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徒劳的苦役。听说他悲观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有一天,我遇见正在下山的西西弗,却发现他吹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脸无忧无虑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见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说身患绝症的人,或刚死了亲人的人,因为对他们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无所表示,怕显得我没心没肺。所以,看见西西弗迎面走来,尽管不是传说的那副凄苦模样,但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
没想到西西弗先开口了,他举起手,对我喊道:
“喂,你瞧,我逮了一只多漂亮的蝴蝶!”
我望着他渐渐远逝的背影,不禁思忖:总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西西弗(和我们整个人类)的幸福。
哲学家和他的妻子
哲学家爱流浪,他的妻子爱定居。不过,她更爱丈夫,所以毫无怨言地跟随哲学家浪迹天涯。每到一地,找到了临时住所,她就立刻精心布置,仿佛这是一个永久的家。
“住这里是暂时的,凑合过吧!”哲学家不以为然地说。
她朝丈夫笑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会儿,哲学家已经舒坦地把身子埋进妻子刚安放停当的沙发里,吸着烟,沉思严肃的人生问题了。
我忍不住打断哲学家的沉思,说道:“尊敬的先生,别想了,凑合过吧,因为你在这世界上的居住也是暂时的!”
可是,哲学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着丈夫,心里想:“他多么伟大呵……”
从一而终的女人
“先生,我的命真苦,我这一生是完完全全失败了。我羡慕您,如果可能,我真想和您交换人生。”
“老婆总是人家的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和你老婆过得不错。”
“我们不比你们开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歹得过一辈子,不兴离婚的。我不跟她好好过咋办?”
“人生就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女人,你不妨尽自己的力量打扮她,引导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你好歹得爱她!”
诗人的花园
诗人想到人生的虚无,就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给自己挖了一个坟。他看这坟太光秃,便在周围种上树木和花草。种啊种,他渐渐迷上了园艺,醉心于培育各种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他的成就也终于遐迩闻名,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有一天,诗人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她的妈妈:
“妈妈,这是什么呀?”
妈妈回答:“我不知道,你问这位叔叔吧。”
小女孩的小手指着诗人从前挖的那个坟坑。诗人脸红了。他想了想,说:“小姑娘,这是叔叔特意为你挖的树坑,你喜欢什么,叔叔就种什么。”
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高兴地笑了。
我知道诗人在说谎,不过,这一回,我原谅了他。
与上帝邂逅
我梦见上帝,他刚睡醒,正蹲在一条小溪边刷牙。这使我感到狼狈,因为白天我还对学生们发议论,说上帝并不存在,他是人的一个梦,没有这个梦,人生就太虚幻了。可现在他明明蹲在那里刷牙。我想躲开,不料上帝已经瞥见了我。
“小伙子,别溜,”他狡猾地一笑,说道,“仔细瞧瞧,我是你的一个梦吗?”
看我不开口,他接着说:“正相反,这个世界,你们人类,连同你,都是我的一个梦!”
这话惹恼了我,我鼓起勇气反驳:“现在你睡醒了,不做梦了,怎么我还在?”
“我还没太睡醒,”他边说边直起身来,伸着懒腰,“等我全醒了,你看还有没有你……”
我忽然觉得我正在变得稀薄,快要消失,心里一惊,从梦中醒了。
第二天上课时,我告诉学生们,幸亏上帝是人的一个梦,如果他真的存在,人生也太虚幻了。
潘多拉的盒子
宙斯得知普罗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种偷给了人类,怒不可遏,决定惩罚人类。他下令将女人潘多拉送到人间,并让她随身携带一只密封的盒子作为嫁妆。
我相信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十分平常。潘多拉受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那只盒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又把它关上了。
可是,男人们却对此众说纷纭。他们说,那天潘多拉打开盒子时,从盒里飞出许多东西,她赶紧关上,盒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他们一致认为那剩下的东西是希望。至于从盒里飞出了什么东西,他们至今还在争论不休。
有的说:从盒里飞出的全是灾祸,它们撒遍人间,幸亏“希望”留在我们手中,使我们还能忍受这不幸的人生。
有的说:从盒里飞出的全是幸福,它们逃之夭夭,留在我们手中的“希望”只是空洞骗人的幻影。
宙斯在天上听到男人们悲观的议论,得意地笑了,他的惩罚已经如愿实施。
天真的潘多拉听不懂男人们的争论,她自顾自想道:男人真讨厌,他们对于我的空盒子说了这么多深奥的话,竟没有人想到去买些首饰和化妆品来把它充实。
基里洛夫自杀
基里洛夫自杀了。据说他在自杀前曾经宣布:“人为了活下去,不自杀,发明了一个上帝。可是我知道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现在我怎么还能活下去?”这么说,他是一个形而上的自杀者了。
然而,我不相信一种哲学认识能够摧毁一个人的求生本能。而只要求生本能犹存,在这世界还有所爱恋,一个人就不会单单因为一种哲学原因自杀。即使对终极价值的信仰已经破灭,他还会受求生本能的驱使,替自己建立起一些非终极的价值,并依靠它们生存下去。
那么,基里洛夫究竟为何自杀呢?我以法官的身份传讯了此案的唯一证人陀思妥耶夫斯基。
“法官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作证道,“我承认基里洛夫只是我的虚构。可是,难道您不认为,生命若没有永恒做担保,它本身是不值得坚持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自杀呢?”
“基里洛夫已经代我这样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悲观哲人之所以能够在这个形而下的世界上活下去,是因为他们都物色替身演员代替他们在形而上的舞台上死了一回。
抉择
一个农民从洪水中救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却被淹死了。
事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做得对,因为孩子可以再生一个,妻子却不能死而复活。有的说他做错了,因为妻子可以另娶一个,孩子却不能死而复活。
我听了人们的议论,也感到疑惑难决:如果只能救活一人,究竟应该救妻子呢,还是救孩子?
于是我去拜访那个农民,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答道:“我什么也没想。洪水袭来,妻子在我身边,我抓住她就往附近的山坡游。当我返回时,孩子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归途上,我琢磨着农民的话,对自己说:所谓人生的重大抉择岂非多半如此?
罪犯
一个老实汉子进城,正遇上警察抓小偷,被误抓了起来。审讯时,法官厉声喝道:“你犯了什么罪?从实招来!”
汉子答:“小的不曾犯罪。”
法官冷笑道:“你不曾犯罪,为何偏偏抓你,不抓别人?”
汉子无言以对,于是被定罪,判了一年监禁。
刑满释放后,汉子回到村里,依然老实种地。但他从此遭到了众人的唾弃,连小偷见了也要朝他的背影啐一口唾沫,骂道:“呸,罪犯!”
医生、巫婆和佛陀
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患了绝症,只有三个月好活了,但他不甘心。
第一个月,他怀着一线希望去找医生,因为他首先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他恳求医生运用最先进的科学手段挽救他的生命。医生照例开了药方,并直言奉告,说这些药只能暂时止痛,不能治病,因为他患的是不治之症。
第二个月,他怀着一点儿侥幸去找巫婆。既然科学不能救他,他就只好指望他一向斥之为迷信的巫术创造奇迹。巫婆口中念念有词,举手在他头顶上比画一阵,然后预言他必能渡过难关。可惜这预言没有灵验,他的病愈发严重了。
第三个月,他自知大限临头,难逃一死,便怀着一颗绝望的心去找佛陀。在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上,除了哲学和宗教,还有什么能安慰一个濒死的人呢?听佛陀宣讲了一番四谛、八正道的教理之后,他终于在似是而非的彻悟中瞑目而死了。
生命的得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一个中年人暴亡了。他们的灵魂在去天国的途中相遇,彼此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幸。
婴儿对老人说:“上帝太不公平,你活了这么久,而我却等于没活过。我失去了整整一辈子。”
老人回答:“你几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谈不上失去。谁受生命的赐予最多,死时失去的也最多。长寿非福也。”
中年人叫了起来:“有谁比我惨!你们一个无所谓活不活,一个已经活够数,我却死在正当年。把生命曾经赐予的和将要赐予的都失去了。”
他们正谈论着,不觉到达天国门前,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众生啊,那已经逝去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属于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三个灵魂齐声喊道:“主啊,难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个,你们全是,因为你们全都自以为所失最多。谁受这个念头折磨,谁的确就是最不幸的人。”
寻短见的少妇
夏天的傍晚,一个美丽的少妇投河自尽,被正在河中划船的白胡子艄公救起。
“你年纪轻轻,为何寻短见?”艄公问。
“我结婚两年,丈夫就遗弃了我,接着孩子又病死。您说,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少妇哭诉道。
“两年前你是怎么过的?”艄公又问。
少妇的眼睛亮了:“那时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那时你有丈夫和孩子吗?”
“当然没有。”
“那么,你不过是被命运之船送回到了两年前。现在你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了。请上岸吧。”
话音刚落,少妇已在岸上,艄公则不知去向。少妇恍若做了一个梦,她揉了揉眼睛,想了想,离岸走了。她没有再寻短见。
流浪者和他的影子
命运如同一个人的影子,有谁能够摆脱自己的影子呢?
可是,有一天,一个流浪者对于自己的命运实在不堪忍受,便来到一座神庙,请求神允许他和别人交换命运。神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你就和他交换吧。”
按照神的指示,流浪者出发去寻找了。他遍访城市和乡村,竟然找不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凡他遇到的人,只要一说起命运,个个摇头叹息,口出怨言。甚至那些王公贵族、达官富豪、名流权威,他们的命运似乎令人羡慕,但他们自己并不满意。事实上,世人所见的确只是他们的命运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许多阴暗曲折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流浪者终于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他交换命运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拖着他自己的影子到处流浪。
白兔和月亮
在众多的兔姐妹中,有一只白兔独具审美的慧心。她爱大自然的美,尤爱皎洁的月色。每天夜晚,她来到林中草地,一边无忧无虑地嬉戏,一边心旷神情地赏月。她不愧是赏月的行家,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
于是,诸神之王召见这只白兔,向她宣布了一个慷慨的决定:
“万物均有所归属。从今以后,月亮归属于你,因为你的赏月之才举世无双。”
白兔仍然夜夜到林中草地赏月。可是,说也奇怪,从前的闲适心情一扫而光了,脑中只绷着一个念头:“这是我的月亮!”她牢牢盯着月亮,就像财主盯着自己的金窖。乌云蔽月,她便紧张不安,唯恐宝藏丢失。满月缺损,她便心痛如割,仿佛遭了抢劫。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勾起了无穷的得失之患。
和人类不同的是,我们的主人公毕竟慧心未灭,她终于去拜见诸神之王,请求他撤消了那个慷慨的决定。
孪生兄弟
生和死是一对孪生兄弟。死对他的哥哥眷恋不舍,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可是,生却讨厌他的这个弟弟,避之唯恐不及。尤其使他扫兴的是,往往在举杯纵饮的时候,死突然出现了,把他满斟的酒杯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这个冤家,当初母亲既然生我,又何必生你,既然生你,又何必生我!”生绝望地喊道。
“好哥哥,别这么说。没有我,你岂不寂寞?”死心平气和地说。
“永远不!”
“可是你想想,如果没有我和你竞争,你的享乐有何滋味?如果没有我同台演出,你的戏剧岂能精彩?如果没有我给你灵感,你心中怎会涌出美的诗歌,眼前怎会展现美的图画?”
“我宁可寂寞,也不愿见到你!”
“好哥哥,这可办不到。母亲怕你寂寞,才嘱我陪伴你。我这个孝子怎能不从母命?”
于是生来到大自然母亲面前,请求她把可恶的弟弟带走,别让他再纠缠自己。然而,大自然是一位大智大慧的母亲,绝不迁就儿子的任性。生只好服从母亲的安排,但并不领会如此安排的好意,所以对死始终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心情。
小公务员的死
某机关有一个小公务员,一向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有一天,他忽然得到通知,一位从未听说过的远房亲戚在国外死去,临终指定他为遗产继承人。那是一爿价值万金的珠宝商店。小公务员欣喜若狂,开始忙碌地为出国做种种准备。待到一切就绪,即将动身,他又得到通知,一场大火焚毁了那爿商店,珠宝也丧失殆尽。小公务员空欢喜一场,重返机关上班。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诉说自己的不幸。
“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他说。
同事们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现在一齐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陪着他叹气。唯有一个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寻烦恼。
“你不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失去吗?”那个同事问道。
“这么一大笔财产,竟说什么也没有失去!”小公务员心疼得叫起来。
“在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一爿你从未见过的商店遭了火灾,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那个同事哈哈大笑,于是被别的同事一致判为幸灾乐祸的人。据说不久以后,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
姑娘和诗人
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诗人。姑娘富于时代气息,所以很快就委身于诗人了。诗人以讴歌女性和爱情闻名于世,然而奇怪,姑娘始终不曾听到他向她表白爱情。有一天,她终于问他:“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这个问题,或者是不需要问的,或者是不应该问的。”
姑娘黯然了。不久后,诗人收到她寄来的绝交信,只有一句话:
“你的那些诗,或者是不需要写的,或者是不应该写的。”
但诗人照旧写他的爱情诗,于是继续有姑娘来向他提出同一个问题。
幸免者的哄笑
我们排成整齐的横队。队列的正前方,一个长官手持测笑器,威严地盯视着我们。思考着这整个可笑的场面,我憋不住想笑,可是我不敢。谁若被测笑器测出一丝笑容,就得自动走出队列,脱下裤子,接受五十皮鞭的处罚。
我用双眼的余光窥视左右,发现队伍里个个都憋着笑,但个个都拼命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容。确实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能担保自己不成为那个倒霉鬼。
突然,听见长官厉声喊我的名字,我顿知事情不妙,机械地迈步走出队列。这时候,我的背后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回过头去,只见队伍里个个都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我。这使我愤怒了。我记得我并没有笑,而这些可怜虫,他们自己不也随时有可能无辜受罚吗?
“我没有笑!”我抗议。
然而长官却不分青红皂白,命令我脱裤子。我拒绝了。长官大怒,当即改判我死刑,在一片哄笑声中向我举起了手枪。
砰的一声,我醒了。原来是个梦。最近我老做噩梦。
无赖的逻辑
无赖向朋友借了一笔钱。三天后,朋友催他还钱,他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
“你怎么这样计较,才几天,就来逼债?”
朋友尴尬一笑,按下不提。三年后再催还,无赖又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
“你怎么这样计较,多久了,还念念不忘?”
无赖终于没有还钱,并且逢人便说他的这位朋友多么吝啬计较,不够朋友。他愈说愈气愤,最后庄严宣告,他业已和如此不配做他的朋友的人断交。
落难的王子
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道:“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虏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身罹残疾,从此以后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已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发过的同样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谁知他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难的王子撑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
执迷者悟
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
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监跪答:“知道。学生从不近女色。”
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嬉皮笑脸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婊子都不迷恋。”
佛一皱眉:“没有迷恋,哪来觉悟?”
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发问,只是慈祥地看着他。
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
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
清高和嫉妒
两个朋友在小酒店里喝酒,聊起了他们的一个熟人。
在任何世道,小人得志、下流胚走运是寻常事。他们的这个熟人既然钻营有术,理应春风得意。他升官、发财、成名、留洋,应有尽有。还有一打左右的姑娘向他奉献了可疑的贞操和可靠的爱情——姑娘们从来都真心诚意地热爱成功的男人。
其中一个朋友啪地放下酒杯,激动地说:“我打心眼里蔑视这种人!”接着有力地抨击了世风的败坏和人心的堕落,雄辩地论证了精神生活的高贵和身外之物的卑俗。最后,尽管他对命运的不公大表义愤,但仍以哲学家的风度宣布他爱他的贫困寂寞的命运。
显然,他是一个非常清高的人。由于他的心灵暗暗受着嫉妒的折磨,更使他的清高有了一种悲剧色彩。
另一个朋友慢慢呷着杯里的酒,懒洋洋地问道:“可是,那个家伙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诺亚的子孙
上帝降下大洪水,毁灭了罪恶的人类。只有诺亚得到赦免,他驾着方舟,带着妻小,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等待大洪水退落的那一天。
上帝许诺,陆地将重新露出海面。所以,诺亚的内心是充实的,他的漂流是有目的的。
可是,对于上帝反复无常的脾性,我实在太了解了。我不得不假定,上帝后来改变了心思。撒手不管,听凭洪水滔滔不再退落。诺亚继续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但他的漂流已经没有目的,他所期待的陆地已经永远沉落,他的内心唯有悲凉和绝望。
事实难道不正是如此?直到今天,我们,诺亚的子孙们,每人依然驾着自己的方舟——自己的人生,在茫茫宇宙之海上漂流,徒劳地寻找着一小块可以停靠的陆地。
告别遗体的队伍
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慢地、肃穆地向前移动着。我站在队伍里,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着我的照片,别人和我一样,也都佩戴着嵌有自己的照片的小白花。
钟表奏着单调的哀乐。
这是永恒的仪式,我们排着队走向自己的遗体,同它做最后的告别。
我听见有人哭泣着祈祷:“慢些,再慢些。”
可等待的滋味最难受,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们开始结毛衣、拉家常。男人们互相递烟、吹牛,评论队伍里的漂亮女人。那个小伙子伸手触一下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头露齿一笑。一位画家打开了画夹。一位音乐家架起了提琴。现在这支队伍沉浸在一片生气勃勃的喧闹声里了。
可怜的人呵,你们在走向死亡!
我笑笑:我没有忘记。这又怎么样呢?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想不明白的问题
一个异乡人走在一座城市里,脑中想着拯救、永恒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群流氓突然包围了他,用拳头和棍棒把他打翻在地。他们搜遍他的衣服,找不到他们想要的钱财。他们又用铁器撬开他的嘴巴,发现嘴里没有他们想要的金牙。于是,他们气急败坏地责问他:“你究竟有什么?”
“我有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他抱歉地回答。
“哈哈,想不明白的问题对谁都没有用!”他们发出一阵狂笑,然后拔出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离去前,他们还对他的尸体甩下一句幸灾乐祸的话:“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想不明白的问题了。”
微不足道的事情
有一个善于反省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天,突然省悟到自己迄今所做的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到生命的短暂,不禁为自己虚度了宝贵的光阴而痛心。于是他暗暗发誓,从此一定要万分珍惜光阴,用剩余的生命做成一件最有价值的事情。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的这位朋友始终忠于自己的誓言,不做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直在寻找那件足以使他感到不虚此生的最有价值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找到。生命太宝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有点儿可惜。结果,他什么事也没有做,既没有做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没有做最有价值的事情。而他的宝贵的生命,却照样在这无所事事中流逝而去。
终于有一天,他又一次反省自己,不愿再这样无所事事地生活;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既然找不到最有价值的事情,就只好做微不足道的事情。所以,现在他怀着一种宿命的安乐心情做着种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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