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每天早上会花上几个小时、下午再花上一点时间听莎士比亚的唱片,反正我也没别的更像样的事可干。奥利维尔演的《哈姆雷特》和《奥赛罗》,保罗·斯科菲尔德[28]演的《李尔王》,老维克剧团[29]上演的《麦克白》。我听着戏里的一句句台词可是无法跟上,我不可避免地迷失在陌生的语言里找不到意义,或者是迷失在错综复杂的语法里,然后我的思想开始开小差,等我的思想再次回来的时候,我听见的是一句连着一句的天书。尽管我拼命努力——哦,我拼命努力,每分每秒都在努力!——集中思想于莎士比亚笔下那些不幸的主人公们的命运,可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我自己的命运来,我觉得自己的命运比他们更惨。
我在大学里使用的莎士比亚教材——尼尔逊与希尔版[30]的《威廉·莎士比亚戏剧诗歌全集》,在我大学时代好学之手的摧残下,那些蓝色亚麻布装帧的书本在不少地方已经折损破旧了,有些警句还被我重重地加了下划线——就放在我吊床旁边的桌子上。它是我要求克莱尔从我的公寓里拿来的几本书之一。对这本书的样子我印象深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正是我想要把它拿来的原因。每天晚上,在她来访的后半个小时里,克莱尔为我查找脚注单词,那些都是我以前学过但早已忘记的单词;或者她会缓慢地为我朗读那天早上我因为思想从艾尔西诺堡[31]跳到了雷诺克斯山医院而遗漏掉的一些段落。我觉得在我睡着之前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大脑里——记住这些段落是很重要的。否则我听《哈姆雷特》的原因就会开始显得和我父亲在拉里叔叔的餐饮店里接听电话的理由如出一辙——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你知道,奥利维尔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甚至都有点爱上他了,就像一个女中学生爱上了某个电影明星那样。此前我从来没有如此彻底地为一个天才所折服过,甚至在阅读时也从没有过。作为一名学生,然后是教授,无论是在学还是在教的过程中,我的文学体验都难免受到自我意识和必须展开严肃的讨论这么一种责任的污染。可是现在的我已无责任可言,我终于可以好好地听了。
开始时我常常试着去模仿奥利维尔的腔调,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用这种方式来自娱自乐。白天我听唱片,记住里面那些著名的独白,晚上我演给自己看,尽量模仿他那独特的发音。在练习了几个星期后,我觉得自己真的能演奥赛罗了,有天晚上,在克莱尔离开后,我背诵了奥赛罗在临死前的一段独白,我满怀激情地朗诵着,我觉得自己可以把观众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到我意识到我是有观众的。那已是午夜时分,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电视镜头会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的某个时间段关闭——于是我结束了我的表演。我已经够窝囊够可怜的了,有什么必要再去雪上加霜呢?“算了吧,大卫,”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切已经够痛苦够伤心的了,成了一只乳房还要在那里背诵什么‘再补充一句说:在阿勒坡地方,曾经……’[32],你这样会让那些上夜班的人们哭着回家的。”是的,苦涩啊,亲爱的读者们,虽然这是一种浅薄的苦涩,可是请允许我那大教授的可怜兮兮的尊严暂时休息一下,好吗?这既非闹剧更不是悲剧。这只是生活,我只是个人。
是小说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怎么可能?”克林格医生如此问。“不是的,荷尔蒙是荷尔蒙,艺术是艺术。你遭这份罪不是因为你受想象力的影响太深。”“不是吗?我怀疑。这也许是我要成为卡夫卡,成为果戈理,成为斯威夫特的方式。他们能够将那些神奇的变形转化为视觉,他们有语言的天赋,还有执着于虚构的大脑。可我没有这两种才能,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对文学的渴望,仅此而已。我极端地热爱文学,将那些作家们当成偶像来崇拜,被他们的意象与力度所蛊惑——”“是的,这有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艺术爱好者——又怎么了呢?”“于是我实现了飞跃。将书本上的词语变化为活生生的现实。你没看出来吗,我是个超越了卡夫卡的卡夫卡。”克林格大笑了起来,好像我说这句话只是为了逗乐。“毕竟,”我说,“谁才是更伟大的艺术家呢,是那些想象出神奇变形的作家呢,还是把自己给神奇地变形了的人呢?为什么是大卫·凯普什呢?在芸芸众生中,为什么偏偏是我被赋予了这样的能力呢?答案很简单。为什么不是卡夫卡?为什么不是果戈理?为什么不是斯威夫特?为什么不是别人呢?就像别的事情一样,伟大的艺术总要实现在某个人的身上。而这个,就是我伟大的艺术品!啊,”我快速地补充说,“我必须保持住我的身心健康和敏锐的洞察力。我不想再次令你失望。不要幻想——至少不要把自己幻想为伟大人物。”
可如果不能说是伟大,那么说卑微好吗?说堕落、不道德好吗?在我醒着的每一刻,你知道,我都可以因感官快乐而满足、而癫狂、而臭名远扬。对此,我想得越来越多了。我可以叫我的朋友来探望我,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我那位爱冒险的年轻同事。然而我还是没敢邀请他来,那并不是因为我害怕他会像阿瑟·舍恩布伦那样狂笑着逃离,而是害怕他会看着我现在的样子——我现在可能的样子——然后热心热肺地想要帮助我;害怕当我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硬撑着做个勇敢的文明人,受够了听奥利维尔的唱片,受够了和心理医师的谈话,受够了每天半个小时跟某位品行端正的学校老师进行她以为的火热的性爱时,他不会像别人那样驳斥我。“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会这么对他说,“我需要一个同伴。我们可以带上所有维持我生命所必需的瓶瓶罐罐。我们可以雇用所有我需要的医生和护士来照顾我的健康,就这么办——钱不成问题。我已经恶心并厌烦了总担心会失去克莱尔。让她走吧,去找个她不用品尝他的精液的爱人,和他一起过上正常的、欣欣向荣的生活。我厌烦了小心翼翼地守着她,不让她失去天使般的善心。就我们之间说说,我对我的老爸也有点厌烦了——他令我厌倦。还有,说真的,你觉得我还能接受多少莎士比亚呢?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西方文学中有多少伟大的戏剧如今都能买到高保真的、播放时间超长的唱片。等我把莎士比亚全部听完,我可以继续听索福克勒斯、谢里丹、阿里斯托芬、萧伯纳、拉辛等人的一流演出——可是终点在哪里呢?终点在哪里呢!这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对一只乳房而言这简直就是他妈的谋杀时间。老兄,我准备去赚大钱。我想那不会太难的。如果甲壳虫乐队可以让希叶体育场[33]座无虚席,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必须好好地合计一下,你和我,如果我们想不出好办法把这个目的给实现了,那么我们所有的教育又派什么用场呢?就为了饱读诗书吗?就为了写更多的评论文章吗?就为了对更高层次的事物做进一步的研究吗?为什么不对更低层次的事物做进一步的研究呢?我会大把大把赚钱的——然后我就会有无数女孩子,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们。我一次就要三个、四个或五个她们,我要她们为我赤身裸体,为我痴笑,我要她们一起上来舔我的乳头。我一连几天都要她们,我要这些贪财的、淫荡的小姑娘来舔我、吮吸我,直到我满意为止。我们能搞到她们的,你知道。如果滚石乐队能搞到,如果查尔斯·曼森[34]能搞到,凭我们所受的教育我们应该也能为自己搞到几个。还要成熟的女人。一定会有些女人愿意对像我的乳头那般新鲜刺激的阳物张开大腿的。我们一定会为这种令人尊敬的女人数量之多而吃惊又庆幸的,她们会穿着令人尊敬的栗鼠呢大衣来敲我们更衣室的门,只为了瞥一眼我那雌雄同体的柔软肉身是什么颜色的。行了,我们必须有良好的鉴别能力,不是吗,我们必须根据她们的容貌、教养和风骚程度来进行挑选。我一定会大喜过望的。我一定会大喜过望的。还记得在大人国游历的格列佛吗?国王的侍女为了取乐不是让他在她们的乳头上散步吗?他不认为这很有趣,可怜的、迷路的小家伙。不过他毕竟是个文雅的英国医生,是理性时代的产儿,是迷失在巨人国的异乡的理性的忠实追随者;可这里,我的朋友,我的同伴,这是机遇之洲,这是自我实现的时代,我纵然是一只乳房,也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活!”
“是按你的想法活着还是死掉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克林格医生。”
现在,就让我引用诗人里尔克的诗句来结束我的讲演吧。作为一个热情洋溢、菩萨心肠的文学教授,我总是喜欢在快下课的时候说上些动人的话语来欢送我的学生们从纯洁的教室里走出去进入一个充斥着垃圾食品、流行歌星和毒品的堕落世界。确实,凯普什的统治结束了——《奥赛罗》第三幕第三场——但我并没有完全丧失为人师表的良心。也许,我并没有真正失去我的学生。以我的名气而言,我甚至可能重新获得一大批大学生,也可以称为一大群羔羊,如诗歌和灾祸一般无辜的羔羊。我本人现在甚至可能成为流行歌星,将伟大的诗歌带给人们。
(“你的名气名誉?”克林格医生说。“现在肯定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事情,”我说,“也许除了俄罗斯和中国以外。”“按照你的意愿,你的病历被尽可能地保密了。”“可我的朋友们都知道。这里的工作人员也都知道。要把这样的新闻传播出去有这么几个人也足够了。”“是的。不过我总觉得等到这件事从知情者嘴里泄露出去的时候,等到大街上的某个人听到的时候,他应该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会以为这是个玩笑。”“如果他能在很长时间里忘掉自己的烦恼,去琢磨别的事情的话。”“还有媒体呢?你认为他们也不会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吗?”“根本没有什么媒体。”“我可不信,克林格医生。”“那就别信好了。我不会和你争辩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当然,在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一些人在打听。可他们也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新闻,过了一段时间,毕竟这些人也像任何人一样要维持生计呀,他们就去寻找下一个有新闻价值的灾难了。”“如此说来没人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啰。”“一切?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凯普什先生。”“那么好,也许我自己该把这一切告诉人家。”“那样你就出名了,对吧?”“靠说真话出名总比靠胡编乱造的小道消息来得强。而且从我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当然也比让那些疯子和呆瓜去乱说来得强。”“当然,那些疯子和呆瓜肯定会乱说一气的,你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让人家按你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你,你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不管你自己怎么说。”“在别人的眼里我将永远是个笑话。”“一个笑话。一个怪胎。如果你坚持要把自己的事情亲口告诉别人的话,那人家还会把你看成一个骗子。”“你是在建议我彻底地放弃一切努力,建议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保持沉默。”“我什么也没有建议你,只是想提醒你我们有位坐在宝座上的白胡子老朋友。”“你是指‘现实先生’吗?”“以及他的原则,”克林格说。)
那么好吧,让我用莱内·马利亚·里尔克一九〇八年写于巴黎的《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一诗来收尾吧。也许我的故事,第一次在这里被完整地披露出来,我怀着赤诚之心向你敞开了心扉,至少会让没读过这首诗的你对里尔克的伟大诗句有一点认识吧——尤其是诗人写在最后的那句警句,也许没有必要把它理解为是感情的升华,尽管在我们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一般都会这么理解。疯子们和呆瓜们,硬汉们和怀疑论者们,朋友们,学子们,亲戚们,同事们,还有你们这些矛盾重重的陌生人们,你们这些面相和指纹各自不同的人们——你们和我一样是哺乳动物,让我们大家一起来接受一次再教育吧。
我们不认识他那传奇的头颅,
和他那成熟的眼珠。但是
他的躯干依然如烛火般辉煌
而他的目光,一味地下垂,
矜持又闪耀。否则那胸部的
曲线就不会令你目眩,而那腰部的
微微扭动也不会荡起一丝笑容
一直绵延到那,传宗接代的中央。
否则这块矮石只能残缺地竖立
因为他的肩膀已明显地错位
而且也不会如兽皮一般闪闪发光
也不会从所有的轮廓中放出光芒
犹如一颗明星:因为他浑身无一处
不在注视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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