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未竟-爱总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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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子里的我,仍然是胆怯的,我敢于玩弄一场感情,甚至开始一段不计后果的被世人唾骂的婚外情,偏偏就害怕着,一份真诚感情的来临。

    我早早地就订好了车票。

    陈良执意要和我提前吃餐年饭。我推了又推,他很坚持。我想,算了。不过是吃餐饭,多个人而已。大不了,我把他当作一把汤匙,一个碗,一双筷子。

    呵。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借口。

    我的心太空。害怕一个人呆着。所以才拒绝得不坚决。所以才变成拒绝不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拒绝不了的事。如果真的,坚决地不想,谁也勉强不了。

    这次他挑的是一家水上餐厅。

    觉得了他的用心良苦。可是真的,不感动。没法感动。

    小小包厢里播放着忧伤情歌,纱窗外便是轻轻波荡的水面,没有月光,夜色静得出奇。

    我担心他会说点什么。

    可他也不蠢。上次没听到我的回答,这次便像是完全忘了那回事。只淡淡地,问我的工作,问我的母亲。

    他和我母亲只见过一次。我们结婚的那一年,结婚那一天,我母亲出现在婚礼上。她送我的结婚礼物是一个金手镯。当时的我觉得这个礼物很土。又难看又庸俗。不太情愿带。但她坚持说,“只有金子最保险。”

    一转眼近十年过去了,她的话得到了印证。假如当初她给我的是一万块,如今那一万块还不够我买个卫生间。

    我现在天天把那个金手镯戴在手上,见到我的人都认为我的镯子很时尚,特牛。

    陈良颇为向往地说,“阿姨的气质很好。”

    我煞风景地说,“气质好有什么用,没男人肯爱。”

    陈良皱皱眉,“不会吧。也许有,你不知道。”

    我不做声了。

    记忆里那些经常出没母亲的小店的男人们,除了站在柜台旁,逗母亲说点暧昧的玩笑话,但还真没见过哪个男人走进我们家门。母亲骨子里自有一种清高和骄傲,男人们都只在嘴上过过瘾,却还真不敢冒昧地造次。

    我猜想她心里始终爱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定很爱画画。母亲被他感染,所以也是一副热爱画画的模样,事实上,我从来没看到过她画过一幅完整的画。

    那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父亲。

    小的时候,我像她一样,骗我的同学和院子里的小伙伴,我爸爸在香港工作。太远了,所以不能来看我。

    我也无数次地幻想过,我的父亲,他长的样子。

    长大了就觉得无聊。他爱长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貌比潘安也该千刀万剐。女人可以抛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怎么可以一狠心三十年,面都不露一次?

    我把怨气撒在陈良身上,“所以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陈良笑了起来,他那模样就像我只是一个撒娇生气的孩子,哄哄也就好了。

    他问我,“你哪天走?”

    我不想告诉他,含糊着说,“过几天。等老板发了红包就走。”

    他说,“我买了点东西,带给阿姨吧。”

    我一口回绝,“不。”

    我简直要怀疑他有病。做我母亲的女婿时,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要带点东西给他岳母?逢年过节的,哪怕不去探望,连打个电话也嫌麻烦。他振振有辞,“不知道跟你妈说什么好。”

    我呢。我就知道跟他妈说点什么。我乖乖地,每个月给他母亲寄钱,还要打个深表歉意的电话,钱不多……

    他母亲不喜欢我。嫌我太瘦。他母亲一直认为,女人不丰乳不要紧,关键是要肥臀。肥臀的女人才好生养。据说她三十五岁才生了陈良,宝贝得直让他母乳喂养直至两岁。可恨我当时还觉得她舔犊情深,差点立志做个像她一样的母亲。

    这场过去的婚姻,唯一让我觉得公平的是,我也只和婆婆见过一面。她很瘦。穿着也还算得体,但从外表还是能看得出来,乳房吊得太厉害,让人一瞥之下暗自心惊。

    她和我说过几句极其有限的话,还不肯正眼看我。

    离婚的时候听说她挺高兴。我太大逆不道了,因为她的不喜欢我,我也很是厌憎她。

    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觉得烦燥。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怎么还可能和陈良有个全新的开始?怎么全新法?

    我把汤匙敲得叮当响,突然觉得没劲。没劲透了。我干嘛要出来吃这餐饭。我见到他,想起的都是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们之间,也有过许多快乐啊。但我想不起来。

    我后悔了。不该为了抚慰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失落,就贸然出来吃餐饭。

    陈良说,“你现在真冷淡。”

    我低着头,拼命忍。

    想骂人。真的。我还真冷淡。我是不是应该热情似火地回应他的回头?真的真的,那对我简直是一种恩宠啊。我都三十岁了,这种机会等同于天上掉馅饼。问题是,老娘不需要!

    老天助我也。我的手机在这一刻救命似地响了起来,是靳总,“宝儿,在哪儿?我这边有个应酬……”

    我几乎是鸡啄米地直点头,“我马上过来!”

    合上手机,我站起来说,“我有点事,得马上走。”

    他也站起来,“我送你。”

    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我疾步离开,出门叫辆车,直奔金满地。

    推开包厢门,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蔡文良。

    他对着门坐着,身边紧靠着一位年轻美女。包厅里的暖空调很热,美女只穿了小皮短裙,一件宽松的大毛衣随随便便地罩在身上,那么简单,看上去却美艳惊人。

    他分明也看到了我,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深吸口气,用目光找到了靳总。靳总显然喝得有点多,还在举着杯敬人酒。这情形,应该是他作的东。靳总酒量一般,如若不是自己的东,总是能不喝尽量不喝。

    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下包房,发现小李也来了,正和一个男人摇骰子,脸蛋红扑扑的,显然也喝了挺多。

    我走近靳总,伸手夺下他的酒杯,笑盈盈地说,“靳总,有酒怎么老是自己霸着喝呢。”

    靳总一看是我,立刻顺水推舟,“啊呀,我们公司的大美女来了。”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呵,宝儿啊。”

    我一看,却是周副总!他像是换了个新发型,难怪刚我一眼没认出他来。

    他笑着道,“我们还真有缘份。为庆祝我们之间的再次合作成功,来,我们喝双杯!”

    他烔烔有神地盯着我。

    我很明白。

    他自以为吃定了我。原本以为老总对我有点意思,因此忍痛割爱,不来招惹我就算了。但此时,老总身边明明就坐着个鲜嫩欲滴的美人儿,那么分明就意味着,没我什么事。既然没我什么事,正好称了他的心了。

    我笑着附和他,“不不不,以我们之间的交情,哪里才只喝双杯。应该是不醉不归!”

    他大笑起来,颇具意味地看着我,“宝儿说话总是让人感觉甜滋滋的。”

    我在心里暗骂。靠。不就调笑嘛。是个女人都会。

    我依然笑咪咪地,“可是,我又害怕喝多了。”我轻轻皱起眉来,“我这人有个缺点,喝多了喜欢乱来!”

    他笑得更是欢畅,顺便用手搂住我的腰,凑近我轻声问,“真的吗?”

    我很原谅我自己。

    我只是一个单身女人,自己的快乐自己寻找,自己负责。我放肆一点,没关系吧。这点放肆让我感觉快乐。

    酒杯很大。

    我和周副总一口气喝下三大杯。

    喝得太急,头有点晕。

    周副总很体贴地扶我坐下,“来,咱们坐下慢慢喝。”他吩咐服务生,“上杯糖开水。”

    我心里有点点悸动。诚然他不是个好货色,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喜欢招蜂引蝶的主,骨子里并不是什么恶人。男女情爱,你情我愿,他并未用强,我凭什么对他心存鄙视?

    我也不是什么好鸟。

    我也不打算做什么好鸟。

    坐在他身边,陆续又走来几个男人,敬我酒,赞我年轻美貌,周副总俨然我的监护人,只让我每杯抿一点意思意思,剩下的,他都自作主张帮我干了。

    我留意了一下,突然发现,蔡文良和那个美女都不见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又迅速地搜寻了一下包厢,果然,他们俩消失了。

    我的心狠狠地刺疼了一下。

    我暗暗憎恨自己,我干嘛要留意他?我干嘛要为了他心疼?这种心疼的感觉让我觉得耻辱。

    我努力定下神来,主动邀请周副总,“来,我们再喝两杯。”

    他凝视着我,终于觉得不对,“宝儿,你今晚有点反常。”

    我嘻嘻笑,“那天,我为了你挨打,你还没补偿我呢。”

    他笑了笑,说,“你说,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他的神情有点认真,“我不是什么好男人,不过放心宝儿,我也不是什么坏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哭。

    我低声说,“我想回家。我醉了。”

    他即刻站了起来,揽住我,“我送你。”

    这时候的他,竟然很正人君子地,不过轻轻扶着我。这点点表现出来的尊重和关爱让我陡然间对他心生感激。我半倚着他出了包厢门,踏进电梯,步出酒店。

    他嘱咐我,“等我会,我去开车。”

    我点点头。

    一个人走到路边,夜深了,我只觉得冷。抱紧了双臂,仍然觉得冷。

    等了好一会,周副总打来电话,很是抱歉,“宝儿,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急事赶着办。得马上走。不能送你了。”

    呵。

    他还在一个劲地道歉,“真的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太突然了。我给你打了辆车,你在门口等一会,车子马上就到。”

    不。不用。

    可怜的周宝儿。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看,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不计后果地放任自己一下,人家还临阵退缩了。

    我决定走路回去。

    这是对我自己的惩罚。

    天很黑。风很凉。虽然不是北方,但晚上冷起来,也挺让人觉得刺骨。

    我一直走。

    身边不停掠过车辆,以及陌生的路人。我的样子应该还算正常,最多是有点脸红。那是酒精造的孽。

    脚渐渐地疼起来。七寸高跟鞋啊。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有辆车一直跟在我身后。不徐不缓的。

    我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难道说,这点残余的姿色还能让人有打劫的念头?当然,如果有,也是我的错。一个女人,三更半夜地走在这街道上,分明就是诱人犯罪,无论是劫财还是劫色,都是活该。

    我伸手摸摸我的包。包里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这把刀我平时都放在枕头下,一旦夜里出门,又随身带着。能不能真的起到防身的作用尚不可知,但至少可以壮胆。

    走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街道渐渐地变得安静起来。行人几乎没了。偶尔有疾驰的车辆刷地擦过身边。

    我留意了一下身后,那车还在跟着我。

    神经病。我嘟哝一句。

    我只觉得冷,脸却很烫。管它这车上坐着的是人是鬼,我现在都不懂惧怕。

    风有点大。我的头疼起来。

    我走到公交站牌下坐好,没忍住,哇哇地狂吐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翻包,找纸巾,难受得眼泪都下来了。

    我其实很少喝醉。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醉了没人照顾自己,无论在任何场合,我都注意着,不让自己喝过量。一旦觉得稍有酒意,我就会想方设法地耍赖不喝。做女人总有这一点好,撒娇着说几句好听的,喝不喝也就算了。

    今晚是个例外。我有点失态。

    把脸擦了擦,我发现鞋子被我吐的秽物弄脏了,于是弯下腰去擦鞋子。

    突然感觉着不对,刚抬起头,猛地就被人抓住手几乎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我惊慌失措地看去,是他。蔡文良。

    他的表情很平静,目光里却充满怒火,他嘴角轻轻上扬,问,“酒醉的滋味怎么样?”

    我突然明白过来,是他。是他一直在跟着我。想来,周副总也是他支使开的吧。除了他,还有谁。那么巧那么有效地把周副总给弄走了。

    我挣扎着,冲他嚷,“关你屁事。”

    他轻笑一声,“我这人,就喜欢管闲事。”

    他拖着我。是的。是拖着我。毫无怜悯的。我伸脚踢他,他不理。他紧紧地攥着我。弄得我的手好疼。我的眼泪狂飙出来,“放开我!你这个神经病!”

    他把我塞到车里,砰地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从后座拿了张毛毯,不由分说地就把我包住。

    隔着一张毛毯,他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脸就贴着我的。我的脸那么烫。他的也烫。

    只不过短短刹那,他就松开了我。他启动车子,扭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这么晚了,收音机在播放着一首老歌: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突然觉得难过。默默地哭了。

    他看也不看我。扯纸巾递给我。

    我不理他。

    我知道我太糗了。可是还是哭。

    他把车子开得飞快,最后停在了我家楼下,他打开车门,动作粗鲁地把我抱起来,一直抱着,然后又从我包里翻出了钥匙,开了门。

    我闭上眼睛,有了睡意,觉得全身都在痛。迷糊中,觉得他把我扔在了沙发上。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不一会儿,他又抱起了我。他好像在脱我的衣服。

    我喃喃地挣扎一下,“不。不。”

    突然一阵温暖的水包围过来。他的手温柔地抚过我的脸。

    我贪婪地地享受着这点温馨。希望这是一个梦。永远都不要醒。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怔怔地躺着,关于昨夜的回忆一点点地浮上脑海来。

    我想起我醉了。蔡文良把我送回来了。他还帮我洗了澡。我的天。我看看自己,穿着干净的睡衣。我的心砰砰狂跳起来。我努力搜索着记忆,没有了。没有更多了。

    他竟然没有趁人之危。

    这让我欣慰,又让我隐约有了一丝失望。

    我看看时间,竟然已经快十一点了。赶紧拿过手机打电话到公司,正想着怎么像靳总解释一下,他先开了口,语气怪怪地,“蔡总帮你请了假。”

    我顿时卡了壳。

    怅怅地挂了电话。我打算继续睡。睡不着。蔡文良的影子不断在我脑海中盘旋。这个男人,真让我疑惑。他是爱上我了吗?不像。也不可能。

    而我,我悲哀地发觉,我的心里想着他。我再怎么不肯承认,我仍然是想着他。

    我不能把他只当一个普通男人来看,所以才在他面前窘态百出。对着他,我潇洒不起来。没法子无所谓。我为我这点可怜的心思感到悲哀。我们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要什么有什么,他会爱上我什么?

    不是不恨他的。为着自己的在意暗自恼恨着他。他可以不来招惹我。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可以与别的任何一个男人调一点情,玩一点暧昧,但这里头,决不包括他。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终还是睡着了。

    再度醒来,天色黑了。

    呵。这人生,其实还真可以这样,一睁眼,天亮了,又一睁眼,天黑了。

    我开始觉得肚子饿,但不想动弹。

    电话响。不想接。

    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静静地躺了好久,突然听到门响。

    我吃了一惊,一个激棱。谁在开我家的门?

    第一个念头就是四处寻找有什么可以防身的武器。我想起我的那把水果刀。我的包就搁在床头。我迅速地把包拿过来摸了摸,没有。刀不见了。

    我又急又恼,不用说,一定是蔡文良把刀取了出来。说不定还为这把刀失笑半天。

    我跳下床,正想去厨房找个什么东西,门已经被打开了,然后,灯光大亮。

    真奇异。

    我赤着脚,穿着睡衣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门边,站着明显也吃了一惊的蔡文良。

    我又惊又气,问,“你怎么有我家钥匙?”

    他回过神来,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你包里不搁着两把嘛。你一个人,拿着一把也就行了。我给你拿着一把,什么时候你忘了带钥匙,找我就行了。”

    这人。

    这人。

    我轻咳一声,很困难地开了口,“昨晚。谢谢你。”

    他盯着我,突然促狭地笑起来,“谢谢我什么?谢我没动你?”

    我顿时涨红了脸,顺手抓起沙发上的杂志扔过去。

    他偏偏头,躲过去那本飞过去的杂志,然后上前来,凝视着我,深思地看着我,“我对醉鬼不感兴趣。”

    他重新笑起来,“现在还可以考虑下。”

    我骂,“滚。”

    我抬脚踢他。

    他啧啧两声,迅速抓住我的手,用力一带,我就跌在了他怀里,他的唇几乎挨住我脸庞,“你怎么那么爱踢人。对于想跟你上床的男人,你都是这个态度吗?”

    他的话激怒了我。

    我努力地挣扎着后退一步,“你错了,我只是对不想给我钱就想上我的床的男人,才想着要动脚踢走!”

    他轻哼一声,“好吧。我有钱。”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可以比任何男人都多付一倍的钱,那么现在,脱衣服吧。”

    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这嘴舌之争,不是他先挑起的吗?我只不过配合着他,应一下战。他竟然先行恼羞成怒了。

    我拿起桌上的水瓶就向他泼过去。他一动不动。我疯了似的,跑阳台拿了扫帚,噼噼啪啪地使劲往他身上打。

    我在一阵嘈杂声中歇斯底里冲他嚷,“滚。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看见你!”

    他仍然站着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他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搂在了怀里,毫不犹豫地就吻住了我。

    第一反应就是要推开他。推开他。可他的怀抱多么温暖,我明知道这温暖也许只是暂时的,这样的温暖过后,寒冷不知道会有多碜人。可我不舍得,不舍得离开。如果真的只有这么一刹那,也且让我就贪婪这一刹那吧。

    我的心跳得飞快。我自己都听到了那砰砰狂跳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

    瞬间里,我忘记了所有。所有的顾忌,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惧怕。骨子里的我,仍然是胆怯的,我敢于玩弄一场感情,甚至开始一段不计后果的被世人唾骂的婚外情,偏偏就害怕着,一份真诚感情的来临。

    哪有人能真正潇洒地对待感情?如果能,那不过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搂紧了我。身体紧贴着我的。像是很爱我。像是等待已久。

    突然间,我的手机响起来。

    我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他不肯放开我。

    手机仍然响。持续不断地响着。

    像一盆突如其来的冷水迎头浇下,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

    我低声说,“我接个电话。”

    他松开我。有点不满,“谁啊。”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回头草。”是陈良。

    我抬起头来,看着蔡文良,淡淡地说,“我前夫。”

    他愣住了。

    他的表情让我的心狠狠刺疼了一下。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有过一场婚姻吧。我三十岁了,照常理,肯定会有过一场婚姻。

    他退后一步,轻轻晗首,“你接电话吧。”他很镇静地出门去。

    我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是吗?难道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仍然会是一张白纸?他不知道我三十岁?他想吃肉之前没看清楚肉是瘦是肥?如果是吃鱼,也该想得到鱼有会刺吧。

    真有够搞笑。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最近,我的眼泪还真多。

    我吸吸鼻子,接电话,陈良在电话里说,“宝儿,夏欧来找我,她想介绍一个朋友来我这工作。”陈良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一个男的。”

    我立刻想到了夏欧的那个不长进的前男友。这个男人,还真做得出来,求前情人替自己谋生活。

    这世上还真什么人都有。

    陈良的意思,是想告诉我,这个面子,是卖给我的吧。

    我觉得疲倦,我问,“陈良,你现在一年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也不是很多,但足够生活。”

    我又问,“能养得起我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陈良,不如我们结婚吧。”

    那头的陈良呆住了。

    这应该也不至于是个糟糕的结局吧。我们曾经做过夫妻,对彼此无需再花心思去了解。我们已经在婚姻这上头共同摔了一跤,如果再来一次,可能就不会摔倒了吧。至少可能会懂得,彼此扶持着向前走,最多不过是脚步踉跄一点罢了。

    对陈良开了口,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像是掐灭了所有的梦想和期盼。这人生,仍然就是这样了。它是海,再怎么扑腾,它仍然不容置疑地紧紧包裹着我。

    我提前请了假,靳总什么也没说,直接准了假。

    他对我的态度有点不同,我很敏感地觉得了。是怪我意欲勾搭他的合作伙伴吗?会影响他的生意?

    心头一下子就有点拨凉。

    还以为和他会有一点上下级之外的让人温馨的别样关系。其实说穿了,无非也就是,我有用的时候就是他的心头好,我如果对他有妨碍,那就是眼中钉。

    陈良想要送我,我不肯。

    我说,“你让我再过几天单身日子吧。等过完年回来,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为你做牛做马。”

    他好笑,“那好吧。”

    我一个人,踏上了回老家的快巴。

    我的老家,是一个地处略为偏僻的小县城。整个县城里的常住人口不过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总人口差不多。只有一条勉强称得上繁华的街道,林立地分布着服装店和超市以及鞋店。也就这样了。跟大城市相比,它逊色太多,但却也足够生活。许多人深爱着这里,觉得省城是个太遥远的地方。

    自从离开小城出来读书直到现在,我很少回去。潜意识里,我不愿回去。我的童年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至于我的母亲,这个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没有太多想念。

    我有点晕车。

    从省城抵达老家,得坐足四个小时。路还崎岖。据说许多人不曾到过这小城的,来过一次就不想来第二次,路途那么艰险,小城还没有可惊叹的风光。

    一直到下车,我才哇地吐了出来。

    吐得天昏地暗。

    然后自己拿纸巾,拿水。没有人多看我一眼。在这里,我才是真正的陌生人。

    我叫了辆小三轮,回家去。

    母亲一早得知我要来,杀了只鸡。

    这也是个不擅长厨艺的女人,从小到大,她唯一拿得出手的菜肴就是汤水鸡。全世界女人都会做。把水烧开,然后把鸡肉倒进去。加点盐,洒点葱花。

    也难怪。没有一个男人来要求她入得厅堂,下得厨房。

    我不想吃东西,一瞥眼间,我先看到她的许多白发,夹杂在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里,特别显眼。

    我说,“妈,我给你染个头发吧。家里有染发剂吗?”

    她说,“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黑发白发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起来,真的,我母亲她已经五十有五。我觉得悲哀。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在我的坚持下,我还是给母亲洗了个头。

    当我把她的头揽在怀里的时候,心里涌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我们俩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虽然我们应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我拿来电吹风,给她吹头发。

    嗡嗡声中,她突然说,“宝儿,你怪我吗?”

    我有点奇怪,问,“什么?”

    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希望有个父亲吗?”

    我吃了一惊。

    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过这个男人。小的时候我问她,她总是不太高兴,不过简单地答一句,“你爸在外地上班。别人问你,你就这么说。太远了,所以不能来看你。”

    这种谎言一次两次人家还能听信,次数多了,连我这个说的人都觉得底气不足了。

    哪有一个父亲真的能长年累月在外头工作,不想探望妻儿?唯一的可能是,这个男人子虚乌有。

    但我总得有个父亲。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死了。我一生下来,他就死了。我母亲很爱他,为此悲伤得不愿意提起他。又因为怪我克死父亲,所以对我也不甚疼爱。

    十分合情合理。想多了,我就当成真的了。

    我回答我的母亲,“你怎么突然想起提起他来了?”

    母亲抬起手来,示意我停下吹风机。

    我停下来。

    母亲安静地看着我,“他想来和我们过春节。如果你同意的话,他就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这话透露出来的信息,表示第一,我有一个父亲。第二,他一直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好好地。第三,他要来见我。

    我紧盯着母亲,喃喃地问,“你确定你没弄错?”

    母亲平静地看着我,“我们打算结婚。”

    呵。这话,再透露了一个消息,原来他们还没结婚。但我却是他们的女儿。

    我努力镇定下来,问,“这些年,他都在哪儿?”

    母亲像是一早准备好,我的这些质问,她都准备了答案。

    她答我,“他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我屏住了呼吸,“他早就有妻子?”

    母亲垂下眼帘,“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有。”

    我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瞬间里,我就已弄明白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的母亲,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然后,傻傻地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再然后,傻傻地等到五十五岁,他终于肯给她一个交待。

    我想丢下电吹风走人。

    但又忍不住问,“你就这样一直等着他?”

    母亲说,“不,我结了一次婚。三个月后,他发现我怀的不是他的孩子,我们就离婚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

    难怪我在爱情和婚姻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辛苦,原来,是有遗传的。

    不觉地,我又打开了电吹风。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嗡嗡声让我感觉心情稍为平静下来。我总不能讽刺我自己的母亲:你个傻鸟!

    我们没有再尝试交谈。这消息真够惊人。我两耳直被炸得轰鸣不已。诚然我已经三十岁,自认为有足够智力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但这个问题,与我的生父有关,我好像就懵了。

    晚上我独自出门去,想找个地方喝一点酒,打发一点时间。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名字很好听。叫暗香。够暧昧。够小资。

    我走进去。

    摆出来的样子像常客。

    没人招呼,我独自找个角落坐下来,叫啤酒。然后燃支烟。

    邻桌是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不停地打量我。目光又好奇又鄙视。

    唔。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地喝一点酒可以得到原谅,但是,肆无忌惮地吸烟,就大逆不道了。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只有我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坐一张桌子的。

    大约看上去,还有点在钓鱼的味道。

    嗯,也许这才是小姑娘们鄙视我的真正原因。我都这么老了,还出来混。

    还这么无耻地摆出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模样。

    我喝光了三大杯啤酒。燃了三支烟。

    一直没人试图搭讪我。

    不仅我失望,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好像也很失望。她们大约猜想,至少应该有个老头,也许是酒糟鼻,也许是大肚腩,过来纠缠我一下,然后我假装推辞着,最后当然还是和人并肩出门去。

    按照这种剧情发展的话,才好让她们的鄙视更为理直气壮。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辜负了她们。当然也因为,自己竟然沦落到没人搭讪的份上。

    我硬是坚持到那几个女孩走人了才起身。

    走出暗香,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一眼看过去,都是耀眼的灯箱。XX美容院。XX发廊。XX足浴按摩馆。

    你看,城市虽小,真正五脏俱全。

    迎面有人走来,以为是路人,不想倏地凑到跟前问,“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日。

    我挥起包,劈头盖脸地砸过去,破口大骂,“你妈几多钱?我操!”我平时就一副看上挺斯文的模样,粗话也不过放在心里说说。但现在,谁让他招惹我的不是时候?

    男人吓傻了,落荒而逃。我还不解气,弯腰拣块石头,朝他逃走的方向使劲丢。

    走了许久,看到了家的所在。

    灯亮着。

    我猜想得到,母亲一定倚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机开着,孜孜不倦地播放着痴男怨女们上演的悲喜爱情。

    这么多年来,除了画画,电视机就是她最忠实的伴侣。她有一个爱人,却无法企及,有一个女儿,却不贴心。她的寂寞,才真正堪比庭院深深吧。

    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她打算第二次结婚。而她的女儿,也打算第二次结婚。

    隔壁楼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男人的怒吼,女人哭泣,大概是哪家又闹起内战了。

    像是惊动了邻居,陆续听到细碎的人声。

    呵。什么样的幸福里能没有瑕疵。神仙眷侣也要吃喝拉撒。

    我打开家门。

    果然,母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门响的声音也没惊醒她。我站着凝视着她。也许我应该换个角度来理解她,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守候着一个男人,其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我其实很仰慕这样的爱情。但是,男女主角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就让我感到很愤怒。

    从小缺失的父爱,已经让我不知不觉中,特别渴望得到来自男人的关爱。母亲的淡漠和疏离,更让我轻易地就看重别人的真心,恨不得奉献所有,只为保留那一点点温存。

    如果我有一个父亲,他从小就陪在我身边,哪怕长大了也还是他心头宝。哪里肯让我随随便便地就结婚?哪里放心随随便便地就把我交付给别的男人?

    不不不。我不能怪这个。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我自己,内心软弱。需要一点管它真假的关爱来做支撑,快乐一日是一日。

    我胡乱洗了个澡,爬上床去睡觉。

    床很硬,还是小时候睡的硬板床了,母亲一直没换掉它。我睡着它度过了我的少年时光。现在已经没法子适应它了。开始嫌弃它。

    多像我们的爱情和婚姻。

    我睡得不好,迷迷糊糊地,像是听到了电话响,又像是听到了尖叫声。最后,是母亲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我下床去,走出房,看到母亲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我叫她,“妈。”

    她张惶地回过头来,脸色苍白,看到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

    我又惊又急,“谁啊?”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很努力地冲我笑了一笑,“没事,别担心。”

    我倒杯水给她,她略微镇静,坐下来,拉着我。

    从她语无伦次的叙说里,我这才知道,隔壁楼的一个女人,刚刚跳楼自杀了。原来我回来时听到的吵闹声,就出自她家。

    这个女人,跟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大概因为彼此的婚姻都不幸福的缘故,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常常邀着一块去超市,聊聊天。

    女人的丈夫是个杀猪佬。像是性亢奋的样子,经常大白天就把老婆往屋子里扯。老婆不愿意,就一阵拳打脚踢。这男人,听说原来是位公安干警,就因为这码事,屡教不改,被开除了。有关于他最彪悍的一个段子是,为了让老婆随时随地满足他,他把老婆剥光了,用手铐铐在床头。

    女人连离婚都不敢闹。男人叫嚣着,敢离婚,就杀她全家。

    于是这一晚,又一场的厮打过后,女人悄悄地从自家阳台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母亲听闻消息,跑去看,一地的鲜血,让她差点晕过去。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种事情向来只在电视里的那种案件追踪栏目里才会看到,从没想过,它其实真的来自于生活。活生生地就发生身边。让人不寒而栗。

    母亲的指甲几乎掐到我肉里,她死死地盯着我,说,“宝儿,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允许做这种傻事。”

    我想也不想地答道,“你女儿怕痛。哪里敢自杀。”又不甘心地嘀咕道,“要死也得先把那畜生给杀了!”

    我反把母亲的手握住,“当然不会。放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的情绪很低落。做事丢三落四的。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心酸。一个活生生的伙伴,蓦然就血淋淋地躺在了自己眼前,换了谁谁都想发疯。

    我主动问她,“我爸哪天来?”

    她眼睛一亮,“你同意他来吗?”

    我没好气地回她,“你家。客随主便。”

    她并不介意我的口气。而我也不过是半真半假。儿大不由娘。其实同样道理,娘大也不由儿。

    于是,我的父亲,要回来过春节,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我的母亲很紧张,父亲两天后就会抵达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家庭,这个家不算豪华,但尚算整齐,美中不足就是缺少点温馨。母亲买回来大堆大小饰物,各式漂亮靠枕座垫,外加一些绿色盆栽,家里顿时多了几分活络的气息。

    她不停地擦擦洗洗,我亲眼目睹她把一个杯子反复洗了不下十次。

    我只觉得心酸。

    我忍了又忍,才问,“怎么突然间想到要结婚?”

    母亲答,“他老婆半年前死了。”

    她才不介意这个男人一直要等老婆死了才想起她。说不定心里一直认为他此行为完全是一种重情重义的表现。

    母亲轻叹一声,继续说道,“癌症。”

    听到母亲嘴里的癌症两字,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想起了吴向程。

    佳节临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原本也动过心思,回老家之前再去看看他。后来想想,没意义。真没什么意义。干脆算了。

    我想自责一下自己的凉薄。转念想想他未必见得就想见我,我的凉薄说不定正是他的企盼。我的出现,只能让他想起从前他得意放纵的时光,那时候的他,像金子一样耀眼。我除了能提醒他光阴不再,生命无多之外,还能带给他些什么?眼泪和同情,必定为他深深痛恨。

    这么想着,让我感到安慰。

    母亲愉快地开始擦地板。

    她笑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里带着无尽欢喜。

    我叹气。

    抬脚出门,打算去找间网吧。

    手机短信来,我心里有点奇怪,谁这么早就开始发新年短信了。取出手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同学你好。我是许真。我将于二月二十八日在龙腾大酒店举行婚礼,望同学您届时能携眷参加。”落款是许真。

    我有一丝疑惑,以为是谁误发了短信。但一转念我想起来了,是许真。那个许真。我那个美貌的女同桌。

    其实我之所以一直称她为我的同桌,是因为每次上大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我身边。要不是后来因为壶开水和那个贱男,我想至少回忆起来,她还可归属于温情的那一类。毕竟一起目睹过老师的唾沫横飞,领教过老师的暴怒喝骂,甚至还一起猜测过某某老师是否有不良性倾向。

    原来她一直没结婚啊。

    大家虽然同学一场,但未毕业就翻了脸,毕业后更是毫无联系,她干嘛突然要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炫耀还是示好?

    还携眷?

    就凭这两字我就能断定她居心叵测。

    我摁了删除键。

    我在街道拐角找到一个网吧。规模还挺大。

    一推门进去,目光所及全是些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和发育还未完全的女孩。

    虽然没人顾得上多打量我一眼,我还是有点惭愧。混在他们中间,我真的也太老了点。

    但网管已经走过来为我打开电脑。

    我心一横,坐了下来。

    逛了一下天涯,又点开好友列表,试图找个人聊聊。发现狼在线。于是发个微笑过去。

    他回我,“无聊否?”

    我回,“无聊。”

    他继续问,“寂寞?”

    我回,“寂寞。”

    他丢下重磅,“要不要见个面,彼此排遣下?”

    我吃一惊,还以为他一正人君子,没想到也好这口。当下装做若无其事地应道,“乡下。敢不敢来?”

    他回,“你等着。”又叮嘱我,“别放我鸽子。”

    我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这年头,就是神经病和变态死不完。

    我开始玩连连看。屡玩屡败。越战越勇。

    一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想着起身走。一站起来,一阵头晕,差点没倒下去。

    可怜的周宝儿,都没个人喊回家吃饭。

    我的母亲从来不懂得,过于的放任自流就等同于漠不关心。

    我没人好怪,只好怪她。

    天都快黑了。

    小县城的天气比省城稍嫌寒冷,夜色也来得早。街道上多了几分萧瑟之意,树枝上悬挂的红灯笼在寒风中也显得格外寂廖。

    我的手机响起来,号码陌生,我犹豫着接起来,那头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自报家门,“嗨,你好。我是狼。”

    我吃了一惊,立刻警惕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

    他反问我,“我到了,你在吧?”

    “什么?”我失声惊叫,“你说什么?你到了?”

    我连具体哪儿乡下都没说,他到了?莫不是见鬼了吧。

    他嗞嗞笑,让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就在你家门口。”

    我还真不信了。

    于是加快了步子,不过几分钟路程,我看到了我家门前的小街道边上,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昏暗的灯光温柔地打在他发上。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的心几乎蹦出胸腔。

    他竟然是蔡文良!

    我真的没有印象,什么时候加了这个人的Q。想来也不过是无意中点击了一个“同意”,就鬼使神差地把他变成了我的网友。

    不用说,他一早知道我即彼。彼即我。

    转瞬的心跳过后,取而代之的就是被欺骗和被玩弄了的羞恼,我冲他嚷,“你有病啊。”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越来越让我有我是老鼠,而他就是猫的感觉。他追逐着我,又放开我,等我快逃远了,又再次展开追逐。也许这样的逗弄让他觉得有趣,他反正有钱有闲,大把精力玩。

    我目光如刀,早已经把他切割得体无完肤。

    他点点头,深思地看着我,“我也觉得我有病。”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甩下他兀自朝家走。

    他迅速地伸出手来,牢牢地抓住了我,“太不礼貌了吧。好歹客从远方来。”

    我回过头,皱紧了眉头,问,“给我个答案。干嘛来?为了什么?说真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厌烦。你是准备要爱我吗?还是准备要和我玩玩?我怎么觉得你哪点都不像?”

    他贴紧我,微俯了头,唇在我耳边摩挲,“我也想了很久。宝儿,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想了非常久。然后决定来了。”

    我抬起头,问,“你想了些什么?”

    他看着我,收敛了笑,“闭嘴。”

    他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

    我并没有欢喜,反而觉得难过起来。他还真够谨慎,和我也不过一点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他尚还需思前想后。

    是我不够好吧。所以才让他这么迟疑。也是。他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凭什么要看上我。哪怕只是动了和我玩玩的心思,也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这个男人,他只担心他自己的感情是否所托非人,却不管我会否因此万劫不复。

    我努力着推开他,深呼吸,“我就快结婚了。过完年回去就结婚。所以,别跟我开玩笑了。没意思。”

    他看着我,轻笑一声,“是谁?是谁这么荣幸?”

    我说,“你管不着。”

    他蓦地打断我,“我还真喜欢管。”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了我。

    他穿着黑色大衣,像是怕我冷,一边紧紧地吻着我,一边用大衣把我包起来,一并搂在他怀里。

    我突然明白过来。

    我这么害怕,这么抗拒,那是因为不知不觉中,我把心放在了他身上。夏欧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天真的女人。也许到老,都将这么天真。把别人的那一点关爱当成了宝,然后,恨不得回报全部的自己。

    我努力过,挣扎过,不想在同样的河流里再次把自己溺沉。我乐意开始一出不用付出真心的爱情游戏,要不然干脆缔结一场仅与柴米油盐有关的婚姻。

    就是这一种,揪心的,伤神的,为他哭为他痛为他笑的爱,我不想要。

    我怕。

    原谅我在这样的时候还能迅速想起我的从前,我所遇到的男人们,我懵头懵脑地,听他们兴致来时说的一点甜言蜜语,在床上时也会发一点口齿不清的誓,许下一点虚无飘渺的诺言,他们像是很大方地给我一点时间,偶尔想起来便给我买一件礼物,并不昂贵的丝巾或者香水。

    我不懂得计较,不懂得要求。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拍拍裤子沾到的灰尘,最多也不过找一点药水抹在跌破了的膝盖上。泪落到空气里,转瞬就化成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被人拥抱被人亲吻着的感觉是美好的。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的男人们,他们都曾经在某个时刻疼爱过我。我猜想可能是我的运气不好,所以到头来身边一个男人也没有。

    又或者,根本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抓紧自己的手,把沙子握住。我总是一感觉到疼,就立刻松开手。最后,手掌中空空如也。

    夏欧批评过我,“你根本就不懂得谈恋爱。”在她看来,恋爱需要一点心机,一点手段,并非仅仅有付出就足够。我又不够聪明,吃了一堑却总长不了一智。

    突然间短短舌头上传来一点疼痛感,我一吃痛,顿时回过神来。只听到蔡文良在耳边轻声说,“喂,专心点。”

    我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个男人。对于三十岁的我而言,真的像梦一样。我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如果真的没办法,那就,只爱他三分,留七分爱自己。

    他好脾气地哄着我,“来,宝儿,专心点。别想太多。”

    他缠绵地,长久地亲吻着我。我的心,彻底融化下来。天不会蹋下来。

    像是过了许久,他才放开我。眼睛亮晶晶地,此时此刻,他的表情纯真得像个天真未泯的孩子。相比较平时的模样,我更为这样的他心折。

    他轻笑起来,像是也十分欢喜。他说,“陪你过年,你觉得好不好?”

    心里颇为震荡,嘴上却硬着,“不好。”

    我有点纳闷,“刚才怎么没听出你声音?要听出是你,才不理你。”

    他有点得意,“我买了个新手机,新号码,又捏了鼻子,故意装的声音,你要能听出来就不是我的本事了。嘿嘿,就准备吓你来着。”

    我点点头,“你真的把我吓着了。”

    他板起脸,“所以,别乱交网友。说不定碰着个变态的,把你先奸后杀。”他眨眨眼睛,“当然,碰到像我这样有点素质的,最多也就做做第一项,第二项就算了。”

    我伸手轻轻搧他耳光,“滚你的。狗嘴。”

    心里真的喜不自胜。当警惕与疑虑都被暂时抛开,那种欢喜,便如深夜里渐渐涨潮的海水,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漫过海滩;又像必将到来的夜,不动声色地便笼罩了全世界。

    我猜想,蔡文良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要他这样一个理智且骄傲的男人,突然抛下一切,来陪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过年,还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真好奇,他怎么对父母解释不回家过年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点把我给感动了。

    这人,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他真是胸有成足,知道这么着就可以一举把我拿下。

    而我,还真的没逃得过。

    如果是一场梦,我也想暂时地沉溺其中。最多不就脱层皮。会长回来的。

    蔡文良握紧我的手,“走吧,去你家。”

    我这才留意到,他脚边堆了好些纸质购物袋,忍不住好笑,“连礼物都准备好了啊。”

    他笑,“那是。”

    我张张口,想问,“是去见丈母娘的意思吗?”还是没问出口。

    你看,心底里我仍然是怯意深沉。但从此刻起,它不能再阻挡我开始一段崭新的爱情。哪怕那是火,那是坑,那是深渊,我也顾不得了。

    他问我,“我睡哪?”

    他促狭地看着我,我抬起脚来,作势踢他。他哈哈笑,“喂,你这腿迟早要被我招安。一天到晚老是不安分守己。”

    我看着他。

    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当提起我的父亲,她笑得像朵花。

    就像我现在这样。

    如果不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至少现在我能够得到一点快乐。是不是也够了?

    我们一块走进我家。母亲又在擦地板。

    我叫她,“妈。”

    母亲抬起头来,看到蔡文良,她吃了一惊。

    我说,“我男朋友。”

    母亲恍然大悟,“啊”了一声,“我去洗个手。”她慌慌张张地往卫生走。

    我们娘俩此番见面,她送我一个惊人的礼物,父亲。我也不赖,同样回赠她一个惊人的礼物。男友。

    我让蔡文良坐。

    他打量着我家。很好奇的模样。他问我,“你从小就在这儿长大?”

    我回答他,“不。”

    我十岁之前,跟母亲租住在某商业公司宿舍里。公司是国企,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红火过一阵,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宿舍是公司所有住宿楼里最破最旧的一幢平房,位于城中河的旁边,屋子里经常有鼠虫出没,晚上河流声不绝于耳。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所谓的江景房十分走俏,以听见水声流淌为至高境界。我其实可以自豪一下,这种体验我早就经历。

    宿舍只有一间,我和母亲挤在同一张床上。床是那种床架子,然后好几块板子凑一块搭起来的。厕所是公共的,从宿舍走去,要花十分钟。晚上睡觉前我就不喝水,因为害怕半夜起来上厕所。七岁以后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只手电筒,从此不再陪我上厕所。独自走在深夜的感觉一直记忆犹新,河水声,树木摇曳声,狗吠声,一切都让我恐惧。

    十岁的时候,终于搬了家。房子不算大。有三间房,两小一大,最最让我觉得幸福的是,屋子里有了卫生间。

    就这么着,一直住到现在。前些年,母亲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添置了许多新家具。我不在家,她一个人住着,很满意。

    蔡文良出神地听着我说着这些从前。

    我还以为我忘了。却原来仍然记忆清晰。

    他看着我,轻声说,“可怜的宝儿。”

    这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我觉得好笑。

    我的可怜之处并不在这上头。

    母亲走出来,问,“嗯,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蔡文良急忙说,“呀,阿姨你不用忙。等我饿了自己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母亲笑了,问,“你叫什么?”

    蔡文良答,“我叫蔡文良。”

    母亲点点头,“我去给你把床铺一下。”她转身走。

    蔡文良问我,“你吃饭了没?”

    我摇摇头。

    这时候才觉得饥饿异常。于是提议,“咱们去吃点宵夜吧。”

    他说,“不。”

    他站起身来,泰然自若地走进厨房里。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翻冰箱,扭开炉子,洗锅子。动作实在不算麻利。

    我问他,“煮什么?”

    他笑了笑,“面条。我只会煮面条。”

    好吧。虽然我并不爱吃面条。对于我来说,面条和快餐面没什么区别。我都快吃出内伤来了。

    他最后还是煎了几个鸡蛋。都糊了。

    他有点抱歉,“我以后多练习。”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拥抱他一下。于是,走近他,轻轻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他笑了,“早知道煎个鸡蛋就能让你抱,我也不用熬到今天。”

    我们俩坐在客厅里,一人一大碗,母亲看到了,骇得笑起来,“无色无味的,真的能吃?”

    咦,这个老人家。她不是最清楚嘛,有情饮水饱。

    她坐在我们对面,表情复杂。看看我,又看看蔡文良。

    我有心安慰她一下,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的终身大事,日益成为她的心头恨,她自己辛苦熬过这么些年,最识其中滋味。

    我说,“妈,你先去睡吧。”

    她说,“那好,我睡了。”

    蔡文良满嘴汤汁,百忙之中说道,“阿姨晚安。”

    我忍不住取笑他,“是否美味佳肴。”

    他点点头,“的确是。”

    我轻哼一声,“我如果天天鱼肉,偶尔一餐野菜,也会觉得倍加美味。”

    他凝视我,“好吧,如果你觉得快乐,那么就尽情讽刺吧。”

    我有点脸红。我是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想必他从小锦衣玉食,卫生间的面积堪比我家客厅。我试图迁怒于他。关他什么事呢。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无辜。

    我讪讪地去洗碗,他去洗澡。房子隔音不好,听到他在唱歌,混着水声,听不清具体唱点什么,但那点雀跃,却是清晰可辨。

    我笑着爬上我的小小硬板床。

    屋子里安静下来,所有的灯都熄了。

    窗外竟然有月光。

    像是过了非常非常久,有轻轻的敲门声。

    我都差点睡着了。我还以为他变柳下惠了。我觉得自己也挺下流无耻的,他洗澡的时候我就好奇地猜想过他的身体。

    我打开了门。一点也不矜持。

    他闪进门来。

    我们一同挤在窄小的床上。

    他紧紧地抱着我。

    我心里一动。

    我想起了陈良。我们刚开始的婚姻生活,就是在一张小床上度过的。床又小又硬,常常硌得我全身酸疼。我们俩全无经验,彼此都忙乱又慌张。

    蔡文良把我的手塞到他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

    我凝视着他,“我结过婚。”

    他不说话。

    我又说,“我后来又爱过两个男人。”

    他看着我。

    我眨眨眼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你想好了吗?”也许我问的是一句傻话。男欢女爱,哪里用交待前头后尾。更何况,照他蔡文良的性格,怎么可能不了解我的过去?他甚至找得到我的家。他什么不知道。

    他吻住了我。温柔地。绵长地。热烈地。深情地。我轻轻叹息一声,不觉地开始回应着他。

    窗外月光清冷。

    清晨醒来,第一眼先看到蔡文良紧闭的双眼。他的眼睫毛很长,睡着了的模样少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无所谓的表情,整张面孔因此变得柔和起来,甚至还多了那么一点点天真未泯的孩子气。

    出神地看了他好一会,我下床去,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的房门大敞着,小小餐桌上搁着油条和豆浆。

    我心里一松。对母亲不由得感激起来。

    我到卫生间去,还在漱口,泡沫还沾在嘴上,蔡文良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就搂住我,调皮地来咬我。我笑着躲他,目光看到镜子里的我们,笑意盈盈,情意绵绵。

    这样美好的让人依恋的时刻,从前也曾有过,到后来总是水中花一朵。

    蔡文良探究地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掩饰地答,“没有。什么都没想。”

    他说,“宝儿你的一大特点就是心不在蔫。”

    我点点头,答道,“谢谢夸奖。”

    他瞪我一眼,猝不及防地便在我脸上咬一口,我刚要惊叫,他便吻我。

    这个男人。很喜欢亲吻我。

    他是最喜欢吻我的一个。

    陈良,有钱老男人,吴向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并不耐烦亲吻,大概觉得是一件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他们习惯里蜻蜓点水地碰碰我的唇,表达了接下来要干点什么的意图,也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唯有蔡文良,他不厌其烦的,让人猝不及防的便吻上来。这些吻,让我很没骨气地衍生有被珍爱的感觉。

    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响,我吃一惊,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滑倒。

    我越过他,疾步走客厅里去。他在身后咬牙切齿地轻骂,“你给我记着。”

    我置若罔闻,嘴角忍不住笑。

    一瞥眼间,看到窗边多了一束鲜花。不知道是什么花,看上去很是美艳。

    母亲有点羞赫,问我,“好看吗?”

    我凝视着她。

    从小到大,她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爱里,对我近似漫不经心。稍微懂事,我就对她颇多微词。觉得她既然没办法顾及更多,干脆就不要生下我。现在我自己也长成一个女人,才能领会,对一些女人而言,爱情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全部。

    我上前轻轻搂住她,她身体僵了一下,显然并不习惯与我这样亲昵。

    我夸奖她,“很好看。我爸一定喜欢。”

    吃过早餐,我和蔡文良上街去闲逛,街上很热闹,熙熙攘攘的。

    他牵住了我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他神情自若,很好奇地东张西望。

    感觉真正奇异,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牵我的手了?像正值少年时光,心里揣满忐忑和欢喜。手掌握得出汗也不舍得松开。

    他在一家专卖银饰物的小店前停住了脚步,侧过头来看看我,“怎么样,送我一件新年礼物吧。”

    我白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他,“没钱。”

    凭什么嘛。这人。

    他径直走进店里去,很认真地东看西看。店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轻飘飘地瞟了我们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

    小县城里卖东西的人就是这么牛。爱买不买。

    蔡文良很客气很礼貌地问,“老板娘,这个东西怎么卖?”

    我细看了一下,他指着的是一条银链子。

    大概听出了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老板娘懒洋洋地漫天要价,“180。”

    蔡文良一声惊呼,“这么条绳子也要这么多钱啊。太贵啦。我前些日子刚倒腾了车玉米,好不容易挣点钱。要不,便宜点?”

    我啼笑皆非地年看着他,说的什么鬼话,傻鸟才信他。

    但老板娘站了起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松了口,“好吧,便宜点给你,150。”

    他紧皱着眉头,“还是好贵。”几乎有点奉承地看着老板娘笑,“老板娘长的这么富态,一看就是个好人。再便宜点行不?”

    长得好的男人总要让人另眼相看,更何况说出来的话甜蜜蜜的。

    老板娘做了最后的让步,“好好好。100给你。”

    蔡文良还是不满意,“80。80我马上开钱!”

    他作势要掏钱包。

    老板娘说,“好好好。80就80,过年了,图个高兴。”

    蔡文良喜笑颜开,“谢谢老板娘,您一定好心有好报!”

    拿了链子喜滋滋地套在我手上,说,“新年快乐!”

    我哭笑不得,强烈抗议,“好歹送我条珍珠项链!这才多少钱的东西,亏你也送的出手!”

    他睁大眼睛,“俗气。”迅速地在我脸上轻轻亲吻一下,“咱讲的是感情,不是钱。乖。”

    我晃晃手臂,叹息一声,“算了。将就了。遇人不淑就是这样子。”我冲他微笑了一下,“我告诉你了没有,我的父亲,大概晚上六点钟到我家。”

    他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得回去做饭给他吃?”

    我笑了笑,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蔡文良握紧了我的手,“放心,不会丑到哪儿去。当然也不会很帅。最起码不会帅得过我。”

    我笑着看她,“你在每个女人面前都这么会说话?”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颇为责怪,“周宝儿怎么也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

    他说得对。他从来就没在我面前问过我的过去,我认识的男人们。我应该向他学习。过去是昨晚的盛晏,是上一季的鲜花,是泼出去的水。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修行尚浅。

    回去的路上,蔡文良买了一副象棋。

    他说,“看看你爸是不是我的对手。”

    分明是害怕气氛尴尬,一副象棋也许会起到和事佬的作用。良苦用心,我心底很是感激。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简直让我大跌眼镜。她为这一天,到底准备了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两年?

    蔡文良轻声对我说,“我有个远房表姨,五十岁时爱上一个老头。非要离婚。闹得鸡飞狗跳。你看,老房子失起火来就是这么恐怖。”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显然很紧张,眼睛紧盯着电视屏幕,双手却在不停地相互揉搓。

    这房子,不是老了才失的火。而是年轻时的那一场燃烧,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六点钟,父亲没有来。

    母亲开始坐立不安。

    七点钟,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母亲张皇失措,目光看向了我。

    我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是蔡文良上前去打开了门。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我们眼前。

    第一感觉就是,岁月这东西,真的太不公平了。它对女人残酷无情,对男人却很宽容。我母亲已经两鬓斑白,而我的父亲,却依然身材挺拨,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轻很多。

    他的眼神有点躲闪,但态度却是从容的。他微笑着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问,“宝儿?”

    原谅我没有和一个父亲相处的经验。我拿不准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热情点还是客气点。

    又是蔡文良先开了口,“叔叔您先坐下。饿了吧,先吃饭。阿姨,可以开饭了吗?”

    我母亲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厨房里拿碗筷。然后我听到清脆的一声,当啷!大概是摔了一个碗。

    我的父亲,再度微笑了,“哦,你妈还是老样子,做事冒冒失失的。”

    听了他这句话,我相信了他是爱我母亲的。至少他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她做事马虎,不断出错。他习惯跟在她后头,不停地为她善后。

    就在这么刹那里,我决定要和他友好相处。我可以不爱他,但我母亲都不怪他,我又何必。

    晚饭吃了很长时间,许多卫视开始提前播放新春联欢晚会。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电视里倒比现实生活中更喜庆更热闹。

    我留意到我父亲的行李,只两个小小黑色旅行包。像出差路过。哪里像回家。

    等母亲去洗碗,我看到他站在我母亲面前,一样一样地,把银行卡,存折,搁在了湿漉漉的厨柜面板上。他轻轻搂住我母亲已不再纤细的腰身,凑到她耳朵说了句什么。母亲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轻轻退开。猜想他说的可能是,对不起。也可能是,我爱你。

    用所有的青春,大半辈子的寂寞和孤单,世人唾弃的目光,邻里亲朋的冷嘲热讽,换得来今天,值不值得?

    我拿着电视摇控器摁来摁去,蔡文良坐近来,主动提议,“我去酒店开间房吧。”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轻轻地打我脑袋一下,“我们俩在这里,叫他们俩个老人家怎么叙旧?”

    他皱皱眉头,“不过你这个父亲,我看上去总觉得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想了许久,想不起来。”

    我白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他长了一张大众脸。”

    他叹口气,“你笨一点会死啊。”

    他扯我一把,“走吧,我们出去走走。然后直接到酒店开间房,这两晚就不回来睡了。”

    我被他拉扯着,于是只好扬声道,“妈,我们出去走走。太晚的话就不回来睡了哦。”

    母亲匆匆出来,问,“去哪儿啊?别到处乱跑。”

    我好笑起来。我小的时候就没听到她叮嘱过我别乱跑。呀。她真的不是个好母亲。

    父亲也跟了出来,“走走就回来吧。太晚了不安全。”

    感觉真奇异。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关心我的安危。

    我其实还不曾正眼看过他。是不敢。我很害怕与他两目相对。蔡文良坚持说我长得很像我父亲,所以不算得漂亮,眉毛太浓,脸上的棱角太过刚毅,一点也不温婉。

    我懊恼得要死。于是提议说,“你这么不满意我的长相,过完年我就整整去,你给买单。”

    他睁大眼睛,“你想的美!”

    也不知道是批评我,是整容这事想得美呢,还是要他掏钱这事想得美,或者两者都包括?

    我们去河堤边散步,风有点彻骨的凉,天空飘了点雨,蔡文良把衣服上的帽子解下来,套在我头上。他握住我的手,一块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然后,开始满心欢喜地唱歌:

    I could be the one 傾我所有

    I could be your sea of sand(我愿为你心海中的沙子)

    I could be your warmth of desire(我愿成为你最热烈的希望)

    I could be your prayer of hope(我愿成为你愿望的祈祷)

    I could be your gift to everyday(我愿是你每一天的礼物)

    I could be your tide of heaven(我愿成为你天堂的潮汐)

    I could be a hint of what's to come(我愿成为你要面对一切的指引)

    I could be ordinary(我很平凡)

    I could be the one(但我愿成为……)

    I could be your blue eyed angel(我愿成为你蓝眼睛的天使)

    I could be the storm before the calm(我愿是平静前的暴风雨)

    I could be your secret pleasure(我愿是你快乐的秘密)

    I could be your well wishing well(我愿使你的愿望美好)

    I could be your breath of life(我愿是你生活中的空气)

    I could be your European dream(我愿是你的梦想)

    ……

    我侧过头看他,冷冷夜色里,他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我恍惚着,像呆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而这梦,如此让人欢喜。

    我们走了好久,雨渐渐地大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回头草。”

    呵,这个人。

    我差点把他忘了。

    细想起来,真有点奇怪,他不是一直想着要跟我重新开始吗?怎么我答应下来,他就变的无声无息起来?这么些天,电话没一个,短信也没一个。

    蔡文良探头过来,笑,“还回头草。我呢,我叫什么?”

    我不敢告诉他,一度时间,我叫他“暧昧男。”

    他笑咪咪地,“接啊。接电话啊。就说你在谈恋爱。”

    我白他一眼,摁断了电话。

    稍臾,电话又响起来。

    蔡文良再次劝我,“接呗。我保证,决不乱吃飞醋。素质高。别担心。”

    看陈良这样子,我要是不接,他估计也会不依不饶地继续打下去。

    于是接起电话来,“嗨。”

    陈良在那头像是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还真以为我没生气。我只是不在意。不在意当然就不会生气。我曾经想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但只不过一刹那,我们再次错失了彼此。

    我淡淡一笑,很诚恳地答道,“没有。没生气。”

    他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这两天有点事,挺繁琐的,所以一直没能打电话给你。”

    真正爱你的那个人,喝水的时候会想着你渴不渴,吃饭的时候会想着你饿了吗,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你,看到什么都想到你,你要找他,他任何时候都有空。

    哪里至于连一个电话都没空打。

    也许我不该对陈良抱着太大奢望,他原本就想着方便了事,才会回头寻找一个前妻,因为是前妻,所以才可以偶尔疏忽,不必太在意。

    我说,“真的没关系。”

    陈良说,“你哪天回来,我去接你好吗?”

    我赶紧说,“不,不用。我怕吓坏我妈。”

    其实我的意思是,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男友,我妈真的会吓到。她已经把我定义为可怜可悲的前途未卜的失婚妇女,陡然间我就变成了一个香馍馍,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会吓着就一点也不稀奇。

    陈良说,“那么,等你回来,我去看你。”

    我敷衍着答,“回去后再说吧。”

    如果他足够聪明,应该听出来点什么。他不蠢,但像是有点心不在蔫,匆匆说,“那好。新年快乐。再见。”

    我也想这么说,“新年快乐。再见。”

    但蔡文良已经夺下我的手机,不由分说地揽住我,有点生气地开始亲吻我。

    他说,“已经太久。”

    天空黝黑,雨细密地下着,四下里安静得只听到河水的流淌,对面的灯火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天地苍茫,全世界像只剩下我和他。

    手机再次响起来,这次是我母亲,蔡文良说,“你就说咱们不回去了。”

    但是不等我开口,母亲已经惊慌失措地嚷,“宝儿,你快回来!”

    我吃了一惊,听到电话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喝斥声,叫骂声,电话挂断了。

    我扭头对蔡文良说,“不知出什么事了,咱赶紧回家。”

    太晚了,又正值过年,街道上静悄悄的,连辆车的影子都没有。蔡文良着急地小声咒骂,“妈的。早知道就自己开车来了。也不至于要用的时候没的用。当时就考虑着自己不认识路了,图坐快巴方便点儿。”

    他拉起我的手,“没办法,跑步。权当锻炼身体好了。”

    我们俩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这时候我便暗自庆幸了,因为想着要散步,出门时特意换了双低跟鞋。

    才踏进楼道,已经听到嘈杂的吵嚷声,一个尖利的女声歇斯底里地嚷,“给我砸,全砸了。”

    我疾步冲上楼,我家的房门大开,母亲害怕地缩在墙角,小声地惊叫着,哭泣着,父亲无奈又着急地劝阻,“美美,别这样。美美,你叫他们快住手。别这样!”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美美的女人身上。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长得不错,大概一早准备要来打架,穿的是平跟马靴,短棉衣加皮裤。很有点杀手的味道。她威风凛凛地站在屋子中央,指挥着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使劲砸。我日!这还不全是我老子的钱!”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我懂。念书的时候我虽然成绩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偶尔也会挤进前三。

    于是,我上前直接对准她的小腿就是一脚踹过去。请原谅,我其实从来不是什么淑女。偶尔人品爆发,自己还引以为傲。这位美美姑娘猝不及防,往前直扑两步,差点摔倒。我心里暗暗可惜,后悔没有多用点力。

    她回过头来,厉声骂,“谁?谁他妈的踢我?”

    我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上前去径直搧她两耳光,“是我。”我眨眨眼睛,“来,认识一下,美女,我叫周宝儿,你呢?”

    她破口大骂,“你就是周宝儿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老娘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我正要反唇相讥,蔡文良轻扯我一下,不耐烦地说,“理她们干嘛。报警。把她们弄坏的东西都记下来。唔,我记得,那个花瓶,好像是件小古董的吧,上次那个专家说是值个多少钱来着了?十万还是二十万?”

    另外两个女人早就住了手,本来这种事情就是人多势众的那么回事,眼看着两个老家伙突然多了一对年轻男女出头,看上去还不太好惹,心里的底气大概立时就不足了。这会儿便带点怯意地拉了美美一下,“好了,气也出了,咱走吧。”

    那位美美看样子应该是想着要和我撕打一番,但看了一眼蔡文良,立时诧异起来,“咦,是你?”

    我和蔡文良面面相觑,蔡文良皱起眉头,“我们认识吗?”

    美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蔑地笑笑,“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男人都这德性!我是周美美。你真想不起来了?也是,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表姐,许纯,她你应该还记得吧。”

    蔡文良轻笑一声,“呵。想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拍拍手,“好了好了,不打不相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

    愣愣站在一旁的父亲和母亲都轻轻松了口气。我敏感地觉得了。

    我不知道蔡文良跟这位美美有些什么旧交情,但我能猜出,她应该就是我父亲和原配妻子的女儿。奇怪,她为什么会比我小?我只纠结这个。到底我的母亲是小三还是她的母亲是小三?

    父亲上前去拉一下美美的手,有点低声下气,“别闹了,来,先坐下。”

    美美瞪他一眼,甩开他。但还是坐了下来。

    我心里有点难过。看这模样,他必然从小宠爱她,应该是听说他要再次结婚,对方还是一直藕断丝连的旧爱,气炸了,因此便雄纠纠地杀上门来。

    蔡文良笑吟吟地转向另外两个女人,“两位美女,今晚先将就将就,明天可以赶早,回家过年!”

    美美冷冷地看蔡文良一眼,“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的品味越发差了。这个周宝儿,听说离过婚的?”

    我冷冷地回击她,“请问阁下是否仍然处女一枚?”

    蔡文良猛地咳嗽两声,我回头瞪他,他正很努力地憋着笑。

    美美恨恨地盯我一眼,甩手站起来,“我走了。”她看着父亲,骄傲地说,“好吧,我也懒得管你了。反正最后赢的总是我妈!”她招呼着两个同伴,“走,咱们走!”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眼睛放亮点,吃过一次亏,别再吃第二次。你这位新任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头来,别哭的都没眼泪!”

    她们走出门去。我也没试图索要赔偿。赔什么。这一切,会由她的父亲,当然也是我的父亲买单。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声,丢下几声耀武扬威的喇叭声,渐渐驶远。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轻声问,“她为什么比我小?”

    到底还是我母亲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她坐在我身边,很努力地解释,“你爸和她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我有了你之后,他们才有的她……”

    我悲哀地看着她。美美说得对。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们都为了爱,宁肯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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