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立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个世纪的末后。这一年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蓝盈盈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中年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回到这个城市开始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我国收回香港主权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了一些东西,猪奶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是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了诸多特殊现象,于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之隔。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美容业、服装业,都是萌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着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一九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插曲:《爸爸和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插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插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船潺潺地载着梅的脚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年的前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专递的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52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甚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沾了亚细亚商业中心的名利,光顾那儿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憾。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前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成为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却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的。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母亲已经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那四千元钱又被邮局返了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那七百多封求爱者的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凡思,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即埠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燃烧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于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53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
这天是星期日,她决定要去试行一次约会。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贵人。也许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籍在亚细亚的街上,以其机智和命运中的洪福,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小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馄饨的,也是街上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新中国建立后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炭碎煤都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煤气费。回想起来,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地从那时挣扎着发达到了今天。
54
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针线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周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
眼下,有大批顾客脚步匆匆,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豹,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黏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
“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儿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里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像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完全结束之后多年返城,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作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望着面前的唐豹,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于是,脸上写了浅淡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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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全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优越性,被砸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乜斜一眼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臭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然却二话没说,默一阵就车转身子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了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也就议定,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浓重的市民心理。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绝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津有味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要如数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作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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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入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做派不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乡、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星光商场已经不远,能看见那儿的人群,在乱哄哄中来回窜动,就像急于入圈的羊群。商场的高大门面,一律用巨型茶色玻璃镶就。“星光商场”四个大字,是中国书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迹。听说新加坡的一位国家领导人,费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几个汉字,而唐豹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笔。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迹,制成了镀金的字样,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闪烁着金黄的光芒。
在梅刚刚发迹的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地偷漏,已经到了一万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三万两千元。那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不丁儿遭此当头一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行不行?”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很难交齐,便依照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先送一半税款过来。
新所长说:“不行,送三万两千块。”
梅说:“好吧,我去借三万两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以后要常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的右手,说先住一夜,以后的事情再说。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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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农民半生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做法,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说一句你别以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走出,是恰到好处的做法。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的月光,水灵灵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而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满脸是唐豹拳头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瓶,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所长桌边的床上,汇成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劝着唐豹。
唐豹沉默一阵,说:“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梅便有些怔了。
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道他在伪造人民币。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确了。说完那话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新的税务所长有一天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影里那团黏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不丁儿会扑上来咬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一般馆子差。他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肋骨也断了三根,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红旗。
58
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深秋的亚细亚街,自然是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瘦嶙嶙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得体合理,多少商户的儿子都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止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的。可是,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的那段生活温馨,也想起了杏黄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的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大伙儿早早关门,上街看电影。而自己略感头晕,到四楼卧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浑身抽筋,不能动弹,双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便极其渴求有人敲门,哪怕是盗贼突然进来。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时,仍是没人走上四楼。酒楼营业后,楼下客人的脚步,小姐们服务时的偶尔银铃样的笑,叮叮当当挤进她的屋里,却硬是没人来敲她的房门。最后,她以为她要这样孤独地病死时,才不顾一切地滚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电话的软线。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真该再成一个家了,这样孤零零地为谁活呀。那次住院,叫竹叶的服务小姐告她说,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业务函件,一封是那杏黄的信封时,她浑身的血脉骤然间热辣辣地发烫,两眼冷不丁儿流出了泪水。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孤独流泪,还是被那杏黄色的信封感动,倒在医院的床上,一任眼泪决口的河样,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下周我到碧沙岗去,那个人就是瞎子瘸子,我也要和他结婚。
那个人当然不会是瞎子瘸子,也不会是这为重奖而奔波的俗人。倘若会为重奖不顾一切,自然也会把对爱情穷追不舍,当作是愚人的一项事业,他又何苦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她看到别人拥挤,自己总要出汗。星光商场,已经挤到她的面前。原来开奖是在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五等奖都已摇了出来。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辆的机械赛车的幸运者,把赛车推到一边,任由唐豹请来的晚报记者和电视台摄像记者,在闪光灯中一次次留下他们的红运。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亮中开始掺杂都市的尘埃,被这样的太阳照晒,你能嗅到一种发霉的气息,如同站到了乡村牛圈的旁边。人是山山海海,车辆决然不能通行。国家公务人员,在为唐豹的开奖服务,也为政府的经济服务。誓死的努力,才在街边维持出一条可以擦肩而过的人行道儿。其余的地方,商场门口的空地,亚细亚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奖的人们。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时在播出一位接近中奖的号码,或三或五再或七,从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个数字,都会使一大批人激动得嗷嗷乱叫。另一大批人,沮丧得连口大骂。走近人群时,梅放慢了脚步。她忽然后悔不该从这街上走。然虽后悔,却没有走穿胡同的绕道之意。她依旧慢慢挤着朝前走去。
详尽地想,五个年月,人非柳絮杨花,加之事业有望,单纯地为了爱情谋求,也不会落到今日一事无成的田地。除了对乡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挠,怕要数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牵扯了。在星光商场门前波涛汹涌的繁闹里,梅听到唐豹那浑水一样浊重的声音,就冷不丁儿想到他强盗一样在自己心中霸占的位置。公正说来,梅在百般无聊时,也曾如儿童幻想插翅飞天样想过构筑自己同唐的天堂。说到底,豹子也是一个人物。他的作为,常常使人觉得,你把他放在总统的位置上,他也并非不能胜任。如若设计,他生存在美国或者中东的黎巴嫩,他不成为议员或黑手党的领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无策之时,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处置。值这样的时候,你为他的作为心惊胆战,然那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到胆战心惊的分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的。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从道理上来说,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道,却也要让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赔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做法,在本市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先去等着,直等到天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吗。这时候唐豹走来,说:“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一万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一万元给他,交代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馆子同另一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一万,还又借了人家几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儿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得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言毕,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今后,唐才德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金星,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局长的儿。”
59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了赌,又知道执照是因唐把钱输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担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做派及操行的无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黏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片的落寞和孤独,便深感了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请在开张上帮过忙的工商、税务、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梅说这样影响不好,怕人家不会来的,毕竟都是国家培养的公务人员。唐说由我去请。从会计处取了五千块钱,同他的一位熟人——这熟人也是因无业而发迹于别人手下的人精,唐说是蹲监时在狱中结下的患难朋友——到那儿赌了两个小时麻将,回来说都请过了。至来日,果然有关方面的人员全来了,其中还有两位位置显赫的局长。
至此,每遇难处,自己亲自解决,解决不了,唐便出马,几乎手到病除。在饭庄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经理的角色,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无非梅没公开声称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处理,一件件皆令人满意。月底儿,仔细去查会计的账目,除了唐领过自己如数的月资,其余连一分钱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联系业务,从烟酒处取走一包云烟,吸不完也仍旧归还。这又使梅感到,兴许可以把后半生交付于他。怀着这样的思想,留心去观察唐的言行,却又使自己不断地失望。
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彼此说起话来,梅对唐说,你可以时常往老家寄些钱去。妻子离婚了,孩子到底归是亲生,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总让他们死守黄土。
他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们。”
梅说:“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总是仇家。”
他说:“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们,就算父亲做到了家。”
梅说:“说这话你就不像一个父亲了。”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一千,多存些钱,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身边,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60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一走三天,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干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儿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去办了户口?”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看得出来,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跟,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眼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儿,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挨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花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土地。那儿埋了我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和你不一样,咱俩压根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于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飘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来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待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儿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挨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大把,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61
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之所以坐电车出城约会,是因为时间尚早,她可以在电车上体会做知青时挤在电车上的美好滋味。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日常挤公共汽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别想要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追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精神清静的喘息。
车从街上走过时,她能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淡淡一帧肖像,表面并不比在乡下时老去多少。然仔细地审看,眼角的纹路,毕竟风雨霜雪,纵横交错,无可阻拦地刻印了许多。似乎还有一根白发,从眼角垂落下来。她心里寒了一下,如风到秋天,就看见早落的一场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灯的反光,想自己每日洗刷,如何竟没能发现。静心地把脸挪到二寸远近于窗子,果然银银一根白发,从正顶垂向眼角。心里默默一声长叹,扭身仰在椅背上,微微地闭了眼睛。
无论是谁在东郊等我,阿猫阿狗我都和他结婚。梅暗自这样思忖。凉爽的黑风,淡淡地从窗缝吹来,把她的头发撩起又放下。看见白发时,梅下定了押宝人生于相邀的决心,闭眼走了一阵,却又渐渐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在夜阑人静时,才在亚细亚街走动的人。比如说,唐那样的人,那自己决然是要宁死不嫁。一条几里长的亚细亚长街,有几家性病医院,本也无可非议。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专家,也纷纷在这街上租赁房屋,开设诊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两年前,市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户口为名,进行了搜捕。来日,男盗女娼的事情,便晒满了亚细亚大街。后来才知,有几家旅店业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红火,是因为兼营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来在自己饭庄做服务小姐的一个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赏不已的十九岁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养成经营的骨干,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绍来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门户,只好忍痛割爱,让他把人带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堕落自己,也堕落别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干过一些日子,关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时,去给她送几件女孩必换的衣服。谁知她接过衣服,便泪水涟涟,伏在梅的肩上,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梅经理,和谁结婚都行,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
问其究竟,不言不语,只是满面的泪流,荡漾着不散的追悔及哀伤后的气息。然从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满地痛苦,如秋叶一样无奈。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于那晚的谈判,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带着失落和仇恨的豹子,第二日却一如既往地开始上班,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为的是他定将愤然而去。可是,他上班了,样子上如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由此也可见他虽为乡下的人,也照样深谙世事,老练通达,非常人所能比拟。饭庄上下,除了当事的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分歧。甚至,当着众人,唐还和梅开一些不伤文雅的玩笑。事实上,熟悉他们的人,无论是政府下属机构有关方面的国家公务人员,还是饭庄的常客,都认为他们是老天晚撮的一对。如不成婚,则为天地遗憾。然而,实质上的累累裂痕,已经到了无以填补的分上。梅在经营上的一些差错,如元旦没给工商、税务等方面送去一些国外的挂历,春节拜年漏了哪位局长之类,唐豹明知,也不予提醒。至最后一次,二人坐下商议饭庄的前途,已经是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将成立,唐着实不愿坐失良机,而自己又无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陈述了自己对水源股份公司前景的希望,劝梅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个股东。
梅说:“买点原始股票倒是可以。”
唐说:“一定要倾其所有。”
梅说:“又不是赌博押宝。”
唐说:“将来的水源公司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梅说:“我们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经营。”
唐说:“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谁在水源公司投资大,谁将来就可以控制水源,控制市民和工厂的用水,进而控制这个城市,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很惊讶唐的想法。
“你想控制这个城市?”
唐很不以为然。
“人要有长远眼光,经商也是这样。”
梅苦淡地一笑。
“我能有今天的经营,已经十分满意。”
唐怔怔看了看梅的表情。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梅是打算在水源股份公司购进一批股票,日后分红也好,适时抛出也好,她都十分有把握地大赚一笔。可和唐有了这次深有意味的平淡谈话,她却说不清为什么,横竖是索性连一张股票也不再买了。此举,便昭示着二人分道扬镳已迫在眼前。貌合神离的情况,决不会再在饭庄持续多久。而梅作为饭庄的主人,一方面并无心辞他,另一方面,也找不到辞退之由。唐之所以还要委屈于饭庄兢兢业业,如梅所料,是他还没有找到自己起于东山、卷土于都市的机缘。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挨到夏末,机缘终于姗姗而来。
62
机缘起于都市商业、服务业的迅速发展。
二七广场那儿,已经成为国家最负盛名的商业区。长年持续不断的商业大战,在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人民百货大厦之间再三再四地升级。国家的新闻机构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旷日持久的跟踪报道,进一步刺激了各地顾客和大战的操纵者。加之一些作家、导演的介入,制作成畅销书籍和卖座的电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连续剧,使商业区更加红极一时,名扬天下,其竞争和管理经验,也被国家的商业系统推广全国。最终,一切推波助澜之举,使那个商业区,被政府列入计划,要以惊人之速尽快扩建为商业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领导人勘查之后,被列入商业城的主要街道,将更名为亚细亚大街。
如此,亚细亚的繁华崛起,便遇上了千载难逢的黄金良机,一些早就看上亚细亚商业区的本市人、外地人,还有在国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国却备受敬仰的外籍华人,纷纷到亚细亚街购买地皮,设计营业性楼房。就在这时,唐和梅做了最后的分手。
唐说:“这条胡同被划为商业大街啦。”
梅说:“听说了。”
唐说:“据说要进行地皮拍卖。”
梅说:“都这样传说。”
唐问:“你不乘机买下一块?”
梅说:“看政府开的价格吧。”
唐说:“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搞些经营。”
梅说:“由你。我这饭庄也不是藏龙卧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说:“我不开饭庄,你放心。”
梅说:“真的不开?”
唐说:“真的不开。”
梅说:“为啥?开饭庄你轻车熟路。”
唐说:“不为啥。因为我轻车熟路,我开饭庄酒楼,就必须和你争拉客户,就必须千方百计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无亲。我不做你的冤家。”
梅盯着唐看了许久。
“这样说,你需要钱可以先从饭庄借些。”
唐说:“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知道你的钱对我无济于事,留着你自己多买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钱借给别人。”
这就分手了。在一个满是雨气的早晨,天空朦朦胧胧,有毛毛细雨的飘落。就在那种情景之下从雨雾中来了一辆小车,停在饭庄的门口,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唐豹没作任何介绍,让其把简单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车的后仓。大家都出来送唐。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虽时有争吵,但都早识唐非一般之人,也不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商智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有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儿要人。只要你那儿比这里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的客套话,便上车关了车门。直到车走的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个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个老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油烟样堵在胸里塞闷着。
63
断然也想象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亚细亚街最中心的一块大地皮。那儿原是本市第一鞋厂的大仓库。鞋厂濒临倒闭,被一家私人经营的皮鞋公司所吞并。国营鞋厂的先进进口设备,被私人公司的卡车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国营厂的工人被公司经理选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谋出路了。国营厂的大仓库,被唐豹在本市最豪华的四星级宾馆的一顿盛筵买下了。用五十几万元人民币,对仓库内壁、地板进行了装修和柜台添置,十五万元的门面改造,就这样建起了亚细亚街最早营业的星光商场。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营业那天,市领导在商场门口举行了剪彩仪式。电台、电视台、报纸等喉舌机构,因市领导的出面,无条件地为星光商场做了不取分文的软广告和硬性广告。星光商场的开业,成了本市商业中心城建设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范,被主抓商业城建设的市长,作为嘴边的例子,再二再三地提起或表彰,以促进商业城的崛起和繁华。至于星光商场是如何开的业,那一笔启动资金的款源从何而来,不熟悉唐豹的人从不过问,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
和唐豹分手以后,梅整整三个月没有谋他一面,连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里,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唐很早就同人合谋过一笔大的买卖:向俄罗斯输出劳务。且说为了国家税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还费尽心机地办了俄罗斯国籍。据说在这笔生意中,唐的任务就是要到豫东农村和安徽淮河一带及别的灾区招募农村过剩的劳力。消息是否确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来,这样的生意无异于太空冒险。但再一转念,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说劳务输出,也给国家赚回了急需的外汇。而经营的一方,每个人分得一二百万人民币,或者大笔外汇,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块商场的地皮。那块地皮最早拍卖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元。因数字的可怕,人们只能叹为观止,很少有人问津。
因为星光商场的开业,引来了大批好奇的顾客。在二七广场商业区购物,无论是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还是商城大厦,都带有官办的性质。至于人民百货大厦,你依据其名,就更能品嚼官办的滋味了。尽管这久负盛名的商业中心商品丰富,种类齐全,货架上琳琅满目,加之交通方便,价格公道,但因为官办,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顾客可以任意挑选货物,服务人员决不表露厌烦情绪,但却不能讨价还价。人是活人,价是死价。而星光商场的开业,恰巧满足了人们的贪欲心理。各种商品的标价,都有一定的浮动性质,你甚或可以把标价从中一刀斩断,也许成交还是很轻易之事。在星光商场的里边,有一部分柜台,唐采取了租赁形式,那些将过小康日子的买卖人,从那儿租来一米半长的玻璃专柜,每月要向唐豹交纳五千至一万元的管理费。不消说的,价格明显偏高,然却不需他们自己去同横眉冷对的工商、税务人员交往,自感也是一种省心。在那些柜台购货,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卖者可以漫天要价,买者可以就地还钱。成交了,前者叹息做了赔本生意,后者窃喜以为占了很大便宜。事实上,吃亏的总是消费的顾客。买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锐了。但亏虽吃了,却有了讨价还价的乐趣,下次冒着上当的风险,仍然还要来星光商场。
总之,星光商场带动了亚细亚大街的繁华。唐豹在一年之内,成了本市商业上的一颗明星人物。说到商业城,不能不说亚细亚大街。说到亚细亚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场和豹子。
星光商场开业以后,自己是见过一次唐的。梅依稀记得,似乎是去给自己的饭庄改为亚细亚酒楼求盖最后一枚公章的路上,刚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有一辆风驰般的轿车戛然而止,门开处,走下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汉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声李老板,抬起头来,唐豹已经笑着站在了自己面前。从根本说来,彼此没有实质的矛盾,相处的日子里,相辅相成,合作算不上多么愉快,但却十分顺手。梅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顽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时候,关键时刻,常能放弃己见,采纳唐的建议而实现自己的意图,这多少也体现了唐在经营上做人的价值。所以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还有一份惊喜。立在马路边上,让城市建设和发展的尘土落在双双的头上,彼此亲热地问了一些双方情况,道了生意上发财的祝福,最后唐说:
“我开张那天,你该赏脸去凑份热闹。”
梅说:“去的都是市政要员,我算什么呢。”
唐说:“我在人群中到处瞅你。”
梅说:“你又没发帖子给我,瞅我干啥。”
唐说:“我真的没发请帖给你?”
梅说:“发了我能不去?”
唐说:“记得发了呀。”
梅说:“真的没发。”
唐说:“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怎能把你忘了。”
这样说着,就握手告别。该往东的往东,该往西的往西。望着一溜烟儿跑掉的小车,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言语和唐说话时浮在脸上的轻快笑意,梅的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心头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
64
唐豹的星光商场,转眼之间便矗立于亚细亚大街。相比之下,亚细亚酒楼的建设和开业,则是历经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为之多么的呕心沥血。也许别人的磨难,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场开业以后,又有几家如美容中心、华艺时装店、发型新世界、如归宾馆相继开张。照理,别人都新打锣,另开腔地唱戏,要修装台子、建设剧院、招募角色,该比自己难出许多。而自己有饭庄的基础,也有一定资金,仅仅是请一支小型建筑队把酒楼承包后如期交付使用罢了。可就这些,却使梅整整瘦了十二斤,开业那天,眼窝已陷下许多。
期间,父亲的病故,虽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却差一点使梅垮将下来。父亲得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心肌梗塞。馄饨馆子改为饭庄不久,由于唐的得力,便索性让他在家养老,也算享了几日清静安闲之福。可病危的时候,做儿子的弟弟以及弟媳,却从不到床前一站,并唆使其女儿不要去爷的面前,说爷身上有一身传染的病菌。酒楼那儿,开张前一天,自然是要请有关人员去大宴一次。请柬已经送出,所请人员也答应照时赴宴。可父亲病情岌岌可危,派酒楼的人去叫了弟弟,弟弟却到第二天早上八时,如上班一样姗姗来迟,且前脚入门就说,姐呀,我今天跟人谈一笔大买卖,侍候不了爸啦。话毕,后脚已经转向要走。父亲在床上说,让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请人入宴在九时开始,客人八点四五十到齐,八点半,主家自然要到场照应。弟走了,梅急得满屋打转,父亲又说,你也走吧,那边要紧。苦于无奈,梅将开水和药放在父亲手边,交代了几句,出门时,租来接客的小车已经匆匆在门口停着。
宴请人员,除了唐豹没到,送过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齐。且在宴上,工商、税务、卫生检查等各方,都异口同声,说要对亚细亚酒楼尽力关照。宴请从上午九时十分开席,至下午四时结束。回到家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又叫几声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手脚都已凉过,自己倒的开水和救急的药片,还安然放在床头。
在去约会的路上,梅将出市时,看见了那个著名的街心花园,那里有孩子在倒骑着车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圈,把老年人的运动场骑得就地旋转。父亲向无进过那些老年人的娱乐场所,他一生孤独,死时也没能拉住儿女的手离开人世。而儿子强是在不足十岁便早夭离去。梅将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感受着一种不多见的寂寞。她在心里拷问自己,人生如此地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环形车渐渐地接近郊区,把都市一点一滴地抛向身后。城里城外,虽然是一样的天空,梅却总觉得城外更好,视野也在慢慢开朗,脑子也渐渐清爽起来。嗅到的气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凉爽,有一种一步步走进自我天地里的感受,轻松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时常把自己搞得昏头昏脑的平时琐事,却一刻也不能遗忘,整天像生活在练武场的感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酒楼开业以后,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人生接力赛的跑道,迟缓一步,被贻误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于酒楼初始,客户需量的扩大,顾客又少有一定,第一个月虽收大于支,但为了填补投资时挖下的债坑,给服务人员的工资迟发了几天,没想到一个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里。
“我家写信催我往家寄钱了。”
翠是唐豹介绍来的,模样算不上秀丽,比起流行的标准,略显胖了些许,脸膛也稍微显红。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的一个商业家庭,接人待物,极有分寸。跟着唐豹的磨砺,加之城市文化的熏陶,很能为店里拉住顾客。即便有的客人心术不正,吃饭时不免说些不够正经的话,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场,也能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既不失姑娘的严肃大方,又不惹恼那些大款顾客和专吃公款的国家公务人员。梅知道,翠家境优越,只是为了混迹都市,或者说为了和唐豹的一些幼稚情感,才做了酒楼的服务小姐。翠说家里逼她寄钱,其实纯粹是些托辞。
“工资晚两天发给大家吧。”梅说。
翠说:“这个月不是发不下工资吧,梅姐。”
梅说:“刚开张,我把钱用到了别处。”
翠说:“我听说别的饭店开支准时,还比我们这儿工资高。”
梅说:“高多少?”
翠说:“十块。”
梅说:“下个月我们涨上去。”
正在用人之际,翠的手下又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许多单位过节和头们一时激动,单位的上司来检查工作,都不断被翠招来包间。翠的话有很大分量。为了刚开张的酒楼,自然需要稳住人心,是酒楼上下,同心协力,以振兴自己。但梅没想到翠的只言片语,却与唐有着关系。工资涨上去了。亚细亚酒楼的服务人员的月资,居全市同行之首。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议,说她搞乱了整个酒楼、饭店服务人员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65
翠和被公安人员从旅店抓走的红,是在冬天离开亚细亚酒楼的。北方的城市,和南方截然不一种味道,四季分明,一如城乡的差别。落雪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冰冻着青白的寒气,城市如一个冰封的雪宫。照理,这样的天气,服务业应该萧条几分,可亚细亚酒楼却反倒更加兴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梅跟水暖公司的经理有些熟识,早就借中秋节的机会,送去了十斤月饼和一个厚重的红包。因而,在暖气公司将管道送往亚细亚街时,公司经理首先派人将亚细亚酒楼的暖气装好接通。谁知这年的大雪,又偏偏提前到来,一夜之间,城市里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城池,数百家服务行业,却独独梅的酒楼里,暖融融流动着沁人心脾的热气,生意自然好了起来。
雪也下得旷日持久,旧雪未尽,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个冬天都是皑皑的白色。附近另几家酒楼的一些常客,还有固定在哪家饭庄的单位的公宴,都云集在了亚细亚酒楼。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务的质量,不仅菜的味道不错,风格也不算平常,服务人员的态度却又决然一流。那段儿的生意,红火到难以招架。有次,唐豹领着几个客人上楼吃饭,见到此番情景,不仅大肆感慨一番,说真真的想不到,李娅梅经理的经营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说不就比别人多了一些暖气嘛。
唐说仅这一点就把别的生意挤垮了。
梅说我可没有挤谁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银格朗朗,既没有十分称赞梅的意思,也没有对梅嘲讽的含意。酒间,梅有意让翠和红来回上酒端菜,照顾得不谓不周,连八百五十元的包间饭菜,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这次见面不久,足处说也是三日五日以后,翠和红却冷不丁儿在关门下班的时候,跟在梅的身后,至梅的房里,难为情了一阵说:
“梅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想换一样工作。”
梅对这事,先还不以为然,说不想招待客人,就是进厨间帮忙,那儿更脏更累。翠便说我们想离开酒楼,找一个体面活儿。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寻常儿戏。再三地问为了什么,只是答自己年龄大了,处男朋友时,对方一听说自己是酒楼服务小姐,立马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们的话,自然不能说不是理由,可酒楼生意正在冬季的旺处,忽然走掉两个得力人手,不消说是一个影响。而相比之下,酒楼里其余的服务人员,哪个也不如她们来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么颜色的尴尬,都能随口找到恰如其分的对答。更重要的是,酒楼刚开张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务人员,业务还不谙熟,各方各面都还需要她俩领带。
梅说:“说实话,你们想到哪儿?”
翠说:“想到星光商场。”
梅说:“是唐豹让你们去的?”
翠说:“唐老板说让我去他那儿跑采购,让她去做总出纳。”
梅说:“你们去吧,有一天后悔了,我还是你们的大姐,可以随时回来的。”
翠和红便走了。翠和红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电话过来,有了一番生意经营的话语,“真不像话,我随便开个玩笑,她们当真了。”
梅说:“人往高处走。你那儿比这里好。”
唐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立马让她们回去。”
梅说:“什么忙?”
唐说前天他派人去给水暖公司的经理送了厚礼,请他们公司加班给星光商场装暖气,没想到经理把礼又送回来了。经理不知在哪儿买了个由旧翻新的日本录放机,硬说是从星光商场买走的。说现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说天寒地冻,星光商场的暖气若不装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丢失五百万的营业额。
梅说:“你可以找市领导嘛,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谁也不要挖谁戏台了。”唐豹严肃板正地说。梅从电话这端,看见了唐豹冰青的脸,还看见翠和红也许就站在唐的身边。他说,听暖气公司的经理说,是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发现告诉他们,讲那录放机是重新包装的旧商品。
梅想了想。确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们的货。”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见从房上滑落的冰块,噼里啪啦地响在面前,声音又白又亮。
“没别的事,请你出个面。”唐豹说,“那是一批很大的货,我也是受害者。只请你去给暖气公司经理家送一台一万八千块的摄像机,分文不取。然后请他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话,再把暖气管道抓紧接到星光商场来。”
梅不说话,默出一种黑雾白雾的矛盾来。
唐叫:“你去了,我让翠和红立马回酒楼。”
梅说:“我不去呢?”
唐说:“现在你生意正红,离不开她们。”
梅将电话扣了。
离开电话机旁,在窗边的风口坐了一会。带着冰情雪意的凉风,极轻地抚摸着梅的脸。想翠和红的离去,是她们不知都市里那打开阴井盖的陷阱,正黑洞洞地在路上候着她们,而对亚细亚酒楼的人心波动,和生意的影响,自然有着损失。为此,梅急急忙忙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亲自到餐厅、包间领带服务人员,断不了向顾客们赔些累人的笑,说些受用的不愿说的话,甚或亲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二是抓紧给全部雇用人员,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红色、棕色、深绿色的毛呢服务冬装,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裁缝到酒楼量体做衣的时候,姑娘小伙们高兴得仿佛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奇迹,小题大做地又说又笑,未及衣服发到手里,便都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地为亚细亚酒楼尽力经营起来。
但毕竟还是少了许多常客。
66
车上的几个旅客,不知何时皆下了,而偌大的电车上,孤独寂寞着梅一个人。当车缓缓刹闸,在公路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时,朝窗外看了一眼,梅才猛然发现,终点站到了。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小的时候,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碧沙岗的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缓缓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稞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趴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见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止地流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的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子,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忙不迭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儿?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静寂沉沉的世界。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吗?难道说会是唐豹?
67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忙乱于他的彩票开奖。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是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的。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
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数百万居民交代。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先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嘛。”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趴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两年。两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牙牙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座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这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账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蹚着一条河水。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是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住,想起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淡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手里转着的杯子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仰了仰。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了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唐说:“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让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68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也许就是唐豹吧。
69
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压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一直从她的心里喘吁吁地流过。可眼下,她走着,看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露着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岗上等她。
记忆中的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满了碧沙岗特有的毛扎手。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市内的高楼大厦,过街天桥和立交桥,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都在明亮的日光中无踪无影。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色褪尽,满堆着不毛的感觉。当年刻有“碧沙岗”三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熟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才明白碧沙岗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正在此为自己构筑夫妻墓室的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身后一片一个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萋萋,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倩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本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却看见吱吱响着的风沙漫过了大堤,卷动的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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