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简直太高兴了。征服了南汉,就意味着他朝一统天下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他在设宴为潘美、尹崇珂和马林等人庆功的时候,一边频频举杯一边想:过些时日,我就发兵攻打南唐。他认为,南汉如此不经打,南唐也必然如此。待征服了南唐之后,南方不就大一统了吗?南方一统了,岂不就可以举大宋一国之力北上,与北汉和辽人痛痛快快地一决雌雄了吗?
想到此,赵匡胤禁不住地热血沸腾起来。这也难怪,马踏太原、彻底征服北汉始终是赵匡胤挥之不去的莫大情结。
然而,没多久,也就是潘美等人押着刘鋹等人回到汴梁后不几天吧,赵匡胤的双眉又皱了起来。原因是潘美等人从广州回来的时候,几乎两手空空。
原来,宋军八年前攻灭荆湖和七年前攻灭后蜀,都从被征服国家的皇宫里运回汴梁大批的金银财宝。这些金银财宝虽然不是供赵匡胤享乐的,但它们是宋军的战利品,更大大地充实了宋朝的国库、增强了大宋的国力。可是现在,潘美等人攻灭了南汉,却几乎连一件珍宝也没有带回汴梁。要知道,刘镟是个只顾自己享乐的皇帝,南汉宫中岂能没有大批的财宝?
赵匡胤召来赵普,疑疑惑惑地问道:“你说,潘美他们是不是把刘鋹的财宝私吞了?”
赵普愕然反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赵匡胤以问代答道:“如若不然,朕怎么没见着刘鋹财宝的影子?”
赵普张大眼睛问道:“皇上,你是明知故问,还是对潘美他们放心不下?”
赵匡胤冷冷地问:“赵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普答道:“皇上为潘美等人庆功的时候,潘美曾对皇上言起,说刘鋹一把火将自己的宫殿烧了个净光……皇上,才短短几天工夫,你如何便忘了此事?”
“竟有这等事?”赵匡胤的双眉攒成了两座小山:“看来,朕那天的确是喝多了……”
人逢喜事,喝酒过量似乎也是正常的,但赵匡胤竟然能将这么大的一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那该“过量”到什么程度?
赵匡胤一拍脑门儿,立即召来潘美。潘美言道:“南汉财宝,小半在海上被人偷走,大半被刘鋹一把火烧光……”
赵匡胤勃然大怒道:“刘鋹狗贼,竟然如此绝情,朕还留他何用?”赵匡胤当即传旨:将刘鋹处绞!
就在这当口,赵普见着赵匡胤道:“据臣所知,放火焚毁财宝一事,既非刘鋹所为,更非刘鋹的主意……”
赵匡胤便将刘铼、龚澄枢、李托三人叫到面前,亲自审问。别看龚澄枢、李托没什么本事,却也诚实,对放火焚烧南汉宫殿一事,二人谁也没有抵赖,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龚澄枢还言道:“此事的确与皇……与刘鋹无干!”
既然如此,赵匡胤就改了旨令:饶刘镟不死,将龚澄枢和李托处死。鉴于龚李二人认罪态度较好,赵匡胤决定给他们一个痛快的死法:改绞死为斩首。
龚澄枢和李托二人的头颅落地的时候,赵匡胤在崇政殿设盛宴款待刘鋹,还召赵普、赵光义等朝中重臣作陪。席间,赵匡胤宣布:削去刘鋹帝号,着刘鋹改穿一品官衣服。据说,听了赵匡胤的宣布后,那刘鋹高兴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赵光义私谓赵普道:“赵兄,皇上如此对待刘鋹,是不是过于仁慈了?”
赵普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所以呀,马林之事,我等实不能让皇上再如此仁慈!”
潘美曾当着赵普的面向赵匡胤禀报:每攻下一座城池,马林就纵容部下烧杀淫掠,马林还喜好滥杀俘虏。
赵匡胤对潘美言道:“此事朕已经知道,你就不要再到处乱说了!”“乱说”一词,足可看出赵匡胤对马林的态度。
赵普问赵匡胤道:“不知皇上将如何处置马林?”
赵匡胤仿佛很惊奇地道:“马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立下了赫赫的功劳,朕为何要处置于他?朕应该大大地封赏于他才是啊!”
赵普言道:“臣以为皇上所言不无商榷之处。马林虽立下赫赫战功,但屠杀无辜、纵容部下胡作非为,也是天理国法所不容!”
赵匡胤问道:“以卿之见,马林当如何?”
赵普回答得很干脆:“马林当问斩!”
赵匡胤莞尔一笑道:“赵普,你开什么玩笑?马林有如此功劳,朕如果诛杀于他,那才真的是天理国法所不容呢!”
然而赵普不是开玩笑,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将马林置于死地。不过他也知道,要想劝说赵匡胤处置马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马林与那个攻灭蜀国的王全斌何其相似?从某种角度上说,王全斌等人因为纵容部下胡为引发蜀人大规模叛乱,差点使赵匡胤攻蜀的成果毁于一旦,其罪行应该比马林要严重得多,可现在,王全斌等人不依然活着吗?赵匡胤既然能饶过王全斌等人,那当然就更能放过马林了。
虽然很难说服赵匡胤,但赵普却自信能说动赵光义的心。果然,赵普到开封府对赵光义这么一说,赵光义立刻言道:“赵兄说得没错!马林那小子自恃皇上宠信、无恶不作,如果不尽快将他绳之以法,那发展下去还怎么了得?”
赵普与赵光义二人真可以说是一拍即合。虽然如此,但如何处置马林终是一件困难的事。赵普言道:“光义兄弟,有皇上庇护,那马林恐就能逍遥法外啊!”
赵光义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赵普很是吃了一惊。赵光义言道:“赵兄,我等如果假传一道圣旨,岂不可以砍下马林的脑袋?等皇上知道了,马林的人头早已落地了!”
赵普连忙道:“光义兄弟,假传圣旨可是死罪啊!”
赵光义不以为然地道:“虽是死罪,但我不相信,皇上真会拿我等去为一个小小的马林偿命!再说了,马林纵然死上一百次,也是死有余辜!”
赵普苦笑道:“光义兄弟,你乃大宋皇弟,即使你亲手将马林千刀万剐,皇上恐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我就不同了,如果我假传圣旨,皇上即使饶我不死,恐也得将我贬出京城……如此,我岂不就从此失去了荣华富贵?”
“赵兄说得也是。”赵光义挠了挠头:“如果因为一个小小的马林而使赵兄失去了荣华富贵,那就太不值得了!可是,不这么做,似乎又找不着处置马林的方法……”
“方法总是有的!”赵普含蓄地一笑,“我听说,马林返京之后,得意非凡,常常呼朋邀友到酒馆饮至深夜,且常常暴喝狂饮、烂醉如泥……光义兄弟,这等狂饮烂醉之人岂不极易寻衅滋事?而你这个府尹大人,又岂不就是确保京城一方平安?”
赵普明显的是在暗示。赵光义心领神会地道:“马林之命休矣!”
这便到了一天夜里,马林与三四个朋友,正在一家酒馆里饮酒。赵普说马林返京之后,常常与朋友在一起饮酒是事实,说马林与朋友常常在酒馆里饮至深夜也是事实,但说马林常常暴喝狂饮、烂醉如泥却不免有造谣之嫌了,马林并非一无所知的人。他在南征之时可以任性胡为,但在京城之内就不敢过于放肆了,既不敢过于放肆,当然就不会辄饮辄醉了。
半夜时分,也就是马林与几个朋友喝罢酒准备离开酒馆的当口,突然闯进来十几个蒙面大汉。这些蒙面大汉闯入酒店之后,四处翻箱倒柜,还逼迫马林等人脱衣服,说是马林等人的身上藏有钱财。当时正值盛夏,马林等人根本没穿多少衣裳,身上也不可能藏有什么钱财,但那些蒙面大汉不相信,非逼着马林等人把衣裳脱光,且有几个蒙面人开始剥马林那几个朋友的衣衫了。马林实在忍不住,就与蒙面人动了手。
马林当时还是比较清醒的,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凭自己的拳脚把那些蒙面人打走了事。蒙面人虽多,但马林的拳脚却端的厉害。然而出乎马林意料的是,那十多个蒙面人,竟然个个身手不凡。马林一时间不仅未能将蒙面人打走,自己的那三四个朋友还被蒙面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直叫唤。
马林不敢轻敌了,只得屏气凝神使出浑身解数与蒙面人交手。这样一来,蒙面人就不是马林的对手了,但蒙面人似乎都不怕死,好像要豁出性命与马林决一生死。再看这家酒店,早被马林和蒙面人打得一塌糊涂。
酒店老板慌了神,忙着跑到开封府报告。都更深夜半了,赵光义居然没有休息。听了酒店老板的报告后,赵光义拍案大怒道:“堂堂京城,怎容这等无耻之徒胡闹?”
赵光义当即唤来一名捕头命令道:“速去将一干寻衅滋事之徒拘捕归案!”
那捕头领命,带着数十名捕快赶往那家酒店。至酒店时,那十多个蒙面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马林和他的那个几朋友。那几个朋友都受了重伤,其中一个已经奄奄一息了。马林见开封府的捕快冲进来,刚要解释,却被捕快们一拥而上地缚住了手脚。其中一个捕快还拿什么东西往马林的脸上涂抹。再看马林的脸,黑乎乎的一团,俨然是一个蒙面人。
马林没有挣扎,也没再解释。他以为,到了开封府之后,一切都会讲清楚的。殊不知,马林去往开封府,便是去了黄泉路。
马林被押到开封府之后,并未能马上就见到赵光义,而是被那些捕快们利索地套上了枷锁,嘴里还被塞进了一大团破布。这之后,他才被推到了赵光义的面前。赵光义的身边,哆哆嗦嗦地站着那个酒店老板。
赵光义指着马林问酒店老板道:“你看清楚了,是不是这种人闯进了你的酒店?”
酒店老板哪里能看清楚?光线那么暗,心里又那么紧张,加上马林的脸上一团漆黑,所以酒店老板只朝着马林的方向瞟了一眼,便马上冲着赵光义点头哈腰道:“是,大人,就是他们这伙强盗闯入小人的店里大打出手……”
“那好吧,”赵光义吩咐酒店老板,“你在供词上画个押就可以回家了。待本大人将那些强盗都缉拿归案后,再去核实你店里的损失。”
酒店老板满脸堆笑地走了。赵光义换了一种嬉皮笑脸的表情问马林道:“你这个小毛贼,为何不及时地逃跑啊?”
马林当然想解释,可嘴里堵着破布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啊啊呜呜”地直哼哼。若不是灯光昏暗,定能看见马林的眼珠子都急红了。赵光义愀然作色道:“小毛贼!竟然敢在京城重地杀人越货,难道你就不怕天理国法吗?”
何来的“杀人”一说?原来,马林的一个朋友在抬进开封府之前就咽了气。再看马林,急得手舞足蹈,可终也摆脱不了枷锁的限制。
就听赵光义大喝一声道:“来啊!将这个无法无天的小毛贼推出去就地正法!”
马林就这么被砍下了头颅。不知道马林在临死的时候是否已经悟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悟出了,他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马林不知道的是,他刚一被推出开封府,赵光义的身边就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赵普。
赵普“哈哈”笑着对赵光义言道:“兄弟办案真是雷厉风行啊!”
赵光义也笑道:“兄弟本想逗逗那小子玩的,但又怕夜长梦多,还是早点处置了早点省心!”
赵普问道:“兄弟明日入宫,可需为兄相伴?”
赵光义思忖道:“依兄弟之见,赵兄就不要相伴了。不然,我那位皇兄定会起疑心!”
赵普点点头:“光义兄弟,抓紧时间打个盹吧,天就要亮了!”
天刚蒙蒙亮,赵光义就离开府衙径往皇宫而去。一开始,赵光义的表情十分地悠闲,可进入皇宫之后,他就做出一逼神色慌张的表情来,而待站在了赵匡胤的面前,他的脸上就更是显得惶惶不安了。
赵匡胤急忙问道:“光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光义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皇兄,臣弟昨夜误杀了马林……”
“什么?”赵匡胤大惊:“你把马林杀了?”
赵光义忙道:“不是臣弟故意杀了马林,实乃误杀……”
接着,赵光义把那酒店老板的供词呈与赵匡胤。待赵匡胤看完供词,赵光义言道:“酒店老板指着马林,说马林就是蒙面之人,当时天暗,马林的脸上又抹着黑,臣弟一时没能认出,就这么把马林的脑袋给砍了。直到今日凌晨,臣弟才发现砍错了人,便慌忙跑来向皇兄禀告……”
赵匡胤一时没说话,只紧紧地盯着赵光义的双眼。赵光义多少有点心虚,喃喃言道:“马林为国征战,功劳显赫,臣弟虽是误杀,却也铸下不可弥补之大错,请皇兄降罪于臣弟……”
“光义,”赵匡胤突然开口道,“朕且问你,在你杀死马林之前,马林就没有向你解释?”
赵光义回道:“臣弟的手下把马林的嘴给堵上了!现在想来,在臣弟决定处死马林的时候,马林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定是想对臣弟解释,可臣弟当时误会了……”
“光义,”赵匡胤脸色铁青,“朕再问你:你任开封府尹多年,都是这么抓住犯人就立即处死的吗?”
“那倒……未必。”赵光义小心翼翼的,“不过昨夜是个例外。京城重地,竟有毛贼公然劫财,还犯下命案,臣弟实在按捺不住,就误将马林就地正法了!”
赵匡胤一拍身边的几案喝道:“光义,你还敢在朕的面前信口雌黄吗?”
赵光义做出一脸的无辜相:“皇兄,酒店老板的证词,白纸黑字,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构!臣弟错就错在不该把马林误当了蒙面人,皇兄因何言说臣弟信口雌黄?”
“赵光义!”赵匡胤本来是坐着的,现在“呼”地窜起了身,“你要朕把那赵普唤来做证吗?”
赵光义本能地一愕:“皇兄,此事乃臣弟所为,与那赵普何干?”
赵匡胤突地纵到了赵光义的近前,并指着赵光义的鼻尖问道:
“你说,赵普昨夜身在何处?现在是否还呆在你的府里等你的消息?”
赵光义无言了。他不敢否认,赵匡胤只要派人出宫便会发现赵普确实坐在开封府里。看来,故意杀死马林一事,是瞒不过赵匡胤了。
赵匡胤冷冷地问道:“赵光义,你怎么不说话啊?”
赵光义回道:“皇兄既然都说中了,臣弟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啊!”赵匡胤的眼里几乎要冒出了火,“那赵普劝朕将马林问斩,朕没有同意,他便去劝你,而你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真的把马林斩了!你,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兄吗?”
事已至此,赵光义也就不想隐瞒了:“皇兄,臣弟以为,那马林虽有功劳,但又罪恶滔天、罪该万死……”
“住口!”赵匡胤逼视着赵光义,“你,你就那么听信赵普的鬼话?”
赵光义急忙道:“不是臣弟听信什么鬼话,而是臣弟觉得赵普所言有理。那马林每到一处,便纵容部下放火、杀人、奸淫、掳掠……皇兄,七年前蜀人叛乱,不就是这样引发的吗?莫非皇兄还想看到南汉的百姓再来一次大规模的叛乱?皇兄,赵普劝臣弟杀掉马林,也是在为皇兄着想、为大宋国运着想!臣弟以为,皇兄应将马林被斩之事晓谕天下,以安抚南汉百姓之心!”
“赵光义,”赵匡胤直直地瞪着赵光义,“现在站在这里的两个人,究竟谁是皇上?”
赵光义赶紧道:“当然……皇兄是皇上!”
“好!”赵匡胤点点头,“既然朕是皇上,那你是听朕的话呢,还是听那赵普的话?”
“臣弟自然惟皇兄之命是从!不过,赵宰相的有些话,臣弟也不能充耳不闻!”
“滚!”赵匡胤大吼一声。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如此对赵光义发过这么大的火。“赵光义,你不要做开封府尹了,你到宰相府去做赵普的管家吧!”
赵光义不再说话,脸色铁青地“滚”回了开封府。一见赵普,把入宫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然后苦笑着言道:“赵兄,我可要到你的府上讨口饭吃了。”
赵普“哎呀”一声大叫,拔脚就要离开。赵光义连忙拦住问道:“赵兄意欲何往?”
赵普言道:“你今日遭遇,全是为兄之罪!为兄要面见皇上理论,不然,为兄于心何安?”
赵光义摇头道:“赵兄啊,皇上气怒如此,你此时入宫,岂不要惹上杀身之祸?”
赵普回道:“纵然被皇上千刀万剐,为兄也无怨无悔!”
“算了吧!”赵光义将赵普拉回了座位上,“既然此事是兄弟我出头,那你赵兄就不要去自讨没趣了!如果皇上真要处治于你,那你就是想躲恐也躲不掉啊!”
赵普叹道:“光义兄弟,我赵普本只想着要把那马林绳之以法,万没料到,竟惹得兄弟你与皇上产生这么大的矛盾!我说马林罪该万死,我这般作为,岂不也是罪该万死?”
“赵兄言重了!”赵光义居然笑了笑,“其实啊,我俩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你若是安然无恙,那我就会平安无事,而若我真的到了宰相府去做管家,那大宋的宰相就肯定不是你赵普了!”
赵光义所言应该是正确的。也就是说,赵光义与赵匡胤之间虽然闹出了矛盾,但赵光义与赵普之间的关系却又大大地加深了一层。这层加深了的关系,对赵匡胤而言,是喜还是忧,是福还是祸?
不几天,赵匡胤突然当廷宣谕:马林恃宠骄纵、恃功妄为,已着开封府依律正法,以儆效尤。赵匡胤还令赵普代拟诏书,颁布天下。赵光义暗谓赵普道:“看来,皇上是想通了!”
赵普喟然言道:“在我看来,不是皇上想通了,而是皇上给了我赵普一个天大的面子!”
从表面上看起来,赵匡胤也的确给足了赵普一份脸面。自马林死后,赵匡胤一直未在赵普的面前提及此事,似乎马林之死,与赵普毫无关系,更似乎,本来就没有马林这个人。
连那和氏都觉得有些疑疑惑惑的,她问赵普道:“老爷,皇上是不是变了?”
这回赵普的回答就与在赵光义面前所言有所不同了,赵普回答和氏道:“不是皇上变了,是因为皇上要攻打李唐了!”
这一年(开宝四年)十一月,大宋都城汴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是谁?乃南唐国主李煜的弟弟李从善(李从善时封南唐郑王)。说来也许不信,李从善竟然独自一人从江宁渡江北上,一直走到了汴梁。
早有地方官把李从善朝宋的消息报告了赵匡胤。不过,直到李从善进入汴梁之后,赵匡胤才弄清楚李煜派弟弟朝宋的目的。
李煜让李从善带给赵匡胤一封信。信中,李煜先大大地歌颂了一番赵匡胤的丰功伟绩,接着,便谦卑地向赵匡胤请求去掉其国号,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改“唐国印”为“江南国主印”。李煜还在信中请求赵匡胤不论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直呼“李煜”的名号,说是这样听来亲切。
赵匡胤看了李煜的信后,自然是万分的高兴。高兴之余,他设宴款待李从善,赵普、赵光义等人作陪。就在李从善喝得面红耳赤的当口,赵匡胤笑嘻嘻地对李从善言道:“郑王爷,你就不要回江宁了,就留在汴梁吧!”
李从善大惊,赵匡胤此言,分明是要拘留于他。可还没等李从善开口说话呢,赵匡胤又唤道:“来人啊!送江南郑王去休息!”
李从善就这么被带走了,在座的宋臣大都很是愕然。按理说,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大宋与南唐未交战,李从善又是李煜的弟弟,还代表李煜来向赵匡胤讨好的,赵匡胤应该没有理由将其扣下。
不过赵普没有愕然,因为他觉得赵匡胤有充足的理由将李从善扣留。这理由就是四个字:弱肉强食!在赵匡胤看来,攻灭南唐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既如此,南唐皇弟主动送上门来,那自然就该叫他有来无回了。
想当初,赵普与赵匡胤制定统一天下大计时,是把南唐作为南方最强的对手而放在最后一位攻打的。没想到,时过境迁,南唐国竟然变得如此软弱。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赵普的眼里,南唐国也并非一攻即灭的。所以赵匡胤决定将李从善扣押做人质,赵普就很想劝说赵匡胤几句。赵普最终之所以没有去劝说,是因为他想起了马林之事。皇上既然在马林一事上没有找我的麻烦,那我又何必为一个李从善而惹皇上不高兴?反正,南唐迟早是要被大宋所灭的。
赵匡胤扣留李从善而赵普没有表示异议,这使得赵匡胤很愉快。愉快之下,赵匡胤就在一个夜晚跑到宰相府去吃和氏烧的狗肉了。吃到酒酣耳热之际,赵匡胤乐呵呵地对赵普言道:“爱卿,那李煜主动向朕请求去掉国号,岂不正说明了他心虚国弱?朕就在想啊,如果朕派二万人马过江,是不是就可以把江宁拿下了?”
不难听出,赵匡胤有轻敌之意了。要知道,当时的南唐国有数十万户人口,赵匡胤想凭二万人就灭了南唐,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
赵普也“哈哈”一笑道:“皇上如果真派二万人马过江,即使拿不下江宁,也至少会吓得李煜尿裆!他向皇上请求去掉国号,只不过是希望皇上不要派兵打他、让他在江南苟安罢了!”
“他真是想得美!”赵匡胤冷哼一声,“若让他在江南苟安,那朕又如何能心安?”
“是啊,是啊!”赵普连连点头,“只有把那李煜捉到汴梁来,皇上方能心安啊!”
这一夜,赵匡胤和赵普都喝醉了。
待赵匡胤离去后,和氏走到床前对赵普言道:“老爷,皇上走了,你也别装了,快起来吧!”
赵普道:“夫人,我没有装,我真的是喝醉了……”
这年年底,也就是李从善被扣在汴梁之后,没多久,又有一个人从江宁走进了汴梁。这个人叫杜著,是李煜的一个大臣。
杜著不是李煜派来的,是自己偷跑出来的。他感觉到了南唐已经朝不保夕了,便想着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所以,他在江宁熬了好几个晚上,偷偷地写成了一篇“平南策”,然后又偷偷地渡过了长江。
所谓“平南策”,就是杜著向赵匡胤献计如何攻打南唐。杜著以为,赵匡胤看了他的“平南策”之后肯定非常高兴,一高兴了,赵匡胤就会封他杜著的官,一封官了,他杜著后半辈子就依然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杜著想错了。确切说,杜著想对了一半又想错了一半。想对的一半是:赵匡胤看了“平南策”之后确实很高兴。想错的一半是:赵匡胤并未封他杜著什么官。
如果仅仅是不封官倒也罢了,可是,令杜著心惊胆寒的事情发生了:赵匡胤当着大宋群臣的面指责杜著“背叛主子”、“实乃小人”,并立即宣旨将杜著“处绞”。
赵匡胤如此对待杜著,赵普是很有看法的。虽然,在攻打南唐之前,赵匡胤公开处死杜著确能起到麻痹李煜的作用,但赵普以为,皇上把一个主动投诚的南唐大臣处死,弊实大于利。不说别的,从此以后,哪个南唐大臣还敢主动归降?
赵普并没有把自己的看法对赵匡胤说,而是对赵光义说了。赵光义颇有同感地言道:“看来,皇上是真的以为李唐不堪一击了!”
赵普想的却是:皇上并非仅仅认为李唐不堪一击,而是行事变得独断专行了!于是赵普就吞吞吐吐地对赵光义言道:“如果,能有一件事情,使皇上冷静下来,那该有多好啊……”
赵普的这个愿望居然很快地实现了。
开宝五年(公元972年)正月,南唐江都留守林仁肇率四万兵马从江西九江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驶入湖北境界,将湖北的东南方洗劫一空。这还不算,当时镇守湖北的宋将潘美率军追赶,却中了林仁肇的埋伏,死伤甚众,连潘美都负了伤。那林仁肇满载着胜利果实又返回了九江。
潘美战败之事很快传到了汴梁,宋廷大震,赵匡胤大惊:本以为攻灭南唐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万没料到,还没有攻打呢,自己却率先吃了败仗。
盛怒之下的赵匡胤立即将潘美召至汴梁,并要治潘美的罪。赵普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于是就问赵匡胤道:“皇上以为,那潘美在我大宋军中可算得上是一位英勇善战之人?”
赵匡胤气呼呼地回道:“英勇嘛,可以算得上。但是,朕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败在那林仁肇的手下!你说,他这不是在丢朕的脸、丢大宋的脸吗?”
“是啊,”赵普言道,“在皇上即将发兵攻打李唐之前,潘美吃了一次败仗,这的确令人扫兴。但不知皇上是否这样想过:潘美如此英勇善战,却败在了林仁肇的手下,这又说明了什么?”
赵匡胤一怔:“你是说,朕低估了李煜?”
赵普回道:“皇上从未低估李煜,是皇上低估了唐将。初闻潘美落败,臣便对那林仁肇作了一番调查。据臣所知,那林仁肇不仅治军有方,且颇有谋略,确是我大宋攻唐的一大劲敌!”
赵匡胤没再言语。不过,他也没再要治潘美的罪,反而赐给了潘美许多钱财。看来,赵匡胤的确是冷静了下来。
冷静了一阵子之后,赵匡胤找到赵普道:“爱卿,朕听说那林仁肇打了胜仗之后,却被李煜叫到江宁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臣也耳闻了此事。”赵普笑道,“林仁肇虽善战,但李煜却不领情。如此看来,李煜是一心只想偏安而不愿也不敢与我大宋为敌啊!”
“所以,”赵匡胤言道,“朕就想利用李煜和林仁肇之间的不和,在正式攻唐之前先做点小动作……”
赵普忙着问道:“莫非皇上想事先除掉那林仁肇?”
“不错!”赵匡胤点点头,“林仁肇一除,朕在攻唐时就可避免许多的损失。只不过朕虽然想除掉林仁肇,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来……”
说完,赵匡胤定定地望着赵普。赵普“嘿嘿”一笑问道:“皇上是否想把这个差事交给臣去办?”
赵匡胤也“嘿嘿”一笑道:“放眼大宋江山,只有你赵普鬼点子最多,既如此,这差事自然由你办是最合适的了!至于你如何才能办好这件差事,那朕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赵普信誓旦旦地言道:“皇上放心,臣若办不成这件差事,你就取下臣的脑袋!”
赵匡胤大笑道:“朕要你的脑袋何用?朕要的是那林仁肇的脑袋!”
许多人以为李煜是个风流天子,其实不尽然。比较准确点说,李煜应是个风流才子。他通晓音律,还会画画儿,诗文写得好,尤其擅长填词。他喜欢佛经,也喜欢周易,但更喜欢女色,可就是不喜欢朝政。这不是一个典型的风流才子吗?只不过占着天子的位子罢了。
这里要特别提出李煜的词。原因有二:一是李煜虽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填词却有很高的成就。在中国古代词坛上,李煜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享有“词王”之美誉;二是透过李煜的词,便可看出李煜在南唐宫中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透过这种生活,又可看出南唐国的灭亡其实是一种必然。
李煜在宫中究竟过的是何种生活?以他所填的《玉楼春》一词为证:“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在宫中整日整夜地与那些“明肌雪”、“飘香屑”又“鱼贯列”的“嫔娥”们在一起醉生梦死。这还不算,他竟然在宫中与皇后的妹妹偷起情来。
与李煜在宫中偷情的女人叫小周后。据南宋大诗人陆游所著《南唐书》载:“昭惠国后周氏,小名娥皇,通史书,善歌舞,尤工琵琶……”这里的周氏便是李煜原来的皇后,习称大周后。那小周后就是大周后的妹妹,随大周后一同人南唐皇宫的。后来,大周后病死,小周后就填了她的皇后位。
从《南唐书》所载可以看出,大周后未死前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人,这与天性风流的李煜可谓正相般配。然而那小周后又实在是太美了,李煜意欲占为己有。可碍于大周后,李煜又不便与小周后大明大亮地共谐鱼水,没奈何,他只能与她偷情了。
李煜与小周后究竟是如何偷情的?从李煜所填一首《菩萨蛮》尽可看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看看,李煜借小周后之口,把一桩偷情事情竟然写得如此动人。就这一角度来看,李煜当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了。
不过,真正为李煜在中国词坛上挣得莫大声誉的,还不是上述这般寻欢作乐的词,而是带有李煜某些伤感、某些忧愁的词。比如,李煜的弟弟李从善出使宋朝被赵匡胤扣留在汴梁,李煜索要不果,很是思念,曾填过一首《清平乐》,词云:“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的这类词,语言朴素自然却又能很得体的抒情,确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像“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之句,因情景交融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更能引发读者的共鸣。
据说,赵匡胤曾看过李煜的这首《清平乐》。看过之后,他颇有感触地对赵普道:“李煜真是旷世奇才啊!”
赵普却问道:“皇上,如果李煜把填词的功夫和精力都用在治国之上,又当如何?”
赵匡胤笑道:“那朕恐就不敢图谋江宁了!”
是啊,李煜身为一国之君,只留意声色诗词而不思朝政,亡国自然就是迟早的事了。故而,得知江都留守林仁肇大败宋军之后,李煜不但不加以褒奖,反而将林仁肇召至江宁训斥道:“你目无皇尊、擅自用兵,你是想把宋军引过江啊?”
林仁肇辩解道:“在臣看来,赵宋早晚是大唐的祸患!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主动出击,以绝后患!”
“放肆!”李煜呵斥道,“凭你林仁肇一人,就能拒宋军于千里之外?朕实话告诉你,如果因为你的所为而召来宋军大兵压境,朕就决不轻饶你!”
林仁肇急道:“皇上,偏安不是长久之计,宋军是肯定要打过长江的啊!”
“住口!”李煜发火了,“朕不去惹赵匡胤,赵匡胤又何故惹朕?如果都像你这般无事生非,朕岂有安宁之日?”
“皇上!”林仁肇的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荆南湖南何曾惹过赵匡胤?西蜀南汉又何曾惹过赵匡胤?可赵匡胤不照样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给吞了?”
林仁肇所言,应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李煜却冲着林仁肇吼道:“你若是再敢妄言惑朕,朕现在就不轻饶你!”
林仁肇不敢再妄言了。还算不错,李煜当时并没有治林仁肇的罪,只是将他留在了江宁,而把江西、安徽一带的十数万南唐兵马交给了大将朱令贽统领。也就是说,林仁肇打了一次胜仗之后,却失去了兵权。
此事不知何故被那小周后知道了。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李煜与小周后一起花天酒地了一阵之后,就携手走进了花园。当时月色很好,因为早晨下过一场雨,花园里还都是湿漉漉的。晚风徐来,吹拂着李煜和小周后连袂的衣襟,确有一番诗情画意。只是这种季节,许多花儿都凋谢了,李煜和小周后的脚下,未免有一些狼藉之感。
小周后幽幽言道:“妾虽深居宫中,却也知道林仁肇乃大唐善战之人,皇上又何故将他闲置京城?”
连小周后这样的女人都知道林仁肇的为人,便足见林仁肇在当时的南唐是威名远播了。李煜回道:“爱后有所不知,朕虽也听说过林仁肇善战,但他过于骄纵,好无端生事,朕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将他搁置京城。”
一个国君,竟然只“听说过林仁肇善战”,李煜的荒于朝政又到了什么地步?小周后问道:“皇上说林仁肇好无端生事,指的是他曾大败宋军之事吗?”
“是的,”李煜言道:“他侥幸打了一次胜仗,便狂妄地劝朕对宋主动出击以绝后患!爱后想想看,凭大唐一国之力,怎堪与赵宋为敌?既不能为敌,那就当与赵宋和平相处。似林仁肇这般,无端骚扰赵宋,岂不是惹火烧身?如果赵匡胤一怒之下,发兵过江,朕还无话可说……那林仁肇真是不了解朕的心事啊?”
小周后能了解李煜的心事吗?就听小周后又问道:“皇上,如果大唐永远都不骚扰赵宋,那赵匡胤是否就永远不会发兵过江?”
李煜沉默了很久一段时间之后才低低地言道:“朕希望如此啊……”
当夜,李煜在自己的寝殿里,与小周后颠鸾倒凤之后。又披衣下床,饱蘸浓墨,填下了一首《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把当时的季节与当时的心绪几乎是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季节是令人伤感的,心绪是令人伤悲的。小周后看完这首《乌夜啼》后,两行清泪潸然滑落。莫非,李煜对自己未来的日子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乌夜啼》一词中又何来的这么浓重的悲观?
但林仁肇没有这么悲观,虽然他也知道以南唐现有的实力很难与赵宋抗衡,但他却始终坚信,只要不坐以待毙,只要以攻为守,那南唐就足以与赵宋周旋。只是苦于手中已无兵权,林仁肇的想法再多,也只能是空想。
不过林仁肇并不死心,他找了一个机会,向李煜提了一个舍己救国的方法。然而,李煜不仅没有为之所动——更不可能为之所泣——反而拂袖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林仁肇该心凉了吧?还没有。他悟出了李煜惧怕赵宋之心,于是就又找了一个机会向李煜进言道:“占据苏杭一带的钱傲,一直与赵宋通好,臣料想,待赵宋发兵过江,钱俶定会从东边攻打大唐。请皇上借臣一支兵马,臣可以据宣歙之地假言叛唐,皇上扬言要讨伐于臣,臣就派人向钱傲求援。臣估计,钱俶必然倾全国之力东来。这样,皇上就可趁机发兵一举夺取苏杭富饶之地。臣以为,只要大唐灭了钱俶,夺了苏杭,赵匡胤就不敢轻易地发兵过江了!”
客观地讲,林仁肇此计,确是挽救南唐的一条道路。可是,李煜却质问林仁肇道:“你前番扬言假装叛唐,此番又口口声声假装叛唐,莫非你真的有了叛唐之心?”
林仁肇慌忙表白道:“臣对皇上对大唐满腔赤诚,天地可鉴!”
然而,李煜只是狐疑地盯了林仁肇一眼,又冷哼一声,便作罢。
这一回,林仁肇心凉了。他满腔报国之心,却换来李煜对他的猜忌,他又如何能不心凉?因为心凉,他就开始对南唐的前途悲观失望了。他曾在一次酒后对他人言道:“如此下去,大唐将完……”有谁知,林仁肇的酒话被李煜得知。李煜气势汹汹地喝问林仁肇道:“你凭什么说朕的大唐将完?”
林仁肇刚说了句“臣一时酒后失言”,李煜就冷冷地打断道:“什么酒后失言?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你不是说大唐将完吗?好,朕现在就证明给你看:大唐未完,你林仁肇已经完了!”
李煜大怒之下便要将林仁肇打入死牢。亏得那小周后得知,百般劝说,李煜才勉强同意暂且饶过林仁肇一回。林仁肇虽然死里逃生,但早已心灰意冷。
如果说,林仁肇前番大败宋军,李煜还只是嫌他多事的话,那么,自他对李煜提出那两点建议之后,李煜便对他极度不快又极度不信任了。而正是这种不快和不信任,才给了一直在虎视眈眈的赵普以可趁之机。
赵匡胤问赵普道:“爱卿何时可取林仁肇的性命?”
赵普自信地回道:“现在是春暮,到夏初之时,那林仁肇就会命丧江宁!”
赵普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因为李煜的弟弟李从善就在汴梁,闻听林仁肇遭到李煜的猜忌之后,赵普便开始在李从善的身上打主意了。
如果撇开国恨家仇不说,那李从善在汴梁的生活也还是蛮舒服的。除去没有太多的自由,李从善在汴梁几乎什么都有:有华丽的房屋住,有好酒好菜吃,还有一帮丫环仆人什么的伺候着,而且,近一段时间来,大宋宰相赵普还时常地来看望他李从善。
来看望李从善的,当然不只赵普一人,南唐使者来汴梁看望李从善的次数似乎比赵普还多。李煜向赵匡胤请求放李从善回唐,赵匡胤不答应,李煜就只好借进贡、朝拜等各种名义派使者入宋探望兄弟。令李煜略感欣慰的是,李从善每次托使者带回江宁的话都是“很好”、“平安”之类。直到有一天,也就是眼看着便要进入夏天的时候,李从善带回江宁的话语突然变了。
这还得从赵普说起。有一回,赵普去看望李从善,闲聊了一会儿,赵普准备告辞的当口,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李从善道:“你们江南是有一个叫林仁肇的将领吗?”
“是……”李从善心里一“格登”:“江南国主的身边是有一个叫林仁肇的臣子。”
“哦,”赵普点点头:“听他自己说,他很善于领兵打仗,可有此事?”
因为李从善早被赵匡胤软禁,所以并不知晓林仁肇曾打败宋军之事,听赵普这么一问,李从善多少有些紧张了。赵普所言“听他自己说”是什么意思?
李从善竭力挤出笑容来,说话也异常地小心:“赵大人,那林仁肇若是搁在大宋天朝,恐只能算是寻常之辈。大宋战将如云,林仁肇岂值得一提?不过,据李某所知,在江南国主臣下,林仁肇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善战之人。江南国弱,自然短兵少将,赵大人这也是知道的。但不知……赵大人何故在李某的面前提及此人?”
赵普微微一笑——在李从善看来,赵普的这种微笑明显的有掩饰之意——又摆了摆手言道:“没什么,没什么,赵某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而已。不然,赵某岂不白白受人欺骗?”
赵普说完就匆匆地离开了。剩着李从善,足足思索了有两个时辰。赵普“想证实一下”什么?“白白受人欺骗”又是何意?两个时辰过后,李从善终于思索出了一个结果:“那林仁肇定是和赵普有过什么接触。想到此,李从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巧得很,就在赵普向李从善打听林仁肇之后的第二天,李煜的使者就走进了汴梁。这使者姓马,是奉李煜之命以朝拜的名义入宋来看望李从善的。
宋廷照例很热情地接待了这位马使者。赵普还着人陪着马使者在汴梁城里游览。游来览去,就走到了一处正在装修的房屋前。马使者不禁停下了脚步观望。因为那正在装修的房屋样式,明显的带有江宁一带的风格,在汴梁城里十分醒目。
马使者就好奇地问陪同者道:“这房屋是何人所住?”
陪同者回道:“我也不知。我只听说江南有一位将军要投我大宋,这房屋好像就是为他预备的。”
马使者一惊,忙着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陪同者一开始好像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再看马使者,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跨进了那处房屋。那处房屋有四五间之多,里面已经布置停当,十分地华丽。而最惹马使者注目的,不是那些布置,而是一张画像。那画像端端正正地挂在一间卧房内。谁?林仁肇。
马使者也顾不得再问陪同者什么了,急急地告辞,又急急地走进李从善的住处,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李从善一把抓住马使者的手腕问道:“真有这等事?”
马使者的手腕被抓得生疼:“王爷,是小人亲眼所见,怎能有假?”
李从善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地道:“本王明白了……”
马使者离开汴梁前,李从善对马使者嘱咐了两点:一、回江宁以后,将你所见所闻如实禀告皇上;二、代本王向皇上建议:林仁肇不可留。
马使者走后,李从善还自鸣得意地自语道:“好个林仁肇,本王和皇上差点被你蒙骗……”
好个可悲的李从善,中了赵普的反间计不仅浑然不觉,还大大地帮了赵普一回忙,赵普真要好好地感谢他呢!
更可悲的当然还是那个林仁肇。李煜听了马使者的汇报后,顿时怒发冲冠道:“果然不出朕之所料……”
不过,李煜并没有立即下旨逮捕林仁肇。他处死林仁肇的方法似乎也带有艺术性。他宣旨召林仁肇入宫,赐林仁肇酒食,还亲自为林仁肇把盏。
应该说,林仁肇在临死之前曾经快乐和兴奋过一阵。因为,李煜一边看着林仁肇饮酒一边这样言道:“朕已经想通了,待明日,朕就拨给你十万兵马,让爱卿你打过淮河去,尽收大唐江北失地!”
只是林仁肇的这种快乐和兴奋太短暂了。很快地,他就觉着了腹内如刀绞般的疼痛。跟着,一股苦涩涌满口腔。他一张嘴,黑色的血水像利箭一般喷涌而出。
林仁肇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瞪着李煜说的。他这样说:“皇上,你为何要毒死我?”
林仁肇就这么死了,死得既可悲又可怜。可怜的是:直到死的那一刻,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小周后闻之,花容失色。她颤颤地问李煜道:“皇上,你以为,那林仁肇会真的叛唐吗?”
“即使林仁肇无心叛唐,朕留他也无用!”
小周后“啊”了一声道:“如果赵匡胤发兵过江,林仁肇岂不是可以率军抵挡?”
“爱后,像林仁肇这般喜欢惹事的人都被朕处死了,赵匡胤还有什么理由发兵过江?”
这当然只是李煜的一厢情愿。赵匡胤得知林仁肇的死讯后,立即当廷宣布:不日发兵过江,直捣江宁!
很快,十万宋军聚集在了汴梁周围。大军粮草也已准备停当。统兵出战的主将早在远征南汉前就已经敲定:“良将”曹彬。看起来,万事俱备,只欠赵匡胤一声号令了。
可是,赵匡胤的这声号令迟迟没有发出。确切地讲,赵匡胤发出号令了,但不是命令曹彬攻南唐,而是命令曹彬、潘美等一大批宋将率十万宋军迅速北上。原因是,北汉和辽国联兵十数万已屯集在太原之南,显然有大举攻宋之意。这样一来,赵匡胤就只好暂罢攻打南唐之念了。这一暂罢,就是两年多的时间。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宋朝自然会发生很多事情,但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赵普终于被赵匡胤赶出了汴梁城。
从开宝五年五月,到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五月,这一整年的时间里,赵匡胤和赵普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
北汉和辽国虽然陈兵十数万于太原城南准备大举入侵赵宋,但因为曹彬、潘美等宋将率兵北上及时,特别是曹彬善战之名早已远播北汉和辽境,所以,大宋和北汉接壤处虽然两军对峙,却一时并无战事,只偶尔有小摩擦发生:北汉和辽军不敢轻易南犯,曹彬和潘美等人则严格执行赵匡胤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命令。
赵匡胤自然是想与北汉和辽人大打一场的。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北方战事端的大开,那吞灭南唐恐就是十分遥远的事了,而在赵匡胤看来,林仁肇一死,南唐实不足虑。所以,赵匡胤就强自隐忍着,等辽人从北汉撤兵,然后一举攻灭南唐,再然后,就甩开膀子与北汉和辽人大战一场。赵匡胤曾借着酒兴对赵普和赵光义这样言道:“朕此生若不攻克太原,死不瞑目!”
好在赵匡胤在那段时间里虽然满心惦记着攻灭北汉之事,却也始终没有改变“先南后北”的统一大略,而且,赵匡胤还多次派人深入南唐国境,侦察南唐军队的布防。赵匡胤最为担心的是:南唐军中会突然冒出像林仁肇那样的将领来。
赵匡胤只牵挂着南北军事了。朝廷政务便由赵普和赵光义代为操劳。说实话,在那一年时间里,赵普也好,赵光义也罢,都兢兢业业地为大宋国事而忙碌。
当然了,赵普和赵光义不可能每日每夜地都在忙碌着国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开封府里那么多的美女,赵光义焉能荒废闲置?于是乎,在某些时候,如果你走进开封府,看见赵光义放浪于美女群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那赵普,也并非完全忘我地忙碌。一年之内,他曾忙里偷闲地去过洛阳两回。实际上,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去了洛阳之后,当比在汴梁更加地忙碌了:洛阳有他豪华的私宅,私宅里有他蓄养的美妾,他一旦投入美妾怀中,又焉能闲得住?完全可以这么说,汴梁宰相府里的赵普与洛阳私宅里的赵普,简直判若两人:宰相府里的赵普,不乏谦谦君子之相,而洛阳私宅里的赵普,就活脱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登徒子了。以至于赵普两次去洛阳,虽然耽搁的时间都不长,但每次回来,面容都异常地憔悴,而且,回来后几天,他都提不起精神来与和氏做床第之事。
终于,和氏得知了洛阳私宅之事。那是赵普第二次去洛阳尚未回来之时,朝廷参知政事(副宰相)薛居正因事经过宰相府,用玩笑的口吻对和氏道:“赵大人每次去洛阳,整日整夜地不休息,夫人应劝他多多地保重身体啊!”
和氏言道:“我家老爷为国事操劳,累点也是应该的!”
薛居正一愕:“夫人……莫非不知道?”
这回轮到和氏惊讶了:“妾身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薛居正自知说漏了嘴,逃也似的离开了宰相府。
和氏自然疑心起来。待赵普从洛阳归来,和氏笑吟吟地言道:“老爷,几天前有一位大臣到相府来,说是等老爷从洛阳回来之后,妾身应该对老爷检查一番……”
赵普多少有点紧张:“不知那大臣劝夫人要检查老爷我什么?”
和氏慢慢悠悠地道:“那大臣劝妾身应该检查一下老爷的身体到了洛阳之后是不是太过劳累了……”
赵普立马就赔出笑脸来:“夫人……莫非全知道了?”
和氏绷着脸回道:“妾身知道什么?妾身什么也不知道!”
和氏说的应该是实话,但赵普做贼心虚,还是一五一十地将洛阳私宅之事交待了出来,最后还特地强调道:“宅内虽有许多女人,但大半为侍女,她们实与老爷我无染……”
有两滴清泪,明明白白地从和氏的眼角滑落了出来。赵普连忙道:“夫人切勿过分伤悲!夫人也是知道的,老爷我每年去不了洛阳几回,去了之后,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在老爷我的心中,天下虽然群芳争艳,但最艳丽、最动人、最让老爷我心驰神往的花儿,惟夫人一朵耳!”
和氏抽抽噎噎地道:“妾身并非小肚鸡肠,也不是喜好嫉妒之人。妾身知道,风流偷情乃男人本性,老爷又岂能例外?只不过,妾身总以为,老爷去往洛阳,应该事先如实告知妾身。妾身虽卑贱,终是老爷明媒正娶而来……”
“夫人所言甚是!”赵普态度非常诚恳,“一切皆我之过错!不过夫人请放心,从今往后如果得不到夫人的首肯,老爷我决不再踏入洛阳一步!”
“是吗?”和氏不再抽噎了,“如果皇上旨令老爷前往洛阳,老爷也抗旨不遵吗?”
“不遵!”赵普一本正经地道,“在朝堂之上,皇上的话是圣旨,而在这宰相府里,夫人的话就是圣旨!”
“算了吧,老爷!”和氏破涕为笑,“你在洛阳建那么豪华的宅子,又养了那么多的女人,如果不常去光顾,岂不有暴殄天物之嫌?只要老爷能够自律、行事有所节制也就是了!”
“普谨遵夫人之命!”赵普动情地将和氏揽人怀中,“夫人适才一番肺腑之言,普今生今世感激不尽!”
是啊,赵普一直把洛阳私宅之事瞒着和氏,就是因为心虚。没想到,和氏竟然如此大度和宽容。后来,赵普曾深有感触地对赵匡胤言道:“臣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啊!”
与赵普相比,赵匡胤当然就不会存有这般“小人之心”了。宫中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成为赵匡胤销魂解闷的对象,赵匡胤在销魂解闷的时候,全无一点偷偷摸摸的必要。
话又说回来,在那么一段时间里,赵匡胤即使是个很好色的男人,也不可能全身心地都扑腾在女人的肉体上。南唐眼看就可吞灭,却不能发兵攻打,北方虽暂无大的战事,但十几万敌军陈兵边境,终是一大心头之患。赵匡胤整天地都在思虑这等恼人之事,又如何有好心情与女人玩乐?没有好心情,纵然勉强与女人在一起玩耍,恐也算不得什么快乐的。
赵匡胤曾召来赵普和赵光义问道:“朕如果再从全国各地征调十数万军队,可否过江攻打江宁?”
赵普回道:“再征调十数万军队不难,但凭这支军队过江攻打江宁恐就不易了!我大宋精兵良将几乎全在北方,以乌合之众渡江作战恐非明智。虽李唐之军多是畏战之徒,但人数上却占优势,且还占有地形之利……”
赵光义接道:“臣弟以为,攻唐之战不宜早开。南方战事一开,北方之敌必然大举侵犯!我大宋现在虽然比较富强,但也恐难以承受在两线同时作战!”
“是啊,”赵匡胤喟然一叹,“北方之敌恐就是在等待朕对唐开战啊!”
明知道此时对唐开战不利,赵匡胤还召来赵普、赵光义询问,便足见他对时局的牵挂到了何种程度了。当然了,如果以为赵匡胤因牵挂时局而一点不近女色,那也是错误的。不说别的,就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两个女人,就足以让赵匡胤难以释怀了。
宋皇后无疑像是一朵水中的芙蓉,那等的清爽、那等的娇嫩。同宋皇后相较,花蕊夫人便又似一朵半开的洛阳牡丹:雍容而不失鲜丽,高贵又飘溢着自然。有这么两朵绝色之花绽放在赵匡胤的身边,赵匡胤纵有千般牵挂、万种忧思,也会在花色的芬芳中释怀。
在那段熬人的日子里,赵匡胤生活当中的最大乐趣,似乎还不是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床第间娱乐。最大的乐趣似乎是,他踩着夕阳的余晖,在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的依偎下,信步于宫中的条条幽径上。他赵匡胤的诗情才气虽不能比那李煜,却也知道,他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这般的女人信步在柔和的夕阳里,每一步都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更何况,在赵匡胤的眼里,才气逼人的花蕊夫人本身就是一首千古传诵的美妙诗篇。故而,赵匡胤每次在宫中散步,总要散到星星眨眼时才恋恋不舍的作罢。这也难怪,那等的忧虑,在佳人的陪伴下信步,确实是一种莫大享受。
然而有一回,赵匡胤在宫中信步的时候,不仅没有领悟到什么莫大的享受,反而惹出了一肚子的愤懑之气。
一开始,赵匡胤还是在尽情地享受着信步之乐的。依然有柔媚的夕阳,依然有比夕阳更美妙的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作陪,赵匡胤每迈出一步,都感到是那么的轻快和愉悦。
那小宫女刚一走进赵匡胤目光中的时候,赵匡胤依然很轻快、很愉悦。他还用玩笑的口吻对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言道:“你们看出来了吗?那小宫女的身段很有特点:上半段瘦削,下半段苗条,惟中间一段略嫌臃肿。”赵匡胤笑了笑,又发问道:“你们可知何故啊?”
赵匡胤口中的“略嫌臃肿”,指的是那小宫女的肚腹看上去有点大,与她窈窕的身材很不相称,故而发问。因宋皇后地位尊贵,所以花蕊夫人就等待着让宋皇后先行作答,然见宋皇后只微蹙双眉,并无开口之意,花蕊夫人便迟疑了一下,尔后轻言道:“皇上,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因为饭菜吃得过于饱足,故而腰身略嫌臃肿……”
“是吗?”赵匡胤很觉诧异,“一个小女子,竟然吃成这副模样?”
宋皇后开口了:“皇上,臣妾以为不然。”
赵匡胤忙着问道:“爱后有何高见?”
宋皇后顿了一下,然后道:“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怀孕了……”
“什么?”赵匡胤脸色更变,直直地瞪着宋皇后,“你是说,那小宫女怀孕了?”
宋皇后被赵匡胤瞪得有些发憷:“臣妾只是这么猜测,请皇上不要当真……”
赵匡胤焉能不当真?猛回头,冲着远远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太监大喝道:“快!把那小宫女给朕唤来!”几个太监拔脚就往前冲。但旋即,几个太监又转回身来。其中一个太监可怜巴巴地问道:“皇上,究竟是……哪个小宫女?”
前面不远处,至少有五六个小宫女。赵匡胤一指手:“就是那个,那个肚子大的小女人!”
几个太监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一时都有点紧张,不知皇上要干什么。皇上这时说话了:“爱后、爱妃,你们先回殿歇息,朕要在此处理一件紧要之事!”
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诺诺而去。再看赵匡胤,眼也青了,脸也白了,呼吸直如牛喘一般:似乎他刚刚得知那李煜已发兵打到江北了。
很快,那小宫女就被几个太监捉到了赵匡胤的面前。见到皇上,小宫女自然是要下跪的,而且还深深地埋着头。
赵匡胤叫小宫女抬起头来,小宫女不应。赵匡胤一使眼色,两个太监硬是托起了小宫女的头。这小宫女的脸色有点蜡黄,且脸上还散布着一层稀疏的雀斑。她姓胡,芳龄十六七岁。
赵匡胤冷眼问胡氏道:“你实话告诉朕,你这隆起的肚子是怎么一回事?”
胡氏就跟哑巴似的,虽仰视着赵匡胤,但并不做声。赵匡胤怒喝道:“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依然闭着口,看起来很倔强。赵匡胤当然不乐意了,一脚就将她踹了个底朝天,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个贱女人,以为装哑巴朕就奈何不了你了?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虽被踹得不轻,但还是挣扎着爬起,又规规矩矩地跪在了赵匡胤的脚下,只是不言语。赵匡胤大怒,左手抓住胡氏的头发将她提起,右掌一下子扬起多高。若是这一掌扇下来,胡氏即便不被打晕也至少会被扇下几粒牙齿。
但最终,赵匡胤扬起的手掌又缓缓地放了下来。他吩咐一个太监道:“唤御医给她检查!”
赵匡胤走到一间偏殿里等候消息,不一会儿,御医来报:胡氏宫女确已身怀有孕。御医又报:胡氏宫女请求皇上赐她速死。
赵匡胤哼道:“她想得美!她死了,朕如何弄清真相?”
蓦地,一个念头闪入赵匡胤的脑际。于是他吩咐御医道:“将那贱女人严加看管!若她发生什么意外,朕惟尔等是问!”
当时,天已经黑了。赵匡胤宣旨:宣赵普立刻入宫见驾!赵普不知何事,匆匆忙忙地入宫。见了赵普,赵匡胤含笑问道:“爱卿可知朕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赵普哪里知道,他小心地赔笑道:“许是与北方战局有关……”
“不,”赵匡胤言道,“北方战局无事,是朕的宫中出了事!”
赵普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匡胤。赵匡胤淡淡地言道:“朕宫中有一个小宫女,突然怀孕了!”
“突然”一词,显然有些不当。赵普连忙道:“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赵匡胤一怔,“赵普,朕何喜之有?”但旋却醒悟道:“赵普,你以为,那小宫女……是朕所为?”
赵普反问道:“难道不是皇上所为?”
“绝对不是!”赵匡胤回道,“若是朕所为,朕又何必召你?朕将她擢为皇妃不就结了?”
赵普笑嘻嘻地道:“皇上,那可说不准啊!皇上好酒,说不定某次酒后,皇上一时兴起临幸那位小宫女,而待皇上酒醒之后,又一切都已忘怀……”
“赵普!”赵匡胤圆睁二目:“你把朕看成是什么人了?朕实话告诉你,自宋皇后入宫之后,不,自花蕊夫人入宫之后,朕就不再与宫女们来往,你听清楚了吗?”
赵匡胤所言究竟是不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赵普回道:“臣听清楚了!但臣不明白的是,宫中发生此等事情,皇上召微臣何干?”
赵匡胤又笑了:“赵普啊,一个小宫女在宫中无端地怀孕了,岂不有污大宋皇宫的圣洁?朕自然是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然那个小宫女脾气很倔,始终不肯供出与她有关系的男人,而朕又实在不忍心对她行刑逼供……”
“皇上,”赵普慌忙道,“你……不是叫微臣来调查此事吧?”
“正是!”赵匡胤一乐,“都说你赵普聪明,你赵普还真的聪明,朕的话还没说出口呢,你赵普就已经猜着了!”
赵普赶紧赔笑道:“皇上,你这是在开玩笑吧?这种事情,你叫微臣如何调查?再说了,宫中之事,微臣也不便调查……”
“有什么不便的?”赵匡胤振振有辞,“你把那小宫女带回你的相府,详加盘查,查出真相之后察告于朕,这事不就完了吗?”
赵普还要推辞,赵匡胤正色言道:“赵普,朕适才所言,乃大宋皇上圣谕!你想查也得查,不想查也得查,而且,此事不容拖延,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朕在宫中等你回话!”
赵普无奈,只得快怏地带了那宫女胡氏转回宰相府。和氏惊问其故,赵普将事情说了一番,然后言道:“皇上一时难以攻唐,心中不快,便拿此事寻老爷我的开心……”
和氏却道:“老爷,如果仅仅想查出那男人是谁,这又有何难?”赵普大喜道:“莫非夫人有妙计?”紧跟着又道:“夫人切莫用刑,皇上也未对胡氏用过刑罚……”
“用什么刑?”和氏言道,“这胡氏之所以未向皇上供出实情,是因为她怕供出那男人之后,皇上会将她与那个男人一起处死!”
“夫人所言甚是!”赵普点头。“胡氏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的确令老爷我赞叹!但正因为如此,胡氏才不会轻易地向别人道出实情……”
“老爷休急!”和氏嫣然一笑,“妾身去去就来!”
和氏自然是去和那胡氏呆在一起。赵普虽然不大相信和氏这一去便能从胡氏的口里掏出答案,但他同时又这么想:女人和女人交谈,总是有许多方便的。
顶多半个时辰吧,和氏离开胡氏回到了赵普的身边。赵普笑问道:“夫人此番前去,定然是马到成功吧?”
和氏回道:“妾身没有失言。”
和氏真的问清了胡氏怀孕的来龙去脉。大凡宫中之女,平日是很难与宫外的男人接触的,即便偶有接触,也很难发展成什么关系。胡氏入宫三四年了,至一年前,她还只在宫中见过皇上一个男人。然而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幸运地成为了韩妃的侍女。韩妃一度被赵匡胤十分宠爱。纵然得了千娇百媚的花蕊夫人,赵匡胤也时或会去韩妃的住处走一遭,因韩妃的床第功夫甚佳,赵匡胤在韩妃的侍候下能得到莫大的刺激。故而,与一般的皇妃相较,韩妃在宫中就享有某些特权。比如,她可以派身边的侍女出宫为她办这办那。巧的是,胡氏刚一成为韩妃的侍女,韩妃就让她出宫办事了。更巧的是,胡氏第一次出宫,就与守护皇宫的侍卫许正道相遇,而且彼此一见钟情。虽然她与许正道做那种勾当的时候非常地匆忙,但三番五次、断断续续地一直做下去,便自然地做出了一个结果:她怀孕了。刚一得知自己怀孕,她十分恐慌,但恐慌过后,她又十分坦然了:大不了自己一死,只要不连累许正道就行。所以,她不仅没把怀孕之事告诉许正道,还找各种借口不再出宫了。借口一多,韩妃就不高兴,于是韩妃便把胡氏从自己的身边撵走了。离开了韩妃,胡氏曾生起过一个念头:想办法把怀中的婴儿打出来。可办法还没想出来呢,她就被赵匡胤发觉了。胡氏横下一条心:不管皇上如何处置,我都死活不开口,更不能供出许正道,因为胡氏很清楚:宫女和侍卫私通,只能是死路一条。
赵普大加赞赏道:“夫人真是了不起啊!只凭一番口舌,便将这样多隐秘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皇上知道了,恐也要对夫人自叹弗如啊!”
和氏却道:“老爷休要谬奖妾身,这其实都是老爷的功劳,妾身只是代为跑腿罢了!”
赵普一怔:“夫人何出此言?”
和氏回道:“因为妾身对胡氏做了保证,胡氏才将实情和盘托出。”
赵普有些明白了:“夫人向那胡氏做了何种保证?”
和氏言道:“妾身对胡氏说,只要你将实情说出,我家相爷就保证你和那个男人无性命之忧……”
“哎呀夫人!”赵普大叫,“如果老爷我也这么对那胡氏说,胡氏岂不也照样实话实说?”
“所以啊,”和氏笑吟吟的,“妾身早就说过,如果只是想从胡氏的嘴里问出实情,其实并不难!”
“是啊,”赵普苦笑道,“你问出实情不难,但老爷我可就太难了!”
“又何难之有?”和氏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你动动你的脑子,想出一个法子来劝说皇上不杀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真是谈何容易啊!”赵普缓缓说摇了摇头,“这种有辱宫廷声誉之事,皇上焉能听我的劝说?再者,一个宫女,一个侍卫,皆位微人贱,皇上就更不会在意了!”
“老爷,”和氏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道妾身故意使你为难?老爷想想看,那胡氏正当妙龄,却多年幽处深宫,即便做出这等出格之事,似也不应过多的指责。妾身以为,老爷既然常以正人君子自居,那就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赵普不觉一愕,继而叹息道:“夫人所言,自有道理,但此事也实在太过为难……”
和氏笑道:“老爷,在妾身的印象中,好像还没有什么能够使老爷太过为难的事!”
赵普又叹道:“夫人既如此说,那老爷我就试试看吧!大不了,与皇上吵一架耳!”
话虽是这么说,但赵普也并不想与赵匡胤吵架的。既不想吵架,又想救胡氏和许正道的性命,那赵普就只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才行了。好在赵普眼睛一转,就有了好办法。
第二天——赵普把胡氏带回宰相府的第二天,赵普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很高兴,以为赵普是来告之胡氏怀孕实情的。谁知赵普却道:“皇上给微臣三天时间盘问,这才刚刚过去一宿,微臣如何就能问出结果来?”
赵匡胤点点头,问赵普入宫所为何事。赵普言道:“不敢欺瞒皇上,微臣近来正在研读唐诗。微臣发觉有一首唐诗颇富意味,所以就特来呈给皇上欣赏!”
“哦?”赵匡胤虽也知道赵普呈诗定有其他目的,却也顺势言道:“爱卿,朕对唐诗也颇为欣赏,但不知爱卿所呈乃何人何诗啊?”赵普从怀中掏出一首诗来。
此诗为赵普亲手所抄,字迹异常地工整。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该诗题为《行宫》,乃中唐大诗人元稹所作的一首五言古绝。该诗以“寥落古行宫”和“宫花寂寞红”作比,渲染出一种异常荒芜又凄清的情境,鲜明地映衬了“白头宫女”一生的“寂寞”和“寥落”,一个“闲”字,饱含了“白头宫女”们的辛酸和作者对她们的深刻同情,读来令人泪下。
赵匡胤当然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了赵普呈上元稹这首诗的用意。赵匡胤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将《行宫》一诗看了两遍,然后微皱双眉言道:“爱卿,据朕所知,这个元稹虽然写了许多读来十分感人的诗,但其为人却好像并不值得称道!朕记得,他的妻子韦丛死后,他曾写过一首《离思》,表达了他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怀念,可《离思》一诗的墨迹还未干呢,他便忙着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了……爱卿,这样的人写出的诗篇,似乎大可不必认真对待吧?”
赵匡胤的话,是有一定根据的。他提到的《离思》,当指的是元稹为悼念其妻韦丛而作的一组诗当中的一首(元稹曾作《离思》五首)。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单从这首诗所抒发的情感来看,元稹对其妻的怀念的确感人至深。正因为如此,这首《离思》才一直为后人广为传诵。然而,据有关书籍记载,元稹又确有表里不一之嫌:诗里说的是一套,而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其实这也不奇怪,诗文写得情真意切甚或催人泪下者,总也不乏伪君子的。
赵匡胤否定元稹的为人,自然是有否定那首《行宫》小诗所表达出来的对宫女辛酸生活的同情之意。不然,如果赵匡胤肯定了《行宫》的同情,那他就当同意赵普的用意:宫女生活太过凄苦,皇上应当赦免胡氏。
听赵匡胤这么说,赵普便故作惊讶道:“微臣真没有想到,皇上对唐诗、对元稹研究得这么深透!微臣真是望皇上而兴叹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微臣总以为,元稹在那首《离思》中所表达的也许确是一种虚情假意,但在这首《行宫》中所表达的却是一种真情实感……”
“是吗?”赵匡胤盯着赵普,“你真的这么以为?”
“是的!”赵普对赵匡胤的目光毫不回避,“臣以为,元稹完全有理由在《离思》中说谎,但却毫无必要在《行宫》中矫情,因为《行宫》一诗所述与元稹本人并不相干!”
“那好吧,”赵匡胤瞥了那首《行宫》一眼,“你就把这首小诗留下,让朕仔细地揣摩,看元稹是否说的实话。”
于是赵普就躬身离开了。回到宰相府,和氏问入宫如何,赵普回道:“在我看来,皇上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过了一天,赵普又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问道:“爱卿这番可是来告之调查结果?”
赵普答道:“三天期限未至,微臣尚未调查结束。不过皇上放心,明日一早,微臣便可将结果禀告皇上。”
“既如此,”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普,“爱卿此番见朕何干?莫非,爱卿又想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真是圣明啊!”赵普亮开了嗓子,“微臣正是此意!”
赵匡胤一撇嘴:“爱卿,推荐一首诗篇,好像用不着这么大声吧?说,这回你又推荐元稹的哪首诗啊?”
赵普哈腰道:“禀皇上,微臣这次推荐的一首诗,并非那元稹所作……”
说着话,赵普就从袖中摸出一卷纸来。既是一卷纸,那这首诗的篇幅就不会很短。这首诗共有四十来句。诗云:“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合。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以上所录乃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所作的一首新乐府长诗《上阳人》。白居易和元稹是同时代人,也是好朋友。元稹的那首《行官》和白居易的这首《上阳人》在表达内容和表达用意上是基本相同的,不尽相同的是,元稹的那首小诗表情较为含蓄,而自居易的这首长诗则运用铺叙和夹议的手法,毫无遮拦地表达了作者对“上阳宫人”的无比同情,同情中还蕴含着作者满腔的悲愤。
令赵普有些心凉的是,当他恭恭敬敬地将《上阳人》呈到赵匡胤的手中之后,赵匡胤只扫了《上阳人》一眼,便将《上阳人》搁在了身边的几案上,微微地昂着头,紧闭着双唇,不再正眼看赵普。
赵普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皇上不喜欢自居易的诗?”
赵匡胤开口了:“朕很喜欢白居易的诗。因为他敢在诗中讲真话。爱卿忘了吗?朕曾与你谈论过他写的《长恨歌》。他被贬后所写的那首《琵琶行》,朕也非常喜欢。《琵琶行》中有这么二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说的多好啊!”
赵普有点猜不准赵匡胤的心思了:“听皇上的意思,皇上好像很喜欢白居易的诗,但不太喜欢他这首《上阳人》……”
“不,”赵匡胤摇了摇头,“白居易在《上阳人》里说的也是实话。”
赵匡胤只是扫了《上阳人》一眼,又如何知道诗里所写的内容?莫非,赵匡胤早已读过此诗?
就听赵匡胤言道:“赵普,朕昨天夜里将你所呈的那首《行宫》拿给花蕊夫人看,她看过之后,便给朕朗诵了这首《上阳人》。她朗诵得很动情,朕听了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赵普赶紧言道:“皇上千万保重!《行宫》也好,《上阳人》也罢,都不过是几许文字,皇上不必太过计较……”
“那怎么行?”赵匡胤冲着赵普一乐,“爱卿所荐,朕岂能不认真计较?”
赵普心中有数了,忙堆起笑脸言道:“皇上昨夜心里不好受,微臣不敢再行打扰。微臣这就告退,明日一早定速来向皇上禀报调查结果!”
赵普准备离开了。赵匡胤唤住道:“赵普,你何不现在就向朕禀报?你还想继续装下去吗?”
赵普做出一种犹犹豫豫的样子。赵匡胤微笑道:“别装了,赵普!你若是没把那宫女怀孕之事弄清,又岂会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英明!”赵普讪讪一笑,“微臣这就如实禀报……”
跟着,赵普就把宫女胡氏和侍卫许正道之间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赵普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匡胤。虽则赵普的心中已经有数,但此时此刻,他也难免紧张。
紧张只是暂时的。听完赵普的话后,赵匡胤先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悠悠地言道:“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赵普,你可知这两句诗为何人所写?”
赵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赵匡胤言道:“这两句诗也是白居易所写。白居易真是了不起啊!”
而赵匡胤接下来所说的话,就更是让赵普如释重负。赵匡胤这样言道:“赵普,朕有这么一个打算:着皇后和花蕊夫人代朕晓谕所有宫女:愿意出宫返家的,朕给予赏钱,愿意继续留在宫中的,朕表示欢迎。你以为如何啊?”
赵普当即“扑通”跪地一连冲着赵匡胤磕了三个响头,且边磕边呼道:“皇上真乃古今第一伟大的皇上啊!虽尧舜在世,亦不如也!”
赵匡胤的脸庞居然一红:“赵普,别如此肉麻地吹捧于朕!朕何德何能,又岂敢与唐尧虞舜相比?也甭说什么尧舜圣君了,就是那周太祖郭威,在二十年前便曾做过释放宫女之事,朕今日决定,不过是步郭威后尘耳!”
细想起来,除了郭威没能大力拓展疆土之外,赵匡胤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深深地打上了郭威的烙印。尽管如此,赵普还是又一次地吹捧道:“在臣看来,那郭威之功,实不能抵皇上万一……”
于是,仿佛就在赵普的吹捧声中,赵匡胤做成了一件令天下百姓拍手称赞的好事情:将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了宫外。
单从数字上看,好像赵匡胤释放的宫女并不算多。而实际上,当时大宋皇宫里的宫女总数只三百六十三人,且依然留在皇宫里的二百多名宫女还都是自愿的。
那宫女胡氏被放出宫之后,与那侍卫许正道一起跑到宰相府门外长跪不起。赵普对他们言道:“尔等用不着谢我,应该感谢当今圣上皇恩浩荡!”
和氏为胡氏和许正道之间的情爱所感,劝赵普“好人做到底,好事做到底”。于是赵普就利用手中的权力,将许正道调出京城做了一名中级军官,还赏了许正道一笔银钱,做为他迎娶胡氏和安家的费用。为感激赵普的这番大恩大德,许正道和胡氏特地请人画了一张赵普的像放在自家的堂室里供奉着。赵普得知此事后,曾深有感触地对和氏道:“一个人若是做了点好事,真是无比快乐啊!”
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宫后的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赵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赵匡胤释放宫女之事大加赞誉。赵普这一赞誉可就不得了了,文武百官,包括赵光义在内,都七嘴八舌地对赵匡胤鼓吹起来。当时的赵匡胤,真有些飘飘然起来。
待稍稍有些冷静之后,赵匡胤对赵普言道:“朕释放宫女,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你赵普了!”
赵普言道:“皇上所言,微臣不想否认。”
赵匡胤笑问道:“赵普,如果朕把宫中所有的女人,包括朕的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内,全部放出宫,你是不是会更加地高兴啊?”
赵普连忙道:“臣以为,即使皇上真的把宫中的女人都放出宫,那皇后娘娘和花妃娘娘也应留在皇上的身边。”
赵匡胤佯装不解道:“这又是何故啊?”
赵普回道:“因为皇后娘娘是大宋国母,而花妃娘娘则是皇上的至爱!”
“好!”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这样说话,朕最爱听!”
很显然,这时候的赵匡胤和赵普之间的关系还是非常融洽的。在赵匡胤和赵普彻底闹翻之前,大宋朝中还发生过一件比较重大的事。这事对后来封建社会里的科举考试制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是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三月的一天。宋朝新科进士十人一起到讲武殿向皇上赵匡胤谢恩。赵匡胤很高兴,就设宴款待十位新科进士,并召赵普、赵光义等重臣作陪。
当时宋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基本上是沿袭的唐制,分为解试、省试两级考试(说明:这里讲的科举考试指的是当时国家定期举行的、制度最为完备的、目的是选拔文官的科举考试,谓之“贡举”。除此之外,还有武举、制举、词科、童子举等)。解试合格者称为“得解举人”,即获得了解送礼部参加省试的资格。得解举人中的第一名称做“解元”。参加省试合格者叫做“过省举人”,其第一名称为“省元”。因贡举中又分进士、明经等科,故通过省试者就获得了“进士”或“明经”的称谓(公元1071年,北宋熙宁四年,王安石改革贡举后,贡举中就逐渐变为进士一科了)。当时宋代依唐制规定:朝廷选进士一般不得超过三十人,选明经一般不得超过一百人。可见,能考中进士或明经者,应该都是参加省试考生中的出类拔萃者。
所以赵匡胤在设宴款待那十位新科进士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这十位新科进士,乃天下数以万计的读书人当中的佼佼者,朕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他们,以显朕爱惜人才之心。不过,赵匡胤同时又这么想:朕不能直截了当地就赏给他们钱物,得变个花样,不然,也显不出朕的水平。
想到此,赵匡胤就在杯觥交错间对那十位新科进士言道:“尔等皆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现在,朕就出几道题目考考你们,你们谁能答得上来,朕便赏他一万钱!”
十位进士一起停箸罢盏,一起看着赵匡胤的双唇。赵匡胤轻启双唇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尔等可知语出何处啊?”
赵匡胤所言,语出《论语·卫灵公》。《论语》是一部以记录孔子言论为主要内容的儒家经典著作。赵匡胤刚刚问罢,一名嘴快的进士就抢先道出了答案。
赵匡胤笑谓那进士道:“好!酒宴罢了,朕即赏你一万钱!”
歇了口气,赵匡胤又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语出何处?”
此语出自《孟子·梁惠王》。孟子是孔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孟子》一书主要就是记录孟子言行的。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孔子和孟子向来并称,谓之“孔孟”。世称孔子为“圣人”,称孟子为“亚圣”。
又一名进士抢先道出了答案。赵匡胤言道:“朕同样会赏你一万钱!”
坐在赵匡胤不远处的赵普和赵光义不禁相视一笑。他们已看出了赵匡胤的用意:皇上哪里是在出题考进士?分明是在找个借口赏赐进士们钱啊!试想想,解试也好、省试也罢,主要考的就是儒学内容,这十位得中进士者,哪个不早就把孔孟的著作背得滚瓜烂熟?不然,又何以得中进士?
然而,渐渐地,赵普和赵光义便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赵匡胤一连出了五六道题,八九个进士争先恐后地抢着作答,惟“省元”武济川一直默然不语,而且武济川的脸上还明显的罩着一层紧张。
赵普和赵光义又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么想:那武济川是怎么了?是自恃省试第一而不屑回答那么简单的问题,还是别有原因?若是前者,似乎讲不通:问题再简单,终出自当今圣上之口,武济川没有理由不在皇上的面前展示才学,更何况,还有如此丰厚的赏金。而若是后者,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赵匡胤也发觉了这种奇怪现象。他略略思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武济川言道:“朕现在出一道题,专门考你。你若是答出,朕就赏你两万钱!”
赵匡胤的赏金提高了一倍。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武济川是省元,乃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多得一点赏金好像也是应该的。
赵匡胤出题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武爱卿,朕之所言,出自何处?”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看着武济川。那八九个进士,更是跃跃欲试。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皇上所言,出自《孟子·公孙丑》。武济川只要一张口,便可得到二万钱。
武济川张口了,但并非是知道答案而张口,乃因为结舌而张口。一个堂堂的省元,竟似乎没有读过《孟子》一书。
一个圆脸的进士大胆问道:“皇上,小人可否作答?”
“不可!”赵匡胤的语调明显有点冷,“朕这道题,专由武省元回答!”
可武济川硬是憋红了脸,也回答不出。赵匡胤又道:“武省元,朕再出一道题,你若答得出,朕赏你三万钱!”
赏钱又提高了一万。武济川似乎想说什么的,但没能说出。赵匡胤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武省元,你可知此语出自何处啊?”
此语出自《孟子·尽心》。可武济川依然答不出,脸上还现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来。
赵匡胤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拍桌面,又一指武济川的鼻子,勃然大怒道:“武济川,你狗屁不通,如何得中进士?又如何摘取了省元的桂冠?”
吓得武济川“咕咚”就扑倒在地,只顾磕头,就是说不出话。赵匡胤又转向赵普喝问道:“你说,朕本就没有为难他,如此简单的问题他都答不上来,这样的人,也能得中大宋进士?”
赵普慌忙起身道:“臣以为,此次贡举,必有隐情……容臣着手详加调查!”
赵匡胤余怒未息道:“你,赵普,还有你,赵光义,立刻进行调查!三天之内,必须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
赵匡胤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赵普也来了火,跨到那武济川的近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大声吼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人,一肚子草包,为何要滥竽充数?”
赵光义一旁轻言道:“宰相大人息怒!我只要将这姓武的小子带往开封府,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果然,赵光义把武济川带到开封府之后,只搬了几样刑具出来,武济川就全盘招供了。
事实其实很简单:武济川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与此次省试的主考官李防是同乡。说起来,武济川也没向李昉行什么贿,因为武济川的家里实在太穷,穷到武济川参加科考的时候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武济川参加解试,就是因为太穷,博得了主考官的同情才获通过。到汴梁之后,武济川如实向李昉说了,李昉也,对武济川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加上又是同乡,李叻便把武济川录取了,且还是第一名。
赵普和赵光义一起入宫将调查结果告之了赵匡胤。
赵匡胤把武济川和李昉关在了同一间牢房里。后来,李昉被处死了。在李昉被处死之前,他与武济川在牢房里面面相对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嘴里又会说些什么?
赵匡胤并非只是把李昉和武济川双双打入囚牢了事。他还让赵普代拟了一道圣旨晓谕天下。这道圣旨的主要内容有二:一、严厉谴责李昉和武济川的徇私舞弊之举;二、诏令所有参加省试的考生不日到讲武殿重新参考。诏令中讲得很明白:此次讲武殿重考,由宰相赵普出题,由皇上赵匡胤监考,由宰相和皇上共同指定阅卷大臣。诏令中还规定:进士中前十名的考卷必须呈送皇上御览定夺。
这一次讲武殿重考,共得进士二十六人。前十名的文章送与赵匡胤御览后,赵匡胤根据自己的眼光和意愿,又把前十名原来的位次做了一些调整。赵匡胤下诏:从今往后,凡参加省试并获通过者,一律要参加由皇上主考的“殿试”,殿试合格者,方能得中进士。
从此,宋朝的贡举考试就由原来的解试、省试两级变为解试、省试和殿试三级了。殿试作为最高级别的考试,由此确定了下来。这种殿试的方式,不仅为当时的辽国等地所效仿,而且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
开宝六年的五月。五月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季节。而这一年汴梁的五月又是出奇的热。热到什么程度?身上的汗刚刚冒出来就又被热干了。
这样的天气里,寻常人是不会轻易出门的。赵普也不例外。除了上朝公干,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呆在家里也热,他便命仆人把井水打到一只大木盆里,然后裸身泡在井水里。天越热,井水越凉。泡在这么凉的井水里,当然十分舒服。
那和氏本还想用扇子之类与炎热抗衡,可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便也羞答答地脱光衣裳与赵普一起泡井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浸泡,谓之“鸳鸯浴”。既是一对鸳鸯,当然就不仅仅只是在一块洗浴,彼此做出点什么令水花四溅、令仆人闭眼的事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更何况,盛夏季节,是蓬勃向上的季节。在这样的季节里,人的各种欲望总是非常强烈的。
有一回,在木盆里任由赵普轻薄了一番之后,和氏骑在赵普的双腿上,气喘吁吁地问道:“老爷,你在洛阳宅内,也曾这么与别的女人在水中嬉戏吗?”
赵普回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夫人:在洛阳,老爷我从未与一个女人玩过水中游戏!”
“不可能吧!”和氏半信半疑,“看老爷在水里的举止,显然十分娴熟!”
赵普挺认真地言道:“我岂敢欺骗夫人?在洛阳,我确实从未与一个女人共浴过!”
和氏相信了,但她却被赵普骗了。不过,从字面上看,赵普又并非欺骗和氏。他在洛阳的确未与“一个女人”共浴,他是经常与许多女人在一起群浴的。
不过,和氏虽不知道赵普在洛阳所为,却也知道,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与赵普共浴在大木盆的井水里,也着实别有情趣。别看赵普已经上了一点年纪,但精力异常地充沛,嬉戏的手段也层出不穷,经常在水中把个和氏侍弄得乐不可支。
俗语云:乐极生悲,赵普及和氏便应验了这句俗话。炎热之下,泡在凉冰冰的井水里是很怡人,但绝不可久泡,久泡必患病。赵普一个人泡井水的时候,还有个时间概念,可等到和氏也加入到木盆里之后,俩人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只顾打情骂俏、彼此取乐了,这样一来,他们也没取乐过几回,就双双地倒在了病床上,病得还都不轻。
令赵普、和氏多少有些尴尬的是,当赵光义等朝中大臣前来探望、询问因何患病又为何同时患病时,赵普支支吾吾地怎么也不敢道出实情。
还是赵匡胤聪明。他站在赵普的病榻前,一针见血地指出道:“爱卿定是与夫人玩耍时不小心着了凉!”
赵普承认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实不敢抵赖!”
几近一个月,赵普及和氏才蹒跚地下了床。一眼看过去,赵普也好、和氏也罢,均是形容憔悴、目无精神。
赵普对和氏言道:“夫人,真所谓女人腰下一把刀啊!”
和氏却言道:“老爷说错了!不是女人腰下一把刀,而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等赵普、和氏病愈后,已是夏末秋初了。天气也日渐凉爽起来。赵普心有余悸地对和氏道:“夫人,这样的天气,我等就用不着泡在井水里了!”
就在这日渐凉爽的季节里,赵普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周郑王柴宗训死于房州。
人总是要死的,柴宗训之死本不足为奇,但是,赵普却发觉柴宗训之死有些蹊跷。原因有三:一、柴宗训死在五月上旬,可死讯直到近两个月后才姗姗传到汴梁;二、赵匡胤得知柴宗训死讯后,竟然没有反应;三、据房州所报,说是柴宗训“因暴病而死”,柴宗训年方二十,因何突发“暴病”身亡?
本来,赵普对柴宗训之死也不会太过在意的,他之所以能发觉个中有些蹊跷,是因为时任房州知州者不是别人,乃是赵匡胤早年的师傅辛文悦。而自从在汴梁见到辛文悦的第一面起,赵普就对他颇为不快。
思虑了一番,赵普走进了开封府。他对赵光义言道:“我有一种预感:那柴宗训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赵光义点头道:“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柴宗训好像死得太快了!”
赵普问道:“光义兄弟不想把此事弄个明白?”
赵光义回道:“我已派人前往房州进行调查。”
调查的结果果如赵普和赵光义所料:柴宗训之死,实为房州知州辛文悦所致。
柴宗训将帝位“禅”给赵匡胤后,做了大宋朝的“郑王”。此王虽只是虚衔、并无实权,但毕竟象征着一种荣誉和地位。所以,房州的郑王府内,就依然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加之赵匡胤一时难忘柴宗训之父周世宗柴荣之恩,对柴宗训大为优待,故而,郑王府内的生活就呈出了一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态势。不说别的,光柴宗训的“王妃”就多达十数人,其中以慕容王妃的姿色最为出众。
应该说,在辛文悦到房州前,柴宗训的日子过得还是蛮舒服的。房州大小官吏,无不对他恭敬有加。柴宗训在房州差不多到了能说一不二的地步了。然而,辛文悦一到房州,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说一不二的不再是他柴宗训而变成辛文悦了。一开始,柴宗训还想与辛文悦抗争一番,但当得知辛文悦是赵匡胤的师傅后,柴宗训就主动放弃了抗争的念头。可是,辛文悦却得寸进尺,不仅处处欺凌柴宗训,还将柴宗训的行动限制在郑王府内。辛文悦明明白白地告诉柴宗训:不经本府同意,你不得迈出王府一步!
柴宗训气愤难平,就偷偷派人至汴梁向赵匡胤禀告。可赵匡胤并未为他作主,只是赐了他许多银钱。柴宗训含泪对慕容宠妃言道:“本王要银钱何用?本王要的是自由!”
慕容王妃劝道:“王爷就忍忍吧!毕竟时代不同了……”
柴宗训就被迫忍耐下去了。王府虽然很大,但整日整夜地囿在里面,王府也就犹如一所囚牢了。好在慕容王妃善解人意、百般抚慰,柴宗训那度日如年的感觉才略略有所减轻。
柴宗训幽幽地对慕容王妃言道:“若没有爱妃,本王恐就难以存活了!”
没曾想,柴宗训的这句话居然变成了现实。辛文悦不知如何得知了慕容王妃貌美,就亲自跑到郑王府观瞧。观瞧之后,他便向柴宗训索要慕容王妃与他为妾。柴宗训大怒道:“本王爱妃,岂能容你玷污?”
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又闷热难当之夜,辛文悦公然派人闯入郑王府,硬是从柴宗训的身边抢走了慕容王妃。那一夜,慕容王妃受尽了辛文悦的折磨。天明前,她逃出了知府衙门,然后投进了郑王府附近的一条湍急的河水中。
柴宗训终于找着了慕容王妃的尸首。他将她的尸首抱回了郑王府,为她洗浴,为她更衣。之后,他将她摆放在自己的大床上,就那么守候在她的身边,似乎是在等她醒来。数日之后,柴宗训绝食而死。据郑王府内仆人讲,柴宗训临死前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赵匡胤,你为何如此待我……”
赵普问赵光义道:“皇上可知柴宗训真正的死因?”
赵光义回道:“也许不知。”
赵普言道:“那我就去告诉皇上!”
赵普入宫的时候,脸色极为冷峻。见了赵普,赵匡胤吃惊道:“爱卿,瞧你这模样,像是别人欠了你的债!”
“是的!”赵普言道,“欠债的是那辛文悦,辛文悦欠的是血债!”
赵匡胤明白了,长叹一声道:“爱卿,那柴宗训春秋正盛便撒手而去,朕的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啊!但人死了不能复活,柴宗训既死,朕也只能面对这痛苦的事实……”
“皇上,”赵普问道,“你可知柴宗训是因何而死?”
赵匡胤点了点头:“朕略知一二。此事与朕的恩师辛文悦不无干系,但也只是有些干系罢了!”
看来,赵匡胤早已知道了柴宗训之死的真相。赵普不觉放大声音道:“那辛文悦确系致死柴宗训的凶手,皇上为何说他只与此事有些干系罢了?”
赵匡胤挤出一缕笑容:“爱卿,朕的恩师只是一时兴起,抢了柴宗训的一个女人,并未直接对柴宗训如何。柴宗训实乃因痴情而绝食死去,朕的恩师岂能负责?实际上,在朕看来,那女人也是一时想不开才走的绝路,朕的恩师对那女人之死也不应负过多责任的。既如此,朕的恩师又算是什么凶手?”
赵匡胤一席话,简直令赵普目瞪口呆。赵普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皇上,那辛文悦如果不抢走柴宗训的王妃,王妃又岂能投河自尽?王妃不死,柴宗训又岂能绝情而死?事实明明白白,辛文悦不是凶手又是什么?”
“赵普,”赵匡胤有些不悦,“辛文悦是朕的恩师,你口口声声直呼其名,未免太不恭敬了吧?”
赵普反问道:“对一个凶手,难道也要表示恭敬吗?”
赵匡胤教训道:“别一口一个凶手!朕刚才已经说过,辛文悦只是与此事有些干系,别无其他!”
这便是赵匡胤对此事的定论。如果赵普承认了这个定论,那他与赵匡胤就不会闹翻,但赵普偏不。他针锋相对地说道:“臣普刚才也已经说过:辛文悦就是害死郑王柴宗训的凶手!”
赵匡胤直视着赵普:“你要如何?”
赵普也直视着赵匡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辛文悦连害两条人命,皇上就应将他押解回京、绳之以法!”
赵匡胤强压住心头的一股气:“赵普,你太过分了吧?你竟敢要朕将朕的恩师绳之以法?”
赵普也强压住心头的一股气:“皇上,微臣并不过分!圣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那辛文悦本就是一个品行恶劣、作恶多端之徒!”
“赵普!”赵匡胤终于来气了,“柴宗训不过是前朝遗子,而辛文悦却是朕的恩师,你怎敢要求朕的恩师为那前朝遗子偿命?”
赵普也来气了:“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柴宗训不是什么前朝遗子,乃是周世宗柴荣之子。没有周世宗,又岂能有皇上的今天?皇上如果不能为柴宗训之死讨个公道,恐九泉之下的周世宗也会心寒!”
“你!”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字,口气倏地软了下来。“赵普,你难道不知,没有辛文悦,就同样没有朕的今天?”
“臣知道。”赵普的口气依然很硬,“臣还知道,辛文悦只不过领着皇上学会了一些武艺,而周世宗却给了皇上一个辉煌的前程!皇上就是看在周世宗的份上,也绝不能放过辛文悦!”
“好了,赵普,”赵匡胤又勉力做出一丝笑,“朕不是说过了吗?人死不能复活。即便朕处死了辛文悦,柴宗训也是不可能再复生了!既如此,朕又何必要为难辛文悦?”
如果此时的赵普也能心平气和,那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但不知为何,赵普就是心平气和不下来,赵普似乎非要在辛文悦之事上与赵匡胤见个高低。
赵普说话了:“皇上,如果你不忍亲手处置辛文悦,那就容臣代皇上前往房州查处……”
“大胆赵普!”赵匡胤不禁动怒了,“朕苦口婆心地跟你说了这么许多,你为何充耳不闻?你又为何非要置辛文悦于死地?难道,朕做为一国之君,竟不能对自己的恩师网开一面?”
赵普仰头应道:“臣以为,如果不严厉处置辛文悦,就不能告慰周世宗的在天之灵!不能告慰周世宗,皇上又岂能心安?”
“住口!”赵匡胤大喝了一声,“赵普,朕且问你:你开口一个周世宗、闭口一个周世宗,你心目中还有朕这个皇上吗?你在朕的面前屡次提及周世宗,又是居何用心?”
赵普回道:“臣别无他意,只请求皇上处置辛文悦!”
“你是在请求吗?”赵匡胤瞪着赵普,“你分明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威胁皇上,”赵普直视着赵匡胤瞪过来的目光,“但臣作为大宋宰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辛文悦杀人害命而不闻不问!”
赵匡胤默然。默然片刻之后,他张口问道:“赵普,你真的要对朕的恩师追究到底!”
“是的!”赵普回道,“臣确有此意!”
“那么,”赵匡胤又问,“朕如何才能使你不再追究此事?”赵普答道:“除非皇上罢了臣的宰相一职!”
赵匡胤第三次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朕也就别无选择了!”还笑谓赵普道:“你且回家候着吧!”
赵普就回到了宰相府。虽然赵匡胤的言语中分明有罢免他宰相之意,但他以为,他此番也没有同赵匡胤大吵大闹,只是斗斗嘴皮而已,赵匡胤是不可能当真的。然而,第二天,赵匡胤当廷宣布:免去赵普宰相职,由参知政事薛居正和吕余庆代理。
赵普一下子懵了。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与赵匡胤争执的时候,曾经想到过被罢相的结局,似乎也做好了接受这一结局的思想准备。然而,当这一结局真的降临到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打击。
那和氏惊道:“老爷,皇上这回真的撤了你的职了!”
赵普愤而言道:“皇上太霸道了!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辛文悦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何曾想过:没有我赵普,又岂能有他的今天?”
和氏劝道:“算了,老爷,消消气吧!你这话若是让皇上听到,恐怕还有祸患呢!”
赵普双目一横:“还有什么祸患?老爷我现在是一介草民了,难道他皇上还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赵普被罢相,最吃惊的恐怕还不是赵普,而是赵光义。赵光义跑到赵普的家,连声询问何故。得知真情后,赵光义喟然言道:“皇上如何不思念赵兄本是出自一片忠心啊!”
赵普苦笑道:“光义兄弟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天下大势基本已定,皇上觉得已经用不着赵某了……赵某还算是幸运的啊!皇上没有卸磨杀驴,赵某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赵光义问赵普今后有什么打算。赵普回道:“我打算西去洛阳了此残生……”
赵光义叹道:“赵兄韬略过人,如何能在洛阳默默度日?”
赵普摇头道:“可在皇上的眼里,赵某已是老而无用了!”
“不行!”赵光义突然言道,“我定要去与皇上理论!”
赵光义真的去找赵匡胤理论了。理论的具体过程和内容无人知晓,但有一个结果却天下皆知:赵匡胤任命赵普为检校太尉兼河阳三城节度使,治所在孟州(今河南孟县,位于洛阳东北约一百里处)。
赵普对和氏玩笑道:“看来皇上还是照顾我的,知道我在洛阳有一处私宅。”
和氏也玩笑道:“是呀,老爷,到了孟州之后,你去洛阳就方便多了!”
看上去,赵普已经不再怨恨赵匡胤了。但有句俗话说的好:人心隔肚皮。赵普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和氏也是无从知晓的。
这一年(开宝六年)九月,赵普携和氏等一家老小离开汴梁前往孟州赴任。赵匡胤没有送行,朝中大臣也多半没有送行,只晋王爷在汴梁北郊设宴为赵普饯行。
晋王爷是赵光义。就在赵普离开汴梁前不久,赵匡胤下诏.册封赵光义为晋王。诏令中还明确规定:晋王位在宰相之上。看来,赵普一去,宰相的职权也顿然缩小了许多。
赵普对赵光义的饯行深表感谢。赵光义轻言道:“赵兄何言谢字?你我同朝共事多年,亲如手足……赵兄这一去之后,我还真有一种人单力孤之感。”
赵普言道:“如果王爷不嫌弃,赵某定时常回京与王爷把酒叙谈。”
“如此甚好!”赵光义连忙道,“晋王府的大门永远对赵兄敞开!”
赵普又似乎漫不经心地言道:“王爷,皇上恐怕不欢迎赵某时常回京啊。”
赵光义言道:“皇上是皇上,本王是本王,皇上不欢迎你,本王欢迎你不就行了吗?”
饯别之后,赵光义执意要再送赵普一程。因孟州距黄河不远,赵普此次西去是乘船而行,所以赵光义就一连送了二十多里,一直把赵普一行人送到了黄河边。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赵普临行时,站在船头对赵光义抱拳道:“王爷今日相送之恩,赵普终生不忘!”
赵光义高声言道:“赵兄别忘了常回京城来!”
赵普所乘的船只越行越远了。赵光义不知道的是,挺立在船头的赵普正在自言自语道:“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和氏也没听见赵普的自语,但她看见了赵普的目光。她跟在赵普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赵普有如此冷酷无情的目光,那目光直直地射向赵匡胤所居住的地方。
赵普离开汴梁之后,赵匡胤一下子感觉到轻松多了。朝中没有了赵普,也就没有人再会故意与他赵匡胤顶撞、争执了。所以,据说赵普携家小走出汴梁城的时候,赵匡胤曾不自觉地长吐了一口气。
但是,赵匡胤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他都觉得,在赵普离开的日子里,他心中又油然生起了一种很明显的失落感。赵普在朝中的时候,他遇着棘手的问题了,就会把赵普唤来询问,而赵普还往往不会令他失望。现如今,赵普不在朝中了,他遇着问题唤代宰相薛居正、吕余庆或别的大臣来询问,却往往不能令他满意。这样一来,赵匡胤就难免会对赵普生起一缕思念之情了。
尽管如此,赵匡胤也没想着要把赵普重新召回朝中。他自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处理一切事务。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赵光义。而实际上,自赵普走后,赵光义就差不多充当了赵普在朝中的角色:遇着重大的事情了,赵匡胤一般都要召赵光义来商量,有时,赵匡胤还主动地走进晋王府找赵光义谈论事情。
比如,开宝七年(公元974年)二月的一天,晚上,都夜深人静的时候了,赵匡胤在一帮内侍的簇拥下,走进了晋王府。亏得事先有人通报,不然,“晋王爷孤身战数女”的场面肯定会被赵匡胤撞个正着。饶是如此,当赵匡胤走到赵光义面前的时候,衣衫不整的赵光义兀自喘息不已。
好在赵匡胤了解赵光义的好色本性,也没拿赵光义开什么玩笑,而是直接切人正题道:“朕下午收到曹彬和潘美的一个建议,朕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来同你商量一下。”
曹彬和潘美等宋将率十万宋军开到北部与北汉和辽国联军对峙已经快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内,双方只发生了一些小的冲突,并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曹彬和潘美等以为,要么主动地与辽议和,要么就与辽军大打一场迫使辽军从北汉国境撤走,不然的话,一直这么拖下去,不仅要消耗掉大量的粮草储备,而且对征服南唐也极为不利。曹彬和潘美等人以书信形式向赵匡胤谈了自己的看法,并请赵匡胤定夺。
赵光义言道:“臣弟以为,曹彬等人所言确有见地。李唐现在是最为腐朽的时候,如果我大宋精兵一直在北方这么耗着不能及时南下攻唐,万一李唐有变,出了几个像林仁肇那样的统兵将领,那么,我大宋想要轻易地降服李唐,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赵匡胤言道:“现在最为关键的是,必须确保北方无事,不然就不可能放手降服李唐。光义你说说看,是主动与辽议和好呢,还是在北方大打一场迫使辽人撤军?”
赵光义沉吟道:“如果能与辽议和,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辽人反复无常,又对我大宋土地垂涎已久,就这么轻易地与辽议和,恐难以奏效啊!”
“可是,”赵匡胤道,“如果与辽人大打出手,只怕也未必能够迫使辽人撤军,更何况,还有那个刘继元在一旁狐假虎威……”
赵匡胤把辽国比作“虎”是有道理的。当时的辽国正处在上升的阶段,可谓是兵精粮足、战将如云。如果宋军与辽军全面开战,那这场战争究竟会如何收场,实难预料。
赵光义一时默然,赵匡胤也默然。默然片刻后,赵光义言道:“皇兄,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只与辽人打一仗,既不会与辽人全面开战,又能迫使辽人主动地与我大宋议和……”
赵匡胤眼睛一亮:“光义,在朕看来,你的谋略并不比那赵普逊色啊!”
“皇兄过奖了!”赵光义连忙道,“臣弟适才所言,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如果要把它变成事实,那真是谈何容易啊!”
“不难!”赵匡胤言道,“朕马上就把你的话传给曹彬、潘美,让他们就按你说的去做!”
“皇兄,”赵光义张大了眼,“这是不是……太过为难曹彬他们了?”
赵匡胤言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了?曹彬他们让朕定夺,朕就这么定夺了,他们又会有什么意见?”
赵光义赶紧道:“皇兄,曹彬他们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可臣弟担心的是,他们难以做到这一点……”
“你就放心吧!”赵匡胤轻轻一笑,“只要是朕下的旨令,那曹彬就一定能够做到!”
既然赵匡胤对曹彬如此信任,赵光义也就无话可说了。不过,赵光义心中这么想:如果赵普在此。又会说些什么呢?
赵匡胤回宫以后,真的立即就草拟了一道诏令,着人连夜送往北方。赵匡胤还下令:这道诏书必须一刻不停地送到曹彬的手中。
诏书送走之后,赵匡胤似乎就轻松了。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去了花蕊夫人的寝宫。见着花蕊夫人之后,赵匡胤道:“爱妃,这回就全看曹彬的能耐了……”
曹彬自然是有能耐的。接到赵匡胤的诏令后,他居然笑了片刻,然后才对潘美言道:“看来皇上是真的着急了,诏书上龙飞凤舞……”
潘美看过诏书之后不禁皱着眉头对曹彬言道:“皇上命我等对辽开战,又命我等不得引发全面战争,还要迫使辽人从北汉撤军……曹大人,我等如何能面面俱到?”曹彬言道:“这说明皇上很为难啊?”
潘美急道:“皇上很为难,我等岂不是更加难为?”
曹彬又笑道:“潘大人休要焦虑,曹某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实不相瞒,曹某也有和皇上类似的想法,只是当时没有考虑成熟,一时不敢向皇上建议……”
跟着,曹彬就把自己的计划对潘美说了。潘美点头道:“此计甚好!如果一切顺利,我等当不负皇上重托!”
当时,曹彬和潘美的大本营位于北汉都城太原以东四百多里处(今河北石家庄附近)。从宋军大本营往西北走上二三百里,便是连绵不断的一条又一条山脉,从东南往西北依次是:太行山、五台山、恒山……这一片偌大的山地,是当时宋、辽和北汉三国的交界处。
早在一月前,曹彬就得知:辽国的一些皇室成员,包括辽国宰相耶律沙的一个弟弟,全开到恒山和五台山的东侧进行狩猎。那时,曹彬就想出奇兵偷袭那些狩猎者了,但因为此事非同小可,他一时没敢妄动。
但现在不同了,赵匡胤的旨令下来了。曹彬的计划就是:派出一支精兵,翻过太行山,将那些狩猎的辽国皇室成员全部活捉。如果计划成功,那辽国就极有可能从北汉撤军、同宋朝议和。潘美对曹彬言道:“潘某以为,曹大人此计最紧要处在于:只能将那些狩猎者活捉,不能使其受到伤害,更不能杀死他们,否则,宋辽就只有全面开战了!”
“所以呀,”曹彬言道,“我准备亲自带兵前往。”
潘美没有和曹彬争,因为镇守大本营的任务也不轻松。如果曹彬一举成功,辽国是不是马上就主动撤军议和?如果不是,太原以南的十数万辽军和北汉军就会大举南下或东进侵犯宋境,而潘美镇守大本营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好迎击敌人大举进攻的一切准备,至少,当敌人大举入侵的时候,潘美能有效地将敌人进攻的势头遏制住,否则,即便曹彬顺利成功,意义也不大。
于是,在一天夜里,曹彬率五千宋军精锐离开大本营悄悄地北上。临行前,潘美紧紧地握着曹彬的手道:“曹大人,你想过没有?如果此举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恶化了目前的形势,我等就犯了死罪啊!”
曹彬言道:“曹某说过,此计乃曹某所出,曹某又是军中主将,一切不良后果,都由曹某一人承担责任,决不会连累潘大人等!”
潘美脸庞一热:“曹大人误会了!潘某岂是那种推卸责任之人?如果真的犯了什么罪过,潘某决不会只让曹大人一人承担!潘某的意思是,曹大人此去至关紧要,但愿不要出任何差错才是啊!还有,无论成功与否,曹大人都要平安归来!”
“多谢潘大人关照!”曹彬言道,“潘大人在此,也当好自为之啊!”
在此之前,曾有宋将建议将奇袭之计先行禀告皇上定夺,曹彬否决了。此地距汴梁千里之遥,一来一回要耗去很多时间,时间拖长了,那些狩猎者恐怕早就离开了。所以曹彬和潘美等人商定:一边实施奇袭之计一边向皇上报告,不可坐失战机。
曹彬北上之路是非常艰辛的。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说,还常常要昼伏夜行。如果白天赶路,就专找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亏得请的几个向导很得力,不然,就算曹彬及五千宋军吃再多的苦,恐也很难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数天数夜之后,曹彬及宋军终于翻过了太行山。曹彬命令部队在一个隐蔽处休息,然后自己与几个手下及一个向导乔装成北汉樵夫模样,深入到五台山中进行侦察。侦察了两三天,竟没有发觉那些狩猎者的影踪。曹彬暗惊道:难道狩猎者都已经离开了?
曹彬不甘心,准备越过五台山向恒山一带侦察。就在这当口,曹彬等人得知:辽国的那些皇室成员正在五台山以东一百多里处的太自山上狩猎。
曹彬立即命令一个手下回去引部队向东开进,自己依然在滹沱河上游一带进行侦察。情况全部摸清楚之后,曹彬就与五千宋军会合了。会合之后,他立即做了军事部署:命一部将率一千人沿唐河岸边行进,任务是防止那些狩猎者渡河逃遁;命一部将率二千人直扑太白山,任务是击溃那些护卫的辽军、活捉狩猎者;自己亲率剩下的二千人抢占平型关,狙击西边的那支北汉军。
任务下达之后,曹彬再次对部将强调道:“尔等只可杀死那些顽抗的辽军,绝不可伤害一个狩猎者!”
结果是,曹彬的部将们都很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护卫狩猎者的千余辽军大半被杀、小半被俘,三十多名狩猎者全被宋军活捉,只有辽国宰相耶律沙的弟弟在企图逃跑时摔伤了一只胳膊,但无大碍。
然而,曹彬亲率的一路宋军却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战斗。抢占平型关的战斗还算顺利,关上的数百名辽军在曹彬的突然袭击下顷刻溃败,可等曹彬占了平型关之后,战斗就变得激烈起来了。西边的数千北汉军情知太白山一带情况不妙,所以就拼命地向平型关发动进攻。曹彬虽占有地形之利,但人数较少,且北汉军也着实英勇,所以曹彬一时很是吃紧。更让曹彬感到吃紧的是,不知何时,平型关西边又冒出来一支三四千人的辽军。在北汉军和辽军的联合攻击下,曹彬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守住平型关了。
好在围捕那些狩猎者的战斗很顺利,平型关还没有失守呢,那些已经成了宋军俘虏的狩猎者就被押到了曹彬的面前。这回曹彬有恃无恐了,他派一个辽军俘虏去告之西边的辽军和北汉军:如果你们再不停止进攻,那被俘的那些狩猎者的性命就得不到保障。这下子,辽军不敢再向宋军发动进攻了。辽军如此,北汉军也只能偃旗息鼓。
曹彬下令:撤离平型关,返回大本营。
返回大本营的情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当初北上偷袭的时候,曹彬和宋军专拣不好走的路走,且多昼伏夜行。返回的时候,哪条路好走就走哪条路,曹彬和宋军还大明大亮地日夜兼程。虽然,有不少辽军和北汉军一直尾随着曹彬,却不敢轻举妄动。
曹彬安然地返回了大本营、与潘美等宋将会了面。恰好,赵匡胤的一道圣旨传到。赵匡胤就像已经知道曹彬完成了任务似的,命令曹彬将所有俘虏东移,严防辽军和北汉军也搞偷袭。赵匡胤还强调了二点:“一、做好大战的准备;二、绝不可伤害辽国皇室成员。
潘美惊异地对曹彬言道:“皇上似乎能未卜先知……”
曹彬却吁了一口气:“但愿一切都如皇上所料……”
事实是,宋辽之战未能大打起来。虽然北汉皇帝刘继元一个劲儿地叫嚣要大举犯宋以洗太白山之耻,但辽国却不同意。辽国不仅不同意,其宰相耶律沙还派人警告刘继元:不经辽国皇上允准,北汉不得擅自对宋朝用兵。刘继元虽然气得厉害,但终也不敢忤逆辽国意愿。
赵匡胤的目的达到了。辽国朝廷派涿州刺史耶律昌术为全权代表赴宋商谈议和事宜。耶律昌术先赶至曹彬军中,在曹彬的陪同下,看望了那些被俘的皇室成员,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汴梁,觐见赵匡胤。
赵匡胤自然很高兴,率赵光义等一干大臣接见了耶律昌术。耶律昌术向赵匡胤呈交了一封由辽国皇帝亲笔书写的信。信中,辽国皇帝称:如果大宋悉数释放被俘的辽国皇室成员,那大辽就立即从北汉撤军,且愿与大宋“永结同好”。
赵匡胤问耶律昌术道:“你家皇上为何不率先撤军啊!为何要朕先自放人?”
耶律昌术回道:“禀大宋皇上,据小臣所知,吾皇陛下在小臣南下之时,就已经下达了撤军的旨令!”
赵匡胤会意地与赵光义相视一笑。因为耶律昌术所言不虚,早在耶律昌术入汴梁前,赵匡胤就得到报告:辽军已开始从太原城南北撤,撤军的速度也非常快。
于是,赵匡胤就设宴款待了耶律昌术一行人,还赏赐了耶律昌术等人不少财物。接着,赵匡胤就向曹彬下令释放所有被俘人员。再接着,赵匡胤也派了几个使者随耶律昌术一道入辽。为表达议和的诚意,赵匡胤还以个人的名义向辽国皇帝赠送了大批珠宝。
宋朝使者不仅给辽国皇帝带去了大批珠宝,还带去了赵匡胤亲拟的一封信。赵匡胤在信中主要讲了三点内容:一、大宋无意与大辽交恶,更不想夺取大辽的土地和人口;二、大宋愿与大辽世代修好、永不互犯;三、请大辽奉劝刘继元不要无端扰宋。
没多久,宋朝使者回来了’,随宋朝使者一同入汴梁的,还有耶律昌术等人。耶律昌术这番入宋,是代表辽国皇帝向赵匡胤赠送礼物表示感谢,并回赠了赵匡胤不少辽国的珍宝。就这么着,宋辽这一对多年的老冤家,终于有了和平共处的时候。虽然这种和平共处不可能如赵匡胤所说的那样“世代修好、永不互犯”,但对赵匡胤而言,北方只要有两三年的平稳时期,也就足够了。
宋辽议和的消息传到太原后,刘继元气得咬牙切齿、恨得捶胸顿足。令刘继元更气更恨的是,辽国还派人正告于他:如果北汉再无端扰宋,辽军就南下攻打太原。但他也只能呆在太原城里长呈短叹而已。
赵匡胤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宋辽议和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连酒量也陡然增加了许多。据说,他曾与十多个太监赌酒,结果,太监们一个个烂醉如泥,他却了无酒意,当时侍酒的宋皇后直夸他是“海量”,但同时侍酒的花蕊夫人却凑在他的耳边说他“耍赖”。不过,他“海量”也好、“耍赖”也罢,反正他是高兴。
仅有高兴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把这种高兴化为行动。赵匡胤给曹彬、潘美等人下令:除留下相应的兵力防止刘继元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外,其余宋兵宋将速速开回汴梁。
赵光义笑谓赵匡胤道:“皇兄,宋辽一议和,李唐就完了!”
赵匡胤笑得更欢:“光义,岂止是李唐?刘继元也蹦跶达不了几天了!”
最终征服北汉,始终是赵匡胤的人生目标。
赵光义问赵匡胤道:“臣弟记得,皇兄过去发兵征战,似乎每次都师出有名,皇兄这次是否要找一个攻唐的借口?”
赵匡胤反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赵光义笑道:“必要自然是无必要,但臣弟以为,曹彬他们尚未回京,就是回京之后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作准备,皇兄利用这段时间与那李煜开开玩笑又有何妨?”
“那好吧,”赵匡胤同意道,“朕就随便找个借口吧!”
赵匡胤真的找了一个借口。什么借口?
李煜不是主动去了“唐”的国号,对赵宋以臣自居了吗?赵匡胤就派了一个使者过江去江宁向李煜传旨:着李煜不日入汴梁朝拜大宋皇上。
李煜接到赵匡胤的“圣旨”后,真是为难死了。他并非什么愚笨之人,他情知赵匡胤此举是在为攻打南唐找借口,但他又不敢前往汴梁。这倒不是说他是个怕死的人,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过于贪生。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恰是矛盾的统一。他很清楚,他一旦去了汴梁,就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再也不能与小周后一起过那种“落水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语出李煜《阮郎归》一词)的生活了。失却了小周后,失却了这种侈靡的生活,那李煜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不过,李煜并没有一口回绝赵匡胤的旨令。他召集文武百官,让群臣商议。大多数臣子当然建议李煜不要相信赵匡胤的鬼话,因为道理很简单:李煜的弟弟李从善至今还被赵匡胤扣在汴梁呢,李煜如果前往,只能是自投罗网。但也有少数大臣奉劝李煜“应以国事为重”,比如掌握江宁内外军事大权的神卫统军部指挥使皇甫继勋就明白无误地请李煜对赵匡胤的旨令“慎虑”、“三思”。
皇甫继勋等人为何想送李煜往人虎口?原因是,他们已被赵宋的积威所慑,已经滋生了降宋的念头。这一点,后文还将涉及。
李煜虽然召集群臣商议,但最终仍未明确拿定主意。他又转入后宫询问小周后。小周后言道:“这等国家大事,臣妾如何敢作决定?”
李煜却道:“你说朕去汴梁,朕就去;你说朕不该去,朕就不去。朕听你的!”
与李煜情深意笃的小周后自然不愿看着李煜别她而去。李煜又问:“如果朕不去汴梁,赵匡胤恐将借口发兵过江,为之奈何?”
小周后反问道:“皇上不是有数十万兵马吗?”
李煜哑然。南唐百姓众多,军队数量也较庞大。江宁一带有南唐军队十余万,江西北部的南唐军更是多达二十万众。其他地方的南唐军数量也颇为可观。然而,李煜似乎只知道与小周后一起饮酒赋诗,并不知道他的国家究竟有多少军队,更不知道哪些人才可以领兵打仗。他后来知道那林仁肇确是一位颇富军事才能的将领,也知道了林仁肇并无背叛李唐之心,但是,林仁肇毕竟被他毒死了。而且,他还不知道的是,自林仁肇死后,本来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的南唐军就更加涣散了。
李煜虽然不知道国内很多事情,但却知道小周后是真心不愿让他去汴粱冒险的。于是,李煜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宋朝使者谎称自己身体有病,不能前往汴梁朝拜。李煜还借宋朝使者的口请赵匡胤“恕罪”。
宋朝使者回到汴梁后,赵匡胤召来赵光义言道:“光义,朕有伐唐的借口了!朕就办李煜一个倔强不朝的罪名!”
“倔强不朝”四字,罪名好像也不算轻了。恰曹彬、潘美等宋将风尘仆仆地至京,赵匡胤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曹彬为主帅,潘美为监军,统兵十万伐唐。
李煜慌了,当着朝臣的面惶惶惑惑地道:“赵匡胤真的发兵攻朕了……”
南唐有个翰林学士叫徐铉,素以能言善辩著称,见李煜恐慌如此。便主动要求出使汴梁以说服赵匡胤罢兵。李煜喜出望外,执着徐铉的手言道:“朕的未来,就全靠你此行的结果了!”
徐铉也的确能说会道,见了赵匡胤,他一口气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最后言道:“小臣以为,江南国主李煜无罪,大宋皇上说他倔强不朝,似乎过于牵强。更何况,江南国主待皇上直如儿子孝敬父亲一样,皇上为何还要发兵攻打他呢?”
赵匡胤说:“既然你说朕与李煜形同父子,那李煜就不该与朕分家!”
徐铉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江宁向李煜交差了。不过,徐铉也并非一无所获。与他同时踏进江宁城的,还有赵匡胤的大臣卢多逊。卢多逊人江宁何干?是奉赵匡胤之命来向李煜索要江南各州地图的。很显然,赵匡胤已经把南唐的土地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李煜呢?不仅满足了卢多逊的要求,还谦卑地请卢多逊回宋后代他向赵匡胤求封。求什么封?李煜请求赵匡胤封他一个爵号,将他正式列为大宋的一个臣子。
李煜如此卑躬屈膝,是基于他一种天真而幼稚的幻想:他以为,如果他在名义上成了大宋的一个臣子,那赵匡胤就不会再发兵攻打他了,他也就依然可以和小周后一起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没料想,李煜的这种行为,激怒了一个南唐大臣。这大臣叫潘佑。他愤而上书,指责李煜如此向赵宋妥协是丧失国格人格之举,并奉劝李煜抖擞精神、励精图治、抗击赵宋。
潘佑的上书不可谓不激烈,但李煜佯装不知。潘佑不罢休,数天之内,一连上书七八次,指责李煜。李煜被激怒了,就把潘佑叫到宫中,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既然想死,为何现在还不死?”
潘佑冷笑一声,瞄准一根宫柱,一头撞了过去,当即毙命。李煜吩咐左右道:“陕把这里收拾收拾,千万不要让皇后知道!”
小周后的确不知道潘佑之死的事,但远在汴梁的赵匡胤和赵光义却得知了。赵匡胤感慨道:“那潘佑也堪称一位忠臣了!”
赵光义言道:“潘佑说李煜懦弱无能,其实李煜也有残忍冷酷的一面啊!”
赵匡胤摇头道:“像李煜这样的人,焉能做一国之君?”
赵光义笑道:“既然如此,皇兄还等待什么?”
赵匡胤没再等待。
这一年(开宝七年)九月的一天,赵匡胤正式设宴为曹彬、潘美等人饯行。有意思的是,赵匡胤攻打南唐的借口依然是“李煜倔强不朝”。
饯行宴会上,有两件小事值得一提。一件小事发生在宴会刚开始的时候。赵匡胤还没怎么喝酒,他摸出一把尚方宝剑来交到了曹彬的手中,且神色凝重地道:“此次伐唐,切不可滥加杀戮,也不可大肆掳掠,有不听尔命者,潘美以下皆可杀之!”
“潘美以下”是包括潘美在内的。潘美是此次攻打南唐的监军,地位仅在曹彬之下。赵匡胤当着潘美的面如此说话,似乎也过于严肃了。所以,听了赵匡胤的话后,潘美端杯的手都在颤抖。潘美都这般了,其他宋将就更不用说了。
另一件小事发生在宴会即将结束的当口。那时赵匡胤已经喝多了,还不是一般的多,面红耳赤不说,连双眼都有些难以睁开了。赵匡胤就是这副模样拉着曹彬的手道:“爱卿啊,你乃大宋良将,朕现在与你说话,你可要记住了:待你平定李唐归来,朕就封你为宰相!”
赵匡胤这么一说不大要紧,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赵光义在内,都大吃一惊。尤其是代理宰相职位的薛居正和吕余庆二人,更是目瞪口呆:皇上此言是何意?是准备在朝中设三个相位还是另有他意?更何况,宰相一职,一般不由武将担当,皇上又为何要这么说?
赵光义疑心赵匡胤说酒话,于是就故意凑到赵匡胤的身边轻声言道:“皇上,你刚才……没说什么吧?”
谁知,赵匡胤却大声言道:“晋王,你以为朕喝多了?朕没喝多!朕刚才是对曹彬说,只要他降服了李唐,朕就让他做宰相!朕难道喝多了吗?”
赵光义只好闭了口。其他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向曹彬表示祝贺。曹彬似乎很清醒,竭力堆上笑容言道:“皇上是在鼓励微臣呢……”
既然有皇上的鼓励,那曹彬自然就更加地卖力了。皇上的饯行宴会刚一结束,曹彬就带着副将曹翰领数十人骑离开汴梁,星夜兼程地赶往湖北江陵。与此同时,监军潘美率一路宋军出京向东南方向开去。
赵匡胤此次攻打南唐是水陆并举的。潘美率五万步兵径直开往江宁方向,曹彬从江陵率五万水军顺江而下一路打向江宁。相比之下,潘美比较轻松,因为在过江之前,他并无战事,而曹彬就不同了,曹彬的水军只要驶入江西地界之后,就随时可能爆发战斗。曹彬与潘美约定:待他的水军打到江宁东南的江面上,然后接潘美的步军过江,一起围攻江宁。
早在宋辽议和之前,赵匡胤就在湖北的江陵建造了上千艘战船。那么多的战船齐刷刷地停在江面上,煞是壮观。
从汴梁到江陵,何啻千里之遥。而曹彬和曹翰等人在半月之内就跑完了全程。跑到江陵一看,五万宋军水师早已整装待发,就等着曹彬的一声号令了。
曹彬一声号令,数百艘大战船载着五万宋军顺流而下。竞有许多百姓站在江岸上为曹彬及宋军送行。曹彬感慨地对副将曹翰等人言道:“正义之师,何往而不胜?”
从湖北江陵到江西九江,这一段的长江是比较曲折的。好在是顺流,宋军的船队速度也不慢。十数天之后,船队驶入江西地界,再有一天的水路,就可抵达九江了。从九江再向东行数十里,乃湖口。湖口是鄱阳湖进入长江的通道。
曹彬令曹翰为先锋率十余只小战船先行侦察,自己率大队随后。曹彬对曹翰言道:“这一带唐军甚多,水军尤多,你千万要小心!”
曹翰的确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驶到九江一带侦察,又前行至湖口打探,还亲率几只战船深入郡阳湖游弋。末了,他回报曹彬:南唐南都留守朱令赟的千余艘战船及十几万水军全泊驻在鄱阳湖的南端,根本不知道宋朝水军已经到来。
曹彬闻言不禁长叹了一声。曹翰问道:“大人何故叹息?”
曹彬回道:“若不是皇上令我首攻江宁,我真想开进鄱阳湖将朱令赞一举击溃!”
五万宋军便要将十几万南唐军一举击溃,足可见曹彬的雄心大略。曹翰言道:“大人,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朱令赟毫无防备,正是击而败之的好时机。大人即使率军人湖作战,又有何妨?”
曹彬摇头道:“非也!我等的任务,不单是作战,还要及时地接应潘大人所部过江。没有我等船只,潘大人岂不只能望江兴叹?”
曹翰道:“只是便宜那朱令赟了。”
曹彬笑道:“朱令赟跑不了的!待我等围攻江宁后,李煜必然会命令朱令赞前往支援。到那时,朱令赟又会如何?”
曹翰一乐:“到那时,朱令赞最好的下场,就是逃之天天了!”
在曹彬和曹翰的笑声中,宋军数百艘战船浩浩荡荡地通过了湖口。至湖口,长江开始向东北流去,流不多远,就流入安徽地界了。当时安徽的东南部,尚属于南唐地盘。
曹彬告诫曹翰等手下道:“从此以往,江南岸边多李唐城池,尔等务必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说话间,宋军船队就驶近了池州。前行的曹翰回报:池州城内驻有万余南唐军。
曹彬吩咐曹翰道:“你率一万人上岸先行至池州城外,待我战船赶到,唐军惊慌之时,你即发兵攻城!”
池州即今天安徽的池州。曹翰领一万人步行率先伏在了池州的城外。没多久,曹彬率船队驶到了池州的江面上。果然,池州城内的南唐军见江面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宋军,大为惊恐。就在这当口,曹翰开始催兵攻城。水里有宋军,岸上也有宋军,城内的南唐军就只想着逃跑了。这样一来,曹翰也没怎么攻城,就踏进了池州。
把池州的粮食物资搬上船之后,曹彬就又率船队出发了。从池州向东北行一百多里水路,有一座江城,乃南唐重镇铜陵(今安徽铜陵)。铜陵不仅有二万余南唐步军,还有万余水军,守将叫胡正。
胡正消息较灵通,得知池州失陷后,他把三万多水步军一起集中到了一百多艘战船上,并将战船在江面上一字儿排开,排了好几层。很显然,胡正想挡住宋军的去路。
曹彬对曹翰言道:“你带二万人上岸先把铜陵城占了,然后就在城内放火。注意:火放得越大越好,但不要烧毁什么房屋,更不能烧死百姓!”
曹翰点头道:“末将明白!如果末将烧死许多无辜,大人的那把尚方宝剑就要拿我开荤了!”
曹彬叮咛道:“你放火之后,如果唐军上岸救城,你就把他们坚决堵住!”
曹翰得令而去。曹彬吩咐船队道:“加快速度,一直向前!”
曹翰率二万人开进铜陵城之后,马上紧闭城门,把未走脱的百姓全集中到一起,然后就命令手下在城内的空地上堆柴放火。一时间,铜陵城内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就是站在江北岸,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面上的南唐官兵自然看到了铜陵城上空的烟火。这些南唐官兵,大半家人都在城内,所以,城内烟火一起,许多官兵便向胡正请求上岸救城。胡正不敢答应,因为曹彬的船队正向他开来。那些南唐官兵不顾了,擅自开船向南岸靠拢。胡正喊破了嗓子,还砍死了几个手下,也不顶用。至少有一万多南唐军上了岸,可这些南唐军刚上岸不久,就遭到了曹翰的迎头痛击。
这样,铜陵之战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江面上,另一部分在江岸上。江岸上的战斗率先结束。待曹翰等人驾着夺来的船只驶向曹彬时,江面上的战斗也结束了。那胡正跳人江水中,生死不明。铜陵战后,曹彬就几无阻挡地直向东北开去。船队行进的速度已经够快的了,可曹彬还是一个劲地催促。曹彬对手下言道:“潘大人许是在江边等得急了……”
就在这当口,潘美的几个手下从江北赶来向曹彬报告,说是潘美已于数日前从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附近)过了江,现正向江宁开进。
曹彬笑谓曹翰道:“潘大人果然等得急了!”
潘美没有船只,如何率五万宋军过的江?这过江的功劳,潘美已经记在了一个叫樊若水的人身上。
樊若水是南唐国的一个考进士而落榜的书生。落榜后,空有报国志向的樊若水就常常驾小舟在长江里钓鱼、捕鱼以消遣。有时,他还登上长江北岸闲逛。巧的是,他那天在北岸闲逛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潘美。
潘美到长江岸边自然是在寻找过江的法子。他领五万宋军步兵几乎是一溜小跑地从汴梁赶到了长江北岸。因为行进的速度太快了,抵达长江北岸之后,一时打探不到曹彬的消息。潘美不想被动地等候着曹彬的船队到来。
潘美不想干等,他想立即渡过江去。可是,勉勉强强地弄到了几只小船,又何时才能把五万大军渡完?若是让南唐军队发现了,还凭添麻烦。就在潘美紧锁眉头之际,那落榜书生樊若水出现了。樊若水已经对南唐失去了信心。他含蓄地告诉潘美,他有办法将宋军送过长江。潘美当即许诺道:“只要你所言不虚,我定在大宋皇上面前举荐你!”
樊若水得到允诺后,忙着划一只小舟借捕鱼为掩护进行打探。打探什么?打探哪段江水最浅、最窄、最适合架设浮桥。打探来打探去,采石矶一带的江水最为理想。
原来,樊若水虽是一介书生,却精于架桥之术,尤其擅长架设浮桥。他精确地测量了采石矶一段江水的深浅和距离后,领着一些宋军官兵开到石牌口(今安徽怀宁),借助一些小船,建造了一座浮桥。然后,他将这座浮桥乘着夜色漂至采石矶一带。刚好:浮桥的一端顶着北岸,另一头抵着南岸,尺寸拿捏得几乎不差分毫。潘美高兴地对樊若水言道:“你的确是个人才啊!”
樊若水堆上笑容道:“小生今后全靠潘大人栽培了!”
潘美不再和樊若水客套,大手一挥,五万宋军就一路接着一路地踏着浮桥过了江。当然,潘美没忘了派人沿江去和曹彬联络。从采石矶过了江,向东北行二百来里,便是南唐都城江宁。一手下问潘美道:“我们是否等待曹大人?”
潘美回道:“既然过了江,那就当直扑江宁!”
五万宋军在潘美的统领下径向江宁方向开去。前番攻打南汉,潘美是主将,自然要沉稳持重、全盘考虑,不能想着自己出风头。这番不同了,宋军主将是曹彬,他潘美没有理由不充分地展现自己的军事才能。更何况,曹彬一路打来,他潘美在过江前还没捞着仗打呢。
当然,潘美毕竟是个沉着的将领。当得知有二万多南唐军向宋军开来时,他嘱咐部将道:“领军后撤,打唐军一个埋伏!”
向潘美开去的南唐军是从秣陵关来的。秣陵关在江宁以南六十多里处,距那条著名的秦淮河不远。驻守秣陵关的南唐将领是郑彦华和林真。闻听宋军已经过了长江,郑彦华和林真也没向江宁报告就急急地领兵开往江边。他们的想法是,待把过江的宋军截住再向江宁报告也不迟。
潘美对手下言道:“郑彦华和林真只带二万多人就想把我等堵住,这说明他们根本不知情,同时也说明他们胆大。对付这样的人,得玩点小技巧。”
在采石矶以北三十多里处有一个大湖,叫慈湖。慈湖以西不远就是长江。潘美派一部将率万余宋军主动迎击郑彦华和林真,然后佯装不敌,向慈湖一带退却。郑彦华和林真当然穷追不舍。待二万多南唐军全部钻入慈湖和长江之间时,潘美开始“关门打狗”了:南唐军的北面有二万多宋军,南面也有二万多宋军,而西面是长江,东面则是慈湖。
如果,郑彦华和林真率所有军队只朝南或只朝北冲,那兴许还会冲出一条大道来,但郑彦华和林真没有这么做。他们一人率万余军队分别向南、向北冲。这样冲的结果,南北两端的宋军越压越紧,最终,两端的宋军会合了。而南唐军呢?大半战死,小半落入江中或湖中淹死,只有少数人侥幸逃脱,这其中包括郑彦华和林真。有人告诉潘美,郑彦华和林真是游过慈湖逃走的,潘美当时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
宋军乘胜占领了秣陵关后,潘美得到情报:曹彬的水军也已经通过了采石矶。曹彬命令潘美:沿秦淮河向江宁攻击。
潘美由南向北打,曹彬由西向东攻。两路宋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步步地向江宁逼近。
按常理,宋军都快打到江宁城下了,那李煜不可能不知晓。而事实是,当两路宋军径向江宁逼近的时候,李煜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地与小周后一起在官内饮酒赋诗、鸣琴填词。
直到有一天清晨,李煜灵感勃发,携小周后登上江宁城楼远眺觅诗,这才发觉情况有异:江面上陈列着数百艘大战船,船上分明飘扬着大“宋”旗帜。又接报告,说江宁南郊也发现赵宋战旗。李煜终于明白了:赵匡胤的军队已经打到他的家门口了。
李煜勃然大怒。他怒的是:宋军都兵临城下了,他这个“江南国主”为何毫不知晓?略略一查,事情清楚了:早就有人入江宁准备向朝廷报告宋军入侵的事,可这消息却全被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封锁了。有心降宋的皇甫继勋不仅封锁了宋军入侵的消息,还将得知这一消息的人大半处死。
李煜当即传旨:将皇甫继勋就地正法。可怜的皇甫继勋.虽有降宋之心,却并无什么具体的准备。得知李煜要处死他,他仓皇逃出江宁,可没逃多远,就被捉住杀死。
杀死皇甫继勋之后,李煜应该做什么?他应该从别处召兵来保卫江宁。但李煜没有这么做。而是派徐铉到汴京开封,企图劝说赵匡胤罢兵言和。
赵匡胤“哈哈”大笑道:“江南无罪,但李煜有罪!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好一个“岂容他人酣睡”!说白了,就是赵匡胤做了皇帝之后,别人就只能俯首称臣,还要看赵匡胤的眼色行事。李煜想在江南惟我独尊,就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徐铉知道再多说也无用,便又颇费周折地回到了江宁。一直到这个时候,李煜才似乎真正明白过来:不与宋军开战是不行的了!
当潘美的宋军涉过秦淮河、攻破江宁外城时,李煜曾派人前往江西,着南都留守朱令赟速来救驾。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宋军面前,朱令赞的南唐军竟然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朱令赟是于开宝八年(公元975年)秋率军离开洪州前往江宁的。若论军队规模,朱令赟确有引以自豪之处:大小战船一千多艘,官兵整整十五万众。然而,这十五万南唐军,却被曹彬的数万宋军杀得七零八落。
说起来,朱令赞落败,南唐军士气低落、战斗力低下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其中似乎也不乏“天意”的因素。他庞大的船队抵达江宁西南江面时,正是半夜。他发现,曹彬的船队就横亘在前面不远处。
如果,朱令贽等天亮后再向曹彬的船队发动进攻,或者,朱令赘直接催动大军扑向曹彬的船队,那么,那“天意”也许就不会出现了。可是,朱令赟没有这么做。他与许多部下一样,从心眼里惧怕宋军,不敢与宋军直接交手。这倒也罢了,他却还又想趁着夜色去偷袭宋军。他惨败的命运便这么决定了。
朱令赟接受了一个部下的建议:用火攻的方法去偷袭宋军船队。可“天意”就在这当口出现了。当时明明刮的是西南风,可当南唐官兵点燃了小船上的干柴之后,风向突然变了,变成了东北风,而且风力还特别强。风力变了,火势也就朝反方向蔓延。小船上的南唐官兵大半来不及跳水就被大火活活烧死了。更要命的是,那几十只小船在大风的吹刮下一起向着朱令赟的船队滑去。那可不是什么几十只小船啊,那是几十堆正熊熊燃烧的大火。朱令贽的千余艘战船挤得那么紧,怎么也躲不开,被几十团大火烧个正着。
上千艘战船被大火燃着了该是一副什么景象?而十几万人一齐从着火的大船上往长江里跳又会是一种什么光景?站在江岸上的曹彬都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说来也巧,曹彬本也想用火攻的方法来对付朱令赟的。他只留曹翰率少数宋军呆在船上,自己带大部宋军摸上了岸。曹彬的想法是:置宋军战船于不顾,只要水攻敌船得手,就能彻底打败朱令赟。
这下好了,曹彬用不着费事烦神了,南唐军被自己的大火烧得焦头烂额。对当时的曹彬而言,世上恐没有再比江里的大火更让他兴奋和高兴的事了。十几万南唐官兵虽然都奋力往江里跳,但战船太多,到处都是阻碍,而且江水也太深,如果是从江中间一带跳人江里的人,大半是游不到岸边的。所以,十几万南唐军,被大火烧死者、被江水淹死者,实在难以计数。
没有被烧死、淹死的南唐官兵,要么游到了长江北岸,要么就爬上了长江南岸。游到长江北岸者,大多拣得了一条性命,因为北岸没有宋军,虽然后来曹翰领兵赶到,但已经迟了,上岸的南唐军多已经落荒而逃了。而爬到长江南岸的南唐官兵就没那么幸运了,曹彬率军正在那等着呢,先爬上岸的南唐军大都被宋军杀死,后爬上岸的南唐军还不错,多半成了宋军的俘虏。
那朱令贽属于那种既不幸运又不乏幸运的人。不幸运的是,他爬上了长江南岸。幸运的是,他是最后一批爬上岸的人。当时,他正在江岸上惊慌失措地爬着呢,一个人走到了他的跟前,踢了他一脚问道:“你是何人?”
朱令赟倒也诚实,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还反问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回答:“我是曹彬!”
这场颇富戏剧性的战斗便以朱令赟成了曹彬的俘虏而宣告结束。巧合的是,当朱令赟从江边直起身的时候,天刚好亮了。
朱令赟惨败之后,李煜和江宁就再也没有什么援兵了。虽然当时江宁以东的一片地盘尚属南唐所有,也驻扎着一些南唐军队,只不过这些南唐军队已经无力西援江宁了:占据苏杭一带的钱赞已率兵北上攻占了常州,正在太湖以北、长江以南之间扫荡。需要说明的是:钱赟率军从东边攻打南唐,是奉了赵匡胤的旨令。
李煜既无援军,曹彬和潘美就放心大胆地率军将江宁团团地包围了起来。只要攻克了江宁城,南唐国就算是正式灭亡了。
曹彬和潘美原先估计:顶多一个月,宋军便可打进江宁。江宁城内已无多少南唐军,南唐军几无斗志,焉能久守城池?而城外的宋军求胜心切、士气正旺,即便江宁是铜墙铁壁构成,宋军也能踏而破之。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一连数月,曹彬和潘美也未能踏进江宁。直到这一年(开宝八年)十一月的下旬,宋军才终于攻破城池。宋军不可谓不英勇,曹彬不可谓不善战,而江宁城内也确无多少南唐军,那李煜还根本不问守城之事,宋军又为何久攻才得手?是南唐军中出了什么优秀的将领?不是。是宋军在攻城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也不是。原因是,江宁虽不是铜墙铁壁构成,但城防也的确太过坚固。坚固到什么程度?用“一夫守城,万夫莫开”来形容,实不为过。
李煜虽然一直在担心赵宋来攻,却又疏于防范。最起码的,江宁城内应该储备必要的粮食。但事实是,当曹彬、潘美的宋军将江宁团团围住的时候,城内就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在宋军围困江宁的日子里,城内“斗米万钱”,而即使有万钱在手,却又难买到斗米,所以当时的江宁城内又“死者相枕”。宋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得以攻破城池的。如果城内有充足的粮食,李煜也能花点心思放在守城上,那么,宋军何时才能攻破江宁牢固的城防,恐就很难说了。
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曹彬、潘美昂首挺胸地跨进了江宁城。曹彬令潘美立即着手维护城内的秩序,自己则直奔南唐皇宫。
曹彬率人开进南唐皇宫时,那李煜正在宫中与小周后一起饮酒填词。填的是一曲《临江仙》。可惜的是,因曹彬来得太快,李煜只填了第一句:“樱桃落尽春归去……”
曹彬当即派一千亲兵专门守护李煜和小周后。李煜的重要性自不必说,而那小周后也实在太美貌了。曹彬有幸见过花蕊夫人,在曹彬看来,小周后虽不敢说一定比花蕊夫人美貌,但至少不会比花蕊夫人逊色。这样的女人如果不重兵看护,那什么事情不会发生?
至此,南唐国灭。南唐十九州、一百零八县土地和六十五万五千多户百姓尽归赵匡胤所有。
南唐既灭,赵匡胤就基本上统一了南方。虽然当时南方尚有两个独立的政权——占据苏杭一带的钱俶和占据福建漳泉一带的陈洪进,但这两个政权也只是在形式上独立而已:钱傲和陈洪进早就对赵宋表示臣服了。赵匡胤若想夺取钱傲和陈洪进的土地,可谓易如反掌。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李煜。当他在宋军重重护卫下乘船渡江、回首江宁时,曾含泪赋诗一首。诗云:“江南江北旧家乡,二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阙今冷落,江宁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该诗真切地道出了李煜在被解往汴梁时的凄苦心境。实际上,李煜也一直未能忘怀他被迫离开南唐皇宫、离开江宁的情景。后来他曾填过一首《破阵子》,词云:“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单说最后三句词,便是李煜对当初被迫离开江宁时的痛苦的回忆。是啊,江宁城内、南唐宫中值得李煜回忆的东西太多了。就说一个叫窗娘的“宫娥”吧,体态轻盈得让李煜心醉。李煜就命人造了一个六尺高的金莲花,叫官娘在金莲花上起舞。官娘为讨李煜欢心,别出心裁地用丝帛将一双脚缠成新月状。南唐有一个人叫唐镐的,曾写下“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的诗句来盛赞窅娘缠足及金莲花上起舞之事。没料想,此诗一出,时人皆以缠足为美,许多女人开始竞相效访。毒害了中国女人达数百年之久的缠足陋习便是由此而来。此非李煜之过乎?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初四的早晨,赵光义和赵匡胤的长子赵德昭等一行人鱼贯出了汴梁城。原来,南唐后主李煜一家人今日将被曹彬、潘美等人押解至汴梁,赵光义和赵德昭是奉赵匡胤之命出城迎接的。
殊不知,赵光义主动要求出城,是有其特定目的的。不然,即便是赵匡胤点名要他去迎接李煜,他恐怕都要找借口推托。
赵光义出城究竟有何目的?很简单:他要把那小周后率先弄到手。他虽然从未见过小周后的面,但早已闻知她有惊人的美貌。如果不在赵匡胤见到小周后之前即把她弄走,恐怕小周后定要成为又一位大宋皇妃了。那花蕊夫人成了大宋皇妃之后,赵光义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赵光义和赵德昭出城后不久,那曹彬和潘美等人就押着李煜一家走过来了。赵德昭忙着上前与曹彬和潘美等人打招呼,赵光义以大宋晋王的身份并代表大宋皇上对李煜的到来表示“欢迎”。再看李煜,似乎从江宁一直哭到汴梁,脸上的泪痕好像还没有干呢。
赵光义对李煜的泪痕自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小周后。待弄清了小周后所在何处后,赵光义开始行动了。晋王府的几个仆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小周后连人带车地“偷走”了。也真的是“偷走”,除曹彬外,几乎无人发觉。曹彬虽然发觉了,一时也没明说。待进了汴梁城之后,曹彬才凑到赵光义的耳边问道:“王爷,皇上如果问起,微臣应该怎么说?”
赵光义回道:“皇上如果问起,你就实说,皇上如果不问,你就不说!”
曹彬心里话:像小周后这样的美女,皇上如何会不问?正想着呢,赵光义又低低地问道:“曹大人,依你的眼光,小周后相貌究竟如何?”
曹彬脱口而出道:“微臣拙见:她的美貌,李唐无二,大宋有双!”
“有双”一语,当指的是那花蕊夫人了。赵光义“嘿嘿”一笑道:“曹大人乃大宋公认的良将,打仗不会错,看人也定不会错!”
说话间,就到了李煜献降之地。只见赵匡胤,黄袍加身,高高地端坐在明德楼之上,脸上荡漾着浓浓的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意。再看李煜,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白衣,头上还扣了一顶纱帽,一动不动地跪在明德楼下。
赵匡胤让李煜跪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然后才唤“李煜平身”。李煜却不动身。赵匡胤笑道:“李煜,朕又不杀你,你何故不起啊?”
李煜这才爬起。不知是爬的速度过快,还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李煜在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惹得赵匡胤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倏地,赵匡胤敛了笑,因为他分明看见,李煜的两个眼角赫然挂着几滴清泪。于是赵匡胤就沉声喝问道:“李煜,你何故落泪?是对此番下跪心有不甘还是情有不愿?”
李煜慌忙伏地磕头,言道:“罪臣对皇上下跪心甘情愿……只是罪臣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而皇上适才宽大仁厚,有赦臣之意,罪臣一时感激,故而情不自禁潸然落泪……”
李煜所言可是实话?赵匡胤不管,立即大笑言道:“好!李煜,你这样说话,朕很高兴!你放心,朕说过不杀你,就决不会杀你,朕不仅不杀你,还要封你在大宋为臣!”
赵匡胤真的当即对李煜进行了加封:授李煜为检校太尉兼右千牛卫上将军。这虽都是虚衔,但也大出李煜事先所料。李煜本以为,到了汴梁之后,即使赵匡胤不杀他,也会将他打入囚牢。看来,他李煜是想错了。
这么想,李煜还真的对赵匡胤生起了些许感激之情。感激之下,他便要对赵匡胤叩头谢恩。就在这时,只听赵匡胤又大声言道:“李煜,朕召你来京,你倔强不朝,朕派兵过江,你又据江宁抗拒,你既有如此表现,朕就再封你一个违命侯吧!”
“违命侯”显然带有很强的侮辱性。但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李煜还是伏下身体,向大宋真龙天子谢恩。
看到李煜如此谦卑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赵匡胤当然无比地兴奋。就在李煜归降的当天晚上,赵匡胤吩咐内侍王继恩从李煜的宠姬中挑选出几个来送到他的寝殿里去。南唐宫中的许多女人,包括李煜的一些嫔妃,都随着李煜的归降而成了大宋的宫娥。
令赵匡胤没有想到的是,王继恩安排好了一切后来向他回报时,说起了一件事,使赵匡胤一时颇有感慨。王继恩说的什么事?王继恩说,那些刚刚人大宋宫中的南唐女人,晚上居然都不点灯,因为在南唐宫中时,她们全以夜明珠照亮。
赵匡胤感慨万千地对王继恩言道:“李煜奢侈如此,又焉能不亡国?看来,人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啊!”
不过感慨归感慨,赵匡胤还是兴致勃勃地走进自己的寝殿与李煜的几个宠姬共度春风。
春风共度之后,就是第二天了。在这一天里,赵匡胤遭遇了一件令他很是尴尬的事。
曹彬、潘美等人一举攻灭南唐,军纪严整,几乎没有发生一起宋军无端烧杀抢掠之事。曹彬等人立功如此,赵匡胤当然要设宴为之庆贺。那尴尬之事就发生在赵匡胤的庆功宴上。
赵匡胤为曹彬等人出征饯行时赵匡胤曾执着曹彬的手言之凿凿地许诺,待曹彬平灭南唐归来,就封他为大宋的宰相。
赵匡胤的那番许诺,当时在场的人都记忆犹新。可惜的是,独独赵匡胤淡忘了。淡忘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如果无人提起,那曹彬是断然不会向赵匡胤要求当宰相的。
可是,在庆功宴上,偏偏有人提起了。提起的人是赵光义。在赵匡胤喝得酒酣耳热之际,赵光义笑嘻嘻地言道:“皇上,此时此刻,何不就当场宣布曹彬为相?”
赵匡胤大愕:“晋王,你……这是何意?”
赵光义更大愕:“皇上,你……又是何意?”
但旋即,赵光义便明白过来。赵匡胤在那次饯行宴会上所言,果然并非真心,乃是酒话。而很快,赵匡胤也依稀明白过来。说“依稀”,是因为赵匡胤并非忆起了自己何时说过要封曹彬为相的话,但赵光义既然提起,那他赵匡胤就肯定说过这样的话。
赵匡胤不禁心中一紧。曹彬虽为良将,但并非能够胜任宰相一职。可皇上乃金口玉言,说过的话那是要算数的,不然岂不失信于臣?既失信于臣,皇上也就没有什么威信可言了。
再看赵匡胤,眼也红了,脸也白了,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好在赵匡胤早已喝得面如张飞,所以眼红也好、脸白也罢,别人是轻易瞧不出来的。只他急促的呼吸,多少显出一些尴尬来。
为掩饰这种尴尬,赵匡胤冲着曹彬举起了杯:“来,曹爱卿,朕与你共饮三盏!”
皇上之命,曹彬敢不相从?三杯酒落肚之后,赵匡胤看着曹彬言道:“爱卿啊,朕本是想现在就封你为相,可又一想,天下尚未太平,刘继元还在太原逍遥快活,辽人更是对我大宋虎视眈眈,以后还得倚仗爱卿为朕驰骋沙场,所以,朕就在想:待大宋平定了北汉之后,朕再封爱卿为相也不迟。不知爱卿意下如何啊?”
赵匡胤所言显然是托词。虽然北汉尚未平定、辽人更是大患,但这与封曹彬为相似乎并无直接联系。试想想,曹彬即使做了大宋的宰相,岂不同样可以率军征战?
曹彬很聪明,略一思忖之后,马上离席伏地冲着赵匡胤磕头,且言道:“皇上大恩大德,微臣没齿不忘!但微臣以为,微臣只是一介武夫,除了舞刀弄剑、冲锋陷阵之外,别无所长,更无济世经国之略,又怎堪胜任大宋宰相重职?不堪胜任事小,误国误民可就事大了,所以,微臣斗胆恭请皇上收回圣命……”
曹彬的话音还未落呢,赵匡胤就迫不及待地言道:“曹爱卿此言,其赤诚之心足以感天动地!朕依爱卿所言,收回成命!”赵光义觉得赵匡胤“收回成命”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于是就堆上笑容、举起酒杯为赵匡胤打圆场道:“曹彬曹大人一心为国为民着想,从不计较个人名利,这种精神,又何止于感天动地?来,各位大人,就让我们为曹大人的这种精神共饮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举杯过后,赵匡胤的这种尴尬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过,赵匡胤并未完全忘记。庆功宴会刚一结束,他就把赵光义留下问道:“光义,朕何时何地说过要封曹彬为相?”
赵光义叹息一声道:“看来皇上那天是真的喝多了……”
赵光义把饯行宴会上的事说了一番。赵匡胤也喟然叹道:“这是朕的不是啊!朕既然说过要封曹彬为相,现在又一言收回了成命,那曹彬岂不是会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
赵光义点头道:“臣弟以为,皇上应作一些相应的弥补才是……”
赵匡胤亦以为然,当场草拟了一道圣旨。旨日:曹彬一心为国征战、功劳卓著,又清廉自律、两袖清风,家境颇不殷实,特赐赏钱五十万以补曹彬家用。
五十万钱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据说曹彬领到赏钱后非常高兴。他曾这般对朋友言道:“人何必要做宰相?官做得再大,也只不过多弄些钱而已!曹某有这五十万赏钱,足矣!”
赵匡胤闻听曹彬这么说话,自然也很高兴。高兴的还有赵光义。赵光义以为,如果曹彬不主动请求“收回圣命”,那对赵匡胤而言,还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没曾想,难受之事也找到赵光义的头上了。对这种难受,赵光义虽不无预感,但终究是极不情愿它降临的,而且降临得还那么快。赵光义就更加地难受了。
就在赵匡胤为曹彬等人设宴庆功的当天晚上,赵光义呆在自己的晋王府里喝着闷酒。虽然中午在宫中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的酒量本又不大,但他回到晋王府后,却依然还是要喝,因为他心中确实很闷。
一眼看过去,赵光义似乎不该有什么苦闷的。只他一人喝酒,却围了十多个女人,而且那十多个女人还个个都可用“花容月貌”来形容。有替他斟酒的,有为他夹菜的,有的殷勤地帮他抚背,有的热情地往他怀里拱……一个男人幸福如此,还有什么苦闷?
然而赵光义就是感到苦闷。因为那小周后不在他的身边。与小周后相比,身边的十多个女人即使真的是花容,花容也失色,即使真的是月貌,月貌也无光。所以,杯中所盛虽然是芳香无比的美酒,但喝到赵光义的嘴里,都似乎比黄连还苦。
那小周后在昨天的时候不就被赵光义的手下“偷”来了吗?不错,赵光义喝闷酒的当口,那小周后就在晋王府内的一间屋子里。既如此,赵光义为何不把小周后唤来侍酒?小周后一来,赵光义不就了无苦闷了吗?
问题是赵光义不敢直面那小周后。不是赵光义胆小,而是赵光义怕事。赵光义第一眼见到小周后的时候,就勃然生起了一种将她揽人怀中的念头,且这念头还异常地强烈,差点使他不能自已。还好,他最后终于克制住了。
赵光义既然“偷”来了小周后,那又何必如此克制?与她尽情亲热一回,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他将那小周后闲置,岂不是自寻烦恼、自找苦闷?
问题还在“怕事”二字。赵光义虽然有些色胆包天地将小周后偷到了王府中,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他至少清醒地认识到了两点:一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偷走小周后的事情,赵匡胤定会很快知道;二是小周后不是寻常的女人,如果赵匡胤知道了赶来晋王府索要,而小周后偏偏又被他赵光义抢先一步染指了,那赵匡胤心中又会怎么想?
不要以为赵光义这么想是多虑了。实际上,赵光义对赵匡胤的看法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转变。这转变多源于赵普的被贬。赵普为大宋朝的创立、为大宋朝的强盛可谓是立下了不朽之功,可到头来,只因为得罪了赵匡胤,就被贬到了孟州。而若不是他赵光义从中说情,赵普还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他虽然与赵普有所不同,乃赵匡胤的胞弟,但赵匡胤的胞弟不只他一人,还有赵光美,赵匡胤更有两个儿子德昭和德芳,如果,他在小周后的事情上真的得罪了赵匡胤,那么,谁又敢保证他赵光义不会成为赵普第二?成为赵普第二事小,失却了崇高的地位和莫大的特权可就事大了。
所以,赵光义虽然如愿以偿地将小周后偷到了晋王府,却又强迫自己暂时把小周后闲置。他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给这件事情留有余地:如果赵匡胤真的前来索要,那就忍痛将小周后原封不动地交出,自己虽有偷抢之过,却也并无大过;如果时隔多日,赵匡胤没有索要之意,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小周后了。不难看出,就此事而言,赵光义也的确颇费心机。
但心机化解不了苦闷。小周后明明白白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可及,他却不敢伸手,还要担心赵匡胤前来,他就只能默默地喝着闷酒了。
闷酒是容易醉人的,况且赵光义的酒量还不大。就在赵光义将醉未醉的当口,忽然,一声吆喝直灌他的耳底:“皇上驾到!”
赵光义一震,忙着令身边的女人躲开。但已经迟了,赵匡胤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赵光义只好率十多个女人一起迎着赵匡胤跪下。
赵匡胤且趋且言道:“光义,快快起身,不必多礼!”又“哈哈”大笑道:“光义,桌上有美酒,身边有美人,你的生活很有滋味啊!”
赵光义晕晕地爬起,瞪了那些女人一眼,那些女人就顿作鸟兽散了。赵光义正待询问赵匡胤所来何事,却听赵匡胤问道:“光义,适才那些美人之中,可有那个小周后?”
赵光义暗叫一声“不好”。赵匡胤真的索上门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只见赵光义,强自挤出一缕笑,讪讪言道:“皇兄都知道了?告知皇兄的可是那曹彬?”
“什么曹彬?”赵匡胤大眼一张,“今天傍晚,那李煜派人见朕,说是小周后已被朕留在宫中一天一夜了,能否交还于他,朕大感蹊跷,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赵光义一皱眉:“皇兄,你既然并不知情,为何见了臣弟就提及那个小周后?”
赵匡胤大嘴一撇道:“光义,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像小周后这样的女人,想把她弄到手的人固然很多,但敢把她弄到手的人,除去你晋王爷还会有谁?”
赵光义心里话:皇兄,别给我说好听话了,放眼大宋,真正敢把小周后据为己有的,只你皇兄一人啊!
想虽这么想,但不敢直接这么说。赵光义说的是:“皇兄,臣弟不敢隐瞒,那小周后确已被臣弟于昨天上午接到府里来了。臣弟之所以这么做,是怕小周后发生什么意外。不瞒皇兄,从昨日上午到现在,臣弟只见过小周后两次,绝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是吗?”赵匡胤的目光在赵光义的脸上旋转了两圈。那目光,是颇不信任的。
赵光义赶紧道:“皇兄若不相信,可唤那小周后前来对证!”
赵匡胤“嘿嘿”一笑道:“此事何须对证?只是朕已封那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并答应李煜将小周后送回他的身边,所以,光义你只能忍痛割爱、放小周后出府了!”
赵光义不禁一怔:“皇兄,你要把小周后放回到李煜的身边?”
“正是!”赵匡胤重重地点了点头:“对那李煜,朕岂能做个失信之人?”
见赵光义满脸的狐疑,赵匡胤不由笑道:“光义,你以为是朕来向你索要小周后的?谬也!朕与你乃亲兄亲弟,纵然那小周后比花蕊夫人还美艳三分,但既已被你抢先得手,朕就不会厚着脸皮来向你索要的。不然,还有什么兄弟情谊可言?”
赵匡胤既然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赵光义就只好把小周后交给赵匡胤带走。赵匡胤带走了小周后,同时也带走了赵光义那颗难受的心。
说实话,赵光义并不相信赵匡胤所说的话。他以为,赵匡胤说要把小周后送回到李煜身边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所以,他就派了几个得力的亲信暗暗尾随,看赵匡胤究竟会把小周后带往何处。
亲信回报:皇上确已把小周后送到了李煜的身边。赵光义油然生起一丝愧疚之情来。自己胡乱猜疑,岂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皇兄之腹?他又不禁长叹一声:皇兄,你这是何苦呢?你不希罕小周后,把她留在晋王府该有多好?李煜乃亡国之君,留他一条性命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干嘛还要把小周后那样的人间尤物送到他的身边?
不过,一声长叹之后,赵光义心中的那种难受多少减轻了些许。不管怎么说,赵匡胤并没有将小周后据为己有。然而,没过多久,赵光义心中又变得越发难受起来。原因是,赵匡胤虽然没有将小周后霸占在宫中,但却常常召幸小周后。
因为小周后是大宋“命妇”身份,按例是要常常入宫的,而每次入宫,都要被赵匡胤留下数日,数日之后她重回到李煜的身边,又常常痛骂李煜,李煜呢,佯装不知,低头皱眉填他的词。
赵光义就难免对赵匡胤生起一些看法了:皇兄啊,你要是大明大亮地将小周后从我这里夺走倒也罢了,可为何嘴里说的是一套背后做的又是另一套呢?你这么做,还有你所说的那种兄弟情谊吗?
赵光义真是越想越难受。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窝在家里难受,似乎还没有什么,时间一长,这种难受自然就会减轻。但问题是就在赵光义极端难受的当口,晋王府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是赵普。
赵普是一个人回汴梁的。他走进汴梁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因为他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在夜色的掩护下,竟无人能识出他来。在城内闲逛了一阵,至夜深人静时,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晋王府的院门前。
赵普叩门。府门打开,开门的人本与赵普相识,现在却不认得。赵普捏着嗓门言道:“烦请禀告晋王爷,就说他的一个老朋友求见!”
开门人问赵普从何处来,赵普说来自洛阳。赵光义闻报后,以为是侄儿赵德昭的岳父来了。当时赵德昭的岳父为洛阳令,赵光义与这位洛阳令关系并不融洽,只是碍于他是赵匡胤的亲家,平素不便闹僵,虚与委蛇而已。所以,赵光义就吩咐开门人道:“叫他在客厅稍候,本王这就出迎!”
当时赵光义已经上床休息了。他的大床上,自然不乏女人。他一边让女人为他穿衣一边暗自思忖道:洛阳令此时见我何干?
待见了赵普,赵光义才且惊且喜道:“原来是赵兄啊!”又忙着问道:“赵兄何故装扮成盐商模样?”
赵普回道:“愚兄思念王爷,偷偷回京,不敢惊动皇上,怕皇上不欢迎,所以才弄成这么一副模样!”
“赵兄,”赵光义连忙道,“兄弟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晋王府的大门,是永远向赵兄敞开的!就算皇上真的不欢迎你回京,我赵光义也永远欢迎你来府做客!”
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往往想对朋友倾诉。又何况,赵光义和赵普还不是什么一般的朋友。更何况,自赵普被贬孟州之后,这还是二人的初次相逢。故而,见了赵普,赵光义直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毫不停歇地对着赵普倾诉起来。倾诉的内容,几乎无所不包:既包括曹彬“辞相”之事,也包括小周后在赵匡胤和李煜之间穿梭之事。末了,赵光义长叹一声道:“赵兄啊,自你离京之后,兄弟我真是备感孤单啊!无论遇着什么事,也没个知心人可以商谈,更无人可以为我拿出主张!赵兄,我真想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啊!”
赵光义对赵普倾诉的一切,其实赵普早已知晓。若不知晓,赵普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到晋王府来了。他来晋王府,就是想对赵光义做一番试探。
所以,静静地聆听了赵光义的倾诉之后,赵普轻轻一笑道:“王爷,你太看得起我赵某了!据赵某所知,朝中上下,谁不惟王爷的马首是瞻?王爷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也会有人来排解,又何须赵某乎?”
赵普并非在当面吹捧赵光义。赵光义任开封尹多年,现又加封王爷,京城内外大小官吏,的确多看他的眼色行事。不过,赵普在话中故意用了“委屈”一词,却是别有用意的。
果然,赵光义苦笑道:“赵兄,听我话的人虽然很多,但能为我出主意的人却少之又少!比如,我很想把那个小周后拥为己有,可现在呢?她不是走进皇宫就是走回李煜的身边,但就是不会走到我的晋王府里来……且为之奈何?”
赵光义已经对小周后念念不忘、难以释怀了,而这正是赵普所希望的。赵普轻启双唇问道:“王爷既然对那小周后如此钟情,那当初为何不一直将她留在王爷的府中?”
赵光义“唉”了一声道:“赵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皇兄向我索要,我岂能不还?我若敢不还,当初也就不会将她闲置府中而不去问津了!”
“是啊,是啊!”赵普脸上的表情,既充满理解又充满同情。“王爷处心积虑地想得到小周后,可到头来,却事与愿违……细想起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啊!”
赵光义急忙朝赵普的跟前凑了凑:“赵兄你乃足智多谋之人,你说,兄弟我日后还能否有缘与那小周后相会?”
赵普莞尔一笑道:“王爷这是说什么话?以你的身份,到那李煜处走上一遭,或者干脆入宫见驾,不就能与那小周后相会了吗?”
“赵兄,”赵光义确实有点急,“兄弟我所说的相会,不是你所说的相会……”
赵普那么聪明,会听不出来?只是故意这么说引赵光义发急而已:“王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很想帮你的忙,只不过连王爷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赵普又能想出什么计策?”
赵光义明显的失望了:“唉,你赵兄都无能无力,那我就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王爷莫急,”赵普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所谓世上无难事,只要王爷细心地琢磨,那任何事情都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任何事情”不就包括小周后之事吗?赵光义赶紧问道:“莫非赵兄已经有了主意?”
赵普却反问道:“王爷,你说,皇上为何先答应曹彬为相然后却又摆手了呢?”
赵光义一怔:赵普为何此时要问起此事?但赵光义还是答道:“因为皇上答应曹彬为相的时候说的是酒话,等酒醒了,皇上以为欠妥……”
赵光义说的应该是实情,但赵普不这么看。赵普带着笑容言道:“王爷所言,皇上肯定爱听。但普以为,王爷只说出了表面现象。究其实质,乃皇上是大宋皇上,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皇上高兴,他明日还可以许诺让曹彬为相。王爷以为如何?”
赵普所言,应该也是实情。但因为不知赵普为何提及曹彬之事,所以赵光义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并未言语。
“王爷,”赵普又问道,“你说,皇上为何可以对那小周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回赵光义知道正确答案了:“因为皇上乃大宋皇上,小周后不敢不依旨而行。”
“那么,”赵普接着问道,“王爷为何就不能如此召唤小周后?”
这答案好像也是现成的:“赵兄,我只是一个王爷,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待小周后了!”
“是啊,”赵普故意不看赵光义的脸:“如果王爷也是大宋皇上,岂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不仅是小周后了,就是那花蕊夫人……”
“赵普!”赵光义大震,“你,你说什么?”
赵普却好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王爷,我没说什么啊?王爷为何如此惊诧?”
“你!”赵光义二目圆睁,“你刚才……没说什么?”
“哦……”赵普这才像恍然大悟似的,“我刚才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王爷居然当真了!如果王爷把这玩笑话告之皇上,那我赵普恐就回不了孟州!”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赵普脸上的表情都像是在开玩笑。赵光义不禁长吁了一口气道:“赵兄,你如何能开这样的玩笑?这话要真是传到皇上那里,恐兄弟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不会吧?”赵普一本正经的样子,“王爷是皇上的亲兄弟,即使这种玩笑出自王爷之口,皇上也不会把王爷怎么样的!皇上可以不念君臣之谊,但总要记念兄弟之情吧?”
“何来的兄弟之情哦!”赵光义的声音倏地低了下去,差不多低到了连赵普也难以听清的程度。“如果真有兄弟之情,他就不会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小周后从这里弄走了……”
赵普看来真的没有听清:“王爷,你在自语什么?”
赵光义慌忙道:“没什么……我是在说,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
“王爷说的是。”赵普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如果随便乱开玩笑,那是有杀身之祸的。不过,我刚才也是被迫无奈才胡乱开玩笑的。王爷想想看:小周后既已被皇上从这里带走,那王爷也只有成为皇上才有可能把小周后重新带到这里来……”
“好了,赵兄!”赵光义不仅压低了嗓子,还朝四周瞅了瞅。“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再去想什么小周后了,你也别再为我出这种馊主意了!”
赵普所言,仅仅是“馊主意”三个字就可以了得?反正,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赵光义和赵普的话题虽然转移了,但二人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特别是赵光义,明显的是在思索着什么。而赵普又似乎知道赵光义的所思,因为赵普曾偷偷地笑了一回。如果赵光义得以看见的话,便会发觉,赵普的偷笑是大有深意的。
令赵光义颇为意外的是,赵普第二天便要返回孟州。赵光义不解地问道:“赵兄匆匆而来,为何又要匆匆而去?”
赵普的解释是:只因思念赵光义才匆匆来到汴梁,既已见过赵光义,那就没有必要再留在汴梁了,不然,让皇上知道,恐又会生新的事端。
赵普还这么对赵光义言道:“不瞒王爷,我被贬孟州之后,变得有些胆小了,不敢再惹皇上生气了……”
但赵光义执意挽留,说是要尽地主之谊好好地款待赵普一番。赵光义还道:“即是皇上知道你回京,又有何干?你现在毕竟还是节度使,又兼着检校太尉衔,虽然皇上未召你返京,但你总有回京看看的自由吧?”
似乎是盛情难却,赵普最终同意再留下三天。不过赵普提出了二个条件:一、他就呆在晋王府,别处哪儿也不去;二、尽可能地不要让皇上知道,也不要让其他朝臣知道。赵光义自然一一答应。
而实际上,赵普根本就不想离开晋王府。他回汴梁的目的,就是要对赵光义进行试探。现在,在赵普看来,试探已基本上有眉目了。既如此,他就更应该留在晋王府对赵光义做进一步的观察了。他说要马上返回孟州,其实同样是试探。换句话说,如果赵光义不对他挽留或者挽留得不够热情,那赵普恐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当然,赵普是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赵光义的。他只这样对赵光义言道:“王爷既如此挽留,那赵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也不瞒王爷,自被贬孟州之后,我就无心喝酒了,更无心去寻花问柳,连那洛阳私宅,虽距孟州不远,我也很少涉足……”
赵光义马上道:“赵兄放心!我这里虽没有小周后那样的女人,但美女多得是,美酒更多得是,只要赵兄愿意:美酒尽你喝,美女任你玩,保证让赵兄你玩痛快!”
赵光义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如果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要知道,赵光义并非什么愚蠢之辈,如果他明知道此言过分还故意这么说,那就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了。但不知,赵光义的考虑和赵普的考虑是否接轨?
赵普就这么留在了晋王府,赵光义也没有失言:赵普的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一眼看上去,乐呵呵的赵普真有点乐不思蜀的模样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仿佛转眼间,三天就过去了。赵普应该回孟州了。但赵普没有走,因为朝中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情的发生,使得赵普对自己未来计划的实现更加充满信心。
发生了什么事?赵匡胤面谕朝臣:他准备将大宋都城迁至洛阳,着文武百官详加考虑迁都事宜。
一开始,赵光义对赵匡胤准备迁都还是蛮高兴的。他回府对赵普言道:“如果迁都洛阳,我与赵兄离得就比较近了,彼此也就可以常来常往了!”
赵普却渐渐地锁紧了眉头,然后问道:“王爷,你可知皇上为何要迁都?”
赵光义回道:“皇上说了,他诞生在洛阳,所以要把都城迁回到洛阳去。”
赵普缓缓地摇了摇头,但一时没有开口。赵光义犯起了疑惑:“赵兄,你……何故摇头?”
赵普开口了:“王爷,有些话赵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光义催道:“你就快讲吧!当着我的面,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讲?”
赵普点了点头:“王爷,在普看来,皇上要把都城迁到洛阳去,其原因并非洛阳是皇上的诞生地,而是皇上已经对王爷不信任了!”
赵光义一惊:“赵兄,你不是又在说玩笑话吧?”
赵普绷着脸皮反问道:“王爷,你看普像是在说玩笑话吗?”
赵光义真的对着赵普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言道:“赵兄,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点?”
赵普侃侃而谈道:“王爷,放眼大宋天下,除了当今皇上之外,王爷就是最有权势之人。王爷何来这么大的权势?仅仅是因为王爷乃大宋的皇弟吗?大宋还有一位皇弟,大宋还有两位皇子,他们的权势为何就不能与王爷比肩?所以,普以为,王爷之所以会有莫大的权势,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王爷已在汴梁经营多年,汴梁内外,上自朝中大臣,下到百姓仆役,谁不熟悉王爷的尊面?谁敢不听王爷的号令?整个汴梁,几近于偌大的晋王府了。在普的眼里,汴梁就是王爷的地盘,就是王爷的家!如果把汴梁比作是一座大山,那王爷就是山中的猛虎!如果把汴梁比作是那条黄河,那王爷就是河里的蛟龙(请注意,赵普在这里很自然地用了一个“龙”字;尽管是“蛟龙”)!可是,王爷想想看,如果大宋都城真的搬到了洛阳,那山中的猛虎又会是谁?河里的蛟龙还会是王爷吗?是故,窃以为,皇上准备迁都,实乃对王爷失去了信任,至少,皇上没有过去那般对王爷备加信任了!”
撇开赵匡胤是否真的不再信任赵光义不说,就赵普这一番话本身而言,不仅听来颇有道理,而且很能打动赵光义的心。试想想,如果汴梁真如赵普所言是赵光义的地盘、是赵光义的家,那么,洛阳就是那位洛阳令的地盘、是洛阳令的家了。洛阳令还并非寻常之人,乃赵德昭的岳父、赵匡胤的亲家,论身份地位,似乎并不比赵光义逊色。赵光义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家里尽可以呼风唤雨,可一旦到了洛阳令的地盘、洛阳令的家里,那风雨还可以听任赵光义的呼唤吗?更何况,赵光义与洛阳令一向貌合神离,如果大宋都城真的变成了洛阳,恐赵光义就难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说不定,赵光义还会处于一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境地。大宋皇弟赵光义,如何甘心寄人篱下?
赵普的一席话,竟然说得赵光义满脸紧张,差点冒出涔涔热汗来。赵普见状,不失时机地言道:“王爷,赵普所言,也都是推测之辞,王爷大可不必当真,就当是赵普又说了几句玩笑话……”
“不,不!”赵光义紧张兮兮地言道,“赵兄所言,颇有见地,说不定,正是那洛阳令暗中鼓动皇上迁都……”
“王爷说得对!”赵普连忙道,“普被贬孟州后,虽很少涉足洛阳,却也时有耳闻:洛阳令在洛阳内外苦心经营、颇有野心!王爷切莫可等闲视之啊!”
赵光义默然,默然了好长时间。尔后,他微锁眉头问道:“赵兄,我们心自问,从没有得罪过我的皇兄,他又为何对我失去了信任?”
“不!”赵普毫不含糊地言道,“王爷你得罪过皇上!”
赵光义一愕:“赵兄这是从何说起?”
赵普言道:“王爷没经皇上恩准便擅自将那小周后藏于府中,这还不算是得罪了皇上?”
“赵兄,”赵光义赶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虽然偷来了小周后,但并未对她如何,甚至都未碰过她的衣襟……”
“王爷,”赵普的目光炯炯有神,“普自然相信你的话,但皇上会相信王爷所言吗?”
是啊,赵匡胤会相信赵光义的话吗?如果不相信……赵光义吞吞吐吐地言道:“赵兄,纵然皇上不相信我的话,我好像也没有犯下什么太大的罪过呀?那小周后虽然美若天仙,但毕竟是李煜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我即使将她据为己有,又何罪之有?”
赵普长叹一声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莫非忘了我何以被贬孟州?就是因为那辛文悦是皇上早年的师傅,皇上才百般为他护短。我仅仅得罪了辛文悦就遭此下场,王爷擅将皇上钟爱的小周后藏于府中,那又该当何罪?只是王爷身份与我有异,皇上不便随意处置罢了!不然,普恐王爷也难以久留京城啊!”
赵光义有些发愣了:“赵兄,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吧?”
赵普诚恳地道:“普句句发自肺腑!如果王爷不信,就当普什么也没说!”
赵光义又沉默了。沉默之后,他期期艾艾地问道:“赵兄,姑且算你所言属实,那我现在该当如何?”
赵普言道:“依普之见,王爷现在紧要之事,是设法劝阻皇上迁都。只要都城还在汴梁,那洛阳令就无法与王爷一争短长。”
赵光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我的皇兄会听我的劝阻吗?”
“会的!”赵普异常肯定,“皇上北伐在即,并无多少精力执意迁都,只要王爷联络朝中大臣上书反对,皇上就必然改变主意!”
赵光义终于提起了精神:“好,就听赵兄你的!本王虽不才,但在朝中说话,也还顶用!”
赵光义就依赵普所言去联络朝臣了,他一共联络了数十位大臣一起具名上书反对迁都。反对的理由大半是赵普拟就的。理由虽然不足以使人信服,但看起来倒也很充分。
结果,赵光义的目的(或者说是赵普的目的)达到了:赵匡胤见这么多大臣反对,而且还是赵光义牵头,便表示“暂缓迁都之事”,“待北伐成功之后再行商定迁都事宜”。虽是“暂缓”,也毕竟没有迁。
成功地阻止了赵匡胤迁都的意图,对赵光义而言,无疑是一场小小的胜利,所以赵光义很高兴。但更高兴的,还是赵普,因为他潜回汴梁的目的几乎完全达到了:赵光义不仅相信了他的话,而且听从了他的话。就这么着,在高高兴兴的氛围中,赵普别了赵光义,暂回孟州去了。
二人分别之时,赵光义依依不舍地问赵普何时再来汴梁。赵普也颇为动情地回道:“三月之内,普定会重新站在王爷的面前!”
如果赵匡胤能够得知赵普曾在晋王府里逗留了数日,那赵匡胤是否能够从赵普的行踪中嗅出一些不祥的气息?可惜的是,赵匡胤对赵普所为全然不知。因为他那段时间太忙了,他全部的精力都扑到即将进行的北伐之事上去了。不然,纵有赵光义带头反对,赵匡胤也不会轻易地就同意暂缓迁都。他实在是很想把大宋都城迁到他的出生地,却又如赵普所料,北伐之事始终是占第一位的。若与北伐相比,迁都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前文中多次提过:北伐始终是赵匡胤挥之不去的情结。南方尚未平定时,他就曾不顾赵普等人的反对两次北伐,现在,南方基本上统一了,赵匡胤就更没有理由不大举北伐了。当然,赵匡胤北伐的对象,依然是刘氏的北汉国。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赵匡胤即将进行的北伐是有很多有利因素的。这些有利因素归结起来大略有二:一、宋辽已经议和,宋军不必担心辽军会来相救北汉;二、北汉国一步步地走向腐败,已经变得不堪一击了。
北汉国究竟腐败到了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来说明吧。有一个和尚叫刘继颙,曾经开过银矿,积攒了不少银子。他用这些银子打造了数百件首饰,一骨脑儿地送给了北汉皇帝刘继元的妃嫔。妃嫔们很高兴,竞相在刘继元的面前夸赞刘继颙。刘继元一高兴,就把北汉国除皇帝外最大的官——太师兼中书令——封给了和尚刘继颙。
还有一个叫范超的,本是刘继元一个妃子的仆人,刘继元同样是一高兴,范超就摇身一变,成了北汉国侍卫亲军都虞侯。据说,范超得封都虞侯之后,差点喜极而疯。
刘继元还不仅仅是变得会“一高兴”了,他本就有些多疑而残忍的性格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有人说大将张崇训、郑进、卫俦等人想谋反,他就二话不说地将张崇训等人杀了。有人说宰相张昭敏、枢密使高仲曦等人有通宋之嫌,他眼也不眨地就把张昭敏等人处死。甚至,有人说他的弟弟刘继钦有篡位之心,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地就送弟弟去见了阎王。
可以说,这时候的北汉国,根本就无力再与大宋抗衡了。赵匡胤此时不北伐更待何时?
这一年(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八月,金秋时节,赵匡胤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任命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党进为北伐统帅、宣徽北院使潘美为副帅,领兵十万,兵分五路,沿汾河直攻太原;同时任命防御使郭进为偏帅,领兵五万,扫荡北汉国除太原以外的五个主要城市:忻州(今山西忻州)、代州(今山西代县)、汾州(今山西汾阳)、辽州(今山西左权)、石州(今山西离石)。很明显,赵匡胤此次北伐,是想一口将北汉国全部吞掉。
据说,在赵匡胤任命北伐将帅之前,赵光义曾向赵匡胤建议:应任命良将曹彬为北伐主帅。谁知,赵匡胤颇不高兴地诘问道:“光义,你是不是想把朕一统天下的功劳都记在那曹彬的头上了!”
赵光义本是诚心诚意地为北伐着想,却被赵匡胤这么一呛,呛得满心不舒服,还不好发作。不过,赵光义事后冷静地一想,又觉得赵匡胤所言不无道理:在已经结束了的南征北战中,曹彬不仅大都参加了,而且还都是军中的主帅或主将之一,如果,此次北伐仍用曹彬为主帅而曹彬又顺利地攻下了太原,那么,大宋一统天下之功,似乎就真的要记在曹彬的头上了。果真如此的话,曹彬岂不是就有了“功高震主”之嫌?
只是赵光义虽然理解了赵匡胤闲置曹彬的用意,但被赵匡胤诘问的情景,他却一时难以淡忘。那赵普虽然走了,但赵普所说的话却一直在赵光义的脑海里萦绕。
出征前。赵匡胤为党进、潘美、郭进等人饯行。宴会上,赵匡胤慷慨陈词道:“在此之前,朕曾经两次北伐,但都无功而返,以致让那汉匪刘继元一直在太原城内苟延残喘到今日!刘继元一日不除,朕心就一日难安!现在,天下大局已定,铲除刘继元的最好时机到了!朕命尔等代朕第三次北伐,就是希望尔等能够抓住这最好的时机,一举平定北汉弹丸之地!到那时,朕定北上太原,就在太原城内,为各位爱卿设宴庆功!”
赵匡胤说得豪情奔放,党进、潘美、郭进等人也先后应和,都对此次北伐充满了十二分的信心。他们甚至以为,宋军一北上,北汉国就完了。
只不过在这豪情奔放的气氛中,也有一点不和谐的景象。那就是赵匡胤发现自己的弟弟赵光义,在整个饯行宴会的过程中,几乎始终是沉默寡言。还不仅是沉默寡言,赵匡胤敢肯定,赵光义有心事。
所以待饯行宴会结束后,赵匡胤就把赵光义留了下来。他也没问赵光义有何心思,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问道:“光义,你是不是以为,朕此次北伐,同样会无功而返?”
赵光义愕然回道:“皇兄何出此言?大宋征服李煜,只不过发了十万人马,此次皇兄北伐,一下子就出动了十五万大军,且党进、潘美、郭进、杨光美、牛恩进、米文义等身经百战的大将皆位列军中,臣弟以为,此次大宋北伐,定能马到成功!”
看上去,赵光义不像是在说谎。于是赵匡胤便又问道:“既如此,光义,朕先前为何见你一直在低头不语、闷闷不乐啊?是不是朕没让曹彬做主帅,你对朕还有意见?”
赵光义硬是挤出两缕笑容来:“皇兄恐是误会了!让谁做宋军的主帅,只能由皇兄你定夺,臣弟哪有权力干涉?既无权干涉,又何来的什么意见?还有,臣弟先前虽然在低头不语,但并非闷闷不乐。臣弟只不过听了皇兄的话后在想着一个问题:待宋军马踏太原之后,大宋接下来又该做些什么呢?”
虽然,透过赵光义那勉强的笑容,赵匡胤情知弟弟所言并非全是实话,但赵匡胤还是铮铮言道:“待宋军马踏太原之后,朕就发兵继续北上,从辽人的手中夺回幽云十六州!”
赵匡胤还一往情深地言道:“到那个时候,朕就真正地完成了统一大业了!”
赵匡胤的想法是美妙的,更是伟大的。只不过,再美妙、再伟大的想法也不等于事实。事实是,北方的辽国还很强大。宋辽虽然已经议和,但一直在窥视着中原大地的辽国,就真的会那么恪守和约吗?要知道,你赵匡胤既然有收复幽云十六州之意,那辽人就必有马踏中原之心。既如此,辽人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北汉被大宋所灭而作壁上观?
如果赵匡胤想到了这一层,恐就不会这么急着北伐了。至少,他也得做好了防范辽人的准备之后才会大举攻打北汉。然而,赵匡胤没有这么想。相反,他倒以为,宋辽议和之后恰是攻灭北汉的最佳时机。
而宋军一开始的战事又的确不出赵匡胤所料:进军迅速,连战连捷。先说党进和潘美的主力宋军,沿汾河直扑太原。几乎没遇到任何有力的阻击,于九月上旬顺利地开到了太原城外。在太原城北,党进和潘美与数万北汉军大打了一场。结果,数万北汉军小半战死,大半逃进了太原城。
再说郭进和另外五万宋军,自攻入北汉境后,也可谓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郭进先率军拿下了辽州城,然后向西,渡过汾河,攻克了汾州,再接着向西,一鼓作气地占领了石州。至此,太原以南的北汉土地被郭进扫荡完毕。郭进也没歇气,挥师直插太原以北,于九月中旬连克忻州、代州,并把俘获的三万七千余北汉军民押回宋境。之后,他领兵南下,与党进、潘美一起,将太原城紧紧地围住。
十多万宋军已经围攻太原的消息传到汴梁后,大宋朝中上下一片欢腾。就是汴梁城内的百姓也坚定地认为:太原必下,刘继元必完。
最兴奋的当然还是赵匡胤。他把那小周后召至塌前,一连留宿了五天五夜,惹得花蕊夫人都不无嫉妒之意了。而最可怜的似乎还是小周后,她从赵匡胤的身边回到李煜身边后,足足流了有半个时辰的泪。而李煜,则在小周后哭泣时,一口气连填了两曲《忆江南》。其一云:“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其二(又名《望江南》)云:“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李煜填罢两首词后,早已流成了一个泪人。小周后见状,慢慢地止住了自己的泪,然后去为李煜拭泪。李煜悲鸣一声,紧紧地把小周后搂在了怀中。
与李煜、小周后悲悲戚戚的景况相对应的是,整个汴梁城几乎都沉浸在莫大的欢乐中。似乎太原城已经被宋军攻下,那刘继元已经被宋军押解到了汴梁。有许多老百姓都在焦急地等候着,去看那刘继元如李煜一般地跪在明德楼下,向大宋皇上赵匡胤献降的情景了。
赵光义也没闲着,他思索了一天一夜,然后上表请求赵匡胤在“大宋皇上”的尊号前面再加上“一统太平”的尊号。亏得赵匡胤还有些冷静,他对赵光义言道:“你太过性急了吧?刘继元尚未解来,幽云十六州还在辽人的手里,朕如何就能加尊一统太平?”
赵光义本是想讨好赵匡胤一回的,不料想遭到了否定。虽然赵匡胤所言不无道理,但赵光义的心中却油然生起了这么一个疑云:我存心讨好,他却不领情,莫非他真的不再信任我了吗?
实际上,如果没有赵普回汴梁之事,那赵光义是不大可能产生这种怀疑的,但正是因为经过了赵普的“点拨”,赵光义才会对赵匡胤的言行举止疑神疑鬼起来。
赵匡胤没料想高兴得太早了:宋军不仅未能攻下太原、捉住刘继元,还在太原城外吃了一次大败仗!
那是一个下午,赵匡胤正在宫内悠闭的散步。他自然不是一个人散步,偎在他左边的,是花蕊夫人,傍在他右边的,是那个小周后。小周后虽然极不情愿侍陪赵匡胤,但她却也知道,如果忤逆了赵匡胤,李煜恐有性命之忧,所以,尽管她回到李煜身边之后就大哭不止,而在赵匡胤身边的时候,她也是强颜欢笑的。事实是,她这么做很聪明。想当初,花蕊夫人人宋宫时对赵匡胤不苟言笑,结果那孟昶一命归天。而正是因为小周后对赵匡胤假意奉承,那李煜才得以苟活了一段时日。
赵匡胤可不管这些。两个美人面带微笑地依偎在他的身旁,这就够了。更何况,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下,想像着宋军攻破太原的情景,岂不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赵匡胤正尽情地享受着呢,忽见一个太监引着赵光义急急地走来。这种季节,赵光义的鼻尖居然挂着两粒豆大的汗珠。
赵匡胤见状,忙着撇下两个美人,只一步就跨到了赵光义的眼前,且迫不及待地问道:“光义,是不是宋军已经攻下了太原?”
然而赵光义的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告诉赵匡胤的是:宋军眼看就要攻进太原的当口,辽军忽然兵至。辽国宰相耶律沙亲率五万骑兵及五万步兵赶到太原城外攻打宋军。北汉大将刘继业又倾城出动与辽军里应外合。宋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只得南撤,现在撤至汾州一带。党进、潘美等请示:是继续留在北汉境内与辽人作战还是速速撤回宋朝?
赵匡胤闻言大为震惊,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这……光义,辽人为何不守信义?”
赵光义无以应答,只是低低地言道:“皇兄,党进他们还在汾州一带候旨呢。”
赵匡胤沉思半晌,终于从牙缝进出一个痛苦的字来:“撤!”
赵匡胤作出撤军的决定是正确的,不然,北伐的宋军将会遭到更为惨重的损失。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么一撤,以后就再也不能攻灭北汉了,更不能从辽人的手里收回幽云十六州土地。不是他没有能力去攻灭北汉和收复幽云十六州,而是他没有时间这么做了。对一心想完成统一大业、尤其想北伐成功的赵匡胤来说,不能不算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即便用“千秋之憾”来形容,也不为过。
赵匡胤说完“撤”字后,又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去往别处了。那赵光义并没有跟随,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因为,就在距赵光义不远的地方,袅袅婷婷地站立着那花蕊夫人和小周后。在冬日和暖的阳光映照下,花蕊夫人和小周后显得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富于诱惑力!
赵光义的耳边又不禁回响起赵普所说过的话来:“如果王爷也是大宋皇上,岂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不仅是小周后了,就是那花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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