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死去了十几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两千年最初十年的末段时期。这一年娅梅和天元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一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十二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是佼佼者,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对外人口输出,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几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孩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决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的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着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国家经济潮的第三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锃锃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烦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七年之久。十七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而信就逐渐少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麟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陪了她五天伤感地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71
“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的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七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拖拉机的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
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早就到了该死的限龄,可却奇迹地仍还活着,天元到洛阳的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以为它终是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七年前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瘸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的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的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声,该悠悠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
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不过社会,还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他家的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竖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县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胳膊粗的一棵小树。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丁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职位,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72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几天前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吗?”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七年前一样?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七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七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天元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儿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的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蝇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属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
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二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
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儿。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多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七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的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73
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的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儿,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要走时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时候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荼,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裸裸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欲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地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几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笫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母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两年了。”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蛮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的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已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风雨无阻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和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他正是自己的归宿?
74
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认真去做工会的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决然不会不接;另一方面,对金钱本身爱到赤裸裸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
男人到北京办理他康华文化公司的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入卧室,娅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
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利。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俱增。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的时候,常有笑意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愠怒的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儿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
然而,他甩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75
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做派和他婚前的百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因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吁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代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儿取,再不够,让她去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乃至几万以上,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八万十万,也都显得十分平常。有了她的交代,男人去账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十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个大厅。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高达一百五十万元。当然,经商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化的部长、文化厅长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
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儿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访的君主,错当作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使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而是从侧门走进营业大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了一个房间,十二楼,一二〇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5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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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天元,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
她说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几千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万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十五万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的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值五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色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一遍半遍,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
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女村长。女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什么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得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的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说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他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最后望着他冷冷地笑笑,说:“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77
天元和女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个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发展到了哪步田地,连年轻轻的女村长他还不讨。你知道女村长存了多少钱?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
嘲笑声中,娅梅回到了村里。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晖,鲜鲜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快去吧,她到梁上了。”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的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绯红,三十一二的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县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县城的,她的那个男人被抓了,判刑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张家营子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我,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哟。
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闩上大门想睡,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没动,放下书说:“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
“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县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呀。”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女人了,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那些床笫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县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因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这使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她一点,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脱光的身子。
“哑巴他管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我知道你过了五十我要找的就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笑笑:“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78
事情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大不了落一声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张老师没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后,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忽然使张老师无地自容起来。她说张老师你到底年纪大了,没有哑巴的身体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说话,和哑巴说啥他都听不见,比起来你还是比他强。这样说时,她心满意足,脸上是日常的快乐和幸福,并没有像他那样对突然邂逅的情爱,怀着无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灿烂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倒如一块冰了。天元心里烫得厉害,仿佛一锅开水煮得他浑身发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静,且这一平静,刚才的大汗淋漓,骤然之间,成了满身的雨滴,整个儿人样,如同从歹毒的烈日下跳进了刺骨的冷水。他潦潦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着膀子坐在床头,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言不语。有风从窗口挤进来,凉阴阴地在屋里走动,他感到那风一丝一丝地从他身上刮着,很像一条条冰凉的青蛇在他身上缓慢地爬动,在寻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不丁儿打了个哆嗦,一股悔恨便钻入他的骨髓,虫子样咬着朝前钻去,直钻到他的心深之处。
她说:“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满意吗?”
他听她那热乎乎又黏又稠的话音,仿佛是从地下钻了出来,又阴又冷。事实上她说得十分体贴,可他觉得实则尖刻。他竭力想避开她的肉体存在一会儿。他感到她雪白松软的身子,正如一个幽灵,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渊。他把目光搁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动,借以立马恢复自己一团乱麻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展现一下自己一生的经历。他想到几天之前,曾经有人来介绍他到洛阳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说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家的房屋翻盖一新。可那时他没去。没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已经懒得那些人生的奔波。与其在过了五十以后到不适宜的都市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了此残生。可是,那时要随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从窗棂的冷光上收回来,硬邦邦地放在她散着热气香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说:
“你把衣服穿起来。”
她坐起穿着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说,“我不会让人知道。”
他把床头的裙子给她。
“以后你别这样了,”他说,“我做叔的对不起你和哑巴呢。”
她毅然地摆过头来盯着他。
“什么叔啊侄的,无非上一个祖坟罢啦!”
他勾下头去。
“无论如何是一个张字掰不开的。”
老脑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着扣子,动作轻捷得委实不像她那个年龄的做派。她说你睁眼看着这社会都到了哪个年月,你还像过在上个世纪似的。不要说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县城、集镇,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们张家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她跺了跺脚,把刚才急于上床时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张老师你别不像男人,这张家营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开这样的事,张家营也太深山老窝了。哑巴明天还不回来,你给我留个门,到时我过来。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天元唤着说你明天千万别过来。可她既不回话,又不扭头,哗一声打开屋门,便踏进了院落的月光里。她的脚步如踩在水中一样,将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丝空虚和几分畏惧,仿佛她把他推向了阴暗的森林之中,预感到那行将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灯去,躺在黑暗的深处,如同躺在一副棺材里。门外的黄黄,这时也从村里晃荡回来。在院里哼叽几声,回到窝里去了。他在床上,目盯着一片幽暗,辗辗转转,不能入睡,直至天将亮要睡时母亲又从那边走了回来,说她看见村里新娶的那个县城的荡妇,从家里走了出去,问天元她是不是来了家里。天元望着母亲一脸的疑惑和恼怒,想说她不过是来这儿坐坐。可不等话说出口,母亲便一个耳光掴了上来,说你个不要脸的儿子,五十岁的人了,竟还敢这样伤风败俗!既如此不见骨气,人家先前一个个给你介绍媳妇,为何都一口回绝,模样儿还真的和你恋着娅梅似的。
“你说,”母亲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决计第二天将县城的女人拒之门外,怀着忏悔的良好心理,挨到第二天夜里,本来将大门闩上也就是了,可又没闩门,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过了三十却是不像三十的年龄,看看她艳红的嘴唇和挑逗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终于又被她的诱惑带进了深渊里去。来的时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快乐。去的时候,留下了罪恶感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还有母亲的责难,娅梅的嘲笑。有的时候,为了聊以自慰,也曾想人生在世,并无所他求,活一天说一天,自暴自弃地偷生算了,横竖娅梅已经结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对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坐在屋里,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庙小学的讲台之上,可怕地想着自己堕落的恐惧,一次次地死心要与淫邪一刀两断,干干净净活到死时罢了。然而,并不等他最后拿出这样的举动,人家就又笑眯眯地朝他来了。
第五个晚上,县城的女人按时来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着衣服,说哑巴明天回来,明晚我就不来了。他说以后你都不要来了,我为这事提心吊胆。
“我不会让人知道,”她说,“我一共来了几次?”
他望着她那张平平静静的脸。
她说:“五次吧?”
他依然望着她那张俊秀平静的脸。
她说:“村里人说你写《欢乐家园》赚了很多钱,我也不会要你太贵,你看着给我吧。和你在一块儿我高潮来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没感情就是不一样。我恨那哑巴。恨归恨,爱归爱,我也总不能白和你睡。眼下兴的是这,我若一分钱不要也无所谓,可那样显得我太傻。你不能让我办太傻的事情张老师。”
79
县城的女人胸脯起伏着说,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块儿的热乎劲儿,现在是一星半点也没了,闹半天是有省会的女人立马要来哩。快去接吧,我以为多年轻漂亮,原来不过是半老徐娘。女人这样说着,并不怎样嫉妒娅梅的到来,似乎反倒为发现娅梅已经年过半百而幸灾乐祸。她看着张老师那张将信将疑、半痴半呆的脸,又说你快去接她吧,已经到了梁上,老夫老妻了,十余年不见,好好热呵热呵,看看是和她睡着受活,还是和我睡着受活。说到这里,女人转身走了,臀上的肉,挂在扭转的腰肢上,仿佛是隐藏着急于出笼的两只动物,将她飘飘扬扬的裙子,顶撞得瑟瑟发抖。张老师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是望着一只寻衅闹事的虎狼,既痛恶厌弃,又无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恶的象征,以为是上苍专意从城里派她来惩罚自己的。然而,从实际的角度去说,这个时候,他除了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后悔,并不是对自己多么仇恨。至于说乱伦和道德什么的,也无非是为了拒绝说说而已,谈到这两方面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样严重。不过原来,从一开始的媾和,他总误以为她是对他有着情感,或者说,是被《欢乐家园》所动,才使她那么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及至她向他要钱的时候,商量睡一次价格的时候,他才豁然开朗,那所谓的情感,一开始也就空空荡荡,如果确真有那么一丝半点,那一丝半点的本身,也被时下的社会弄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独自许久地坐在院里,溶溶月光明洁如水样浇着他的身子。龙钟老态的黄黄卧在他的身边,他一下一下摸着黄黄的头,清凉的泪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来。黄黄已经超限地活了三十几个年头,身上的毛,脱落时如被秋风横扫一样,然要再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春时的草坡。它的毛已经很是稀疏,摸着它没毛的头皮时,张老师摸到了自己五十几岁的年龄,心里不禁微微一抖。在这样一个岁数,被县城的女人玩弄之后,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笨和对时势的害怕。他说县城的女人,原来你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女人气愤惊愕地望着他,如同望着抢了她的东西又反倒说她是贼的人样。张老师,她说,你怎么这样说我,我和你睡了,问你要些钱,又不坑你骗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让人知道,到头来你还骂我,分明是你不讲理了嘛。她又说:
“张老师,你去买人家东西不会不给钱吧。”
“我买啥儿了?”
“快活。”
“你真是卖身子的女人?”
“随你怎么说。”
“你们县城的女人都这样?”
“满世界的女人都这样。”
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穷穷白白,何况又是这样一件事情!他知道,母亲那时候,肯定躲在哪儿听着看着。委实说,他怕母亲突然站到他们面前。他想打她一个耳光,说滚吧你这臭女人!可他这一生中,又从未打过谁。又知道,县城的女人这种与乡下时俗分道扬镳的气势和理论,也是在社会上到处可以讲通并得以理解,就是这新世纪的乡土社会之中,年轻男女不说大加赞许,至少也是可以默认的。他想让她即刻离开自己,离开还蕴含了她一身肉香的床铺,永远不再踏进这屋里,便强拿出一副男人的做派,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吧,从此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烂女人。
“你随便给张老师,要是没钱我就不要。”
他说:“你说个数,没钱我去给你挣。”
她说:“我经见过的男人不少,张老师,和你一块儿我最受活,日后哑巴不在家时我还要来,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给多少你给多少,没有了以后还我也行。”
这是那女人离开床前时说的最后几句话,张老师当时并不感到多么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静默着,回想起来,倒是不寒而栗了。不消说,女人的敢作敢为,是说来就要来的,且你不给她一笔钱去,她便更有来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阳去了,辞掉学校的教师,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学生。就是没有和县城女人这场风波,你也不是没有动过去的念头。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许只能用躲开才能堵上。难道说还能继续风平浪静地生活在张家营的环境之中?
也就去了。将教师的位置和到来的转正指标,拱手让给了别人。以为自己离开学校,会使村人惋惜吃惊,没料到村人谁见了都说:
“去吧,挣些钱回来,待在这山梁干啥。”
走了。中间回来一次,还了一些债息,也给了那女人一笔。钱是在村头给的,冬天的北风呼啸得山响谷鸣,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他从村里出来,独自静静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身一看,是县城的女人,穿一件纯毛的红色大衣,一团火样朝她烧来。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说:
“跟着我讨债?”
“有了你就给,”她说,“没有拉倒。”
他给了她一沓儿,她数了数,装进口袋。他说少不少?很有几分瞧不起这女人的模样。没想到女人一样瞧不起他,说以为你去洛阳挣了多少钱呢,也就是挣一个保姆的工资。说完这些,女人车转身子,又一团火球样滚进了冬天的村街上,滚进了一栋楼房的门楼里。这时候,他听到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
“天元,快找个女人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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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县城的女人紧走几步,追她到村口的时候,果然见娅梅已经进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认、问候。彼此说些胖了、瘦了、显老了、你还年轻那种一见如故的话。他看见她时,紧走了几步,可到了人群边上,又冷不丁儿收了脚步,想起她不仅仅是来看离婚十七年的丈夫,还是来看张家营人、张家营村。确切说,她是脱开都市,到这旧地寻找一丝安宁。于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动了,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当儿,太阳西沉,村口是一地浅黄浅红的光色,这光色和她的兴奋融在一块儿,在她脸上跳来跳去,很像了县剧团唱新戏时舞台上旋转的灯光。她穿了针织的春装,淡灰淡白,既朴素又大方,不留心会以为是她随便穿套衣服便来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这是她着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华带进这乡土社会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沦落带进张家营。浅灰浅白也许正是她当时心境。他站着望她,她也站着望他。他们彼此对望那一刻,是一阵突来的安静,连落日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吱吱有声地从西山梁上传了过来。之后,他先从怔中醒来。
他说:“来了?”
她说:“来了。”
他说:“颠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说:“从县城坐车,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拥着进了张老师的新房,都说天元盖的新房好漂亮哟,浑砖到顶,上下闻不到土腥的气息,想不到吧娅梅。娅梅不说话,只在院里仰头望着房子,几条掩盖不住的深纹横在她的额上,挂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细的树枝极有章法地在天空挂着不动。走进屋子,她说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说还没有,她便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从一位在村里时常常骂俏的嫂子手里接过一个满是拉链的大包,和任何一个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样,抓出许多只有省会才能买到的透心精糖、什锦软糖及进口的美国巧克力,给大人孩子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后让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谨谨,说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然后就都坐了。没有凳的坐在门槛上、门墩上,乱哄哄地问些省会的传闻,说亚细亚大楼到底几十层?她说不到十层,哪敢几十层。又问二七纪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层?亚细亚城、郑州服装城等,真的和县城一样大吗?这些又亲切、又可笑的问话,她都很乐意做回答。问至最后,忽然有个女人说:“娅梅,你又嫁个男人没?”
“没有,”她说,“一个人过。”
那女人说:“不再成个家该有多受累。”
她说:“不累,也没合适的。”
这样直到日落尽去,村头一如既往地响起女人唤娃儿吃饭的声音,村人们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从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来。她送走了最后几个老嫂小妹,回来接过天元煮的荷包蛋,认认真真转着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搁在了天元身上。
“盖房子借债了吧。”
“没有。”
“我想着不会没有,借了你让我还。”
“真的没有。”
她开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识的、温暖的,似乎和她在张家营时一模一样,不仅是这白里包黄的荷包蛋的味道,就连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这里时,特意去镇上买的那种不大不小的细花瓷。仅仅在端到这碗的那一刻里,一种又苦又热的血液便开始在她脉管里急速流动,使她感到,仅仅是为了端一端这碗,吃一个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来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既回来了就多住几天。”
她说:“你不是还要去洛阳教人家的学生?”
他说:“不打紧的。”
她说:“这一年我老做梦,老梦见你妈在叫你唤我。”
他便怔怔地望她。
娅梅便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卧在身边的黄黄,她哭了,黄黄也流了老泪。屋门外的院里,依旧如了乡俗,栽满了一棵棵小桐树。桐叶已经长大,每片叶上,都点点滴滴着几粒鸟屎。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驱赶回来的麻雀,在那小树上啁啾成一团,叽叽喳喳竹竿断裂似的叫声,果子一样从树上熟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滚进屋子里。新房子还有一种潮湿的气息,然这气息的凉意,却又有几分沁人心脾。娅梅想到了什么试论都市的一本书籍,书上说都市不过是一个操着卖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为钱的诱惑,妓女再也不会顾及贞操问题,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够;在某些时候,那被玷污的肉体里也还蕴藏着一丝纯洁的精神。精神的贞操,却不是金钱的力量所能夺去的,可惜都市越大,越加繁华,那一丝精神的贞操,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被淹没,有如一场泛滥的大水和一块长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敌手。还说,只有乡村,远离都市的乡村,才是纯洁的少女,永远保护着她珍贵的贞操。在那乡村里,一声鸟叫,一抹夕阳,一支雁队,一缕炊烟,一群牛羊,一句乡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骂,无不显示着乡村贞操的圣洁。
她说:“天元,你这树栽得好像密了。”
他说:“等长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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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尽管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长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七年前在乡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黏在一块儿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新式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裤也非常普通。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瞟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媒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给你添麻烦了。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
“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五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你来得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日子。”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
82
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人简直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娅梅,然后同她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自然他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穴。几十年前,初到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早些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时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天,娅梅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五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五百八十万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她找了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来的豫苑大厦一二〇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楼出纳员那武汉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以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被掘开了。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
“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孩子的时候,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土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一样的婆婆。
83
满以为,腹中的孩子和亚细亚酒楼,会成为她精神和物质的两大支柱。孰料孩子的降生,却是降落于她的都市灾难的更大源泉。在漫长的怀孕过程中,她几次漫步在妇产医院的门口,人们望着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个圆鼓凸凸的肚子,仿佛看一种海洋怪物。流产的念头,并不是一次两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感情上弹痕累累,沟壑纵横,那也就没有必要为他生下孩子。何况,他一再明确,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第三次走进妇产医院时,已经坐上了从美国进口的人工流产的手术椅,可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说,胎位正常,说不定是个男孩。你不觉到有些乱踢乱蹬吗?听了医生的话,她忽然从手术椅上走将下来,脸上凝了一层坚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么啦?做吧,长痛不如短痛。”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男人对孩子漠不关心,自己就更应该把孩子生将下来。恩爱夫妻的孩子女人只有一半成就,另一半归男人所有。这样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将归一人所有,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敌人罢了。自己已岁越中年,对男人无可奈何,对都市无能为力。可自己,培养一个孩子至二十周岁,男人已经走近花甲,孩子正热血方刚,于都市、于他的父亲,他都是不可取胜的天敌。不要说孩子是一条性命,毕竟是自己肉体中的一个部分,就仅仅为了替男人生养一个仇敌,大约也不是那种得不偿失之事。怀着这样一种心理,决计要让孩子降生于世,便感到自己并没有输给男人什么。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能培养一个丈夫的敌人,那丈夫最终的惨败,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计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办理离婚手续,用名存实亡的关系拖住他,使他并不能彻底洒脱;二是女人怀孕期间,政府部门一般不受理离婚案件,正可以争取时间,寻找得力律师,使丈夫不得从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财产。这样挨过所谓的十月怀胎,丈夫虽然没有回家夜宿一次,也没有同哪个女人多么愉快。因为无论哪个女人,无论丈夫换成什么住房,不过三朝两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娅梅的电话或者信件,告诉对方,我是康华公司经理的妻子,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你如果不想成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脱离关系。有的时候,也许他们正在床上欢天喜地,不是电话铃响,便是有人敲门,拿起电话没人讲话,就那么三五分钟响上一次。索性掐了电话,不久又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如此三番五次,闹得那点儿情绪烟飞云散。到了怒火中烧,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荼,爱不成也分不成时候,男人终于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娅梅。”
“你回来干啥?回来情人的被窝就冷了。”
“回来跟你离婚,满足你的要求。”
“离婚可以,把康华文化公司给我。”
男人当然不会答应。他说,我用两年的时间给你写信,两年的星期天都在碧沙岗等你上钩,为的就是康华文化公司。不答应你就走吧,娅梅说,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将来会替我讨回这笔账的。新世纪之初的那年四月,娅梅在亚细亚后街又买了别人一所宅院。因为人生的失败,闹得经营萧条,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人丢弃了在郑州的全部产业,到广州寻找重整旗鼓的机会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栋三层小楼,还有很大的一个院落。四月里,院落中盛满了阴谢阳施的风光。红砖院墙上,爬满了从国家首都移植过来的爬山虎的藤子。楼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树,葡萄架差不多罩满了一个空院。楼上的大小阳台,都摆着随季节适时而开的花草。红花谢了,紫花开着;紫花谢了,黄花开着。怀里的孩子即将临产,生命如同一只兔子,在她肚里不安分地蹦来跳去。这时,她便坐在正阳的凉台上,感到这次婚姻的失败,算不得什么大事。未来的日子,将会同过去一样,随着孩子的降生而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甚至在某些时候,面对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尔想到前半生在张家营的苦难岁月,也会立刻刹下回忆之车,驱赶着它驶向孩子出生后行将到来的岁月。再或,明明知道丈夫又换了一个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庆祝爱情和刚签的一项合同,也懒得用电话去扰乱一下。随他去吧,她总想,我有孩子,惨败终归于你。用极其大众的说法,最后的微笑才好看,最后的眼泪才痛苦。她将一切,都寄希望于孩子的出生。
至五月将尽,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说自己多么兴奋,就连提前请来的保姆,也为这事激动得彻夜不眠。是在家生产,还是到医院生产,直弄得她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到妇产医院去。因为床位紧张,又请妇产科的主任到亚细亚酒楼吃了一顿,这才把一个平民产妇赶出医院,将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开始了她人生命运中的又一次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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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县城女人又一次疯狂地情如雨注,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寐,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的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痛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大手的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已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了作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逝。她想起了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点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头胎的脐带。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哪个女人滚在了床上,正播着情欲的暴雨;也许,在哪家豪华舞厅,踩着都市的节拍,一边搂紧新的舞伴,一边正盘算把哪个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廉价弄到手里,高价卖给国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难产。他对此漠不关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块儿死于难产之中,然后,他便当然地继承了她的那些财产。他动用了她五百八十万元的存款,在这个城市开设了最大的康华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满足,还千方百计从婚姻法中寻找一个可乘之机,离婚时分走她一半的财产。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医生去她脸上擦汗擦血时,她用手拉近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歪过头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脸上。
“该怎么你们怎么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
医生直起腰来。
“我们尽力而为。”
一张双层的白布搭在她的脸上,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听见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又冷又硬,叮叮当当挂在她的耳边,如同挂着白白亮亮的几个冰凌条儿。还有脚步声,拖拖拉拉,又异常急速。不消说,医护人员是快步而又脚不离地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她感到了向未有过的孤独。都市的嘈杂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楼后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声,这一切都不属于她,都不能占有她的脑海。倒是十余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对她不尊重地动手动脚;天元对她奉若神明的恩恩爱爱;黄黄时不时地咬她裤角;强强借月光捉迷藏后,在她的唤叫声中贼头贼脑从她身后溜回家里的身影;《欢乐家园》中山虎伴着一具女尸睡了三年的图景,卖馄饨时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奋斗……这些往事,温暖如春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还有婆婆,婆婆此时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学校门口,目送着强强走进了一座半庙半寺的学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一家坐落村头的饭馆。在商店里,婆婆说,需要什么你就拿吧。她说我没带钱,婆婆说在这边买东西不要钱的,你只要说句你们这边比那边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饭馆她们刚刚坐下,服务员就把饭菜端了上来。用过饭菜,婆婆走到那开馆的主人面前,她以为婆婆是去付钱,谁知婆婆对人家说,我引着我儿媳到这边看看。那主人说,多引她走些地方,让她把两边好好比比,就很热情地送她们出了饭馆。站在饭馆门口,婆婆说这边好吧?她说果真是好,至少没有像我现在这个丈夫那样的人。烦了你就过来吧,婆婆说,不过来到张家营生活也比省会好……
生完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深夜一点多钟。都市的繁闹,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静。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输液的瓶子,感到肚子又瘪又塌,如泄了气的一个大气球。一个护士朝她走来,说你不睡了?她望着护士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问:“我生了?男孩女孩?”
护士说:“男孩,六斤半。剖腹产。可他死了。采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办法。你年纪大了,不适宜怀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现在才都回去。”
孩子终于没能生存下来。在这偌大的都市里,娅梅仍是孑然一身,无论抗争或者奋斗,抑或从人生的战场上撤退,她都将是孤立无援,命败于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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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仅此也就罢了,说到底还是那句,一失足成千古之恨。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从妇产医院回到藤萝缠绕的新宅,本想在六月的夏天,宁可亚细亚酒楼少赚一些,自己也要好好歇息将养一番,所以一连几天不往酒楼里去。到了一日午后,在家心烦意乱,信步到酒楼一看,上中下三层客厅,空调、电扇都在工作,客人却寥寥无几,少得可怜。照说,正值炎热的夏季,吃喝的人少些当是常事。但一楼的冷饮大厅,不说应该满座,十成有客七八,应是该的。然而,客人却也是寥若晨星。走到服务台里去,蝇子在服务小姐的头上旋转盘飞,服务小姐却睡得十分香熟。沿街开过的汽车喇叭,大吹大擂,声动山河,惊破了全市的午休,唯一不能惊醒服务小姐的美梦。见此番情景,少不了一场大动肝火,差一点把姑奶奶三个粗字写在脸上。叫来临时负责的指派经理一问,才知道她在住院期间,男人来酒楼四次,均是以她的名义,不仅调走了几位精明强干的漂亮小姐,而且又从账户上取走了三百五十万元。问说没有我的签字,谁也不能去银行取钱,为何钱就取走了呢?新换的出纳取出取款凭据,说本来就有你的手章和签字。凭据自然是银行中统一实行浅黄色薄纸。娅梅接过那薄薄一纸,左审右查,对着灯光细看,才发现那签字除了李娅梅的“娅”旁女字,和自己通常签字的“娅”旁女字相比,稍稍瘦了一点,其余实在找不出二样。各样印章,也难以挑剔差错。至此,娅梅才终于明白,乘自己离开酒楼之机,从账上取走一批巨款,是男人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无论那笔迹的模仿,还是各类印章的重新刻印,都周全老道,滴水不漏。从各个方面去讲,同七折八腾早已与别人结婚的光明大商场的老板唐豹比较,这位合法的男人,也许才是都市真正的主人。有了此类情况,不要说离婚的事是越快越好,就是有能力将男人送进班房,也是当该。孩子死了,财产损了,年龄失了,甚至连生存的力气也一下减退三分有二。娅梅什么也没说,从酒楼回到新宅,喝了一杯开水,压下激动的情绪,抓起电话,拨通了北郊的康华文化公司,找到自己所谓的丈夫。
“我是娅梅!”
“听出来了。你身体好吗?”
“孩子死了,你称心如意了。”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什么时间?”
“越快越好。”
“只要你把财产给我一半,现在也行。”
“我要是什么也不给你呢?”
“我有律师,还有别的一样东西。”
“什么?”
“有一天打开盒子你就知道了。”
关于离婚和财产分配,已经是这世纪之初最普遍的问题。律师事务所的公务人员,也最欢迎这类诉讼,一方分配的财产愈多,他按比例抽成也愈多。娅梅也自然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主顾。她到法律咨询处咨询了有关离婚的财产分配问题,才决定向法院提出离婚上诉申请。可不及她将上诉书递交上去,她便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一个从本市北城康华文化公司寄来的极其精致的木盒,如同情人送给情人的订婚戒指那类盒儿。回到家里,打开一看,盒里除了装有一份平分财产的协议离婚书等她签字以外,还有红绸包的如浅黄的粉笔头儿似的一段婴儿风干的手指。再找盒里,还有一封短信,信上说亲爱的娅梅我妻,这是你我爱情结晶体的第一个指头,你如果不答应分给我一半财产,在离完婚以后,我会不定期地给你寄去或送去一个木盒,就如当初你每周接到我一封求爱信一样,寄完我们孩子的手指我寄脚趾,寄完脚趾我寄鼻子、耳朵、眼珠。都寄完了,我一块一块寄孩子身上的肉。总之,你在这个城市,别打算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以孩子父亲的名义,从妇产医院领出咱们爱情结晶的婴尸,就是为了你后半生不断接到你最需要的一种礼品。
望着那粉笔头儿似的孩子的手指,她突然之间陷进了人生命运的深渊之中。她不知该把那一截风干的婴指扔了,还是作为罪证送往那些执法的部门。对这些事情,她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只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劳累。一种行将垮掉的感觉,如同暴风雨样向她袭来。就在这一刻,她想到了多年没再想过的张家营子,想到了风平浪静的乡土社会,想到了忠厚笃诚的天元,想到了婆婆、强强、黄黄,想到了和天元情意深长的乡村生活,想到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奋斗,就像顶风行走在都市大海的一叶孤舟,冷不丁儿觉得自己该歇了,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就是亚细亚酒楼彻底垮掉,财产真的分给所谓的男人一半,另一半你如何消受?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儿子,没有女儿,除了只有行同路人、素不往来的弟弟和弟媳,你到底还有什么?其余所有,大约就是对乡村生活和乡土社会的回忆了。楼外夏天的炎热,在葡萄藤上慢慢浸染过来,屋里的烦闷像发酵的面团一般,粘粘拽拽地膨胀着,最终将她包了起来。在使她深感繁乱的都市生活将要使她窒息的这一刻钟,面对着所谓爱情结晶的尸婴风干的手指,她终于承认,自己到底是个女人,到底是常人凡胎,到底,不能与这都市畸形繁华所滋养的一些蛹虫一样的人们相提并论,彼此内在的精神还是格格不入,于大都市的生活精神来说,还是隔着一层。究其原因,是因为女人所致,是因为自小养成的秉性所致,还是因为近三十年的乡村生活,被乡土社会的淳朴熏陶所致,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却是说不清的。照理,本可以以丈夫寄来死婴的手指、信件和冒名取款的凭据为证,找好律师,大干一场,只要法律在这件事情上略持一些公正态度,再借助一些新闻媒介那种中国传统伦理的力量,不要说丈夫从自己手里夺不走什么财产,进监狱蹲上一段时间,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然而,娅梅却终于下不了把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因为离婚财产分配不公而送到法庭上去的决心。这种与人为善的弱点,最终仍然是她命运之途上的一个陷阱。最糟的是,明知是陷阱,还要睁着双眼跳将下去。
事情拖过一些日子,整个夏冬四季,她都生活在对乡土社会的怀恋之中。到今年正月,在屋里似病非病地睡了半月,当自己打开医生给的一包西药,看到其中除了十余个白色药片外,还有一颗黄豆似的东西,拿在手里细加辨认,知道了那是一团儿干肉,是自己所生死婴的风干的小鸡儿时,娅梅同时也看到了推门进来的丈夫,风度翩翩,身后跟了一个多彩多姿的漂亮姑娘。
他说:“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算了。”
她说:“我要告你,送你上法庭!”
他笑笑:“你不会,说到底你真心爱过我。”
她冷眼相对:“要会呢?”
他瞟一眼身后妖艳秀丽的姑娘。
“她父亲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要打官司就得大打,准备打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谓的丈夫领着姑娘走了以后,她左思右想,打听到那姑娘确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之女,便一声长叹,打消了诉诸法律之念,接受了苛刻无理的离婚条件。于春节以后,办完手续,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就简便行装,有几分贸然地回到了乡土社会。
86
回到中午十二点多的时间里来,天元听见一声门响,睁开眼睛,娅梅已经走进院里。午时的阳光,金灿灿地在她脸上照出一种年华方富的颜色,浅淡红润。若不是昨夜总以为天元会去老房找她,被情爱的激动和失望弄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现在的年貌小许多。也许这就是都市的本来特征——总让人看去比实际年龄少了一些。而乡土社会,这一点则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虽然不是十分老相,但决然不会有人说他不是五十岁的人。至多,人家说他不算老的,和你实际年龄一样。
“你可真能睡,”天元说,“睡到了午饭时候。”
娅梅没有自嘲自责,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说你晚上同我有话说,我等你一夜。”
天元反倒有些自责起来,觉得实则是自己的懦弱欺骗了娅梅的感情。说起来,昨晚吃过夜饭,送走几位来看娅梅的邻人,天已大黑,村街上响彻着做娘的唤娃回去睡觉的叫声。那时候,他们二人坐在新房,一个床上,一个凳上。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要在往日,这时间正是上床睡觉时间,可至于他们,毕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对床上的事情,也都吃尽了苦头,那种所谓的理智,实则是一种对情感的压抑。从生理上去讲,这个年龄,事实上更需要和风细雨的恩爱。就娅梅的回来,无论母亲借助亡灵来去方便的条件,到省会去看到了娅梅多少难以启齿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绽和命运的漏洞。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这乡土社会,不能说她是对人生的顿悟,倒至少可以说,到了这个发达年月,她对遗落的乡村的纯朴和你天元的情感,开始了真正的追忆和怀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边,她也就做完了她该付出的努力。剩余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对她提出要求,或有所暗示,她将都不会加以拒绝。可是,娅梅坐过的地方,也正是县城的女人每夜到来,要坐的那个地方。他想向她说些什么,或者索性过去,将灯熄了,行将所欲之事,至少给她一些男人的温存。然而,每当他这样想时,县城的女人,就横在了他们之间。就在娅梅回来的前一夜,那女人还乘着夜深人静,过来坐在他的床边,说你去洛阳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熬住。他说你走吧,娅梅明天就要回来。
“娅梅是谁?”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吗?”
“至少不是为了钱来找我。”
女人从床上站起来,说张老师,你也太那个一些了,我要你一点钱也不是说就对你没有感情,至少在张家营,在整个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见识,也最卫生、最体贴女人。要纯粹是为了钱,我可以回城里和外国人睡。那里来投资的外国人,一见我没有眼不直的。说实话,你把我当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们张家营人,到城里看看,有几个女人不从外国人那儿挣钱?更不要说洛阳、省会和南方了。其实,类似的事情,不要说张老师早有耳闻,就是在城里,见到十七八岁的姑娘,大白天挎着外国人的胳膊,走进外国人包的房间里去,也并不是一次两次。沿着这样的逻辑推断下去,省会又该怎样?娅梅本身又在商业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业,她又该如何?不说她一定会像城里女人那样的人,但母亲亲眼所见,到底还是事实。可惜,母亲死了十余年,对自己说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万确地深信不疑,但却不能以一个亡灵之言,进一步去询问人家。然而,这一些东西,却又时时地阻碍着他情绪的涨落,使他无法不顾一切地去同她有一场恩爱。
“不早了吧。”他说。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来。
“明天村里有车去洛阳。”
“你想搭便车走?”
“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他说,“怎样我也得在张家营陪你。”
娅梅终于还是离开那床铺,又离开那间屋子。按说,人生半百的年龄,对有些事情她该显得几分冷淡,但到底他们之间,有过十余年的恩爱,现在又各自独身,同在一间屋里,让他像久别的年轻夫妻一样疯狂起来,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会经受不起。但如现在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也使她感到失望至极。她走在院里,望了望头顶的水色月光,有意地说,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来也不单单是看你,还要看孩子、婆婆,和张家营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树去一趟,还想看看狐狸的孤魂。
他本来出门送她,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感到自己的冷淡,实则过了界限。站在她身后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见原来母亲立在新房的窗下。不消说母亲是夜晚回来,一直立在窗外的,她的脸上,是冰凉的苍白,眉头紧紧团成一个皱儿。他生怕母亲突然开口说话,或走将出来,把娅梅吓得哇哇大叫。于是,紧走几步,大声对娅梅说: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到你屋里找你。”
她问:“有事?”
他说:“我有话要说。”
她说:“现在说吧,都半夜了。”
他说:“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赶我,我就住在你那边。”
她忽然扭头看他,却看见窗台边有一影人儿极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着她看。你就来吧,她一边望着婆婆的身影,一边望着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说我不闩门,早晚等着你来。
87
“你昨晚怎么没去?”
“昨天忽然有些头晕。”
天元这样搪塞娅梅的问话,说后又觉不妥,补了一句,说我去了,路上碰见了熟人,怕人家说长道短,到半路便又回来了。这样说完,开始去灶房舀饭。揭开锅盖,酸浆面条已经闷得又黏又稠。而乡下的这类地方风味,要的也正是黏稠。闻到这又酸又香的气息,娅梅就跟进灶房里来,说了一些诚心的夸赞,话意中对天元不灭的爱情,天元也听得十二分明白。她说好香呵天元,能经常吃上一顿才好。其实,后边她期望他能说你想吃你就常住到乡下来。可是,他只笑笑,说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里,又忽然对自己的操行和县城的女人有了几分怨恨。若不是县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娅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将发生之事,会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和结局。
在老房的门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树贪恋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团团摇曳的虚影。本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对面山梁上的小李庄里,有几家灯火若明若暗。张家营歇息在春夏之间的清淡寡静之中。散落在各处的瓦舍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着时下季节的清新,组成一股袭人心扉的气息。从树街上轻脚走过,各家的门都严严闩着,窗上不见灯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里,娅梅还亮了一盏灯光,映动在一窗纸上。犹豫不决的时候,母亲从娅梅的床边走来,说去吧天元,她在等你。这也就终于决心去了。当看见一窗灯光的时候,心也随着灯光急剧跳动起来。十余年的夫妻,十余年的恩爱,一朝分手,就是十七年之久。而今她终于回来,也可见自己在人生中多么富有。走近那老宅的当儿,他曾经惶惑,十七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经过别的男女之爱。那时候躺在一张床上,都那么年轻,火烧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么的荒唐之举,也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仅不感到羞耻,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满和充实,有许多田园风光中的野情诗意。而今,十七年过去,世纪的日历又掀了新的一页,再次躺到一起,实则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彼此都会感到羞愧,感到对往日情感的玷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来,那也就索性沿着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爱为基础,大约都不会使人落下什么惨状。
到了门口,走进槐影下面,要推门的时候,从树后却走出一个人来,“张老师。”
居然是县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红布衫,在月光里如一潭深绿的水。
“你咋在这里?”
“我等你。等了你五个夜晚。”
“我俩中间已经一干二净了。”
“没有。”
她忽然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用信封装了,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如一块缩小的砖头。我把这钱给你,县城的女人说,省得你老说我和你睡是为了钱财,说我们城里的女人都是破烂。这样说着,她果真把那一沓砖似的钱塞回天元手里,然后退了半步,离天元一步远近,借着走去的树影所带来的月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她说:“那钱一分不少,你点个数儿。”
他问:“你想干啥?”
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这样说时,一脸月白色的深思熟虑,既无凉风嗖嗖的冷静,也无如火如荼的热情,除了鼓胀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话是不颤不抖,就仿佛你去县城赶集,她想与你一路同行一样,叫人怀疑,那胸脯山脉移动似的起伏,不说完全是佯装出来,但一半的真诚,怕是不会有的。
他说:“你疯了!钱不够下年回来我再给你。”
她说:“我不疯。我不要钱,就要和你结婚。”
他问:“你知道我五十多岁了,哑巴跟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说我在这儿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来找这女人就是你对她没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忘掉她。你没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时你又口口声声说我这好那好。你是在哄骗我张老师。我和哑巴睡觉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只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我要和你结婚。这省城的女人大我十多岁。她除了家是省会的,别的哪儿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已经迁到洛阳了,结了婚你把我户口也迁到洛阳去,我决不再找别的男人,对你一心一意。我保证还能给你再生个孩娃。在县城时我家开旅店生意。就是因为旅店生意我原来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张家营,嫁这么一个哑巴。给你说张老师,我过不了张家营这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日子,吃饭、种地、睡觉,睡觉、种地、吃饭,天天就是这三样事情。再多就是担着青菜、苹果、鸡蛋,到城里做个小本买卖,也只会卖个青菜、苹果、鸡蛋。老村长家最有钱,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烧几窑砖。我瞧不起你们张家营,盖三间新房,有几个零用小钱,以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把哑巴甩了,咱俩结婚张老师,我敢跪下向你保证我不和别的男人来往。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可以开饭馆、包饺子、卖酱菜,还可以卖手推车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乱七八糟赚钱的书。咱们两个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阳打出一块地盘来。我都听说了,你在洛阳给人家教书的女主人是寡妇,是戏子,长得并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风月场上的人。你给我钱时我都算过了。你欠村长家那么一大笔,去洛阳一年还清了,还又给我这一大笔。你这钱是哪来的?工资是积存不了这么多的。不消说是洛阳那女人给你的。她凭什么给你这么多的钱?不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顾及名声,才雇你这么一个男人在家里?你把我带走张老师,和娅梅、和洛阳那女人谁都不来往,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咱俩一块儿出去打天下……真的张老师,我敢跪下保证我死也不再和别人来往了,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日子,为你赚钱做生意。我不愿意让你和我睡了又给别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个好……
88
在院里的日光中,黄黄如同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而他在乡间与县城女人的风波,自己看在眼里,却一味地替儿子开脱,隐瞒了娅梅。然她却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天元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浆面条使她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
“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
酱面的香味如阳春三月草坡上的青稞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无法说你留下我也不留下。娅梅为她这样把天元推向两难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说娅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却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个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会说给你听。这时候,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娅梅把目光从碗上和天元身上移过来,看着老人问,你不是说我留下他也留下吗?
婆婆说:“天元,你把你的丑事讲出来吧。”
天元不吭,脸上的僵呆越发显得浓重生硬。
婆婆说:“是不是那戏子给你说了一堆好话,你以为你就真的离不开洛阳的日子了?”
洛阳的日子,已经分明地写在了天元的脸上,除了娅梅以为那是两难的僵呆,婆婆的亡灵却对此洞悉得极为明了。说起来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无非是另一种生活的招手罢了。
眼下,那些盖了村、乡、县,三级迁移户籍红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里磨来蹭去,散发出火一样的热烫,炙烤得他浑身不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两天不去洛阳交办这些表格,它将成为几页废纸。而和县城女人在床上随口商议的新的远离乡村的计划若不成为几句空话,县城的女人,将会使他最终也同娅梅无法生存于都市一样,无法存在于乡土社会之中。
天元端着酸浆饭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为昨夜被那女人的又一次引诱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耻如漫山遍野的皇天后土,将他埋得严严实实,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半点纯净。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四岁的男人,居然会那么脆弱,那么没有几十年修炼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娅梅为自己留下了大门时候,在那女人果然跪下时候,他便又一次被那女人泛滥的情爱,淹没得窒息了过去。被那女人所逼,不得不答应立马离开张家营了。
那女人是天将亮时离了这台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风乱雨的情爱,把天元浇得昏头昏脑,那雪白柔嫩灿烂了女人光辉的身子,烈火一样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疯狂的时候,她说张老师我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信不信张老师?他怀疑她是昏头乱说,可他却说我信的,现在我一点不怀疑。
她说:“你把我带走张老师。”
他说:“我俩一块儿到洛阳去。”
她说:“我半天也在这山窝待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阳去,这儿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着一条狗。”
他说:“乡村就这样,你自小也是乡村的人。”
就是因为是乡村的,我们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来,拱手奉献给寄予希望的男人说,到洛阳我们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给你生个孩娃不说,还让生意雪球一样滚大着。她说到洛阳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我先摆个水果摊,或者推个模仿金银首饰的小车儿。等生意大了,我们开个真的首饰店。我爹是县城最有名的首饰匠,到那时,我们有我们用不完的钱,买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管着首饰店。她说我们不请别的人,一个首饰店和一摊子家务,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闲下来就读书。晚上我们亲亲热热,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侍候你一辈子,把你养得结结实实,过一种在乡村一辈子也过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女人这样说时,他们已经被彼此的情爱之火,烧得不知所措。一团黑暗里,他们却看到了金灿灿的亮色。那当儿,不要说一同去都市谋求一种与乡土社会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说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渊,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直至天将亮时,窗子挂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还残存其上,他们还在喘息之后,又有了一次疯癫,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筋疲力尽,她必须离开时候,不得不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她还说:“张老师,我回家准备东西了。”
他盯着她一下比一下遮严的身子,如同望着越来越被云彩遮去的月色洁净的光华。
“去吧,吃过午饭到村头搭去洛阳的汽车,对人就说你是回城里走走娘家。”
“你呢?”
“管不了那么多啦,留娅梅在这里,我和你一块儿到洛阳去。”
娅梅已经喝完了一碗酸浆面条,回灶房盛第二碗时,她听到村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唤大叫的吆喝声。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耳房,由于窗子嫌小,又背向朝阳,房里光线微弱暗淡,猛然从日光中走将进来,如同突然走入了黄昏的光色之中。就在这猛然之中,娅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头发枯白,脸色苍黄,老泪纵横。婆婆说娅梅,天元怕不会留在张家营了,他过不惯这张家营的日子了,是婆婆我对不起你,让你火车汽车,上上下下,十七年之后又回到张家营来,却白白跑了一趟。娅梅端碗怔在突然进入的昏暗里边,脸上半惊半疑地望着婆婆说,我只望你给我说句实情,告诉我天元他究竟为啥不愿和我复婚,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婆婆说:“是他不好,他有了个城里的女人。”
娅梅说:“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拦挡不了。”
婆婆说:“你回省会去吧。”
娅梅说:“省会将我逼了出来,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说:“若愿意,我把你、天元和黄黄都带到那边去。我们和强强一块儿,还是一户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娅梅说:“天元呢?”
婆婆说:“由不得他,我去说。”
很长时间以来,婆婆在娅梅面前出现,都没有这次的面容清晰,她连婆婆脸上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仰头去看天上离地面最近的几颗星星。还有婆婆的声音,略微沙哑,如喉咙里卡了什么,且那哀伤的语气里,有阴黑淡淡的一股凉气,极如深夜风高的胡同里,吹出的凉飕飕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风。说完了,婆婆便走了。离开那个竹编的北方农村时兴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时,那凳子发出了细微尖利的几下吱嘎的响声,婆婆便不见了,仿佛在你面前转眼即逝的一道人影。
娅梅从灶房盛饭出来,从天元身边过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浆面条,才吃了三分之一,所余的大半碗,在碗里成了黏黏稠稠一团。她说你怎么不吃?他说我不太想吃,然后又说,娅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下了死心?
她说:“说过几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这个时候,台子地上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高唤,到县城和洛阳去的快些吃饭,快些收拾行李喽——我马上就要走啦!是司机的催促。司机的高叫粗重响亮咔咔喳喳,如同从半空折断落下的树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脸上。立马,他的脸色苍白起来,碗在手里也微微地抖。不消说,躲不开的行将发生的一切,随着司机的高叫和村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89
汽车的喇叭声,嘹亮清脆,在山梁上响了三道,如是三道电闪,从台子地上风吹而过。随着这喇叭声的第二次催促,娅梅和天元都看到门前通往山梁上的村路,急急忙忙过去了一群又一群的张家营人。当年曾经做了几十年支书的老人,背上背了一个大包,晒干的红辣椒,挣扎着露在包袱外面;当年接替支书做了村长又下台的老村长,也在那人群中,穿一套褪色的军衣,扛着从山梁深处买来的中药,这到洛阳一卖,谁也不知到底能赚多少。还有曾同天元争过我死你活的大冈,还有小本儿买卖的男人女人,都肩扛手提地从门前过去,有说有笑,也有骂骂咧咧,说急着奔丧似的,我还没吃完饭就催着上车。这时的日光,也正暖得厉害,从大门望至远处,满山满梁都透明着光色。有几只乌鸦在山梁上飞去,好像是山梁上跳动的几粒黑球。院墙的阴影,已经伸展过来,爬到了黄黄的肚上。有一只绿肚子苍蝇,放心大胆地落在黄黄的眼睫上一动不动,而睡着的黄黄,却是死了似的无动于衷。娅梅把目光由远渐近地收回来,最后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天元的脸。她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病了天元?天元说我不想再在这张家营里过日子,我同你远走高飞行不行?
娅梅说:“到哪儿?”
天元说:“到省会。”
娅梅说我就是在省会不能待了我才回到张家营,我以为满世界都没有张家营这块地方好。她这样说着,把饭碗从嘴边端下来。我实话实说吧天元,她说我过腻了都市生活,我有你我后半辈子用不完的钱,你留下来,我们在这张家营安安稳稳过日子,平平静静打发后半生。她说眼下我想过山虎和他媳妇那种地老天荒的干净日子了。至此,她仿佛把该说的都说了,一片心迹,表白于地,信不信由你就是了。也是至此,门口的脚步声渐渐稀落,天元的脸上,开始流动着淡红血色。他依然端着大半碗饭,回望着娅梅的脸。
“你真的是为我才回到张家营的吗?”
娅梅和天元正视着。
“我还为了谁?”
天元说:“你又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孩子死了,迫不得已才想到了张家营,想到了我天元。你回到张家营五天来,我每天都等着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我也就决心留下和你过日子,可我等了五天五夜,问了十次二十次,可你就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你不把实情告诉我,你让我如何和你复婚过日子?”
山梁上又响了催促的喇叭声,树头也又响起了搭车去洛阳、县城的脚步声。天元说完这些,如同终于走完了一段路程一样,回身一望,娅梅终于被他摆脱在了理屈的身后。他的脸上,开始回荡了反败为胜的光色,从尴尬的境地跋涉出来后的轻松,在他舒展的额门上,变成白亮,同日光汇在一起,在宽大浅皱的额门上跳来跳去。可是,他本来以为他说出这些,她会有猛遇了一场冰雹样手忙脚乱,会向他求些什么,说些什么,及至说完时候,抬头看她,她却是平常脸色,如同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是把目光从他肩上投望过去,像望了一样少见的风光景色。天元转过身去一看,才看到那县城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大门口儿。她穿了一套只有城市人才敢穿在身上的鲜艳红亮的春装,立在那儿,被日光一照,实在是光彩夺目得十分可以。油嫩水白的脸色,在门框的影儿里,呈出淡淡的红润,尤其那两道居然在山梁乡村也敢浓妆艳抹的嘴唇,红得如落日的两束霞光。还有脖子上围的纱巾,本来是一身三月的桃红,这纱巾却猛地成了深绿,绿得仿佛纱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挂在天空的一湾绿水,似乎随时都会化在天空里边。她立在大门口儿,不亢不卑地站直身子,手里提了两个在省会正十分流行的褐红色的大牛皮箱子,其模样不像搭便车去往哪儿,倒好像要开始一趟轻松愉快的人生旅行。
娅梅说:“过来坐啊,别站在门口。”
女人说:“不坐了,听说张老师要去洛阳,我来唤他,汽车立马要走。”
天元怔怔地站将起来。
娅梅说:“你同这女人走吧天元。我一看她就是能干的女人,别让人家苦苦地死等。”
90
女人依然在门口站着,红艳艳如一轮不落的太阳。娅梅和天元谁也没有将碗里的酸饭吃完。去黄黄身边倒饭喂黄黄的时候,连叫几声,黄黄却依旧没有一动,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仿佛是踢着一根空枯的木头,心里一惊,拿手摸了方知,原来被日光晒了半天,黄黄的身子还是凉凉如一块寒冰。这时也才知道,黄黄已经果真死了。
寿终正寝。
几天后,天元还是走了,离开了张家营子,虽没同那个女人并肩同行,但还是随后几日走了。那一天日光姣好,村落里安安静静,满山遍野都是和暖与平淡。经营的人去了经营,下地的人踏进了田地,一世界都是乡土社会变化了的风光。立在村头,能看见男女的乡村青年手拉手地从梁上走过,偶尔也会有一个与都市人无二的亲吻。总之,张家营子里有乡土之气,有经营中数钱的唾液之气,更有粉红淡淡的女人的气息。娅梅站在数十年前台子地边的路道上,身后是当年知青屋那排瓦房的遗迹,宛如京华圆明园中的断壁一样横卧在人世天地之间。那时候天元就立在她的面前,提了他要离去的行李,说:“真没想到。”
娅梅苦淡地一笑,说:“走吧你。”
天元立着没动:“你死心住在这儿?”
娅梅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死在这儿,这儿黄土埋人,你走了我也死在这儿。”
天元立了许久,日光混浊而又黄亮,把他的脸照成苍白之色。他想着洛阳那九都古城的繁华,想着在洛阳候他的县城的女人,也想着与从都市返璞归来的娅梅曾经是结发夫妻,至尾,他的行李软弱无力地如陨星一样坠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便坐在那行李上永无休止似的揪了揪自己掺白的头发,还是毅然地走了。一步一步,身影由近而远,犹如秋天随风飘去的一零黄叶,终于就成为一点,消没在天地之间。娅梅本欲再往前面送上一程,最少送到梁上的路道,其结果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瘦肩倚凝在那将倒未倒的知青屋的土墙上。
其时,一个人世,都是混杂的黄色日光。
1992年7月初稿于开封
1993年7月改定于郑州
2003年5月再改于北京
2007年7月第四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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