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远大前程-郝维仙小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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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波契克先生的房子坐落在集镇的大街上,屋里到处都是干胡椒和谷粉的味道,要说他是个做粮食生意、卖种子的人,这话一点都没说错。我觉得他肯定是一个特别幸福的人,因为在他的店里有很多的小抽屉。我曾经偷偷地看了下层的几个抽屉,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牛皮纸包,里面是些花种或根茎之类的东西,我忍不住的去想,它们会不会也希望有一天,能够从这纸做的监狱里逃跑出去、开花结果呢?

    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我才想到了这些,因为刚刚来这里的那个晚上,我就被送进一间小阁楼里去睡觉了。我对这间小阁楼的第一印象是它屋顶是倾斜的,在最低的角落里放了一张床。我在心里偷偷地衡量,这个屋上的瓦和我的眉毛也就相距不到一尺高。早上起来后,我发现了种子和灯芯绒灯芯绒是割纬起绒、表面形成纵向绒条的一种棉织物。因为绒条像一条条灯草芯,所以叫灯芯绒。这两者之间有一种密切的关系。彭波契克先生穿着的衣服是用灯芯绒做成的,并且他店里的伙计也穿着用灯芯绒做成的衣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感觉他们的衣服所散发出的,类似于灯芯绒的气味和种子的气味十分接近,而种子包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与灯芯绒的气味十分接近,到底什么是灯芯绒的气味,什么是种子的气味,我根本就分不清楚。与此同时我又发现到另外一件事情,彭波契克先生做生意的时候用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街对面的马具师,而那位马具师做生意的时候则不停地看着修理马车的师傅,而那位马车修理匠没事的时候就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面包师傅,面包师傅则交叉着双臂不停地看着杂货店的老板,杂货店的老板站在店门口看着药剂师一直打哈欠。一直在专心工作的只有钟表师傅,他一直靠在修表的桌子上,眼睛上罩了一个放大镜。尽管有很多身穿农民服装的人来回走过,并且从他店里的玻璃窗偷偷地看着他,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受到干扰,成为整条大街上唯一一位专心经营自己工作的人。

    彭波契克先生和我八点钟在客厅中吃的早餐,客厅在店的后面,但是他店里的伙计则坐在店里的装土豆的袋子上,一边喝着一大杯的茶,一边吃着带奶油的面包。我感觉彭波契克先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他和我姐姐的那套观点一样,即使在我吃饭的时候也要伤害我,给我吃的都是一些面包屑,而且只有那么一点的黄油,给我喝的牛奶也兑了很多的热水。我自己觉得,还不如不放那些牛奶呢。他和我的说话内容,除了让我算题外,没有其他的。我只是出于客气才和他道了一声早上好,他却神气十足地马上问我:“皮普,七乘九得多少?”但是我刚刚住进了这个令人感到陌生的地方,而且还空着肚子,怎么可能算得出来呢?我饿得很难受,还没时间吃到一口面包屑,他就说出了一大堆的问题,整个吃早饭的时间一直没有停止过,都是一些“七乘七得多少?”“那么七乘四呢?”“七乘八得多少呢?”“七乘六呢?”“七乘二呢?”“算一算七乘十呢”?等等的问题。一道题刚刚完成,还没有吃到一口面包或喝一口牛奶水,第二道题又说出来了。而他在这个时候却舒服地吃着火腿和热热的面包圈,丝毫不用费任何脑筋。要是我可以毫无顾虑的说话,他那吃东西的样子简直是狼狈不堪。

    到了十点的时候,我们就向郝维仙小姐的家里出发了,我忍不住高兴起来,但是心里并没有多少轻松的感觉,因为在郝维仙小姐的家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注意自己的行为,我没有任何的想法。没到一个小时的工夫,我们就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家中。这是一所砖瓦结构的房子,那些砖瓦看起来很古老,显得很阴暗凄凉,房子周围还装着许多的铁栅栏。有些窗户被砖头封死了,其余的那些窗户,稍微低一些的都有铁条护着,是一些生了锈的铁条。就连房前的院子,也装上了一扇铁栅门,所以按过门铃后,我们只好站在门外等有人出来开门。趁着等人的时间,我偷偷地向里面看了看。此时彭波契克先生嘴里还在念叨:“七乘十四得多少?”但是我却装做什么都听不见。房子的一侧有一个大大的造酒坊,只是里面现在没有在酿酒,而且看上去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酿酒了。

    向上拉起一扇窗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是谁啊?”

    带我来的赶忙回答:“彭波契克。”清脆的声音又问道:“知道了。”接着,放下窗户,一位手上提着一串钥匙的年轻的姑娘,穿过院子走来。

    彭波契克先生问道:“这是皮普。”

    “你就是皮普吗?”年轻的小姐问道。她长得很漂亮,但是非常的骄傲,“皮普,进来。”

    彭波契克先生也想要跟着进去,她紧接着关上了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噢!”她说道,“你想见一见郝维仙小姐么?”

    “如果郝维仙小姐想见我的话,我想进去见她。”彭波契克答道,带着十分尴尬的表情。

    “噢!”姑娘说道,“那我只好告诉你,她并不想见你。”

    她的回答如此的肯定,完全没有商讨的余地。尽管彭波契克的尊严受到了挫折,也没办法提出抗议,但是他仍然不肯放过我,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好像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在离开的时候,他也不忘用话来教训我:“孩子!记得在这里要乖乖地,要为一手把你抚养长大的人争光!”我的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会跑回来,站在大门外拷问我:“七乘以十六等于多少?”但是,他并没有回来。

    带领我的年轻小姐锁上了大门,接着我们就穿过院子继续向里面走。石板铺的路被扫得很干净,在板缝中间长满了小草。路上有一个和造酒作坊连在一起的通道。通道上的几扇木门都敞开着。酒坊的所有的门窗也都开着,所以一眼就能看到那高高的围墙。酒坊空荡荡的,已经不能再使用了。这里面的风似乎比外面的更加的阴冷,还伴着尖厉的叫声。里外的风声连成一片,在酒坊敞开的门窗中间窜来窜去,和在狂风中航行在海上的船帆索间的呼啸声没有两样。

    她注意到我注视着造酒作坊,于是对我说:“孩子,即使你将这里酿造出来的烈性啤酒统统喝光,都不会对你有一点儿伤害的。”

    “我认为是这样的,小姐。”我有些害羞地说。

    “还是不要在这里酿酒了,要不然,酿造出来的酒也会是酸的,孩子,你说是吧?”

    “看上去应该是这样的,小姐。”

    “现在应该没有人想在这里酿酒,”她又说道,“酒已经造过了,但是这造酒的地方仍然傻傻的待在这里,一直到倒塌。地窖里面放了很多烈性啤酒,多的可以把这个庄园宅第淹没掉。”

    “小姐,庄园宅第是这个房子的名字吗?”

    “孩子,这只是它的一个叫法。”

    “那么,小姐,这房子还有别的名字吗?”

    “沙提斯,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这个词不是希腊文就是拉丁文,不是拉丁文就是希伯来文,或者全都是,反正对于我来说,不管是哪个名字,意思都差不多,这就够了。”

    “足够宅邸!”我说道,“小姐,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是的,”她答道,“不过意思其实更多呢。它原本的意思是说,无论是谁,一旦有了这所房子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想,在以前的日子,人们一定很容易满足。好了,孩子,不要闲逛了。”

    他一口一声“孩子”地叫我,即随随便便,又没有礼貌,其实她自己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当然,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作为一位姑娘,长得既漂亮又沉静迷人,似乎有二十多岁,表现得像女皇一样,理所当然地对我表示轻视。

    因为在巨大的正门外锁着两根铁链条,我们便通过旁边的一扇门,走进屋子。一进去,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那些漆黑的过道,只点着一支蜡烛,是刚才她出来的时候放在那里的。这个时候,她拿起蜡烛,又一起走过了几条过道,又踏上楼梯。一路上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只照着路的烛光。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她说道:“进去。”

    我回答:“小姐,我在你后面跟着你走。”并不是因为我懂礼貌,是因为我有些害怕。

    听了我的话后她说道:“孩子,你可不要让人笑话;我可不进去。”然后,她就带着点儿轻蔑的态度走开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她把蜡烛也带走了。

    我觉得全身不舒服,可能是因为害怕。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硬着头皮去敲门。敲了一下门,里面传出让我进去的声音。我推门进去,发现这是一件相当大的房间,里面点着很多蜡烛,而没有一丝儿白天的光辉。根据摆设,我猜想这是一间化妆间,其中还有许多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家具,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最奇特的是那张铺着布的桌子,上面有一面镀金的梳妆镜。刚一见到,我就肯定它是贵妇人用的梳妆台。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我看到一位高贵的夫人坐在那里,很难让我猜想到那是一张梳妆台。她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只胳膊肘倚在梳妆台上,手支撑着她的头。这么奇怪的夫人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估计以后没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她穿着上等料子制的衣服,缎子、花边、还有丝绸,统统是白色的。他穿的鞋也是白色的。她头发上披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披纱,还别着新娘戴的花饰,但是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在她的脖子上和手上闪着珠光宝气,桌上还有些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房里满地凌乱的散放着一些比她身上穿的礼服稍显逊色的衣服以及几只装了一半的衣箱。看上去她还没有打扮好,因为她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鞋还放在梳妆台上;她的披纱也还没有整理妥当;还没有系好的带练的手表;梳妆镜的周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一些应该戴在胸口的花边儿和小玩意儿,例如手帕、手套、一些花儿、祈祷书等。

    我并没有一下子看到这许多的东西,但是我一眼看到的东西也还确实不少,比估计的要多得多。我眼睛所看到的应该都是白色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前一定是白色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光泽,已经褪色泛黄了。我看到的这位穿戴结婚礼服的新娘也已经衰弱,就像她的礼服一样,像她戴的花饰一样凋枯了。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窝里还有些光彩,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没有别的光彩。我能够看出,这件衣服曾经穿在一位十分丰满的年轻女人身上。现在,那个丰满的身体也已经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罩在上面的衣服也显得空空荡荡。我记得曾经有人带我去集市上看到过一具苍白可怕的蜡人,我并不知道那是哪一位显赫人士的遗像模型。我还记得曾经有有人带我到一座古老的沼泽地上的教堂,去看一具骷髅骷髅一般指人死后腐烂得只剩下的一副骨头,是没有皮肉包着的整套骸骨。人们一般很害怕死尸,远离骷髅,所有在很多民间故事里用骷髅来代替鬼魂。。骷髅是从教堂的地下墓穴中拖出来的,华贵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灰。而现在,似乎蜡人和骷髅正在我的身边,眼窝里有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动着看着我。如果我能够叫出声来,我早就大叫起来了。

    “你是谁?”坐在桌边的夫人说道。

    “夫人,我是皮普。”

    “皮普?”

    “夫人,我是彭波契克先生带来的男孩,到这里来玩的。”

    “走近一点,让我看清楚你,靠近我一些。”

    我站在她的面前,避开她的目光,却仔细地观察一下四周的东西。我发现她的表已经停了,停在了八点四十分,房里的钟也是停的,时间同样是八点四十分。

    “看着我,”郝维仙小姐说道,“你会不会害怕一个从你出生后就再没有见过阳光的女人?”

    感到遗憾的是,我竟然毫不胆怯地撒了一个大谎,我回答“不怕”被包含其中。

    “你知道我的手摸着的是什么地方吗?”她的一只手叠放在另一手上,放在左边的胸口,对我说。

    “夫人,我知道。”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那个要挖我心肝的年轻人。

    “那么,你说,我的手摸着哪里呢?”

    “你的心。”

    “碎了!”

    她露出迫切的神色,特别加重语气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还伴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笑声中隐藏着她的骄傲。好一会儿之后,她将放在胸口的手慢慢地挪开,仿佛那两只手非常沉重。

    “我非常的烦恼,”郝维仙小姐说道,“想要消遣解闷。我已经和男男女女们玩耍够了,所以,我想要找一个孩子。来,玩吧,孩子。”

    我想,即使是最喜欢争辩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她想要让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玩耍,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了。

    “有的时候我会有一些病态的幻想,”她继续说道,“我病态地幻想着我非常希望看别人玩耍。算了,算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的手指作出不耐烦的动作,“现在就去玩吧,玩吧。”

    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姐姐曾经对我讲过的那些恐怖的话,我想我必须要放肆的玩一下,装成彭波契克先生的马车,在房子中绕上一圈。但是我又一寻思,我的表演一定不够真实,所以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郝维仙小姐,而她也看着我。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一定是她认为我过于任性,于是说道:

    “你的脸怎么紧绷成这样,好像很不高兴,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

    “夫人,我并没有不高兴。因为我现在不能玩耍了,所以感觉对您很抱歉,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要责怪我,要不然我的姐姐会找我麻烦的。如果我真的能玩,我一定会玩给你看的。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奇特,那么的美好,但是,又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忧郁——”说到这里我停下来了,担心如果说得多了反而会犯更大的错误,也或许我已经说的太多了。于是,我们又四目相对。

    她一时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眼光从我的身上移开,先是看着自己穿的衣服,接着看着梳妆台,最后又对着梳妆镜看着自己。

    然后,她自言自语着:“这对他是那样的新鲜,而对我又是如此的陈旧;这对他是那样的奇特,而对我又是如此的单调;但是,这对他、对我都是一样的令人感到忧郁!把埃斯苔娜叫来。”

    这时她依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嘟囔着,我想他一定是在自言自语,便没有接话。

    “去把埃斯苔娜叫过来,”她重复了一遍,眼镜扫视了我一下,“这件事你可以做。去叫埃斯苔娜,就在门口喊就可以了。”

    站在这幢毫不熟悉的大宅子里面的漆黑又神秘的过道里,我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埃斯苔娜,大叫这位既看不见踪影,又不能听见回音,待人傲慢的年轻小姐,而且是直接叫着她的名字。在我的内心,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无理的行为,和让我玩一样,几乎是难以让人忍受的。但是,最终,我听到了她的应答声,接着,看到她拿着蜡烛像一颗星星一样沿着黑暗的过道飘过来。

    郝维仙小姐向她抬抬手,意思是让她走近一些,然后顺手在梳妆台上拿起一颗宝石,放在她那美丽动人焕发着青春的胸脯。然后又放在美丽的棕色秀发上。她试来试去,说道:“亲爱的,这宝石总有一天是你的,你佩戴着这宝石一定会更加的楚楚动人。现在,我想要看你和这个孩子打牌。”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和这个小孩子玩耍!他只是一个在乡下干苦力的孩子!”

    我无意中听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回答,真的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她说:“你知道么,你可以把他的心揉碎。”

    “孩子,你会打牌吗?”埃斯苔娜用特别蔑视的态度问我。

    “小姐,我只会玩夺牌戏。”

    “那就把他的牌都夺过来。”郝维仙小姐对埃斯苔娜说道。于是,我们便坐下来打牌。

    这时我才看懂,这个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和那只表和钟一样,已经停很长时间了。我注意到郝维仙小姐将那颗宝石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一点变化也没有。埃斯苔娜发牌的时候,我又瞥了一眼梳妆台。我看到之前放在上面的那只鞋是白色的,现在已经变黄了,而且也已经穿烂了。可能是因为房中的物品处在这样的一种停顿的状态,又或许是因为房中那些早已经褪色的东西的衬托,有一种死寂般的气氛,即使让这变色的新娘礼服穿在色形消退的身躯之上,也应该不会这么像死人的衣服,那条长长的披纱应该也不会像裹尸布。

    在我们打牌的时候,坐在那里的郝维仙小姐,真的好像一具尸体。穿在她身上的那件婚礼礼服的褶边和那些饰品看上去好像土黄色的纸做的。虽然有些事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埋在土里的尸体偶然被发现是,人们一看到,就会立刻化成粉末。由此,我便想到,郝维仙小姐看上去好像只要一见到白天的阳光,就会立刻变成尘土。

    “瞧瞧这个孩子,他把这张‘奈夫’叫做‘贾克’!”第一局牌还没有结束,埃斯苔娜就蔑视的说道,“看他这张粗糙的手!再看看他穿的那个笨重的靴子!”

    在过去,我从没有想过,我的手会带给我耻辱,而现在,我也怀疑起我的手真的是一双难看的手。她对我的蔑视传染了我,就像传染病一样,渐渐地,我也开始蔑视起自己来。

    第一局埃斯苔娜获胜,轮到我发牌。不可避免的,我发错了牌,因为我知道她正在等着我发错牌后笑话我,所以心一慌,牌就发错了。于是,她又有了机会指责我,骂我是个小笨蛋,是个粗俗的,做苦力的孩子。

    “你没有一句反抗她的话,”郝维仙小姐看到这一切后,便对我说,“她说了那么多让你难以入耳的话,你却什么也不说。你觉得埃斯苔娜怎么样?”

    “我不想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那么你在我耳边告诉我一个人。”郝维仙小姐一边说一边把身子向我倾斜。

    “我觉得她很骄傲。”我轻轻地对她耳语。

    “还有呢?”

    “我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还有呢”

    “我觉得她很没有礼貌。”在我说话的时候,埃斯苔娜正看着我,然后又做出一脸非常厌恶的表情。

    “还有呢?”

    “我想我应该回家了。”

    “她长得这样的漂亮,难道你就不想要再见到她吗?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家了,”这时郝维仙小姐大声说道,“先打完这一局牌。”

    如果不是在开始的时候看到她古怪的一笑,我一定会认为郝维仙小姐是不会笑的。也许在很久以前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停止的时候,她的脸就深深地陷入一种凝神沉思的模样。现在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她展颜。她的驼背是因为胸脯深陷下去;她说话声音很低,是因为她的声音一点点衰弱,而且让人感觉好像死神正在召唤着她。总之,好像有一种致命性地打击,让她从肉体到灵魂,从内心到外表,整个儿地统统地憔悴下去了。

    我和埃斯苔娜打完这局牌,结果她把我手中的牌全部吃光了,然后将所有的牌向桌上一扔,表示她赢了,那种神态,好像赢了我的牌很让人恶心。

    “你什么时候再到我这里来呢?”郝维仙小姐说道,“让我想一想。”

    我刚要提醒她说今天是星期三,她就挥着右手的手指,带着满脸的不耐烦的神情,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知道什么星期几,什么星期的。再过六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听到了么?”

    “听到了,夫人。”

    “埃斯苔娜,把他带出去吧,顺便给他点东西吃,让他边吃边在四周走走看看。皮普,走吧。”

    我跟着烛光走出去,和我刚刚跟着烛光进来一样。她把蜡烛放在我进来时看到的那个地方。我想这时一定已经是黑天了,可是当她把门打开,一下子从外面射进来一股白天的阳光,让我头昏眼花。这让我感觉好像已经在那间用蜡烛照亮的古怪的房间中待了很长时间了。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埃斯苔娜对我说,然后就消失了,顺手关上了门。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院子里,便趁机仔细看了看我这双粗糙的手和那双笨头笨脑的皮靴。现在我已经很瞧不起这些东西了,在过去,这些东西没有让我烦恼过,现在却使我烦恼了。它们确实是些粗俗不堪的东西。我决定回家去问问乔,为什么他总是告诉我那些牌叫做贾克,而实际上应该是奈夫。我想,当年如果乔的教养高一些,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埃斯苔娜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些面包和肉,还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把面包和肉递给我,看也不看我一眼,傲慢得好像把我当成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样。我这样的丢脸,这样的伤心,这样的遭她冷眼,这样的受辱,既愤怒又难过。我不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我心中所受到的痛苦,也许只有上天才知道。这种痛苦让我的双眼中涌出一股泪水。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时,她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了我流泪跟她有关,不禁喜形于色。正因为如此,这倒反而给了我力量,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并且看着她。于是,她蔑视的把头高高抬起,离开了我。我想,也许是因为她过于自信,以为能够伤透我的心。

    她离开后,我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地方,可以隐藏自己。有几扇门在酒坊的过道里,我躲到其中的一扇门后,把手臂依靠在墙上,把头靠在手臂上,放声大哭。我一边哭,一边踢着墙,还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我真的很伤心,那种无名的痛苦折磨着我,一定要发泄一番才行。

    我姐姐的那种教育的方法,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在孩子们的小天地里有他自身存在的意义,无论是谁把他们带大,他们所能感受到的最真切、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应该就是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许在大人看来孩子们所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虐待,但是,因为孩子本身很小,他们的天地也是很小的。在他们的心灵中,一头尽管只有十几英寸的木马,但是在他们看来,和一头爱尔兰人骑得高头宽身大猎马没什么两样。从我内心来说,从婴儿时起我就受到虐待,所以,我也就不断地和不公平的待遇作斗争。我从刚刚学话起,我姐姐就用她那喜怒无常和狂暴肆虐的高压手段虐待我。我在心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虽说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但是她不应该用打骂的方式把我带大。她对我的虐待有打骂、羞辱、不可以吃饭、不能睡觉以及其他各种惩罚的手段,也正是因为这些惩罚使我在心中形成了要斗争的心理。由于我一直生活在孤独当中,没有依靠,所以只能在心中自言自语。总的来说,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养成了我性格上的胆怯和多愁善感。

    我用脚踢着造酒作坊的墙,拼命地揪我的头发,想要借此来排解积聚在心里的郁闷。感情上受到了伤害。然后,我用袖口抹去满脸的泪水,然后从门背后走出来。面包和肉很香甜可口,啤酒好像一股暖流冲入身体,让我感到很兴奋,立刻精神百倍,兴致勃勃的观望四周来。

    我万分的确定,这里已经变成一片荒凉的地方,就连酿酒大院里的鸽舍都毫无生气,支撑鸽舍的杆子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如果鸽舍中还住着几只鸽子的话,它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正在海上颠沛流离。但这里没有鸽子,鸽舍也是空空的。马上中没有马,猪圈中没有猪,仓库中也没有麦芽,连大钢罐和大酒桶中也没有了麦子和啤酒的香气。造酒作坊里酒的气味已经随着已消失的烟雾全部蒸发掉了。在作坊的侧院里,放着很多空酒桶,时不时地发出酒酸气,成为黄金时代所留下来的一点儿回味。不过,这味道真的太酸了,和当年啤酒的香气完全不一样,算不上是残次的样品。由此,我想到了那些隐士,大部分也和隐士这个名称联系不上。

    在造酒作坊最远的尽头,有一堵旧围墙,过去是一座荒废的园子。这堵墙并不是很高,只要我努力站直身体,伸长脖子就能够看到园子中的东西。我看到这座荒废的园子,原本是这座宅子的花园,里面丛生着杂草,随处蔓延,但是原来黄绿相间的小路上不知被谁踏出了一条足迹,好像不时会有人在上面走过,好像埃斯苔娜这个时候正在远离我。可是,埃斯苔娜似乎处处都在。那些放在地上的酒桶吸引了我。我跳上酒桶,在上面走来走去。这个时候,我看到埃斯苔娜也在院子另一头的酒桶上走着。她背对着我,肩上披着一头棕色的秀发。她用双手捧住发梢,并不看旁边,一直往前走,渐渐地便消失在我眼前了。然后我就进了酿酒坊,那个当年酿造啤酒的地方。这里地势比较高,地面铺着石板,还存放着从前的各种酿酒用的器皿。我一走进这里,那股阴森的气氛把我压得透不过去来。我站在门旁边,环顾四周,看到埃斯苔娜正在几只早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中间走来走去,接着爬上一座轻便的铁梯,又从一道头顶上的长廊走了出去,好像她正要从那里走到天上去。

    就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个时候,也许是因为我的幻觉,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不仅在当时认为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而且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仍认为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时,由于太阳光太刺眼了使我有一点儿眼晕。我抬头看到一根很大的木梁,在接近我右边的建筑角落里。我看到那里吊着一个人,绳子系在脖子上。这个人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衣服,只穿了一支鞋子。她吊得很高,我能够看清她衣服上已经褪了色的花饰,就像土黄色的纸一样。再看看那张面孔,竟然是郝维仙小姐的脸。那张面孔动了一下,好像想要喊我。看到这样的面孔,我感到十分害怕。一想到刚才她还没有在这里,我就更害怕了。于是我开始拼命地远离这个人,然后却突然又回过头来向着它跑去,最终发现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此时我的害怕程度强烈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我应该感谢晴朗天空中那一缕耀眼的阳光,以及铁栅栏外的那些路过的人,还有吃剩下来的一点点面包、肉和酒,这才让我头脑清醒了一些,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埃斯苔娜拿了钥匙来开门把我放了出去,仅仅这些事物并不能让我快速地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她原本就因为手上就有几个把柄而看轻我,如果要是让她现在看到我被吓成这个样子,还不一定怎么说我呢?我决定不能让她再掌握这个把柄。

    在埃斯苔娜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用充满胜利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好像我这样粗糙的双手和我笨重的皮靴都能让她感到很高兴一样。此时她打开了门,在门口站着并用手抓住门。我没有看她就走了出去,但是她却用手碰了我一下。

    “你为什么不哭呢?”

    “我不想哭。”

    “我知道其实你是想哭的,”她说道,“你刚才哭得很伤心,眼睛都差点要哭瞎了,感觉你现在又要哭出来了。”

    她慢慢地露出了一点笑意,然后便把我推出了门外,迅速地把门锁上了。我回到了彭波契克先生的家中,发现他并没有在家。我让店里的伙计传话给彭波契克先生,告诉了他郝维仙小姐让我下次去她家的时间。之后我就徒步走了四英里的路,直接回到我们的铁匠铺去了。我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在那里所看到的一切事物,认真地自我反省着,原来我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干杂活的孩子,我不仅仅两手是粗糙的,皮靴是笨重的,而且还养成了不好的习惯,竟然把奈夫错误地叫成了贾克。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而我的日子又是多么的可怜和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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