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2:辽宋风云-春水向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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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连连,先是收租子的时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东南方眺望,三年了,吴越国王钱俶朝觐的日子又到了。

    三年一入朝。还记得李煜的罪名是什么吗?

    倔——强,不——朝。

    钱俶万般无奈地走进了开封城。

    新地主赵光义隆重接待,规格之高,比他哥哥赵匡胤那时更加高。只是不放他走。钱俶一连上表三十余次请辞,赵光义都不答应他回杭州。

    钱氏父子如坐针毡,办法没想出来,灾星却来了。

    陈洪进,割据南方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也来开封了。

    陈洪进,男,公元914年生人,字济川,泉州仙游(今福建仙游县)人,一说临淮(今江苏泗洪县)人。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光荣了,一位在后一百余年时改变了整个宋朝国运的大佬和他还是乡党。

    这是个标准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为能打,发家史跟赵匡胤一模一样,只不过粗暴狠毒了许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当时他们名义上是南唐的下属,他直接把小主人绑到了金陵,理由是这小孩儿要投降死敌吴越。就这样,他扳倒了顶头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却是他的老伙计张汉思。

    张汉思因为资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对陈洪进这样的杀手,谁能坐得安稳?于是张汉思请陈洪进吃饭,准备在饭局上把他做掉。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邪门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张汉思刚想说动手,突然间就山摇地动,屋倒墙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万确,地震了。这下子没人敢杀他了,而且还有人当场向陈洪进告密投诚。

    没死成的陈洪进转身就来找张汉思算账,他用的办法非常低调。那一天,他换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饱了到老领导家散步一样,一个人溜达到了张汉思家。把张家看门的人都骂走了,张老头儿在屋子里刚想打招呼,却不料这人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大锁头,咔嚓一声就把大门给锁死了。

    想出来不?想的话把将军的印信都交出来!

    就这样,漳、泉二州的领导人诞生了。

    这之后,陈洪进在南唐和吴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等到赵匡胤崛起之后,他又向宋朝纳贡投诚,并且紧跟形势,在钱俶第一次进开封之后,马上也有样学样亲自去开封。只不过他这回运气差了点,刚走到半路上,宋朝就突然宣布赵匡胤驾崩了。

    陈洪进老了,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时已经六十四岁。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经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识相,宋朝灭掉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他千里迢迢主动投降,带着全体家眷和漳、泉二州的十四县、十五万一千九百八十七户百姓、一万八千七百二十七名士兵的户籍本册到开封城向赵光义要一间养老的房子。

    赵光义大喜,封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儿子陈文显为通州团练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儿子陈文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开封城全城欢庆,据说还有人在吴越会馆的大门外放了几个大炮仗,震得钱俶面无人色。

    钱俶苦笑着摇了摇头,到头这一生,终有这一日,也罢!从此吴越八十六县、五十五万零六百零八户百姓、十一万五千零三十六名士兵的军队统统奉送他人,换回来一顶淮海国王的帽子,给儿子惟濬找了个淮南节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孙子承祐也各自为镇国节度使和泰宁节度使。

    至此,中国长江以南终于完全归入了宋的版图。太平兴国三年,实际上赵光义才刚刚当上皇帝两年,没动用一兵一卒,没使用半个字句的强迫诏书,就让钱俶和陈洪进主动臣服,献出了土地。当然你可以说,这都是之前赵匡胤打下的基础,赵光义不过是坐享其成。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赵光义把帝国顺利接收,然后迅速步入正轨,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强盛,让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开封城陷入更大的狂欢之中,甚至举国欢庆。但就在这时的开封城里,一个显赫的贵族聚居区里,却有一处人家灯火凄迷,人声幽咽。众人欢乐他不欢,举国同庆独凭栏,宋初时,甚至中华五千年里都屈指可数的那位才子,他的噩运就要到来了……

    李煜,他在开封已经“活”了两年多了。

    他活得好吗?“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他活得不好吗?到了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他已经从最初投降时的违命侯升到陇西郡公了。

    公侯尊荣,钟鸣鼎食,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不快乐吗?可《宋史》里明白地写着,单在金钱方面——“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诏赐钱三百万。”

    很多人都对李煜侧目,搞什么,浪费惯了吧,以为还在你的金陵皇宫里?何况当初仁慈的曹彬曾经允许你随意携带财宝到开封过富翁日子,难道一两年之间就都败光了?

    真是这样吗?请翻开《续资治通鉴》的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看那一页最上面的几行字。原文说,宋朝的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装满了金砖的大柜子。

    追查来源,是“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这个“李氏”是指谁呢?是后唐的“李”,还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后唐之后的“后汉”就有答案了。当年刘承祐为了打郭威,连皇后都恨不得卖了去发军饷,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的金砖?!

    可怜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谁把钱给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清楚。因为“未著于籍”,连赵光义得知之后都大喜,特地赏了发现者贾黄中二十万贯铜钱。

    钱,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富贵散人李煜终于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了。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冷硬与灰暗的东西和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却不等于就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沿街乞怜。

    不是说李煜在摇尾乞怜,如果真是那样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管是虚幻的还是迂腐的,都绝不允许他不要脸。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南汉皇帝刘,这个败类就是个很实际的人。当皇帝时他横征暴敛,为所欲为,怎么开心怎么来,绝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当了俘虏,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肉骨头,并且啃得长久些。

    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点尊严和体面。

    李煜却偏偏得不到。战败者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讨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十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先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三百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秋风!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多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历史可以做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七月,很快七夕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她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她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愉。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文人的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年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喜交集——因为终于解脱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谪落人间。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生而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他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其次,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万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岿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情,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上了,可你做的哪一件事是凭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完成的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簿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了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它们,那就是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正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依靠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不是说高丽特别强大,宋朝做什么要先请示它,而是在敲山震虎,赵光义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豺狼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合约如故;不然,唯有战耳!”

    多么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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