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2:辽宋风云-李继迁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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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项人李继迁。

    时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超级敏锐,而且无所谓光荣耻辱。宋朝的皇帝换人了,李继迁立即派人进了开封城,目的是——求和。注意,是求“和”。

    这世上只有对等的敌体才能提议和平。

    这在赵光义时代不可想象,一个事实是,不管战场局面怎样,李继迁永远都只有谢罪称臣的份儿,并且还得主动声称自己姓赵,叫保吉。而且别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老巢乌池、白池还被王德用给抄了,他连尾随反击都不敢。这时居然就大大咧咧地派人来求“和”……这是什么样的脸皮,什么样的厚度啊!

    相信当年宋朝大殿上的众多高官只怕会哭笑不得,然后直接把该使者啐下堂去。

    但是错了,结果是戏剧性的,远在党项沙漠里的李继迁立即就跳上了马背,不管外边是什么天气,哪怕是狂风大作,满天都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他都要立即冲到祖先们的坟地去。

    祖先们——痛哭的时刻到了,天大的喜讯,祖宗的基业——定难五州终于回来了!

    无法想象,宋朝不仅同意和平,而且给予的条件无比优厚。不仅承认了他占据夏州、银州的合法性,而且把绥州、宥州和静州也都赐给了他,正式封他为定难节度使。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党项祖先对定难五州的所有权,十多年欲死还生,多少次站在刀刃上讨生活的日子没有白费!

    党项人在狂欢,汉人在愤怒。赵恒和他的大臣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十多年里无数战士的生命、无法计算的物质投入,以及对异族人的进攻态势和心理都毁掉了……悲哀吧!更悲哀的是,这个决策居然是由当时朝廷里保守、革新两派的大佬们共同做出的。

    主要出面的是李至和王禹偁,两派各出一人。

    这样的事情做出来,千年间无数的汉人对他们的君臣竖起了中指,尤其是对赵恒——我鄙视你!竟然这样就妥协了,简直是不战而败,没血性、没胆量,不是个男人!

    但是实在应该回到当时的宋朝廷议中,听一听那些大臣到底是怎样说的。

    论调很实际:第一,提问,定难五州很重要吗?没它过不了日子吗?第二,就算全都得到了,就像最开始从李继捧手里得到时那样,能保住吗?得用内地多少钱粮、多少壮丁、多少军人去不断地填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呢?第三,请问陛下,您比您的父亲怎样?还想再五路发兵,攻打西夏,变成沙漠超级组团去旅游吗?那得要多少本钱,而且收回了多少现钞?现实是一本最无情的账,什么事情都是生意,总得划得来才去干吧?第四,请参看第一条,定难五州对李继迁太重要了,得不到就会没完没了地闹下去,除非他死……但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死!

    怎么办?很简单,回到最初点,定难五州对宋朝不过就是个外快,不管多肥多好,都得平静安定才能收进腰包,现在已经是祸害了,那就别再留着它。

    把事情拉回到唐朝去,拉回到拓跋思恭的时代去,那时唐朝笼络住党项人的武器无非就是恩与威,现在您的父亲已经把威做到了,您所要做的就是恩。索性就大方些,定难五州二缺三,那个三握在手里始终都有事,一起都还了反而干净……

    以上就是宋朝放弃定难五州的官方言论。但是里边有两个内幕:第一,赵恒的性格真相——棉花里的那根针,事实胜于雄辩,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人们就会发现,每一个敢于使劲按赵恒的人,都会被扎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记住,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这时的李继迁,不过是刚刚摸到了柔软的棉花而已,所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第二,赵恒和他的大臣们真是太聪明了,要不就是运气太好,因为他们几乎马上就要遇到能颠覆宋朝,让它万劫不复的危机,在那之前能躲过李继迁的纠缠,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极其难能可贵!

    大辽国。

    在辽国的前面加个“大”字,相信汉人会很不爽,但这就是现实。当时的辽国,不论是疆土面积还是国际影响,或者军队的威名甚至国家的财富,都远在宋朝之上。

    尤其是这几年,当宋朝陷进了战争失败、国力衰退、声誉受损,于是再调集财富、发动战争,然后再战败、更加衰退的泥潭中时,辽国却在萧太后的治理下已经重新回到巅峰,进入了开国之后的第二个黄金岁月。

    她只做了四件事:第一,向赵匡胤学习;第二,给汉人人权以及参政权;第三,科举,而且是以汉人的学问做考题;第四,改革赋税制度。

    关于第一点,她活学活用,汉人的问题在于藩镇,契丹人的问题在于部族,尤其是皇族与贵族们。还记得她刚死了丈夫时的哭诉吗?“母寡子弱,族属雄强……”那么必须削弱。她下令把原来处于奴隶地位的旧部族都变成平民,并且把这变成规矩,以后再征服的部落,也都平民化。

    这样皇帝才是真皇帝,子民才是真子民。

    不过遗憾的是,这事没法一刀切,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尾巴一直留着。不久之后,就拖住了萧太后和辽国的后腿,让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在宋朝人面前突然虚脱。

    第二点,估计汉人就真的对辽国有了归属感。在这之前,如果一个契丹人杀了一个汉人,他只要回家牵出一头牛或者一匹马赔给死者家属就可以了。多杀多赔,无论多少,该契丹人都没有死罪。但是萧太后规定,从此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汉人和契丹人一个价。并且汉人开始大批进入辽国的决策层。这是幸运还是悲哀呢?汉人一直在说“以夷制夷”,而辽国人却开始了“以汉制汉”……

    第三点,科举,就不好说了,汉人的东西什么都好吗?科举制度对一个国家来说到底是好东西还是毒瘤呢?这个问题太复杂,要论述的话根本说不清,但以后会有三个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宋朝本身就不说了,另两个本来生龙活虎、纵横天下的民族(辽、金),为什么全盘汉化之后立即就灭亡了呢?这是怎么搞的?

    但萧太后没法未卜先知,从她开始,辽国开始了科考,并且真正是优中选优。第一科只录取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放高。

    第四点,只有好处。契丹人彻底把燕云十六州给消化了。他们把燕云地区先进的汉人赋税制度推广到全国,辽国人的钱越变越多。

    以上就是辽国在这些年里的实际情况,一个越来越强盛的异族敌国时刻都压在宋朝的边界线上。这样的威慑,连晚年的赵光义都不堪重负,被迫主动求和,何况是新上任的小孩子赵恒。

    更何况辽国变得非常古怪。

    越强大就越沉默,辽国什么动作都没有,它就静悄悄地站在宋朝人的身边,你知道那是它,可你就是不敢相信那真的是它。一连三四年了,它没出过一次兵,甚至连打草谷都被禁止了。

    这还是契丹吗?

    在中国的古书里有一个定义,什么是妖呢,物反常即为妖。契丹人信佛这是真的,可他们不是突然间集体吃素了吧?这太反常了,妖得让人发怵。尽管宋朝每个人都盼望着他们能多沉默几天,甚至就在沉默中死亡才好,可谁敢相信这真能心想事成呢?

    赵恒不敢,他登基之后,很快就通过边境线上的官吏给辽国人带了个信(不太正规),像他父亲一样,提议和平。结果就更发怵,契丹人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根本就是不搭理。结果宋朝人的心理压力更大,除了加紧给自己补强体力,等待契丹人恢复正常外,对李继迁也选择了一次性的通盘忍让。

    结果时间就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宋朝一点一点地从谷底里往上攀升,每爬上去一步,都要向北方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契丹人终究会杀过来的,这是宋朝人的共识。

    可是现实让宋朝人迷惑又惊喜,契丹人一直在沉默,时间长达近两年。两年之后,他们才知道了一件事,或许这就是契丹人一直放弃进攻的真正原因吧。

    耶律休哥死了。

    他死在公元998年,那时是辽统和十六年,宋咸平元年。不知道他享年多少,因为在历史中,只记载了他去世的时间,却没有他出生的日子。这是个令人难忘的敌人,是他毁了汉人整整两次收复燕云平原、重新拥有长城要塞的机会,也等于是给宋朝亡国、汉民族衰落埋下了致命的种子。至于其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战役胜利就更不用提了。

    他是当时汉人的大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是契丹人的英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耶律休哥,他是辽国二百多年历史中最杰出的军事人物,没有他在高梁河的深夜里、拂晓时的殊死搏斗,没有他在雍熙北伐时对曹彬的冒雨追击,辽国早就完了,根本谈不到以后的圣宗中兴。

    作为一个皇族,作为一个军人,保卫国家的边关,成为本民族最强的依靠,这应该是一个男儿最大的荣誉了。我无端地想象,耶律休哥应该有双“锋利”的眼睛,能够穿过千年尘封的历史,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我似乎能听到再过一百多年,当契丹人面临亡国之祸时,他们会像我们在崖山上怀念岳飞那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耶律休哥还在,辽国就不会灭亡!

    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并且除了在战场上之外,他对宋朝人绝不轻易杀害,为他的勇敢、为他的正直,向他致哀。

    西北再度动荡,宋朝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继迁先生突然间老毛病发作,又把宋朝运往灵州城的军粮给打劫了。

    性质恶劣、行动粗暴,宋朝不仅损失了粮草,而且护粮的宋军损失惨重。完全就是几年前赵光义时代那次著名的一次性抢劫四十万石军粮的翻版。

    消息传来,宋朝的君臣们全体沉默了。摆在赵恒面前的解决办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向他的老子赵光义学习。当年是五路出兵,打得李继迁抱头鼠窜,直接扫荡他的老巢乌池、白池,让他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妄想。

    但是,赵恒却选择忍了。没有出兵,也没有谴责,他除了把自己一方失职的运粮官撤职流放之外,对李继迁毫无表示。

    似乎很懦弱,但是请为他的冷静欢呼。

    实际点说,李继迁是个命运的宠儿,别看他的危难,在他的人生里,每逢重大事件,运气总是出奇地好。比如说他上次袭击灵州时,正赶上了王小波的起义;这一次又刚好赶上了宋朝国内四川正规军王均率部造反,宋朝总是对他恨得牙根痒痒的,手脚却是麻木的,而且这一次他的心里还更有底。

    有件事当时的宋朝不可能知道,辽国在李继迁动手之前,加封了他的儿子李德明为朔方节度使,关系好上加好,远远地超过了宋朝给的所谓定难军节度使的头衔。一切迹象都表明,只要赵恒压不住火,敢对党项用兵的话,就将同时面对内部、党项、辽国三方面的压力,这样的危机是当年赵光义都不敢面对的。

    别忘了只是面对李顺和李继迁,赵光义就曾经向辽国求和……国内破败不堪,国外强敌压境,宋朝的局势风雨飘摇,所以赵恒选择了忍耐。他一方面派张咏重进四川,把蜀中彻底根治;另一方面加紧对辽国的侦察,时刻保持戒备;至于党项方面,他只是严令边境上的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对灵州方面严加提防,尤其是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

    清远军(今甘肃环县山城堡附近),这是宋朝专为灵州设立的堡垒,两个据点互为掎角,彼此呼应,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攻守体系。赵恒命令杨琼,一旦清远军受到攻击,必须得亲自领军,带全部人马去救援。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沉默和等待了。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去等待必将到来的重大挑战。

    宋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七月,挑战终于来了。北方前线发来警报,契丹人马上就将入侵。赵恒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此前对党项人的容忍,此时都变成了加倍的凶狠,还给了北方的辽国人。

    经过深入探讨,赵恒和他的班底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辽国人之所以每次在战场上都那么嚣张,就是因为他们的前锋太强。比如说,有很多次,都是耶律休哥充当先锋。宋朝正好相反,大将都隐藏在阵后,说什么将在谋而不在勇,必须操控全局。于是就被一点击破,层层击破,一溃到底。

    这次赵恒一反常态,命令集中精兵强将,从最开始就凝结成一个超强的前锋点,就是要和辽军的前锋对冲,硬碰硬,从一开始就分出高低胜负。

    为此,他任命前枢密使王显为前线总帅,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副帅是远征党项乌池、白池时的王超(少年英雄王德用的父亲),王汉忠、王继忠是两人的助手。兵力配备乍一看很薄弱,只有三万五千人,但是要知道,全都是骑兵。

    这些人马布置在莫州、北平寨以及定州一带。定州名义上是大本营,但只留了一万五千名骑兵,最前方的莫州、北平寨却各有一万铁骑。这座大阵前重后轻,重心已经转移到了边境。

    赵恒在兵力到位之后又下了一道新命令,令大阵再次前移,要到达威虏军城,这样就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再不让契丹人冲进国境线。

    战争一触即发,可是辽国方面却突然没了动静。不久,一个新的谍报传来,说是辽军延缓了行动,近期内不会进攻了……赵恒疑惑,但他不能不信,要不然就会把实力暴露给辽国人,让敌方有所准备;但是信了,难道退军吗?

    思来想去,他只好命令大阵不动,就在莫州、北平寨一带待敌,这样全国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北方。

    西北方却突然间出事了。

    八月,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李继迁突然变得非常可爱,他派自己的亲信带着大批的党项骏马到开封城进贡,并且再次重申“我叫赵保吉”。

    太好了,宋朝举国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多难得,北边吃紧,李继迁能这么懂事,真是宋朝的福气啊。不过福气大约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从西北边疆快马送信进开封城的这段时间,宋朝人就知道了,李继迁一边送马一边继续打劫,两边同时进行,什么事都没耽误……

    这个该死的党项混账,这明显是在试探甚至是戏弄,但是没办法,就算这时有心开战,人手都不够了。赵恒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过是一念之间,本来就是想两全其美,把一个人的工作调动一下,却不料完全改变了以后的历史进程。

    他任命前宰相张齐贤为泾、原、仪、渭、邠、宁、环、庆、鄜、延、保安、镇戎、清远等州军安抚经略使,知制诰梁颢为副手,立即赶往西北边疆,去主持那里的工作。

    这创造了一项纪录,在宋朝的历史上,节制边疆重镇防务的经略使就从张齐贤开始。看着是很重视了,但这纯粹是种惩罚。张齐贤的宰相职位被罢免,纯粹是他自找的。

    每年的冬至,宋朝都有一个重要的朝会,这一天张大宰相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勉强上朝之后,差点当众趴在地上。这下子连皇帝都保不住他了,宋朝的御史们都是有弹劾指标的,每一百天必须得弹劾一个人,张齐贤就是份大奖,当年不知道让多少位御史感激他。

    所以呢,这个经略使的大头衔,说白了就有点像当年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宣政使,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因为把前宰相发配到边疆站岗,这在宋朝也是头一次,多少得有一个小安慰不是。但是谁能想到呢,就从这时起,命运之轮开始旋转了,冥冥中像是真有些奇异的安排在发生,不过在当时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事件,甚至一些事都是悲剧。但是别急,等到最后的结局定型之后,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要达到那个让所有人,包括宋、辽、党项都满意(或者是忍受)的程度,哪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包括张齐贤那次在冬至朝会上误当醉鬼。

    党项的中兴圣人李继迁在灵州、清远军城、麟州城之间不停地折腾,有得意的时候,让宋军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非常狼狈;也有灰头土脸的时刻,比如遇到了第一良将的二公子曹玮,在最得意的劫粮上吃了大亏,亡命逃回老巢。

    这些都落在了张齐贤的眼里,他对皇帝说——陛下,请给潘罗支王爵的封号……

    潘罗支,灵州西北方吐蕃人六谷部的酋长。自从唐朝以来,吐蕃人的势力一直长盛不衰,进入宋朝,六谷部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分支,这时盘踞在河西走廊的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一带。

    赵恒同意了,这在当时是一步闲棋,没有人会意识到不久之后,这对整个东亚有着怎样巨大的意义。

    宋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四月二十三日,灵州终于陷落,李继迁把它改名叫“西平府”。宋朝伤痛之余,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辽国人进攻了。

    宋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四月,辽军由南宰相耶律诺衮、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率领,南下进攻宋朝。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准备更加充分,不知道辽军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军的兵力配置,他们再也不在边境的长城口、威虏军等地纠缠,而是直接突破,目标直指宋军前锋大营的根据点——定州。

    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宋军的前线主帅王超直接面对危险。这彻底体现了辽军的新主帅萧挞凛的风格。

    凶狠、强硬、直接,寻求决战、勇于决战,甚至乐于决战。

    说一下这个人吧,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一直都属于辽军的北面系统,是耶律斜轸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军的雍熙北伐时,他才随着耶律斜轸紧急增援燕云十六州。在陈家谷之战中,就是他的部队抓住了重伤力尽的杨业。

    战后他又回到了辽国的北面,专心致志地征讨高丽以及更北边的各族番部。这时为了战争的需要,他被调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辽军入境之后才得到了战报,沙场老将立即警觉。他的反应是坐镇定州,静待敌至,稳定住整个战场局势,然后传令防区中的另两方重镇——镇州、高阳关两处兵马火速向他靠拢,集结兵力,与契丹人对决。

    接到命令,镇州路的都部署桑赞马上行动,他快速赶到了王超的身边,但是另一边高阳关的都部署周莹却只回给王超一张纸。

    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王超你命令不动我,没有皇帝的正式诏书,高阳关的一兵一卒都别想调动!

    王超震怒,整个前线的将士们都怒不可遏,却毫无办法。因为第一,高阳关的兵力非同小可,从来就享有特权,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独立于傅潜军令之外,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出击;第二,这位周大将军的来头实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对手。

    周莹在出京为将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为高阳关的主将之后,皇帝赵恒还特意加封他为定、镇、高阳关的三路都排阵使,让他的地位更加巩固。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记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经说过什么吗?他要前线的总指挥权,结果赵恒很愤怒,差点撤了他。但是想一下为什么之前的王显就不这么说呢?

    再简单不过了,王显之前的头衔是枢密使,是军队里的第一号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属,周莹只有小心做人的份儿。可是王超的履历表就太暗淡无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确认的前线总帅身份才行。

    果然这时出事了。大敌当前,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战力量。王超无可奈何,结果只能以桑赞为助手,与辽军的新锐主帅萧挞凛决战。

    激战最先发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县(今属河北),时间是近傍晚时,宋军最先迎敌的是一千五百名步兵,他们在望都县城外结阵阻敌,把契丹人骑兵的速度延缓,随后王超率大队人马杀到,宋、辽两军再一次的集团军野外决战就此打响。

    战斗直到深夜,由王超对敌萧挞凛,他的副手王继忠接战耶律诺衮。战况异常激烈,宋军以劣势兵力在入夜之后奋勇将辽军击退,但是主帅王超传令趁夜迅速后退,回兵据守关隘,等待后方的援军。因为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军覆没。

    但是战场太混乱,直到天亮以后,他才发现王继忠没有撤出来。身后的战场上激战仍然在继续,王继忠已经成孤军之势!

    那一天天亮之后,王继忠的退路就被辽军骑兵切断了,而且直接焚毁了他的军粮辎重。环顾战场,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友军,唯有孤军奋战。

    他率领麾下人马向粮草被焚处出击,先去抢救辎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鲜明了,宋、辽两军连年争战,连辽国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宋朝大将的服色谁不认得?几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所有辽兵的靶子。

    众矢之的,辽军蜂拥而上,形成了数十道重围,王继忠被枪林箭雨淹没。他身边的战士全部重伤,但始终保护着主将殊死战斗。一路且战且行,沿着西山向北突围,一直转战到白城。这时终于到了极限,战士们伤亡殆尽。

    那一天,宋军没有生还者。

    王继忠全军覆没,他没能支撑到援军的到来。当时迫于形势,王超没有全军回师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张旻率兵杀了回去。

    张旻和王继忠一样,都是赵恒做太子时的亲信伙伴,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又一场激战爆发了,虏骑千重,张旻要劈开所有阻挡,才能到达王继忠的身边。回望历史,那一天的张旻奋勇拼杀,身为主将都负伤多处,可是限于实力,他的人马实在是太少了,无可奈何,只能在辽军主动撤退之后,他才来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战场。只见遍地尸骸……他只能据实回报,王继忠为国殉难,已经战死了。

    消息传进了东京开封,赵恒悲愤交集,史称“闻之震悼”。这就是他的伙伴,无论胜败,都为他拼尽了最后一分力。他们无负于国家,难道他就要有负于他们吗?

    赵恒的反应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团中的钢针,在契丹人、党项人的不断欺压下渐渐地露了出来。他广泛征集意见,从最上层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使到杨延昭、杨嗣这样的基层军官都一一问到,最后做出了在北线集结十五万大军的决定。

    吸取教训,定、镇、高阳关三路大军不再分散,而是全部集结在定州,在唐河两岸布成大阵。这是整个战阵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备与从前完全两样了。在太宗的“万全平戎阵”里,是步兵为主力,居于阵心位置,两侧才是少量的骑兵,只是大阵的点缀和策应。

    但是这座大阵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围,中心的是骑兵。并且赵恒强调,如果再与辽军开战,阵容要平静,最初只派先锋、次先锋挑战,等待辽军的冲击,那样辽人所面对的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宋军步兵,试问效果会怎样?

    辽人一定会习以为常地轻松……然后大阵的核心处就会突然冲出大宋的骑兵!

    而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个陷阱而已,赵恒还给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几处惊喜。在这座大阵以北,最前线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机动的骑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张锐三人率领,共六千人,进驻威虏军城;第二路由杨延昭、张延禧、李怀巴三将率领,共五千名骑兵,进驻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张凝、石延福率领,共五千骑兵,进驻北平寨(今河北顺平县北)。他们的任务是对冲辽军的前锋,如果辽人太多,那么就放过去。等到后方的大阵和辽军交战,就在边界处把敌人的粮草辎重全都隔断,并且待机前后夹击辽军。

    另外为了万无一失,在定州大阵的偏东方,大名府一带,再设立四处驻军。由孙全照等率八千人进驻广宁边军城(今河北蠡县),李重贵等率五千人进驻邢州(今河北邢台),石普率一万人进驻莫州(今河北任丘北),石保吉率一万余人进驻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

    这样,在大宋的北方防线上就布满了实力强劲的各个据点,并且骑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这一切从构思到调配,两个月里全部完成,就等着辽人再次送上门来,用鲜血和刀锋来再做一次较量!

    见鬼的辽国人却突然间没消息了,宋朝庞大的集团军只能虚悬在边境线上,时刻警备。这很消耗力量,说起来也多少有些尴尬,但这就是现实,主动攻击辽国,或者出兵报复,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赵恒的苦难日子到了,四个月之后,西北边疆突然传来了警报,李继迁集结了全族的人马,这一次大张旗鼓,目标直指宋朝境内的环州、庆州,要一举拔掉宋朝边疆的重镇,让它们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灵州!

    消息传进开封,宋朝的大臣们一片惊恐,他们建议立即向西线增兵,甚至不惜动用北方防线的骑兵去紧急增援。

    与辽人的战争都发生在宋朝国境之内,这时再被党项人打进来,那就真的四面漏风,国将不国了!

    但是赵恒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继迁在耍诈,他的目标是西边。

    西边?大臣们摸不着头脑,赵恒却拒绝解释,他的关注点远远越过了环州、庆州,甚至以前的灵州,到达了遥远的河西走廊。

    六谷部,潘罗支。

    李继迁一定是声东击西,去偷袭吐蕃。因为潘罗支已经是宋朝的朔方节度使、灵州四面都巡检使,并且声称自己准备好了六万名士兵,随时都在等待和宋朝配合,去干掉那个党项野种李继迁。

    那么也就是说,潘罗支是随时都在备战的,李继迁应该没有什么空子可钻才对……赵恒坐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停地计算着西北边疆之外到底会发生什么,得出怎样的结论。

    这时整个东亚都是一盘棋,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决定另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但是他却注定了无能为力,开封府和西凉城(今甘肃武威)的距离让人绝望,河西走廊上发生的事,至少要两个月之后才能传过来,他根本就没法抢在李继迁偷袭之前去警告潘罗支。

    李继迁击败潘罗支,夺取了河西走廊!潘罗支宣布投降。明显是诈降,李继迁昂然吞之。受降,想想部落之间的合并和反复有多频繁吧,当年为了一把青盐,李继迁本部的弟兄们都能抽出刀来砍他,那么这些吐蕃就算真心投降了,难道就不防范了吗?

    就算是诈降,也不过就是风险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也就罢了。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迅速举行投降大会。

    这个大会举办得热烈、真诚、宏大、传统。就以李继迁这个投降专业户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没查出任何一点瑕疵纰漏,因为潘罗支做得实在是太到位了。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领都集中在一起,没一个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李继迁宣誓效忠,会场之外也没有伏兵。一句话,比当年李继迁走投无路、带着亲弟弟到宋朝的银州大营里诈降时还要有诚意,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就这样,投降大会在当天一片和谐融洽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了。李继迁成了定难五州、西平、凉州,甚至整个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带着这样的头衔开始回头往家里走……

    然而他突然发现,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原来诈降还能这样搞啊!

    隆重推荐,诈降里的最后一招,堪称卑劣中的卑劣,丑恶中的丑恶,最没有人性的一个变种——潘罗支的欢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诚意的投降,只不过在李继迁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谷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紧急召来的其他部族,大家齐心合力,一起来欢送李继迁直达地狱。

    李继迁中箭逃跑,勉强跑回西凉城,立即躺倒。没过几天,就伤重而死了。

    打不死、锤不烂、拖不垮的李继迁就此谢幕,起于诈降,死于诈降,真的是报应或者宿命吗?这一年他四十一岁,正当壮盛之年,死得实在是太早了。

    回顾他的一生,是这样坚忍不拔、波澜壮阔,充满了不屈与挑战,为了自由,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与强盛,他自始至终在奋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精彩万分!

    他不是个生来的王子,却是命运的豪杰,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永远歌颂这样的英雄。别去看他的手段,为了生存,为了压迫下的反抗,他做什么都可以不被道义所谴责。他应该得到尊重。

    他在剧痛中死去,仍然保持了极端的清醒。临终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儿子德明(党项名阿移),要保密,千万别让吐蕃人知道他死了。先向辽国报丧,要辽国封你的官,做你的保护神。接下来一定要向宋朝归附,要“倾心归附,一表不听则再请,虽累百表,不得请,勿止也”!

    苦难中崛起的英雄,临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众和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死时容易后事难,李继迁走得是那么不情愿。

    潘罗支卷土重来,党项人竭尽全力也只能保着李德明逃回灵州城。

    西凉府才得就又丢了。

    对宋朝来说,机会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杀过去!但是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也就是宋咸平七年(公元1004年)二三月,才知道西北边出了这样的事。

    宋朝的君臣们开了好长的会,赵恒说:“阿移既孤,宜即招抚。”只要能退出灵州城,安守些本分,宋朝就不会亏待你。但是阿移的反应却超级缓慢,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话。

    他老爸还没下葬呢,丧事期间,头晕眼花心也乱,实在没法办公。您容我两天成不?

    成,赵恒没催他。当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大辽国萧太后的乖乖外孙,李继迁也得到了辽国的追封,成了尚书令。辽国还派专人到灵州城吊孝发丧。

    机会失去了,至于原因,仍然是北方的契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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