林乔妹,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呀。”“有本事你让我怀呀。”张小影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从教研室冲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乌鸦一样跑向自己的家。她同刘亚军说了这事,刘亚军气得想操起家伙去学校算账。张小影连忙拦住他,说,你找谁呀,他们也许根本不在说我呢,也许是我多心呢。又说,我现在是不是不太正常?刘亚军黑着脸没吭声。
一天晚上,张小影推了推刘亚军的身子,说:“我想给爸妈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怀孕了,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你想他们了?”
“想,这几天只要一睡下就想。”
“你想写就写吧。”
“我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
“你爹一定还在为你伤心。”
“我确实伤透了他的心。他那时赶到学校里来的样子,很古怪也很吓人。”
“我理解他,他一定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傻的姑娘。”
“我大概是有点傻吧,你说呢?”
“我一直说你很傻啊。”
“我写信给他们,他们会理我们吗?”
“我不知道。”
“我爸说他这辈子不想再见到我。”
“你试一试吧。”
“其实我爸最喜欢的是我,虽然我和爸老是发生冲突。这几天我老是想着以前惹爸生气的事,想得我心里发酸。”
“我说你也不要多想了,你想写信就写吧。我们睡觉吧。”
刘亚军的心情也很复杂,看着张小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有一种茫然之感。他无法想象多出一个孩子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有个孩子也不错,也许因为有了孩子他虚无的明天会变得充实起来。然而当他听到一些流言后,他的心里就会涌出一些明确的烦恼,他发现自己也变得多疑起来。
他总是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只要他摇着轮椅在街头转一圈,那些流言就会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有人说张小影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县里的某个领导的;有人说那孩子是肖元龙的(因为他一直是个风流的情种,他们说林乔妹这个婊子如果会生养的话肖元龙早已让她怀上一千次了);也有人竟然说那孩子是汪老头的。听到这些传言,刘亚军的肺都冒出烟来。刘亚军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他对自己说,他们就是这样的无聊的人,怀疑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不顾事实,远离真相。毫无疑问这孩子是我的。这孩子是谁的,我最清楚。
刘亚军发现这些流言的散布和传播同汪老头有关。汪老头对张小影怀孕这事的议论似乎比谁都活跃。刘亚军感到很奇怪,汪老头应该知道的呀,他是听到他们做爱的呀。他干么要这样造谣呢?是不是他这样喋喋不休才找到做人的感觉呢?他越来越讨厌汪老头了。汪老头他娘的总是在人群中胡诌,就好像他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吹牛,不停地造谣,好像他担心一旦他不说话,这世界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会寂静得可怕。刘亚军决定警告一下汪老头。
一天,汪老头从外面回来,刘亚军把他堵在了院子的门框里。汪老头看到刘亚军脸色惨白,有点胆怯了。他同刘亚军笑了笑,说:
“有什么事吗?”
“你他娘的可不可以闭上你的臭嘴。”
“怎么啦?”
“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他娘的不要到处哇啦哇啦的,少给我放屁。”
“你发什么神经。”
汪老头一把推开了刘亚军,一脸不屑地朝自己屋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他竟敢来管我的舌头,没有人可以管我的舌头,就是共产党也管不着我。他竟叫我少放屁,我就是真的放屁他也管不着。”
刘亚军看着汪老头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他吼道:
“你如果再乱放屁,我他娘的割了你的舌头。”
生活就是这样不顺心,这世界一切与我无关了,却处处与我作对。好像我已经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堆狗屎,他们可以随便向我吐唾沫。他们的唾沫加起来可以把我淹死。
他竖起耳朵在街上走着,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凭周围的声音就可辨认道路和建筑。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他过去时,整个街区就会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他是一台吸收声音的机器。街上的人群像一棵棵树,一动不动,他们的头却像向日葵,向着他转。他们的眼神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
有一天,刘亚军听到空气中又传来汪老头牛皮哄哄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多么臭,就像牛粪那样臭。刘亚军被这臭气憋得面红耳赤。我警告过他的,他竟还敢乱说。刘亚军现在异常冷静,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行动。他摇着轮椅回到自己的家里,从桌子上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怀里。当他拿起水果刀时,依旧冷静的,他感到心脏的跳动都变慢了。他摇车向对面的街头奔去,轮椅跑得飞快,车轮嗞嗞作响,风儿迎面扑向他,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就像在飞。当他冲向人群时,无声无息,几乎没人发现他,直到水果刀插入汪老头的肚子里,他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人群发出一阵尖叫。
一把水果刀插入了汪老头的肚里,汪老头的双手扶住了它。他吃惊地张着嘴巴,看着刘亚军,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汪老头原本翻云覆雨的舌头这会儿已像小鸟那样从他的嘴中飞了出去。
5
关于英雄的神话在刘亚军的刀子刺入汪老头的肚子时彻底地瓦解了。小城人不再认为他们有多高尚,关于他们的美好故事在人们的头脑中慢慢淡去了,他们曾经享有的社会地位和政治特权也在渐渐丧失。他们越来越像小城的普通百姓——偶尔也会行凶滋事的普通一员。
张小影已不再去上班,她在家里等待分娩日子的来临。分娩就在这几天了。
这些日子,张小影想得再多的就是自己的父母。父母终于没来看她,她感到非常伤心。爸爸妈妈啊,你们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你们马上要成为外公外婆了呀。她感到很悲哀,内心深处深深叹息。
“刘亚军,我有点害怕,要是我妈在身边就好了。”
“你害怕什么?”
“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医生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可我还是怕。”
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了家乡的景象:一个池塘,一堵城墙,一座石桥。往事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作为小孩的自己在这些场景中蹿来蹿去。
“是不是他们没收到信呢?”
“不会的吧,没收到的话会退回来的。”
“也许我真的太让他们伤心了。”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倒霉的女人。”
晚上,张小影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她以为忍一会儿就会好的。她睁着眼,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房间非常黑暗。黑暗有着巨大的吞噬功能,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黑暗的肚子或子宫里。身边的刘亚军睡得很沉,他的鼾声急促而粗糙,好像此刻他正在生谁的气。张小影觉得肚子越来越痛了,他感到了子宫的蠕动,同时下身有了排泄感。她想,不好,大约要生了。她紧张起来。
“刘亚军,你醒醒,你醒醒呀。”
刘亚军突然停住了鼾声,然后,开亮了灯。张小影正抚着肚子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在喘着粗气,因为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哭出声来。
“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在哭?”
“快快,我快不行啦,快送我去医院。”
“你会走路吗?”
“我不行了,找辆平板车吧。”
“到哪里去找,我又不能拉。”
“你快去找肖元龙,叫他想想办法。”
刘亚军实在不喜欢那人插手他们的私人生活,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没有办法了。刘亚军把隔壁汪老头叫了起来,让他赶到学校去叫肖元龙。虽然刘亚军刺了汪老头一刀,但汪老头不记仇,伤好后还和刘亚军在一块儿吹牛。汪老头本质上是个热心人,他披上衣服飞快地向学校奔去。一会儿,他消失在黑暗中,狗叫声此起彼伏。刘亚军回到屋里,叫张小影不要担心。张小影的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狗叫声,接着,肖元龙急匆匆赶到。他身后跟着林乔妹和林乔妹的丈夫。肖元龙进屋后二话不说就抱起张小影,连招呼也不同刘亚军打一个。刘亚军见状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他娘的,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就好像张小影是他什么人似的,真他娘的。汪老头的脸上又露出自作聪明的表情,他意味深长地同刘亚军笑了笑。刘亚军黑着脸,白了汪老头一眼。汪老头见刘亚军眼中有杀气,就不笑了。林乔妹在一旁安慰张小影。肖元龙把张小影放到板车上,林乔妹替张小影盖了一条毯子。林乔妹的丈夫推着板车向小城唯一的那家大医院奔去。众人跟着,一路小跑。
张小影送进产房后,刘亚军就让汪老头回家了。他本来也想让林乔妹他们走的,但怕万一有什么事,就没让他们走。刘亚军也没主动同他们交流,他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刘亚军坐在轮椅上,内心忐忑。他不是担心张小影生产顺利与否,进了医院,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不安是因为他还没有作好做父亲的准备。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父亲。他也想象不出未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性别、个性、样貌,在孩子未出世前,这一切都无从想象。B超是做过的,但医生不肯告诉婴儿的性别。要说刘亚军有幻想,那也是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就像烟雾一样,不着边际。如果说刘亚军不可避免要做父亲的话,他更希望有个女儿。这会儿,那团烟雾又从他的脑海中升了起来,他试图捕捉到一些什么。他希望未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像他。
晚上,医院灯光通明,非常安静,只有产房发出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这些喊叫声被巨大的寂静覆盖后,听上去显得有些神秘。刘亚军的视线投向窗外,医院散发的光芒被无边的黑暗包围。他觉得夜晚的寂静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那黑暗的深处传过来的。医院的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请问,张小影是不是在这里生孩子?”耳边突然出现一个怯生生的苍老的女声。
刘亚军迅速转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是谁了。那个老女人虽然肥胖,他依然从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到张小影的影子。她的眼睛,她那单纯而善良的秉性,虽然在岁月之河中有所磨损,确实和张小影很相像。老女人显然也认出了他,正朝他走了过来。
“你来了。张小影这几天老惦记你们。”
女人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一会儿眼泪像破壳的果汁那样渗了出来。她赶紧把眼泪擦去。
“小影还好吧?”
“没事,进了医院就没事了。”
“进去多久了?”
“有一个小时了。”
“还没好吗?”
“医生说还得等一等。”
“你们还好吧?”
“还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刘亚军感到无话可说。也许这同他内心深处拒斥张小影的父母有关。女人也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她的脸上布满了焦灼,一遍一遍往手术室那边瞧。
“你们这地方可不好走,我到省城已是傍晚,来你们这地方已没班车了。我是搭了一辆卡车来的。”女人没话找话地说。
“这地方偏僻。”
“我本该早点来看你们的,但她爹一直不发话。昨天他才突然提起小影生孩子的事,我就赶来了。我去过你们住的地方了,你的邻居,一个老头儿,人很热心的,他告诉我张小影进了医院,我就急着赶来了。”
“噢。”
又是无话。沉默也让刘亚军感到压抑,他说:
“您坐了一天的车,累了吧?要不你先回家睡一觉?张小影送到医院里了,没关系的。”
“我怎么会睡得着。”女人突然提高了嗓子,她好像心中压着无名之火。
林乔妹弄明白了这老女人是谁了,她高兴地走了过来,用一种好像几百年前就熟识了的口吻说:
“妈,你可来了,小影这几天可天天念着你们。”
听到这句话,女人又想掉泪了。
刘亚军不再吭声了,他不停地抬头看钟。张小影进去已有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完呢?他竖耳倾听手术室的叫喊声,试图辨认出哪一个是张小影的。但这些声音都走了形,让人无法辨识。
6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孩子躺在病房的育婴篮里面,安详地睡着了。刘亚军专注地观察着孩子。他无法接受这个孩子,这个感觉就在见到婴儿的一刹那就产生了。当时,他看着护士从产房里抱着婴儿出来,婴儿正在无辜哭叫,一种拒绝的情感就在他心里浮现了。此刻,他看孩子的眼神是冷静的有距离感的,他的身上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他长时间这样看着孩子,就好像孩子身上写着他的前生,表明了来处。一个多小时后,他依旧不能接受这个孩子,无法认同这个孩子。他甚至有点讨厌这个孩子。孩子的脸红红的,像一只粗糙的红萝卜,脸孔浮肿,特别是眼睛周围,肿得更厉害,像一只馒头一样向外凸,把眼睛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偶尔婴儿的眼帘会开启一条缝,刘亚军看到婴儿的眼珠亮得惊人,那光亮似乎有看透一切的意思,让他心虚——当然这只是刘亚军非常主观的感觉。婴儿的鼻子塌塌的,两只鼻翼很大,鼻翼一开一合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贪婪的样子。婴儿的脸型是方方的,孩子的眉毛有点混乱,孩子脸上有一种早熟的苦相。孩子的头发卷曲。
这一小时中,刘亚军都在辨认这个孩子,他希望从孩子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些流言开始在刘亚军心头起作用了,那些传言以不屈不挠的方式进入刘亚军的脑海,变成一种折磨人的幻觉。这些幻觉就像那些追腥逐臭的苍蝇,轰隆隆地袭击他。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虽然最终同意张小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内心深处依旧是抗拒的,只不过他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抗拒。
张小影怀孕的时候,他比以往更疯狂地和张小影过性生活,张小影越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他就越激烈。现在他明白这行为有着自己的逻辑,他的潜意识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使张小影流产。但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是出生了。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呀?他来自哪里呢?刘亚军越想越痛苦。他开始相反方向的联想和寻找,试图从婴儿身上找到别的男人的影子,比如那个好色的肖元龙,陆主任或别的什么人。他没有找到。这真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好像同这世界没一点儿联系,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张小影刚才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她从产房被推出来的时候已沉沉地睡了去。这会儿她醒来了,当她见到母亲,她都高兴坏了。她一边笑一边流泪,那样子令人辛酸。她已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母亲了,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在怀孕的日子里,她快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了,很想有一个依靠,她自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亲。她知道父母对她有多么失望。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母亲说,“我接到你的信就想来看你,但你爹一直没有表态。你知道,自从你们好上后老头子不许再提起你,你真是伤透了他的心。我每天想你呀,但又不知怎么办,这次是老头子提醒我来看你的呢。”
这些话又勾起了张小影的一肚子温暖而酸楚的情感,她问:“爸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他哪放得下架子。”
“爸爸还好吧?”
“你爹这个人啊!”母亲叹了口气,说,“他一身的臭架子。因为你的事,他被贬到校办厂当厂长,后来小厂要搞承包,他不敢承包,结果被别人包走了,他连厂长都当不了了,只当一个伙计。可他那个架子呀,比原先当校长时还大,新上任的厂长就给他穿小鞋。你爸爸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
“爸爸应该去教书的呀。”
“他从厂长位置下来后,领导叫他去教书的,但他不愿意再做教师,好像是同谁在赌气似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这是自己折磨自己。”
“是我害了他,爸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其实爸最惦记的还是你,这个我知道。”
刘亚军看到张小影和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甚是反感。他觉得她们的眼泪就是对他的指责,她们的眼泪表明罪过的源头就在他这里。他一直反感张小影的父亲,虽然他们从没见过面,但刘亚军看过他的照片,他觉得张小影的父亲就是那种特别愚蠢的人——这一点很像张小影。他总是把我们想象得很坏,就好像张小影跟了我苦海无边,无从超度。我最反感的就是他这种自作聪明的样子。
刘亚军的内心涌出一种强烈的愤懑情绪,这种情绪让他讨厌眼前的一切。他不想在这个病房里呆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在这个世界呆下去了。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失望,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他昂着头,向病房外走去。他知道这行为或多或少有点儿突兀,张小影一定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他没回头,好像他正在同什么人作战,他一边走一边自语道:
“我不喜欢她们一家,我也不喜欢这个孩子,我没法接受这个孩子。”
刘亚军感到自己的未来变得更加虚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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