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杜洛瓦如今已经搬到了位于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套小房间内,生活井然有序,好似一切重新来过。他和德·马莱尔夫人的关系,甚至和正常夫妻如出一辙,就像为对付即将来临的重大变化,而事先做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循序渐进的淡然表现,他的情人经常感到惊奇,不止一次揶揄道:“你埋头处理家务的劲儿比我先生还大,如果早知道,我当初就没必要换一个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逗留了些日子,至今都没有回来。之后,杜洛瓦终于收到了她的来信,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归。而对于他们的久别,她一字未提。但是杜洛瓦并不死心,他决定一旦弗雷斯蒂埃夫人有所迟疑,他便拿出一切绝招,定要将她娶为妻子。杜洛瓦相信自己常受幸运之神的眷顾,相信自己身上透着一股让所有女性都难以抗拒的神秘无比的天然魅力。
一天,杜洛瓦收到了一张便笺,宣示着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便签内容是:
我已经回到巴黎了,请立刻和我见面吧。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了这些内容,便签上再无其他。杜洛瓦是上午九点收到的便签,当天下午三点就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见到他,脸上就浮现出只属于她的迷人微笑,同时将两只手向杜洛瓦伸了过去。他们相视良久,因久别重逢,也因深深思念。
“在我最怕的时候,你赶到了那儿,真是难为你了。”弗雷斯蒂埃夫人感激地说。
“只要你一句话,我做什么都愿意。”杜洛瓦接道。
两人在一段寒暄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问了报馆和瓦尔特夫妇还有其他同事的一些情况。在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始终是报馆。
她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十分想念报馆。尽管从未在报馆担任过职务,但是我的心和血脉早已与它相连,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喜欢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不说了。杜洛瓦觉得从她的话语微笑中得到了一种暗示。尽管他曾经暗下决心做事不要那么冲动,但现在仍然觉得自己还是经不住诱惑,于是他吞吞吐吐地问:“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用……我的名字……重新拿起笔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她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但是杜洛瓦却看出来弗雷斯蒂埃夫人实际上已经接受他了,于是他便跪倒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激动地狂吻她的手,同时说:“谢谢,我很爱你!”
杜洛瓦和弗雷斯蒂埃一起站起来,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杜洛瓦知道夫人对他已经有了情意,而且也许很久前就有了;两人对视而立,杜洛瓦一下子把她搂在了怀里,带着无限深情,深深地在夫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闪出了他的怀抱,随即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到现在还没作出任何决定,但最终可能会接受你;你要记住的就是在我同意之前,绝对不能对外面透露一点儿秘密。”
杜洛瓦答应了她的要求,带着满心的欣喜离开了。
打那以后,杜洛瓦每次去她家都很小心,他从来没要求夫人进行明确的表态;对于他们的将来或者以后,夫人都有自己的主见,当说到要做的事的时候,她总是把两个人都联系在了一起;相对于正式的答应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也更巧妙吗?
杜洛瓦彻底变了,他每天辛勤工作而且省吃俭用,他希望自己能积攒点积蓄让自己在结婚的时候不致那么窘迫。以前,他挥金如土,现在,他却惜金如命了。
时间飞逝,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很少见面,就算偶尔见面了,也表现十分自然。
一天,玛德莱娜看着他问到:“我们之间的事儿,你跟德·马莱尔夫人说了没有?”
“没有,我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和谁都没说。”
“好吧,现在你可以和大家说了,我会通知瓦尔特夫妇,这个星期把该通知的人都告诉了,你觉得怎样?”
“好,明天就去弄这事儿。”杜洛瓦激动地说。
玛德莱娜转移了自己的目光,是为了避免看到杜洛瓦心慌意乱的样子,同时说:“你同意的话,我觉得结婚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会比较合适。”
“都听你的,我绝对赞成。”
“我觉得日子定在五月十日好了,那是个星期六,而且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好的!就那天。”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母住在卢昂的近郊是吗?”
“是,在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靠养老金维持生活。”
“这样啊?我好想看看他们。”
“但是……但是……他们……”杜洛瓦说话吞吞吐吐,十分尴尬。
最后,他决定拿出魄力说出了实情:“我的父母是乡下人,他们靠经营自己的小酒店勉强过日子;为了我的学业简直累坏了,我没有为他们的身份卑微而羞愧,但是我怕他们遇事考虑不周和粗俗的话语会让你受不了。”
马德莱娜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样子非常温柔善良。
“这有什么呢?我觉得我会喜欢他们的,我一定要和你去看望他们;关于他们的事可以以后再说。老实说,我也出身贫寒……现在我父母都永远离开我了,如今我真的是举目无亲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把手伸向了杜洛瓦,又说了一句,“除你之外。”
杜洛瓦内心极为激动,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说的话让他如此触动。
她接着说:“我想起一件事,但不知怎么和你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我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弱点;我十分在意别人不太关注的事情;我喜欢闪光的外表和高贵的称号……我想让你在我们结婚之时把我的名字改成贵族的,你看怎样啊?
她感觉好像是让杜洛瓦做什么不光彩的事似的,脸上一阵羞红。
“这些我考虑过,但不太好办。”杜洛瓦说。
“有什么困难呢?”
杜洛瓦笑了一下:“我怕弄不好反而还要被别人讥笑。”
弗雷斯蒂埃夫人耸了耸肩:“说什么呢?大家都在改,没人会笑话你的,你可以把你的姓分成两部分,改成杜·洛瓦杜·洛瓦:在法国古代,“德”为贵族的尊称。这里的“杜”乃“德”的变音字,二者意义相同。,有什么问题呢?”
杜洛瓦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有研究似的,他用特有的腔调说:“不行,因为这太简单太一般了;大家都会这么做,我本来想把我家乡的名字作为我的笔名,再把它融在我的名字里的。以后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那我的姓一分为二。”
“你老家是在康特勒?”弗雷斯蒂埃弗人说。
“是。”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康特勒这个结尾不好听的名字,我们一起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改一下。”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意写了几个名字,在对其进行分析后,忽然喊起来:“啊哈,有了,你看这样好吗?”
杜洛瓦接过她手中的纸片,上面写着:“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真的是太好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内心欣喜万状,又念了几遍:“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太棒了!简直无可挑剔。”
接着,她信心十足地说:“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大家接受的,现在我们就要这么做;从明天开始,你的专栏文章全部署名‘杜·德·康泰尔’,至于本地的新闻,就简单地署名‘杜·洛瓦’,这样的话人们就不会为你有个笔名而感到惊讶了。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可以和朋友们说,你当初没有把‘杜’字标出是因为考虑到了自己的地位,所以必须低调,你也可以不提这个的。现在告诉我,你父亲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
她念了两遍之后,拿过一张纸,写了下面两行字:“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很高兴告诉各位,我们的儿子乔治·杜·洛瓦·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将在近日结婚,特此告知。”
她把纸片挪了一下,仔细看了之后,感觉天衣无缝,说:“世上的事其实很简单,只要花点心思,都可以办得到。”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离开后,走在大街上的杜洛瓦决定以后把名字改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份地位都为之有了改变,于是他气宇轩昂,很有绅士派头,他想告诉每个行人:“我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回到寓所以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他感到很不安,就写了一张便条,叫她明天来商量一下。
“这次的见面很不一般,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的。”杜洛瓦心里想。
他无所谓了,而且他本来就很豁达,他从不计较那些不如意的生活琐事,后来,他觉得要写一篇文章,建议国家征收新税来平衡国家预算。
他在文章里说,姓氏中如果有贵族标记的,每年要交一百法郎,从男爵到王公亲贵有爵位的人,则要交五百到一千的法郎。
在文章的最后,他写了自己的名字“杜·德·康泰尔”。
第二天,他收到了情妇寄来的信条,上面说她下午一点过来。
在等着她来的时候,杜洛瓦有点坐卧不宁,他决心一见面就直奔主题,等她平静后再开导她;他会让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单身汉;由于她的丈夫还没那么快死,所以就必须离开她去找一个合法的伴侣。
这么说,一场争吵看来是避免不了了,他觉得紧张起来。
门铃响的时候,他的心跳异常的快。
德·马莱尔夫人一进门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漂亮朋友,你好。”
看到他没有平时的那种热情,她不禁问:“你今天怎么啦?”
“先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便坐了下来,连帽子都没摘,等着他往下说。
杜洛瓦不知怎样和她说,还是开口了:“亲爱的,我现在心里很乱,也很沉重,不知怎么跟你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爱你,从我的心底里,我也为这件事很苦恼,我怕它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很难抉择。”
德·马莱尔夫人吓坏了,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啊?你快点告诉我啊!”
如果一个人内心欢喜却要向别人告知让他们伤心欲绝的事情的时候,他的表面通常要装作十分悲痛,就像现在的杜洛瓦,只见他语调悲伤但又很坚决地说:“是这样的,我要结婚了。”
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天旋地转,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叹,之后,她喘息未定,什么也没说。
杜洛瓦看到这里,继续说:“你不知道我为这个决定多么痛苦,你是无法想象的。我既没有金钱也没有地位,在巴黎的时候,我连个依靠都找不到,所以我很需要有一个可以在我需要的时候能给我安慰、鼓励还有支持的人。一直以来,我一直在找这样一位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现在我找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洛瓦停下看了她的反应,他觉得她应该会十分生气,对他破口大骂的。
没想到对方却是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就好像是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就要跳出来似的,同时,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脑袋也一上一下地摆动。
杜洛瓦想握住她那扶着座椅的手,却被她猛地抽了回去,只见她表情呆滞,喃喃自语:“天啊……”
杜洛瓦双腿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但是不敢碰她;因为她的沉默比起大发雷霆来更让他无所适从,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洛,我的小克洛,你也该替我想一想我现在的处境啊!我要是能娶你为我的妻子的话该多好啊,可是这不可能,你已经是个有丈夫的人了,你让我怎么办好呢?你也要替我想一下啊,如果我要立足社会的话,我就一定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否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很想杀了你丈夫……”
他生动的表述,婉转而温柔,听起来就像是在听一首歌一样。
他看到神情木然的德·马莱尔夫人眼中噙满泪水,不停地流在脸颊上。
“别哭了好吗?克洛。”杜洛瓦乞求道,“我的心都碎了。”
为了自己的尊严和气度,德·马莱尔夫人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问他:“那个人是谁?”
杜洛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浑身颤抖,但还是没说什么,沉思中的她,甚至忘了还跪在地上的杜洛瓦了。
眼泪不停地从她眼睛中流出。
她站了起来,杜洛瓦知道她要走了,而且一句话也不会说,她没有责备他,也不会有原谅。杜洛瓦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抓住了她的裙子,不想让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死死抱住她的双腿,他感觉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毫无退让之意。
他央求着说:“求你别就这样离开我好吗?”
德·马莱尔夫人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动人和哀伤,那眼神把一个女人内心的痛苦全部反映出来了,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地跟他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事了。你是对的……你……你……挑选了一个你最需要的人……”
说完,她挣脱了他的双手向外走了,杜洛瓦看见她那么决然,就没再挽留了。
房内现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感觉脑袋像被木棍击了一下似的,昏昏沉沉的,他狠下了心:“天啊,不管怎样,总算结束了,我们没有大声吵闹,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好了。”
他觉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突然感到一身轻,因为自己可以去迎接自己喜欢的生活了,他有点飘飘然了,他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不觉中对着墙壁打了几拳。
后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你和德·马莱尔夫人说了我们之间的事吗?”
“说了。”他说得很淡然。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旧看着他继续问道:“她有没有觉得事情很突然?”
“没有,她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众说纷纭,大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每次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依旧用“杜洛瓦”。偶尔他也会发表一些政治性的文章,署名是“杜·洛瓦”。每天他都会去未婚妻那里消磨时光,未婚妻虽然和他很亲热,却也只是把他当做同胞兄弟一样看待,可这兄妹情谊更多的隐藏了柔情和欲念;她决定要秘密举行他们之间的婚礼,在只请了证婚人举行完婚礼之后,他们于当天晚上就去卢昂,他们要去看望杜洛瓦年迈的父母,并且陪他们几天。
关于去卢昂,杜洛瓦曾经劝过,可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去了那里。
五月十号,这对新婚的夫妇只是在市政厅匆匆登记,打点行装便在当晚六点上了开往诺曼底的火车。
车厢里只有他们俩,他们从坐上座位开始就没说一句话,在列车就要出发时,他们互相对视了很久。
为了不让对方觉得那么尴尬,他们都相视而笑。
列车穿过巴蒂尼奥车站后,到了巴黎和塞纳河之间的平原。
他们时不时也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除此之外,就是看窗外的风景了。
当列车经过阿尼埃桥时,看到河里美丽的景色帆樯林立,每条船上的渔船和船夫来来往往,两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夕阳正在西下,大小船只被洒上了一层金光,塞纳河很平静,平时翻滚的激流现在已经没有了,整条河面在温暖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像凝结了一样,泛不起半点涟漪,在河流的中央,为了利用轻柔的晚风,两边都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一样。
“我喜欢巴黎的郊区。”杜洛瓦说着,“以前我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特别的好,让我无法忘怀。”
“还有那令人神往的小船,”妻子说着,“如果在夕阳下在水上轻轻划一叶扁舟,该是多么好的事啊!”
说完这么两句之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大概都在追忆那些曾经让人留连和富有诗意的事吧。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拿起了她的手,很温柔地亲了一下,说:“从卢昂回来后我们可以到夏图吃晚餐。”
“可是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啊!”妻子说,那感觉就像是说不能因贪图享乐而对事情不管不顾的样子。
杜洛瓦把她的手握在手中,内心很焦急,不知怎样表达他的爱意;即使是在一个纯情的少女面前,他也不会这样局促的;对于玛德莱娜,他是不敢随便怎样的,因为她狡黠聪明,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腼腆,又不敢太过粗鲁,既不敢显得太过呆滞,又不敢操之过急,因为怕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没想到她没有什么反应。
杜洛瓦说:“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可我还是觉得奇怪。”
“为什么啊?”玛德莱娜很惊讶。
“我也不知道,当我想吻你的时候,我会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而惊奇。”
玛德莱娜急忙把脸凑到他面前,杜洛瓦就亲了一下,就像亲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记得。”杜洛瓦说,“就在那次在你家的晚宴上,是弗雷斯蒂埃邀我同去的;我觉得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妻子的话,我这一生也就知足了,现在,你不就是我的妻子了吗?”
“谢谢你看得起我。”玛德莱娜以含笑的目光看着他,并回以温柔的注视。
我的这些话是不是太冷漠太愚蠢了?不行,我得直接一点儿,于是他向她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弗雷斯蒂埃的?”
没想到却被她反问了:“我们去卢昂难道是为他吗?”
杜洛瓦羞红着脸,说:“对不起,我这个笨蛋被你吓坏了。”
玛德莱娜感到很惊奇:“我吓的?你说说看,怎么可能呢?”
杜洛瓦把身体移到她的身旁坐下。
“看,那儿有一只鹿。”她喊道。
他们看到了一只被驶过圣热尔曼林地的列车吓到的小鹿,跳到了另一条小路。
趁她开车窗的朝外面看的时候,杜洛瓦饱含深情地吻了在她颈部的头发。
开始她一动也不动,后来说:“不要这样,很痒。”
但杜洛瓦却没有停下来,他用他那卷曲的胡子,在她的脖子上吻来吻去,结果把她弄得很烦躁。
玛德莱娜扭了一下身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呢?”
杜洛瓦把右手朝向她的身后伸去,他扭转了她的头,对着她的嘴就要吻上去。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一把推开,说:“有完没完?”
杜洛瓦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搂住了她,心情无比激动,一阵狂吻之后,又想把她按在座位的软垫上。
她奋力挣脱,站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啦?不要再小孩子气了好不好?卢昂就要到了,你连这都等不了吗?”
杜洛瓦满脸通红坐在那里,他为她那冠冕堂皇的话语心灰意冷,待会儿他又说:“我会耐心的,但现在我们还在普瓦西,在到达之前,我没心情和你说闲话。”
“那就我来。”
她走了过去,温柔地坐在他身旁。
她把从卢昂回去之后该干些什么和他仔细地说了,他们会住在她前夫的房子里,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职务和待遇,也将会给杜洛瓦承袭。
在结婚前,她就像个精明的生意人似的,把他们家里未来的开支列了份清单。
他们的结合采取财产分开的形式,包括死亡、离婚、生下子女等各种情况。男方声称带了四千法郎,但那里的一千五百法郎据他说是从外面借的,其余的则是省吃俭用为这一年的结婚积攒的;女方带来了四万法郎,她说那是弗雷斯蒂埃留下给她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提起了弗雷斯蒂埃,并赞美了一番:“他很能干,生活井然有序,如果还在的话,肯定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了。”
杜洛瓦在那里三心二意,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刚才说什么。
玛德莱娜时常为想起一件事而停下来,这是,她又说:“几年后,你的收入就可以有三四万法郎,如果查理还在的话,那这些钱就会记在他的名下了。”
杜洛瓦显然对这个很不耐烦了:“我们今天不是为谈论他而去卢昂的。”
“是啊。我错了。”玛德莱娜在他的脸上轻拍了一下,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杜洛瓦把手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乖孩子一样。
“你这个样子真好笑。”玛德莱娜说。
“我现在的地位不就像这样吗?而且永远不可能摆脱你的前夫,你刚才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杜洛瓦反唇相问。
“为什么这么说呢?”玛德莱娜问道。
“家里的事包括我自己全部都要听你的安排,这对已经结婚的你来说,当然是自然不过了的。”
玛德莱娜很惊讶他说的话:“你想说什么?”
“太简单了,你已经有过结婚的经验了,我呢,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单身汉,我要靠你才能消除我的无知。”
玛德莱娜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呢?哪有的事儿?”
杜洛瓦回答说:“不是吗?我刚结婚,对女人还不清楚,而你,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你很了解男人,很多东西都要你教我才会,你愿意的话……今晚……要不就现在开始……”
玛德莱娜笑得前俯后仰,大声说:“这个啊,我绝对可以帮你,你放心……”
于是,他用中学生读书的语气说:“当然,我就靠你了,我甚至期待,你给我讲的课能扎实一点儿,你可以把整个课程分为二十讲,前半部分讲基础,剩下的教我提高和修辞,我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
玛德莱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可真是大笨蛋。”
杜洛瓦又说:“既然你总是以‘你’称呼我,那我也一样,从今以后我也称呼‘你’,而不再称呼‘您’,我现在对你的爱意分秒剧增,卢昂远得让人难以等待了。”
这些话,他是跟演员学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但这些让这个看惯风花雪夜的少妇觉得十分开心。
她侧面看着杜洛瓦,觉得他实在太英俊了,现在,她就像看到树上熟透的果实似的,很想马上就能和杜洛瓦做他们喜欢的事,可是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行,她知道这果子虽好,也应该在饭后吃果品、甜点时才可以品尝,于是立即克制了她的念头。
她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害羞,于是说道:“年轻人,车厢里发生关系没多大意思,你还不相信我吗?放心吧,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
在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句话时,她脸更加羞红了。
当她那极具诱惑的小嘴说完以后,杜洛瓦当然听出来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很感兴致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像是在做祷告,之后说:“我已经求得了天神的庇佑,现在不会为任何事物所诱惑了。”
暮色降临,夜色像轻纱笼罩在了原野上,列车沿着塞纳河前进,两个人朝窗外望去,塞纳河的河水就像宽阔金属带一样的向外无限延伸,火红的夕阳已经坠下了,天幕上残留的斑点,在水中形成了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逐渐暗淡下去变成深褐色了,最后消失了;四周的原野带着一种死神降临前的战栗,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广袤的大地,每到日暮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让人凄惶的景象。
透过敞开的车窗看到这种凄凉的夜色,这对年轻的夫妇都被感染了,刚才还很欢快的他们现在突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了一起,一起看着春光明媚的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到了芒特的时候,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它那摇曳不定的火焰,马上在灰色的垫子上撒上了一层昏黄的灯光。
杜洛瓦搂住了妻子的细腰,刚才的欲望变成了柔情,现在只化成一种懒洋洋的要求了,他希望自己的心田能够得到滋润,就像母亲怀内的婴儿得到的抚慰那样,“我的小玛德,我多么爱你啊!”他用很低的声音向她倾诉。
听到这柔声碎语,玛德莱娜一时间觉得魂酥骨软,她全身战栗。杜洛瓦已经把脸贴在了她那热乎乎的胸膛上,她就顺势地俯下了身子,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什么也不说,狂热地吻了很久后来,两个人一下子直起了身,很疯狂地拥抱在了一起,接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做起了好事。就这样,没过多久,他们就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交合。事情结束以后,他们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心中难免有点幻灭的感觉,既感到全身无力,又觉得欲望依旧那么强烈,这种感觉持续到报告列车就要到达下一个车站。
玛德莱娜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但杜洛瓦却像没听见一样,狂吻了她的双手的同时,不停地说:“我是多么爱你。”
在车到达卢昂以前,他们就这样脸贴着脸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几处农舍的灯光在他们眼前闪过。他们为自己能这样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怡意洽,不禁都陷入了遐思了,他们越来越迫切希望能够有更亲密无间、更放浪形骸的拥抱。
他们住在了河对岸的一家旅馆,吃点东西就入睡了。第二天八点,他们就被旅馆的女仆叫醒了。
喝完女仆送进来的茶后,杜洛瓦觉得自己的妻子就像是一笔财宝,他无比激动把她搂在怀里,高兴地说:“我的小玛德,我太爱你了。”
玛德莱娜微笑着,目光中交织着信任和快乐,一边回应着杜洛瓦的吻,一边说:“我可能……也是吧。”
但是,对于这次来卢昂探亲,杜洛瓦一直心事重重,他多次跟她提起那边的情况,现在,他觉得很有必要再提一下:“你知道吗?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哦。”
“我知道啊,你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好啦,该起床啦。你先起来,我也要起了。”
杜洛瓦一边穿袜子一边说:“那边很简陋,我的床是铺草垫的,那边的人从来没见过弹簧床。”
但玛德莱娜却很感兴趣:“这多好啊!虽然可能睡不安稳,但是有你在身边,还可以听到公鸡报晓,这是多有意思的事。”
她穿上了晨衣,那是宽大的白法兰绒衣,杜洛瓦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心头不禁有些不快,怎么回事呢?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绒衣,在她做弗雷斯蒂埃的妻子的时候,不止有一打,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去买件新的呢?说实在话,他很不希望妻子还在用着她和前夫在一起的时候穿着的晨衣、睡衣,还有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肯定还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和她接触过的痕迹。
他抽着烟走向窗边,外面开阔的河面上船只往来频繁,起重机正在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这些本来习以为常的事物,今天他却很感兴趣:“看,这些多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依偎在丈夫身边,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满心欢喜,心潮澎湃,连声赞道:“真的好美啊,这里那么多船。”
一小时后,他们上了大路。前几天他们已经通知家里的父母,将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在这辆破旧的敞篷马车上,走在路上摇摇晃晃,而且发出的声响很大。走完很长的一段凹凸不平的大路后,他们穿过了一大片水流淙淙的草场,后来,马车就走上了山坡了。
玛德莱娜感觉很困,于是就在车上小憩,原野上,暖阳和煦,微风吹过,让人觉得很舒服。这时杜洛瓦叫醒了她:“快看。”
马车已经停在了山坡中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从那里观赏山下的风景再好不过了。游客们经常在那里流连忘返。
朝山下看去,那里有一个又宽又长的大峡谷,一条大河横贯东西,清澈的河水波涛汹涌,奔腾着从峡谷的另一头流下;湍急的河水沿卢昂的边沿川流而过,河中罗列着许多小岛,卢昂城就在那条河的右边。此时,在河对岸的卢昂还笼罩在一片缥缈的晨雾中。初升的太阳把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钟楼造型不一,有的尖有的圆,各个小巧儿精湛,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个个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或方或圆的塔楼就像是一顶顶华美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塔楼和钟楼,它们分散在城中的各个地方。在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里,又以大教堂的青铜塔尖奇特的造型最引人注目,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尤以它那粗犷、古怪和不成比例的造型取胜。
河对岸又细又高的烟囱鳞次栉比,它们的顶端都是圆形拱凸的。这些砖砌圆柱建筑高耸入云,比塞纳河边教堂钟楼还多。它们一直延伸到旷野的腹地,每天都向蓝天喷着黑色的烟雾。
最高的要算富德尔工厂那个罕见的烟囱了,它的高度简直可以跟被称做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奥波斯金字塔相提并论了,和卢昂城大教堂的大塔尖也相差无几。于是,在这一群喷吐浓烟的烟囱中,它就成了烟囱之王,就像那大教堂的塔尖,在众多的教堂钟楼群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样。
朝远处看的话,在工业城的后面,可以看到枞树林。塞纳河流过这两座城市以后,继续向西流去;两边有很多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不时有一些峭壁裸露在外面;然后,河水打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河边,一队队商船来来往往,远远望去,那些小的像苍蝇的汽船,一直在冒着浓烟。大小不同的岛屿在水面上一字排开,有的连在一起,有的则离得比较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串串碧绿的念珠。
马车夫很有耐心,一点儿都不着急地等着杜洛瓦夫妇欣赏风景。他经常送游客过来观赏,对游客停留的时间也就慢慢地摸出了规律。
在马车又要开始赶路的时候,杜洛瓦看到两个老人,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蹒跚前来,他跳下车大声喊:“他们来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们。”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走来,由于步履蹒跚,他们的身体不时地碰着对方的肩头;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点拱凸,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看上去还很结实。女的个子瘦高,但背已经驼了,她神色忧郁,很明显是一个累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她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一样,而她的丈夫倒好像会和客人喝酒说笑取乐的样子。
玛德莱娜这个时候也下了车,看到杜洛瓦的父母这副模样感到很心酸。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而杜洛瓦的父母肯定也认不出这个衣冠楚楚、仪表不凡的人就是他们的儿子;至于她,他们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穿着这样光鲜的漂亮女人,是他们的儿媳妇。
他们默默地快速向前走着,去迎接期盼很久的儿子,对于站在车子旁边的两个城里人,他们视若无睹。
等他们走近了就要过去的时候,杜洛瓦高兴地喊了一声:“您好,爸爸。”
两位老人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他,脸上一片吃惊的表情,老妇人首先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儿子,是你回来了吗?”
“是的,妈妈。”杜洛瓦走上前去,使劲地在她母亲的脸上亲了两下,接着又去亲了亲他的父亲,此时,老人已经摘下了他头上黑色丝质帽子,那高高的帽筒可以和牛贩子平常戴的帽子相提并论了。
“这是你们的儿媳妇。”杜洛瓦指着玛德莱娜对他们说,老人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的物品似的,对着这位儿媳妇看了很久,心里都很惊讶和担心。此外,父亲好像很满意,目光中流露出赞许;母亲则带有明显的猜疑和恶感的神情。
老头子生性开朗,加上之前喝过苹果酒和烧酒,于是他趁着酒兴说:“我可以亲亲你的媳妇吗?”
“当然。”儿子说。
虽然觉得难为情,但玛德莱娜还是俯过上身,让自己的公公——这位乡下老人在自己粉嫩的脸上亲了两个响吻。亲完以后,老人似乎意犹未尽。
这下轮到婆婆了,她带着敌意象征性地亲了亲,因为这和自己所期望的差太远了:她的媳妇应该像村姑那样,身体壮实而脸色红润,总之,她的脸庞应该像苹果一样,身体应该像马驹一样壮实,而眼前的这个打扮得太妖艳了,全身充满了麝香味,一看就知道不会爱惜金钱。老妇人觉得,她身上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是麝香制成的。
一行人和杜洛瓦夫妇都跟载着行囊的马车走向了村里。
父亲拉住了儿子的胳膊,故意放慢了脚步,为的是和前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带着关切的语气问道:“你这些年在外面还好吗?”
杜洛瓦说:“很好。”
“是吗?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告诉我,你妻子的嫁资是多少吗?”
“四万法郎。”杜洛瓦回答说。
父亲不禁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用低沉的声音发出一声赞叹:“好家伙!”
如此大的数目,是他没有想到的。接着,他又很认真地说:“你的妻子真是太漂亮了。”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对玛德莱娜很有好感,年轻的时候,对一个女人的评价,他是行家。
此刻,玛德莱娜和自己的婆婆走在一起,但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杜洛瓦和父亲很快就赶上了。
终于到了坐落在公路边的村子,路两边只有十多户人,房子也各有不同,有的用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就和镇上看到的一样,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屋,屋顶则铺着茅草。杜洛瓦父亲的“风光酒店”,就开在村口左边的简陋平房里,房子上部有一个很小的阁楼。按照古老的习俗,酒店门上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那里的水酒是为过往口渴的客人准备的。
堂屋里的桌子上,餐具早已布置好了,还铺上了两条大毛巾,隔壁的大婶也特意过来帮忙,正在忙活的时候,看见一个美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行了个礼,当看到杜洛瓦以后她叫了起来:“天啊,小乔治,是你吗?”杜洛瓦急忙高兴地应答:“是我,布律兰大婶。”
说完,他像亲吻自己的父母一样亲吻了她。
之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走,去我们的房间待会儿,把帽子先摘下。”
他领着妻子走过右边的一扇门,走进一个地上铺满方砖、凉气袭人的房间里。因为四周被石灰刷过,所以一片洁白,床的上方,挂着一顶棉布幔帐。至于陈设,房间只有一个圣水缸。在圣水缸的上方,还有两幅水彩画;一幅上面画的是在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贝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著名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两个主人公。;另一幅画上,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虽然整洁,但不是很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关上门之后,杜洛瓦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你知道吗?今天看到两个老人,我很高兴,在巴黎的时候,我并不怎么想他们,等见了面,却感觉很快乐。”
这时他的父亲敲了下墙板,说:“快来吧,饭做好了。”
于是,一对新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这是一顿吃了很长时间乡间饭菜,毫无讲究地上了很多道菜,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最后是摊鸡蛋。喝了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以后,父亲兴致很高地讲了他念念不忘的只在喜庆场合才讲的笑话。这些笑话很多都庸俗低下,据他所说,都是朋友们的亲身经历。其实这些杜洛瓦都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但还是发出阵阵笑声。今天再次回到家乡,对小时候熟悉场所常常魂牵梦萦的思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过去的时间里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种昔日的景色和事物,像门上的刀痕,站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芳香的泥土,外面浓烈的松脂味还有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不值得说出来,但现在还是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母亲一直没说话,她闷闷不乐并带着恨意不时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由于多年的辛劳,这位已经进入花甲之年的农村妇女对这个城里来的儿媳妇有一种天生的憎恶,她觉得杜洛瓦的妻子一定是一个好吃懒做,心思不纯,时常有邪恶念头冒出的坏女人。她偶尔会去厨房端菜或者帮每个人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赭红色的香甜的苹果酒,这些酒瓶也和柠檬汽水瓶一样,在开启的时候,瓶塞会经常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少,话也更少,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忧郁,但嘴角还是挤出了平时的微笑。她感到凄哀、失望和听天由命的样子。她知道自己今天见到的都是些没有什么见识的乡下人。她本来很少幻想的,但这一次为什么会对他们感兴趣。
关于这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难道女人都是那么好奇的吗?在她来之前,是不是把他们太过于理想化了呢?她把他们想得高贵、温情和更有特色倒是有可能的事儿,但是她并没有把他们想象成小说里那样的出色人物。可今天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对各种琐碎事情的兴趣,还有很多捉摸不定的粗俗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都让她觉得格格不入。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来,那个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的人。她母亲从小就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当了小学教师后不慎被人诱奸,从此对生活没了信心。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在郁郁寡欢中永远离开了她。之后,她被个一个陌生人收养了,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她也不知道,只是有点疑惑罢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几个常客在这时走进来和杜洛瓦的父亲握了握手,在看到杜洛瓦的时候,他们都很赞叹,当目光瞟到他年轻美丽的妻子时,他们不断挤眉弄眼,那意思就是:“乔治·杜洛瓦太有福了,他的媳妇简直是百里挑一。”
有几个和杜洛瓦没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则在几张木桌旁坐下,他们要着各种酒,叫喊声此起彼伏,接着玩起了多米骨牌,把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的母亲一脸忧愁,不停地走来走去。她一会儿忙着伺候顾客,一会儿忙着收钱,一会儿又忙着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他们那劣质烟草的气味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不住地咳嗽,于是向杜洛瓦说:“我们出去吧,这里太难以忍受了。”
杜洛瓦的父亲一听这话就黑沉了脸,玛德莱娜只好站起身,把椅子搬在门口的大路旁,等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喝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来了,向她建议:“我们去塞纳河边走走,你说好吗?”
玛德莱娜很高兴:“好,走吧。”
走下山后,他们在克瓦塞租了条船,并在一个小岛边度过了整个下午,岸上垂柳依依,春意盎然,河里碧波荡漾,他们不禁发起困来,于是都打了会盹。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山上。
对于玛德莱娜来说,随后进行的烛光晚餐,比午餐更难熬,杜洛瓦的父亲从中午醉到晚上,没说一句话,而他的母亲则一直耷拉着脸。
在昏黄的烛光照耀下,每个人的影像都显得特别奇怪,鼻子显得很大,动作也变了形,偶尔有人稍微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把食物用叉子送到嘴里去的时候。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后,玛德丽娜就把丈夫拉出了黑乎乎的屋子,那屋子里烟草和饮料的气味实在太呛人了。这时,杜洛瓦对妻子说:“你已经厌烦了,对不对?”
玛德莱娜刚要否认,就被丈夫制止了:“你不用勉强,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回去,你觉得怎样啊?”
她低声回答:“好,我想走了。”
他们慢慢往前走,在微风扑面,柔和深沉的夜里,好像总是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似的,不觉中,他们走在一条曲折的小路上,那里树木十分高大,两旁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他:“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杜洛瓦说:“在树林里。”
“树林很大吗?”
“是法国首屈一指的森林,很大很大。”
小路四周弥漫着泥土、草木和苔藓的气味。待放花朵清新的气息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的陈腐气味交织在一起,这是茂盛的森林特有的气息。玛德莱娜抬起头,看到了点点繁星。在这片无风的森林,树枝动也不动,可玛德莱娜还是觉得,在这苍茫林海里,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一阵恐惧和哀愁,这种感觉快速地传遍了她的全身。虽然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但她觉得现在自己就像在这片森林中迷了路,觉得就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又像是落入了水中,时刻有生命危险却没有人搭救一样。
她小声地说:“我有点害怕,我们回去好吗?”
“好,我们回去吧。”
“那,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回巴黎了?”
“嗯,明天就走。”
“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好,就明天早上。”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经入睡了。她在这一夜并没有睡好,不断被各种声音吵醒。这些声音是农村特有的,她很难适应那些声音,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哼哼的声音,还有午夜刚过就出现的雄鸡的叫声。
天刚擦亮,她就起床,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了。
杜洛瓦去告诉父母离开的意思,老人听完后都待了一会儿,但三言两语也就知道了这是谁的意思。
父亲问:“你不久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夏天就回。”
“是吗?那就好。”
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不要自食苦果就好了。”
为了抚慰两位老人,杜洛瓦为他们留了二百法郎作为礼物。大概十点的时候,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回来了。
这对新婚夫妇就这样告别了双亲,离开了乡村。
车子在往山下走的时候,杜洛瓦还是笑了:“你看,早叫你别来看我的父母啦!”
玛德莱娜也一笑,说:“现在我心情很好啊,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他们了,回到巴黎以后,我会给他们寄糕点。”
接着,她又说:“杜·洛瓦·德·康泰尔……等着吧,收到我们的喜报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奇怪的,我们还可以说在你父母的庄园里住了一个星期。”
她把身体靠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并说:“你好,乔。”
杜洛瓦把手伸向她的身后搂住了她:“你好,玛德。”
朝远方看去,晨曦中的塞纳河,就像一条银带展现在山谷的深处,大河的一边,一个个工厂的烟囱正向天空吐着煤烟,而另一边,卢昂岿然而立的钟楼直耸入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