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有一次替魏昭王使齐国,期间,齐襄王听说范雎这人能言善辩,于是派人给范雎送去了十斤金子,范雎不敢接受。须贾知道这事了,认为范雎一定是出卖了我们国家情报,否则何至于齐王送他东西呢。于是回国以后,须贾就把范雎卖国的事情给相国魏齐说了。
魏齐是魏国王室公子出身,现担任相国,大怒,派人把范雎叫来,用竹板狠打了一顿,肋骨也打折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范雎眼看要被打死,只好装死。随后,被抬到厕所里。魏齐的门客都出来,专门到厕所里往范雎身上尿尿,以表示自己的爱国主义激情。
门客走了以后,范雎从席子里对看守说:“我叫范雎,你如果能放我一条活路,我必厚谢你。”于是,看守觉得这交易可以,就进去对魏齐禀报,说范雎已经死在厕所了。魏齐遂叫扔出去算了。
范雎随后被看守送出,逃到朋友郑安平那里,藏匿下来,改名张禄,随后逃去了秦国。
到了秦国以后,范雎观察了秦国的情形。当时秦昭王权力不大,都被老妈宣太后给夺去了。具体来讲,就是宣太后很爱自己的弟弟以及其他几个儿子,封弟弟魏冉为穰侯,其他几个儿子为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这四家都担任朝堂大官,私家比秦昭王还富。并且穰侯兼相国魏冉,还一再近交远攻,最近又要跃过韩魏两国去远伐齐国的刚寿,这么做当然是吃力不讨好,但是魏冉的一块封邑陶邑在齐国一带,打下刚寿来,可以并到自己的陶邑封地里,肥了自己。总之,这四个人,靠着宣太后撑腰,夺了秦昭王很多权和财富,对秦国固然是不利的。
于是,范雎经人介绍,秦昭王同意跟他谈一下。
到了见面这一天,范雎进了王宫以后,故意假装不知道那是通往后宫的长巷,而往长巷里面走,秦昭王从他的对面走来,前面的宦官们一看他乱走到这里了,怒了,推他往回走,并且大喊:“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故意说道:“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的脸腾地红了,他知道自己的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及其为首的贵族党手中。但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又不能怎样。
秦昭王于是走上前,道歉地说:“寡人应当早就向您亲自请教,只是去年遇上义渠的事情紧急,我得早早晚晚向太后请示,如今方才没事,我请以宾主礼与您相见。”
范雎也忙辞让说不敢当。旁边的群臣见了范雎刚才的勇猛表演,无不肃然起敬改换颜色。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宫里,屏退左右,跪坐下来,秦昭王问:“先生有什么要教我的,请说。”
范雎说:“还好,还好。”
过了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说。秦昭王又问:“您有什么要教我的啊?”
范雎说:“还好,还好。”
如是者三,秦昭王急了:“您倒是说啊,怎么老是还好啊?”
范雎说:“我是个流浪至此的外臣,我今天对您讲了,明天就怕要被人报复杀死。死不可怕,人之难免,三王五霸这些有本事的人,乌获、任鄙这些体格好的人,都最后死了。我不是怕被人报复杀死,我是怕天下贤士见我尽忠而死,从此闭嘴裹足,没人再敢来秦国了。”
秦昭王赶紧发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国辟远鄙陋,先生幸而跑来教我,您不管说什么,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您尽管说,我保着您!”
范雎给秦昭王拜手一次,秦昭王也赶紧回拜,这是充满诚意的了,于是范雎就开始说了:“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著名的猎狗品种)。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这固然是为了抨击魏冉而在故意夸大,其实秦国这一时期还是有成就的,伐楚攻魏,都有一定战绩。
秦昭王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当时,虽然俩人屏退左右而谈,但左右有很多窃听的,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所以,范雎作为一个新来的外人,只敢就秦相国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发表些抨击,不敢说太好什么。关系尚远的人却说一些近话,只能找死,这种愚蠢的死谏于事无补。
于是范雎说:“相国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如今打算越过中原的韩魏去伐齐之刚、寿,如此过涉千里,劳而无功,就是失计,而且不忠于国家利益。出去的军队少了,对齐国没有威胁,出去的军队多了,本国就会空虚,邻国就可能乘虚而攻入秦国。因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当年,齐湣王的相国田文(孟尝君)就犯了远攻近交的错误。他不远千里,攻打楚国,破楚军杀楚将,但所辟的千里之地,一尺一寸齐国也没有得到。因为齐国不与楚国接壤,无法接收土地,只好都赠送给了韩魏,白白壮大了自己的恶邻。更倒霉的是,齐军长期运动,疲乏不堪,齐国国内困顿,不堪一击,终于他的恶邻组成五国联军(乐毅之徒),大破之。至今齐国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齐湣王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说:“寡人愿听您的咧!”于是,布衣之士范雎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参谋兵事。
客卿是秦国专门预备给外来人才的爵位,不是很高。
不过,虽然范雎在提意见,魏冉还是顾自派出秦兵去攻打刚、寿了,刚、寿两邑随后被并入了魏冉的封邑。伐诸侯之利,尽归了个人腰包。秦昭王看着干瞪眼。
接下来的五年中,秦昭王听范雎之谋,伐魏拔取怀和刑丘两城。魏国有屈服事秦之意。但是由于魏国离得相对远,范雎又对秦昭王说“远交近攻”的重点不是魏国,韩国与秦国地形接壤,相错如绣,是秦国的腹心之疾,应该把它作为“近攻”的重点。于是建议秦昭王兵分两路,一路出豫西走廊,一路攻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从而截断韩国领土为三,以便收韩。秦昭王称善,又谋划着攻韩。
范雎见秦昭王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五年也来也立了功了,也日渐得到宠幸和信任了,这才找了一个没人的机会,对秦昭王说“大事”了。
这一天,范雎在单独私密的宫室里对秦昭王说:“臣居山东之时(山东指函谷关以东,意即在魏国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意思是秦昭王无权)。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太后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一党。每有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太后的弟弟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地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
范雎接下来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崔杼专权,用箭射击他的国君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还有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此肺腑之言,霍然悚动,长跪而起。
范雎接着又说:“我们知道,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一百个人抬着瓢跑,瓢非裂了不可。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秦国不也要四分五裂了吗。他们都是淖齿、李兑之类啊。从前三代之所以亡国,就是君主把权柄授予臣下,自己喝酒打猎。而他所授的臣子,嫉贤妒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替君主着想,君主还不觉悟,所以失了自己的国。如今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相国魏冉的亲信呢?国家无事则可,若有事,臣必见大王独立于朝廷矣,而且臣恐怕百年之后,主掌秦国的,已经不是您的子孙了!”
秦昭王闻之大惧,冷汗涔涔,于是,秦昭王称善,坚定了跟老妈作斗争的决心。
于是就在当年,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宣太后之权被罢,次年年初以忧愁而死;魏冉被剥夺相位,由范雎接任,随后被逐出函谷关,奔赴封邑定陶老死于那里,死后陶邑被收归国有为郡。其他三贵中一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另外两贵被夺去封国。
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并提拔范雎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秦国也回到了任用布衣人才而不是贵族高官的老路,这比六国的政治相对进步。
也许有人不能理解,王和贵族,都是统治阶级,一丘之貉,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呢?其实,王,不希望和一群有世袭封地的贵族分享权力,他更希望驾驭一群没有贵族背景、没有世袭领地、平民出身的职业官僚来治理国家。这也就是法家在秦国搞的变法的思路,用平民压贵族。如今秦昭王任命范雎取代魏冉,也是如此。魏冉就属于贵族,是王族亲贵。然而遗憾的是,布衣出身的职业官僚干久了,权力牢不可撼了,一样会威胁王。这也是随后范雎、吕不韦后来都不得善终的原因。但是相比于收拾贵族专权者,布衣卿相好铲除。
范雎做了秦相国以后,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秦军开始攻打韩国和魏国。
中原的魏国怕挨打,忙派大夫须贾捧着礼物,来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
范雎此时百感交集,听说须贾来了,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然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你还OK吧。
范雎说,我还好。
“你到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原有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酒席上,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哉?”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动荡,只是默默收了。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须贾还不知道这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倒是认识张禄,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
到了一处府门,范雎下车,说:“我的主人家到了,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通报。”说完,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童仆纷纷避逆。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打工的”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是我们的相国,姓张,不姓范。”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还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须贾知道逃跑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
于是须贾脱去自己的衣裳,让传达室的带着他,膝行光着膀子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所有人都穿着衣裳--唯独须贾光着。范雎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汤镬(就是锅炉)里煮--因为那里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以头触手,手伏在地上,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诬告我;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辱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然而,今日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可以宽释于你。”
范雎可谓恩怨分明。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死里逃生。他磨蹭了半天,穿好了自己的衣裳,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以后,他叹道:“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不识之,而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差点要了我得命。我须贾真是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须贾临走的时候,范雎点手告诉须贾:“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回去把这消息传达给了魏国相国--当初曾殴打范雎的,宗室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府中。
范雎时刻不忘当年之辱,探听魏齐被平原君收留,就向秦昭王全面汇报了自己当年在魏国受辱的全过程,表示誓杀魏齐。秦昭王对范雎的话表示了严重同意,为了替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叔父。范叔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在江湖上以好义重士著称,类似孟尝君那样,他也养了门客三千,不肯出卖朋友,。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他若狼狈逃窜至我处,我固然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
秦昭王于是扣下平原君,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秦国不回去了,相国范雎的仇敌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很义气,居然弃了相印,万户侯也不当了。单身与魏齐一同逃回魏国大梁,打算借信陵君之力逃往楚国。
于是魏齐一干人呆在大梁郊外,派了使者去找信陵君魏无忌,希望他帮着我们偷渡到楚国。
信陵君魏无忌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公子之一,也以扶困济难为己任。
但是信陵君却犹豫了,说:“如今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如何救护得了魏齐啊。”
门客侯嬴说:“公子可知道虞卿此人。虞卿当年贫寒得跟个叫化子一样,草鞋雨伞徒步求见赵惠文王,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次高谈阔论时,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然而当此之时,魏齐穷困来投,虞卿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护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这是真正的江湖义气啊。”
信陵君非常惭愧。于是驾车到郊外去迎接魏齐、虞卿一行人。但是他还是来晚了。魏齐最初听使者回来说,信陵君魏无忌不愿意收留自己,于是大怒,心中羞恶,觉得受了侮辱,干脆也不想跑了,就在郊外,抹脖子了。
赵惠文王知道以后,遂派人购求来魏齐的首级,交给秦昭王,换回了自己的弟弟平原君。秦国这么追杀魏齐,一方面是给范睢争气,同时也是显示秦国威风。
魏齐由于信陵君犹豫,不肯接见,感觉自己自尊心受了伤害,干脆“怒而自刭”,抹脖子。魏齐死得还是满慷慨激烈的。我们现代人大约不会因为这个而去死的。大约贵族就是这种脾气,好面子和尊严,出乎我们的想象。
布衣百姓就不会这么刚脆。布衣百姓生长于市井之间,比较柔巧,习惯于苟且,不太讲原则,所谓“蝇营狗苟”--为了能活着,可以像苍蝇和狗那样凑合,甚至放弃尊严,于是就不容易这么激死。
五年以后,秦昭王用了范雎的计谋,使用反间计,使得赵国用赵括替代廉颇,于是赵国在长平之战被秦将白起杀得大败。随即秦军围困邯郸。
但是不久,白起和范雎之间闹了矛盾,范雎怕白起立功太大,威胁到自己的相国位子,于是向秦昭王讲白起的坏话。刚好,白起又违逆秦昭王,觉得如今进攻邯郸并无胜算,多次拒绝担任攻打邯郸的主将,导致秦军在邯郸城外最终失利。秦昭王一生气,再加上范雎的调拨,干脆下令,杀了白起。
范雎又任用自己的恩人郑安平为将,继续去围攻邯郸,结果被后面的魏楚援军反倒包围了他,郑安平没办法,只好带着自己的兵两万人投降了赵国。
消息传到秦国,秦国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相国范雎,也要遭职务连坐,以同罪罪之,同样夷灭三族。那些与范雎敌对的政客,都在拼命借此煽动舆论,攻击范雎。当初范雎逃跑到秦国,都是好朋友郑安平护送的。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宣太后和魏冉“贵族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
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来请罪了,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甚于鸟儿爱护自己的蛋,请从我开始吧。”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范雎被封为了应侯)。于是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方才噤声。
可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王稽同志,也出事了。当时范雎能来秦国,就是王稽帮他偷渡成功的,所以范雎禀报给秦昭王,封了王稽做河东太守。可是,魏、楚联军大败邯郸城下的郑安平,随后尾随秦国败兵一直追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河东郡守王稽在汾城里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
范雎到朝堂上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范雎索性挑明,说:“大王,臣听说‘主忧臣死’,大王今朝有何忧虑,下臣敢请其死罪。”
秦昭王说:“如今诸侯咄咄逼人,有图谋秦国之势。而我们武安君白起新死,郑安平、王稽内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我是以叹息。”
白起的死,郑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情跟范雎都有关系,秦昭王的话,似乎是在责备范雎执政不利。范雎心想这回完了。
范雎退朝回了家,心中战战兢兢。
这时候,一个叫蔡泽的人却来找他了。
蔡泽,是燕国人,周游列国,一直找不到官做,最后弄得饭都没得吃,只好流落来了秦国。
蔡泽到了秦国,就请了几个人,派他们在大街上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必夺相国范雎的相位!范雎赶紧避位让贤吧!”
范雎听了,于是说到:“老父我力能摧百口之辩,熟悉各种经典,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说,能说得夺了老夫的相位!”于是,把蔡泽找来,看蔡泽怎么说自己。
蔡泽一见到范雎,就说到:“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您知道吗?所谓‘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就成了亢龙了,你就要有悔了,从天上掉下来了。”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
蔡泽又举出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死法,您觉得值得羡慕吗?”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都是以死得很难看著称,不值得羡慕,其中两个是被车裂了,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蔡泽举得这三个苦主,都是因为不能急流勇退,终于死在事业的巅峰,没能安全下桩。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知道对方是要说道家的道理,让自己急流勇退,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得好:“这三个人死得很好啊!都是忠义的最高顶点,人臣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商鞅事奉秦孝公,尽公而不顾私,信赏而治国家,设刀锯而禁奸人,披心裂胆,以利百姓,为秦国擒杀将破敌,攘地千里,不亦雄哉;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而越国大夫文种,当主子困辱之时,尽忠而不懈,当其成功兴霸以后,富贵而不骄。这三个君子坚持自己的义(政治原则),宁可为之而死,视死如归。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只要是义之所在,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
蔡泽说:“留下了历史芳名和功业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这话倒不错,我同意!”
蔡泽又说:“如您所知道,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人马与楚人战,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拔七十余城,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乱箭射死,车裂肢解。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就该倒霉了!从前越国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勇当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今天,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蔡泽的舌头像一把抽打着空气的鞭子,“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不如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将是更大,死得将更难看,我窃为相国深感危险!”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蔡泽的发言所吓傻,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一早就被抓出去车裂,为天下所笑。
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称善:“你说的很好啊。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听你了的!”
范雎这话中的引语,既是对蔡泽的赞许,也是在说明着,你蔡泽讲的道理,我原本是知道的。
其实,蔡泽所说的道理和所举的例子,核心就是“功成身退”,这个意思在范雎心中,绝对原本是知道的(这又不是多大的学问,范雎自然知道),但他就是耽于现实中的诱惑而一拖再拖不肯实行。蔡泽最后一自然段说到苏秦、智伯的时候,说得尤其地好:你既然知道功成身退的道理,但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实行呢。
于是,范雎听从他的意见,次日就去找秦昭王,说:“我认识了一个从山东来的人,叫蔡泽,是个辩士,很懂三王之事业,五霸之功业,足以任秦国之政。您跟他也聊聊吧!”
秦昭王于是召见蔡泽,说了一番,对蔡泽大为满意,于是拜他为客卿。范雎因此就请求病休,交出相印。秦昭王挽留不果,范雎遂辞去相位。回老家避祸去了。
随后,秦昭王觉得蔡泽给自己定了计划很好,就拜蔡泽为相国,向东不战而收取了周王室的洛阳。
不过,有的史料则说,在这同一年,“王稽、范雎死”。那么,似乎秦昭王还是把范雎杀了。范雎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所以俩人名字也连在一起。是不是秦昭王听了旁人的闲言,或者扛不住舆论的压力,于是派人,把退休了的范雎,还是赐死了,具体就不得而知了。倘如此,范雎还是“迫降”得晚了一点啊。
蔡泽当了几个月的秦国相国,就有人讨厌他,于是就说他坏话,蔡泽怕被秦昭王诛杀了,于是,也请病假辞职了。后来,他在秦国又住了十几年,事奉秦孝文王、秦庄襄王,以及秦王政,帮着秦王政出使燕国,使得燕国送太子丹如秦国为人质,因为这些功劳,当也有他的官做了吧。
太史公曰:韩非子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这话说的是啊。范睢、蔡泽可谓辩士,但是游说诸侯到了白头都还没有得官,不是自己的技能不过,计策不好,而是没有人替他们事先美饰、绍介。等到这二人流亡到了秦国,相继取了卿相之位,那固然是不一样了。但是,士人也是靠个机会,比这两个人还贤的士人,但却不能尽意的,那实在是多了去了。
笔者案:太史公说范雎、蔡泽困窘不能得官,是因为穷,无人替他们美饰,帮他们事先向君主介绍,或者自己靠钱折腾出名声。这固然也是原因,但二人在六国不遇,到秦国则有遇,也更是因为秦国素来有用布衣人才的传统,而六国多是贵族政治在延续,士人固无进身之地。商鞅、张仪等人,不也是如此吗,都去了秦国,才能得官。
另外,有人说战国时代的游士们,凭着一张嘴巴,就能一飞冲天,得到高官厚禄。其实没有这样的事。都是要不断立功,给秦国争城夺地,积累功劳,才逐渐位至封君将相的。范雎当上相国,也是通过五年的考验和努力。在见到秦昭王后的五年时间里,他帮着秦昭王对外有了战功,对内又夺了老妈的权,逐渐获得了信任,才当上相国。在战国历史上,全靠说,一席话就当上相国这样的大官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范雎的接班人蔡泽。但是蔡泽毕竟资历浅,事先没有积累功绩和同事关系网,以及积累秦昭王对他的信任,这样“一飞冲天”就当上相国,还是没几个月就在别人的言下,下岗了。可见,“一飞冲天”的事,在现实中该是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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