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大闹一场,但年三十,我们还是过得颇为喜滋滋的。母亲更是很高兴的模样,像是心底终于放下大石。也许她一早就等着闹这一场,她心知肚明,必然有闹,那还不如趁早,早闹早了结。现在,闹结束了,没人能再奈何他们,从今后,才是他们的好日子。
他们俩合作着,在厨房时捣弄一下午,竟然还做出一盘扣肉。
蔡文良偷偷跟我说,“你爸以前在家,貌似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盯着他,现在才想起来,应该要清算一下,眼前这个男人和周美美的关系。
“你和周美美什么关系?”我问。
他说,“不是男女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他叹口气,“她表姐与我谈过恋爱。”
我想起来,“许纯?”
蔡文良点点头。
“她去哪了?”我追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答道,“谁管她。”
他的目光让我心中一凛。像是在提醒我,我的过去也并非一张白纸,如果需要交待,我也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我居然敬了我的父母亲一杯,“祝您们新婚愉快。”
父亲的笑容有点僵硬。母亲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批评我。
我都忍了这么久了,总得让我发泄一下。要换了二十岁,我可能也会把家里砸个乱七八糟。我比周美美更有理由动手。我从小没有父亲,没坐过他的肩头,没被他抱在怀里,打雷的晚上,我吓得跑到客厅,母亲坐在沙发上,神情比我更惧怕。他老婆死了,这才想到我妈。他真幸福。这么多年,始终有一个后备胎,死心踏地地等候着他启用。我可怜的母亲说到底也是个疯婆子,这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随便挑哪一个,都不至于独自一人受尽空床的煎熬。痴情活脱脱就是一种病。我憎恨我母亲,她还一病就不肯起。
蔡文良轻咳一声,说,“来,宝儿,新年快乐。”
这个人,我以前不知道他原来这么会打圆场。
他笑着对我父亲说,“要不是美美提醒,我都没想起来,从前我们见过面的。应该是见过一次。难怪我总觉得有点面熟。”
我轻哼一声,说,“你们俩倒有交情。”
那么他应该有听说过,关于我父亲的风流韵事了。说不定当时还暗暗咋舌来着。那位许纯,自然应该是他的前度女友。
我抿口酒,打量他一眼。
我了解他些什么?而他,从来也不曾告诉我些什么。完全就是我在明,敌在暗的一种状态。
突然间我觉得心神俱疲。什么情情爱爱,全是一场扯淡。
我先离桌。很认真地看电视。
蔡文良陪着我的父母说了很久的话,又到楼下放了许久的烟花。
夜深了,我母亲坐在沙发上开始打瞌睡,头靠在父亲肩上。父亲一动不动,然后,也睡着了。
蔡文良也没有刻意来哄我说话。他也很认真地看着电视。大约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觉得我难以讨好。我这个年纪,实在是不该由着性子说话做事。我已经丧失了任性的权利。
熬到最后,大家都睡着了。
迷糊中有什么东西弄得我的鼻子痒痒的,我不耐烦地用手挥了一下,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顿时就醒了过来。
蔡文良微笑的眼睛就在我眼前。
他说,“气够了没?”
这个太过聪明的男人,他完全知道问题在哪儿。我哪里就真的气我的父亲?那种没有父亲的痛是在多年前,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就减褪得几乎不留痕迹,更别说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我母亲身边,我又怎会揪住他的过错不放?他最对不起的,首先是我妈,其次才是我。我都三十岁了,哪里真还斤斤计较那点从来没得到过的父爱?
我耿耿于怀的,是那个许纯。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像一根针,悄无声息地就直刺我心深处。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蔡文良与这个许纯的关系不简单,不然又怎么会跟她的表妹,以及表妹的父亲都见过面?想必应该是一场类似定亲似的小聚,他和她便是聚会中的男女主角。
我等着他给我解释一番,至少,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从前的女朋友,我都快把她忘了。”
不算多吧,这点期待。
我又生气我自己,完全没有资格质问他。因为这种资格的丧失,我突然觉得了我的过去,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废纸,只遭人唾弃忽视,哪里会有人体恤拣拾。
他笑着把我拉起来,“你看,天都亮啦。你爸妈早就出门了。走走走,快起来,也带我玩去。”
我甩掉他的手,气嘟嘟地去洗漱,听到他在身后滋滋轻笑。
真正气馁。
我原来连生气和质问的资本都没有。
我抬头看到镜子里,仍然睡意未消的自己,脸色腊黄,眼角有了无法忽略的细纹。
一时间心惊不已,虽然三十这年纪常被自己嘴里拿来自嘲,可内心深处,还是自以为青春尚未流逝殆尽,还可以对人生进行一翻嬉笑怒骂,却原来,自己不自觉,别人早已当成了笑话。
和蔡文良出了门,其实真不知带他去哪儿玩好。小的时候没人带我去玩,大了后我就离开了这小城,对这小城,我其实所知甚少。
两人在街上胡乱逛了一圈,有辆中巴沿街开了过来,一个年轻女孩站在车门处,伸头招揽,“五村一日游,单人六十,双人一百。走吧走吧,绝对美景!”
不及细想,蔡文良已经一拉我,“走!”
车厢里播放着碟片,宣传着一处溶洞风景。揽客女孩招呼着司机关了车门,回过头笑吟吟地说,“欢迎大家,我是今天的导游小李……”
车子驶了大约四十分钟,我都几乎瞌睡了。车子才缓缓停下。车上的乘客纷纷下了车,目光所及,是一片几乎望不到头的田地。
小李给大家介绍说,这田里种的都是油菜花,等到三五月开花时节,美极了。
蔡文良听得心驰神往,对我说,“到时候我们再来!”
我想回他,“到时候我们是否还在一起?”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来。
一行人跟着小李,沿着崎岖山路缓缓向上,不久行至一洞口前,小李嘱咐大家,因溶洞开发尚未完毕,大家一定得紧随其后,以免掉队失踪。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仅凭一人之力,万万走不出这溶洞。
小李给每人发放一只小小手电,拿在手上玩具般。然后,大家陆续跟在小李身后,步入溶洞。
沿着开发好的路钱,溶洞的风光果然无限好,且悬挂各式彩灯,显得分外金碧辉煌。只有目光望及远处,才倍觉溶洞深深,叫人不寒而栗。
一开始蔡文良还紧紧牵着我的手,越往前走,道路越更窄小崎岖,他只得放开我的手,叮嘱我,“跟着我。”
但风景一处接着一处,总有游客趋近前去细细观赏,甚至还好奇地用手摸上一摸,然后疾步紧赶,总能跟上大部队。并不至于像导游说的那么恐怖。
只听得小李的声音兴奋起来,“这是溶洞里最美的一处风景,大家可以详细看看,那两块石头是不是像一对男女?关于这处风景,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对这种所谓的传说不感兴趣,基本上,这些传说都是由一些搞文字工作的人们杜撰出来的故事,为的就是吸引游客。
我被石像下的水流吸引住了,有些游客都踏近水边,试图打捞一颗石子作留念。
我也想要一颗石头。不过不是为了这风景。而是因为这风景,我和蔡文良曾经一块观赏过。
小李的声音渐去渐远,我拣了块石子,迅速离开水边,我已经和前行的游客拉开一点距离,我听到蔡文良在叫我,“宝儿!”
我正想答应,突然脚下一滑,石子骨碌碌地滚落下来,我的脚也跟着踏空,整个人直往后摔去。
顿时,眼前一片黑暗。我半晌才回过神来,深身都疼,手掌更是火辣辣地,应该是划破了皮。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小的时候,家里经常停电。大约是房屋年久失修,电线也老化了,动不动就停电。
母亲一向都呆在小杂货店里,生意不算好,只好靠延长营业时间来争取多赚点。傍晚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胡乱吃点东西,只要不饿着就好。
最怕的还是停电。一个人呆坐在屋子里,紧张害怕得动也不敢动。屋子外头有流水的声响,有风吹过树木唰唰的摇曳声,原本并不突兀的一切,在漆黑一团的环境里就显得格外让人心惊胆寒。
后来在母亲的杂货店里偷偷拿了一把小刀。很便宜的那种,并不锋利。但心里便觉得安全多了。每次停电,都会握紧小刀,想像着如果有事发生,我会怎么英勇地持刀迎上。
一直到进了学校,过上了集体生活,我才改掉了这习惯。陆续地,结婚离婚,恋爱失恋,再次一个人生活,我便又想起我的刀。这一次我特意买了一把牌子挺响的,还挺贵,但锃亮锋利,绝对是那种可以一刀致命的武器。
眼下,那种独自呆在黑暗里的惧怕再次笼罩了全身。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包,刚才那一摔,包也不知掉哪去了。我的小手电,我的手机,什么都没了。
我尝试着叫了两声,“文良!蔡文良!”
四下里只有我的叫声在回荡。这种回荡在冷冰冰的漆黑里显得阴深。我闭上嘴,不敢再叫。
呆坐了许久,便尝试着伸出手去摸摸身边,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
我深吸口气,决定慢慢试着爬行。
手脚并用,手和膝盖都被石子磨砺得生疼。
这么爬了一阵子,我突然泄了气。我连方向都不知道,这样爬来爬去有什么用?
我绝望得哭起来。
天晓得,蔡文良能不能找到我?
我决定先坐着不动。抱紧了双臂。努力去回想一些从前的事。我警告着自己,别睡着。这种天气,又是在这样的山洞里,随着夜晚的来临,温度会越来越低,我如果睡着了,能不能醒还是一回事。
不知坐了多久,腿麻了,我就努力着站起来一会,在原地踏步。然后又继续坐下去。
身上越来越觉寒冷,我绝望地想,我的天,我可能会在这里终结我的一生。可怜的。我连母亲都还没做过。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过。比如,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我悲伤地想起来。真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说过,我爱你。哪怕我觉得,我离不开,我万般依恋,但真的没有说过。我爱你。
我的双眼一直在打架,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决定闭上眼睛,睡一会。几分钟后,我一定会醒过来。
真的睡着了。
我梦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梦想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盼望自己有一头长发。我憎恨着母亲,她对我的冷淡,她不许我留长发,因为她没空帮我打理。哪怕我据理力争,说我自己能行。她也不允许。她面无表情地不允许我这样,不允许我那样。不许看太多小说,不许和男生说话,不许穿短裙子。
我又梦到了我第一次喜欢的男生。这个第一个抛弃我的男人。然后是陈良,老男人,吴向程。他们曾经带给我许多美好,许多希望,但最后无一例外地都把我抛入深渊。他们曾经让我相信人生,感激日光普照。但也是他们,让我看清人世冷暖,生活里充满失望。
最后,我看到了蔡文良,他十分恼怒地责骂我,“喂,你搞什么鬼?你跑哪去了?”
我想争辩一下。但浑身没有力气。说不出话来。
我努力挣扎着。
然后突然清醒了。
隐约地,听到有人在叫我,“宝儿!周宝儿!”
我一凛。是的是的。是在叫我。是蔡文良!是他在叫我!
我立刻振奋起来,努力着大声回答,“我在这儿。文良,我在这里!”
我自以为使尽了全身力气,却原来从嘴里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微弱。
蔡文良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宝儿!周宝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快回答我!”
声音清晰起来,应该就在我附近。
我的眼眶一热,伸手摸到一颗石头,然后竭尽全力地扔了出去。石头砸着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砰的一声响。
蔡文良的声音嘎然而止,我知道,他听到了声音,应该是在等待我再次发出声音,以便寻找我的方向,我又抓起一颗石头,努力扔了出去。
过了一会,几道手电扫了过来,细碎的零乱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来。
蔡文良小心翼翼地叫,“宝儿,宝儿!”
手电光终于打到我脸上。
几乎是同一刹那,蔡文良扑过来,紧紧搂住我,他连嘴唇都在发抖,“宝儿……宝儿!”
我努力地笑了笑,浑身都没了力气,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后来听说,蔡文良一发现我不见,几乎急疯了。他扯着导游小李,逼着她叫上几个人,在我失踪的附近找了很久。找到后来,他的嗓子都叫哑了。
他冲导游发火,“周宝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他硬是背着我,走出了山洞,坐以返程的车上,他也一直搂着我不放。
听起来让我自己也觉得挺荡气回肠。
可是醒来他分明没有这么好。他骂我,“我不是一再跟你说了吗?要你紧跟着我,紧跟着我走了。明明大把年纪了,有没有脑子啊!有没有听人家说话啊。很好玩吗?妈的,你这疯女人!”
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失态。还爆粗口。
真新鲜。
我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也气哼哼地盯着我看。
然后我说,“嗨,煮碗面条我吃吧。”
他没好气地答我,“你爸你妈心疼死了,上街给你买大鱼大肉了。你等着吃好了。吃什么面条!不煮!”
我说,“啊。那算了。”
他气馁地踢一脚小凳子,“见鬼了!”
他恶狠狠地扑上来,粗鲁地咬住我的唇,我觉得疼,想躲,他不依不饶,追着我咬。
他烦燥且无奈地说,“你敢有什么事,我要你好看!”他的声音里多了一点不易让人觉察的哽咽,“我跟你没完。”
我的心软下来。
这个倔强的骄傲的男人。
他说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比不上这一句更能打动我。我又不是现才知道,无论男人女人,都有最用情的时候,然而再深厚的感情,都有一个有限期。甜蜜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以后,生活其实已经准备另一段启航。感情也即将翻开新的篇章。我原本不是一个斤斤计较于时间长短的女人,可碰到了蔡文良,我便贪心地想要更多。
更多一点信任。更多一点美好。更多一点时间。
因为疑心没办法,所以没法放下心来。
如果没那么计较,我也许会快乐很多吧。所以我决定,不不不。从现在起,我不要计较他付出的真心有多少。他能给我的时间有多长。
只要一点快乐。
大不了这一点快乐结束,我从此就安分守己,不再奢望。
门外传来父母亲的说话声。
蔡文良松开我,跳起来说,“我去给你煮面条。”
因为脚受伤了,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哪都没去。
父亲和母亲,每天天蒙蒙亮,就一块出门去,父亲背个包,里边装两瓶水和几个面包,两人一走就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我惊异得不得了。两个加起来足有一百多岁,哪来的那么多闲情雅致。再说了,这小小城乡僻壤,有什么好走好逛那么多的。只好总结下来: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
我和蔡文良窝在家里,没完没了地看电视。连《喜洋洋和灰太狼》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起来追究他,“你怎么加上我的Q的。”
“太容易了。”他说,“我只要在你的电脑上登录一下我自己的Q,然后请求你加我。趁你不在,我就自己帮忙你同意通过请求了啊。”
我皱了皱眉头,“你还动过我的什么东西——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
他答我,“你的身体。”
我的脸刷地红了,伸脚踢他。
他迅速抓住我的脚,颇为苦恼地说,“你能不能换个新的招数?”
我硬邦邦地回他,“我就是这样。就是因为这么古板和不解风情,所以才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果。”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阅人无数,为什么觉得你还不错?”
我恼羞成怒。
这话说得还真坦白,我虽然猜想像他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五彩斑斓的过去。但他也不必赤裸裸地拿出来大白于天下。这种坦白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示威,一种羞辱。像一个玩物专家,在鉴赏一件文物,是否具备可收藏玩赏的价值。
我把抱枕搂在怀里,不无惆怅地想起来,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哪怕在温柔地亲吻我,激情地与我纠缠的时候,他都没有说过我爱你。细想起来,他理智得可怕。他又吝啬得让我黯然。哪怕是哄我高兴一下,或者权当一种激发情欲的手段,诚如他所说,他阅人无数,理所当然经验丰富,但他却不舍得,略微哄一哄我,说,宝儿,我爱你。
我即便知道不能当真,知道这个爱字里充满诸多水分,但怎么也会快乐一点吧。
蔡文良看我一眼,“你在想什么?”
我答他,“想你。”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并不相信。但他笑了,很配合地答道,“真荣幸。”
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真情只是我们偶尔使出的利器。当然更是一场锱铢必较的游戏,实意是我们信手拈来的道具。
不是不心灰意冷的。
我想要的,看上去,他并不能给。终究还是我天真了。我仍然避免不了我的这种天真。以为数度纠缠总要有因有果。也许我应该洗心革面。这个决定做过很多次,只是每一次一碰到温柔的水流,便又一头栽下去。
还是不死心,试探着问,“你是哪一种狼?”
他回答我,“这由羊说了算。”
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此人道行高深莫测,我等无名小卒难以望其项背。我决定放弃。
夏欧打来电话的时候,蔡文良正在给我的伤口擦药。
他专注的模样差点再次盅惑了我。
我摸过电话,取笑她,“终于把一干亲戚应酬完了?轮到我的?”
她轻笑一下,说,“我有事找你。”
她的口气有点犹豫,像是考虑良久才决定开的口。我倒诧异起来,这可不像夏欧的风格。她一贯雷厉风行,即便是十字路口,也从不徘徊。
我说,“说嘛,突然间跟我这么客气。还真不习惯。”
夏欧说,“暂时先借我两万块钱。”
我愣住了。
不是为两万块钱。而是因为她开口向我借钱。她结婚之前就小有积蓄,是真正地积攒下来的。她说过,金钱比男人更可靠,更让人有安全感。结婚后,老公给她的零花她也基本存小用,老公也从不过问。这样算下来,她的私房钱应该不少。怎么也算得是个有钱人。怎么突然要向我借钱?
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疑问,迅速地说,“上次之后,我老公就把经济大权拿回去了。只给我刷信用卡。我现在,需要点钱。”
我敏感地就觉得,这两万块,必定又与落魄男人江恙有关。我真恨不得越过电话指着夏欧的鼻子痛骂一通。老公虽然老点儿,嫁给他的时候也不是很有爱,但再怎么说,是一家人。何况这男人,还慷慨地丢给她几张银行卡,也许私底下他还有别的银行卡,但至少把家拿给她当的姿态是摆出来了。平时总以为她兰心慧质,却不过傍徨羔羊一只,别人拿一把以爱为名的大刀,她就乖乖地任人宰割。
我很努力才忍住骂她的冲动,低声说,“我明天回去。明天给你,来得及不?”
她匆匆说,“好。”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宝儿,谢谢你。”
她挂了电话。
蔡文良问我,“怎么了。”
我说,“要是你眼看着一个人要跳进深渊,你会不会拉她一把?”
蔡文良奇怪地看我一眼,“这什么怪问题。”
我很执拗,“回答我。”
他想一想,“他如果是自愿的,谁拉都没用。深渊虽然可怕,但未必坠落的过程不快乐。”
我呆呆地凝视他,如受重击。
他帮我穿上袜子,继续说,“宝儿,愚笨的人比较快乐。别那么聪明。你就是太聪明了。”
我傻傻地苦笑一阵。我如果变得聪明了,那也是拜男人们所赐。
第二天中午,我和蔡文良离开了小城。母亲非要我拿一罐她自己酿的辣椒酱。我忘了说,这是她的为数不多的长项之一。小的时候她甚至一酿就一大罐,然后摆在杂货店里,称斤论两地卖。还是很受欢迎的。
我也爱吃。甚至当做零食来吃。
母亲说,“你一个人,估计也是常常吃面条的多,加点辣酱,味道会好很多。”
说得很正确。
其实也是她的经验之谈。她也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大概也是面条和辣椒酱相伴着打发日子的多。
我为她感到庆幸,无论如何,她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为她所爱,并且将陪着她,一直到死。
即便是来得太晚,仍然不失为一种极致的幸福。
我把脑袋靠在蔡文良身上,晕晕沉沉地打瞌睡。
下午四点,我们回到了城市。蔡文良打辆车,送我回家。然后站在楼下,对我说,“再见。”
我愿意试着去理解他,他把过年的时间给了我,总得花点其它时间去劝慰一下也许不快也许暴怒的父母。但我讨厌他的这种方式,他完全可以事先给我一点暗示,不至于让我的心高高扬起,又突地坠地。我年纪不小,不太受得了这种抑扬顿挫。
心里不痛快,但脸上仍然露出微笑,“再见。”
他重新钻入出租车里,车子轻鸣一声,疾驰而去。
我给夏欧打电话,她几乎是立刻就接了电话,“你回来了。”她松了口气,“我过来接你。”
她开了一辆新车。
我倒吸口冷气,“这种老公,我也想要。”
她说,“这是我过年期间表现良好的所得。”
大年三十,夏欧随着老公和婆婆回了乡下老家。但凡这种模式,便类似于曹先生笔下的元春省亲。
夏欧的老公原学海,名字其实挺好听,不过夏欧总是叫他,“老鬼。”
老鬼其实还有一个姐姐。婆婆结婚五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连农村里的装神弄鬼的魔公都请了个遍,最后只得从远房亲戚里抱养了一个女孩。没想到两年后,就有了儿子。公公婆婆乐坏了。
只是后来,因为丈夫猝然去世,家里的条件本来就不好,这下更是捉襟见肘,最后咬咬牙,把养女又送了出去。一直到老鬼生意有成,又特意去把这个姐姐认了回来,专程在家里的老地基上建了一幢楼房,说好就是送给姐姐的。如果自己和母亲偶尔回来,也可以住上一住。
此番回家,姐姐一早准备了丰富晏席,邀来一众乡亲,仅是鞭炮,就足足炸了近一小时。着实让老鬼长足了脸。
夏欧摒弃了城市女孩惯有的架子和姿态,从头到尾就是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她和姐姐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百忙之中还对每一个来客都微笑招呼。
可以说,短短的三天里,夏欧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儿媳的形象。收获的赞赏比她前三十年收到的还要多。老鬼龙颜大悦,慷慨赏辆新车。
只不过,想要现金,没门。
车子直驱银行。
我忍了又忍,还是问,“你的那些私房钱呢?都用光了?”
夏欧说,“不是。有大半套在了股市里。手头上的现款不多,所以才不够用。”
我说,“即便不多,也总有个十万八万的吧。”我侧过头盯着她,“你不是都拿给江恙了吧。”
她的神情有点不自然,“上次给他那三万,老鬼逼得紧,我这不是用私房钱先填上了嘛。”
我紧紧追问,“后来呢。”
夏欧轻咳一声,“后来又陆续给过他两次,一次两万。”
我惊呼一声,“你疯了。”别说她老公,我都想一把掐死她。
夏欧看我一眼,苦笑道,“我也恨我自己。每一次我都对我自己说,别再理他。不能再给他钱。可是每一次,一看到他,我就心软了。”
我轻哼一声,“他是否用他纯净无辜的眼神打动了你?”
夏欧不作声。
我说,“如果这两万你是打算拿给他的,不好意思,恕我无情无义,不借。”
夏欧踩一脚刹车,“他现在威胁我,如果不给他钱,他就告诉我老公,我和他的关系。”
我吃了一惊,“什么?”我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认识这种烂人?”
夏欧自嘲地笑笑,“他说,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来骚扰我。”
我冲口而出,“你脑残啊。鬼都知道他说的什么话。”我再次紧盯着她,“你们上床了?又再?”
夏欧不作声。
我闭一闭眼。这女人。这女人。平时倒是说得好听,做起来完全就一白痴。
我喃喃说,“你疯了。”
夏欧突然落泪,“说真的,我后悔了。我后悔得要死。”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就是因为后悔了,所以我才怕。怕老鬼会知道。怕老鬼不要我。”
我很少见她哭。不对,是从来没见过她哭。从前也好,也只是知道她在哭,但不过是,知道而已。她并不在我面前哭。她哭完了才出现。她真正痛哭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觉得难过,轻声问,“为什么哭?真的是因为后悔?是害怕老鬼知道?你确定吗?”
不不不。不是吧。我想。
只是因为,原来自己从来不曾遗忘的那个故人,自己倾尽全力都想要帮助的爱人,却原来早就伺机倒倒一耙,要仗着自己对他的好来伤害自己。
夏欧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一直以为,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不爱我,都鄙视我,唾弃我,只有他,永远不会。哪怕我结了婚,躺在别人的床上,又或者他,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又或者到处风流,他心里,也永远不会把我丢下。”
我不由得鼻子里轻哼一声,奇怪地问,“哪里来的自信?”
夏欧自己也笑了起来,“真的,哪里来的自信?”她侧过头来看我,“真的是最后一次。你放心,宝儿。我可能真的太不争气,到现在还想着不要撕破脸。可是,他也是真的需要钱,他想把那个洗车场包下来,想疯了。他一辈子落魄,最渴望的就是一夜暴富。”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所谓的一物降一物是什么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你命中注定的克星。他让你哭,你哭着还记得他有没有吃饭;他让你痛,你痛着还想着他会不会开心;他卖了你,你还傻痴痴地笑着帮他数钱!
我没试图再说下去。
一路沉默着,直至银行门口。
大约知道我不高兴,夏欧也不敢多说。就凭她的不敢多说这一点,就已证明了她的心虚。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恋爱专家婚姻专家,什么时候不是侃侃而谈。
我去ATM机上转账。
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原谅我没法若无其事。我原该谨记,即便是朋友,也不可过于情绪化。哪怕打着关心的幌子也不行。我们只是在人生旅程上打个伴。究根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方向,各有各的生活,关心需得有个度。
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对于婚姻,我修行得不够,对于爱情,我也修行不够,对于友情,我还是修行不够。
不怪别人,怪我自己,蠢笨如牛。
我转身要走,夏欧可怜巴巴地在身后叫,“宝儿!”
我脚步停了一下。最后,狠狠心,还是走了。
我一个人去了八0馆。
大约因为是午后,八0馆其实处于半休馆状态。我用目光搜寻了一个上次见过的调酒小弟,却是一无所获。我现在越发喜欢这地方了。白天也能让人喝一杯的地方,我懂得的不多。并且还有好听的音乐。我已经觉得非常好。
这么看来,我其实是个要求不高的人。但为什么没有得到简单的幸福?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里的女人自报家门,“你好。我是陈良的前妻。”
刹那间,我有点糊涂起来。他前妻我好端端地坐这儿呢,哪儿又跑来个什么前妻。当然我很快地想起来,是的。在我之后,陈良又有了一个离掉了的妻子。
她说,“我们能见个面吗?”
我觉得真够滑稽的。我们俩个前妻有必要见面吗?为什么?
我拒绝了她,“不。”
她坚持着,“我确有话想跟你说。请相信我,如果不是确实需要你的帮忙,我也下不了这个脸。”
这话打动了我。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在八0馆。
等了许久,她才出现。
她长得不错,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我估算着她的年纪,最多也不过是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就有过一场失败的婚姻,确实太早了点。不过,总比我强。
她察觉我打着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自嘲地笑了笑,“都是离的这场婚闹的。”
也是。她才刚离婚,还没来得及恢复。
我直截了当地问她,“说吧,有什么事?”
真的怪可笑的,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我们俩这么并排坐着,还边喝边聊,让知情人看到,岂不得惊掉大牙。
她也叫啤酒。
几乎是一口干掉。
然后说,“我想和陈良复婚。”
她很自信地看着我,嘴角还沾着酒沫子。那样子完全把我当小三了。是正房太太警告想上位的小丫环的口气。
我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关我什么事?”
我之所以跟她坐在一块,完全是因为她以陈良的前妻身份来找我,我还以为她要来寻找一个盟友,哭诉一下这场婚姻带来的伤害。却没料到她威风凛凛,是要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她的。
她很得意地看着我,“这个年我们是一块过的。”
说真的,我那天冲口而出对陈良说的有关复婚的话,并不是因为我再次被他打动了,而是在那刹那我觉得烦了累了,打算将就着,就熟不就生地重组一场婚姻罢了。可眼下蓦然听说他前脚听了我的表白,后脚就跟第二个前妻搅混在一块了,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我真想骂人。他妈的。这什么狗屁男人。
眼前的女人又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个孩子。”
孩子?陈良不是说那孩子不是他的吗?所以才离婚。
我假装闲闲地问,“你们为了什么离婚?”
她迟疑一下,“一场误会。当时我们的关系有点紧张,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我恼恨他不相信我,一怒之下就离了婚。后来觉得自己太轻率了,毕竟孩子很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尤其是现在,渐渐地懂事起来,整天问我爸爸在哪儿。我前些日子去找他,说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年前结果出来了,可不就他冤枉了我……”
哦。难怪陈良忙得没空给我打电话。一个确定了身份的孩子的确比我重要得多了。
我很无耻地想,幸好。幸好我有蔡文良。不然,一准又被打击死了。
我举起杯子碰她的,“那么恭喜你,一家团圆。”我看看她,“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说,“别再缠着他。虽然我知道,一个离婚女人确实很难……”
我打断她,“慢着。谁说我缠着他了。”
她说,“他一直没答应我复婚。说是不想伤你的心。”
我笑起来,“嗯,帮我转告他。谢谢他。”我提醒她,“关于复婚的事,你还是多找找他好了。找我没用。”
我径直结账。只结我自己喝掉的那些。至于她喝的,那是她的事。我讨厌她来告诉了我那么一个真相,原来我以为的后路竟是那么不牢固。
觉得她有点傻。我也是。
我原本决意做匹好马,打算要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却突然退缩了,开始掂量着要不要让马给吃掉。陈良这样子,分明并不太想和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复婚。
我刚走出八0馆,手机又响。
又是一个陌生号码。又是一个女人。
她说,“宝儿,猜猜我是谁。”
老娘心情正燥着,谁耐烦猜你是谁。
我硬邦邦地说,“忙着,你哪位?”
她并不以为诩,轻轻笑,“我是许真。”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
她笑,“下个月我结婚,记得要来哦。”
我很冒失地问,“第一次?”
她大笑,“是啊。所以太激动了,提前一个月通知大家。终于能嫁出去。”
这话让人听着不太相信,谁愁嫁她也不会愁嫁啊。我的阴暗心理让我变得热情了一点,我继续问,“老公干嘛的呢。”
她说,“就一普通男人。”
她越这么说,我越好奇。骄傲如她,张扬如她,怎么可能嫁一个普通男人?应该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低姿态。我穷追不舍,“他也第一次啊。”
我都觉得我纯粹是找骂。但她好脾气地回答,“是啊。”
日。真让人嫉妒。三十岁了,还拣着个首婚男人嫁。一般的三十岁女人哪有那么好运。大多数都高不成低不就,年纪相当的男人想找更年轻的女人,上了年纪的男人基本都是二婚,不是拖着孩子就是混得很不堪。但凡有个条件下不错的,小姑娘都率先一窝蜂地抢上去,哪里有三十岁女人的份。
我想到蔡文良。他不知招了多少蜂引了多少蝶。跟他在一起,就因为彼此的条件不对等,我就永远只能处于被动状态。
越想越气馁。
突然听到许真说,“宝儿。对不起。”
挂了电话我还怔了良久,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呵。我想起我的那壶开水,因为我的不肯相让,她就抢走了我的男朋友。唔。可以称之为一壶开水引发的悲剧……
她是漂亮的,在我们一群干瘪的女生中,她无疑又是丰满性感的,小男生要不变心还真让人不信。何况,当时那小男生磨了我许久,想除了吻吻我之外还可以做点别的什么。
我后来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他倒戈之后,有没有真的得到点实质性的好处?又或者她许给他的,也不过一纸空文?
青春的谜啊。我为此纠结多年。直到后来从了陈良,我都还在为我的初恋遗憾,他只要坚持一点点,最终也会达成理想了。
我转而厌憎许真。真讨厌,现在这时候巴巴地跑来跟我说对不起。是终结了单身所以人品爆发,要对从前的错误进行一次肃清?
今天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天。
三个女人搞坏了我的一天。
我想打个电话给蔡文良。
我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他好像在睡觉,声音懒洋洋地,我一下便警惕起来,床上有没有别的女人?
他恼怒不已,“我从来不带女人回家。”
我一听,就头脑发热地提出来,“我想去你家。”
大约是被刺激到了。
蔡文良吃了一惊。
这是一块试金石。他如若不肯答应,证明压根没有把我当成结婚对象来发展,果真便是图的一时新鲜。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趁早收兵,省得到时哭死都没人同情。
我很耐心地等着蔡文良的答复。
用古时候的话来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得给我个交待。
他沉吟了一下,说,“今晚我家里还真热闹。你不嫌吵,那就来吧。”
像拿到了特赦令,我大松口气。
蔡文良说,“五点,我去接你。”
挂上电话,我不得不承认,我是雀跃的。家里还真热闹,说明人多,我这么一去,便等同于见父母了。再想起他说,从来不带女人回家,那么也可证明,我于他,是特殊的吧。
我看看手机,已经三点了。
我决定先去做个头发。然后再去超市买点水果拎上。虽然人家有钱人家,什么没见过。但送不送是我的礼貌和人格问题,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去了“美人颜。”
我本来只想简单弄一下,洗个头,吹吹型什么的。结果小美女在身后揪着我的头发,小帅哥半蹲在我身边,两人搭配得天衣无缝,一再劝说我必需得做个新发型。这个新发型做出来,我会比现在年轻大概五岁,漂亮大概2倍以上。
我迟迟不答应,小美女就迟迟不动手。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也着急了,遂横下心来,“好吧。做就做!”
这一做就一直做到了五点半,蔡文良的车子停在门外时,我急得发起脾气来,“都是你们,说不做非要做,看,把我时间给耽搁了吧。要是我男朋友一气之下和我分了,看我跟你们没完。”
这么一吓,小美女和小帅哥一致同意把380的价钱下调至280,然后再送我一瓶据说是国外进口的弹力素。免费洗头若干次。
我心满意足地步出店面,小帅哥很殷勤地帮我打开门。
蔡文良坐在车里,目光闪动,神情像是又惊讶又好笑。
我警告他,“除了说漂亮,别的免提。”
他抿嘴一笑,“漂亮。”
我摸摸他的脸,“乖。”
车子径直往市区驶去,七拐八拐,进入一条僻静街道,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小别墅区。我不由得啧啧惊叹,果然是有钱人家。要住在闹市已经得有些身家,更何况是于闹市中取静,还是别墅。我想起在报上看过的,有房产商在北京空中欲建四合院。这世道,还真是只有赚不完的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我到这时才胆怯起来,这种人家,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娶一个离过婚的老女人?别说身家不清白,年纪还恁大。我这可不是自取其辱来了吗?
我想打退堂鼓,“这样吧,我还是不去你家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怎么,怕了?”
我认真起来,“你想好,确实真的要我去你家吗?见你的父母?”
他哈哈大笑,“要真的怕了,我立刻送你回去。”
这么一说,倒把我的斗志激扬起来了。不就一对老人家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呶呶嘴,“前头带路。”
车子驶进车库,我取笑他,“有必要嘛,一车库整的那么大。知不知道在乡下还有多少人在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发愁?”
他笑着为我打开车门,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知道,宝儿同学。”
我心里一动。这样的他越来越让我觉得害怕。一颗心日趋柔软,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他若把我抛弃,我可怎么办?难道还真要上演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经典故事?
他自车后取出一水果篮,我简直羞赧了,“太紧张了,连礼物都忘了。”我努力辩解着,“我本来打算做完头发就去买的。”
他点头,“我猜也是。”
我把水果抢在手上,然后说,“好吧,这个人情我给你记下。”
深呼吸。再深呼吸。
然后跟着着蔡文良踏进了他家门坎。
不得不说,我虽然自以为见过一些世面,不,即便就算是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也好比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走路。但小蔡同学家的奢华还是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我努力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以证明自己对这些身外之物是鄙弃的,不屑一顾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哪里像他说的那么热闹。
他说,“他们在餐厅。”
好吧,去餐厅。竟然在室外。纯粹是一个玻璃罩子。漂亮得不像话。精致的餐桌,漂亮的餐具,穿着工作服的麻花辫女佣。
妈的。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然后开始在心里儿叹,投胎真的是个技术活,我今儿算是领教了。
一对老人家坐在餐桌旁,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不算威严,当然也决不慈祥。他们招呼我,“是宝儿吗,来,坐。”微笑得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
蔡文良及时揽住我的腰,“来,坐。”
我小声问,“你家天天像电视剧里一样吃饭啊。还弄什么室外餐厅。”
他轻声说,“N年没有一次。”
我继续问,“你说的热闹,就是这样了?”
他点点头,轻声说,“N年没有一次。”
啊。可怜的小伙子。我百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也是,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子,一般最难得到的就是父母的时间和关爱。没办法,父母要去挣钱嘛。难怪要跑我家过年。
蔡文良的母亲亲自给我挟了一只鸡腿。我之所以用亲自这个词,实在是因为觉得很是受宠若惊。他们不仅没有挑我的刺,反而尽最大努力地对我表示友好,我真的非常感激。
她说,“宝儿,以后常来家里玩哦。”
我赶紧答,“好啊好啊。”
房子再大再豪华又有什么好稀罕的,看这冷清清的模样,鬼才爱来。
好不容易吃完饭,开始上水果。水果品种众多,让人眼花缭乱,蔡文良给我挟块西瓜,我点点头,“唔,我明白,N年没有一次。”
N年没有一次的热闹晚餐终于结束了。
蔡文良的父母先退回房里,到这里我才发现,蔡文良的父亲坐的是轮椅,我不禁看了蔡文良一眼,他很平静地解释说,“他身体不好。”
我对这个室外餐厅的玻璃罩子很是恋恋不舍,最后蔡文良只好恐吓我,“其实砸下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连房子都诅咒上了,我总得给给点面子,识趣地配合一下。
于是跟他进了房里。他的房间倒装修得挺简单,全线黑白灰。看上去有点清冷。
他去洗澡,我上网。
然后,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我不喜欢大房子。真的。大房子让我没有安全感。
比如现在,我后脊梁阵阵发冷,如果要扑上去把桌上的水果刀紧握在手,可不是瞬间里能办到的事。房子太大,桌子离我两三米远。我靠。
可是老是这样僵坐着也不是办法。我横下心来,倏地一回头,门外像是闪一个影子。
我的妈。我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平时看的悬疑杂志里最常见的桥段,森森大房屡现莫名人影……
我试图大叫两声,“文良,文良。”
浴室里隐隐传来哗哗水声。
我再一横心,大踏步走出门去。
门口赫然站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不是很年轻,至少不会比我年轻,但眼神天真,神情无邪,不像装的。非常瘦。像一片纸。衣服不像是穿的,倒像是挂上去的。
我狠狠地吓了一跳。
她倒笑了,向我温柔地打了个招呼,“嗨。”
我定了定神。唔。起码不是鬼。一确定她不是鬼,我的胆子就大起来,我迅速在脑海里猜测她的身份,佣人?不像,谁像会聘请一个瘦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人来帮佣?钱再多,也不是这么浪费的。情人?倒有几分可能。可是蔡文良这种男人,对女人的身材多少有点讲究吧。而且他没事弄个情人在家里干嘛,难道说两人情感有分岐,丫的一怒之下把女人禁锢在家……
我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身后传来了蔡文良的声音,“怎么了,宝儿?”
看到了女人,他并没有太吃饭,只是淡淡地说,“你怎么还没睡?”
女人笑了笑,不做声。
蔡文良越过我,走到女人身边,温柔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哄孩子一样,“走,好晚了,我们睡觉去。”
我一下子就懵了。
我就胡思乱想一下,不可能就成真的了吧。真是他情人?他养一个病恹恹的情人在家,还敢叫我来?这人不是白痴就是当我是白痴!
我怔了一下,才开始收拾我的包,然后匆匆忙忙地换鞋出门。
下楼的时候我的腿都软了。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自己作贱,不可原谅。
我刚拉开大门,蔡文良已经赶了下来。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紧皱着眉,“宝儿,你我不是十七八岁,有什么要拿到台面上来讲,动不动小孩子脾气还真没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成熟点儿,最起码要判我的罪,也得让我知道。”
他说着说着,好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她是我的……”他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脸,说,“她是我姐。”
啊?
我真正诧异起来,“那她怎么不和我们一块吃饭。”
蔡文良的神情忧郁起来,“她身体不好,所以,一般都呆在房里。可能看到有人来,觉得好奇。”
我问,“她怎么了?”
她神情天真似小孩子,而蔡文良对她的呵护,更像是证明了这一点。问题是她明明三十好几。
蔡文良没有回答我,显然他的心情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给弄糟了。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了房里。
一进房,他就开始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吻让我感觉特别。像是一种求助。又像是很绝望。
我轻轻推开他,疑惑地看他,他感觉到了,轻笑起来,把头埋在我发间,“留下来好吗?”
这个男人,温柔起来总让人觉得无法拒绝。
我还没说话,他已经帮我把外套脱了,试图脱我裙子。我打开他的手,白他一眼。
他又恢复了常态。无辜地看着我,“帮你洗澡嘛。”
我呸他,“谁要你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似笑非笑的模样,还真是他的招牌表情。他说,“又不是第一次。”
我突然心灰意冷,说,“你说对了,真的没有,没有第一次。”什么都没有。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上床,第一次婚姻。没有一样与他有关。
我其实表达得不算清楚,可是聪明如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把我推进浴室里,透过镜子凝视我。
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
他微微笑着,开始温柔地脱我裙子。他手指冰凉,抚过我温暖的肌肤。
淋浴蓬头被打开了,密集的水流一同喷洒在我们头上,身上。他耐心地亲吻着我,哗哗水声中,他的声音轻得几近耳语,“我想要的,不是第一次。而是从此以后的每一次。”
我其实听过许多情话。当男人们情欲勃发的时候,总会说一些甜蜜的讨人喜欢的话。我还以为,我对这些话,早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免疫力。
可是此刻,我还是不争气地被感动了。
我的泪和水流混到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今天是我最后的假期了。从明天起,得重新开始上班簇的生活了。
早餐是在楼下餐厅吃的。吃早餐的时候,蔡文良的姐姐也下楼来了。白天里看她,精神多了。也很礼貌。问我爱不爱喝牛奶,又说,女人多喝点牛奶好。
我看一眼蔡文良,他很细心地给他姐姐剥了只白水蛋。
看上去,他们俩姐弟感情不错,但和父母显然并不是很亲厚。
但不管怎么样,气氛比昨晚上的要显得热闹多了。从蔡文良姐姐的话里,我得知她经常上网。上网是她现在打发日子的唯一手段。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来。想起昨晚的第一感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多心了。
她递过手机来,让我把Q号记录在她手机里,当作号码重拨一次就可以。我高兴地照做了。
我们聊得不错,蔡文良的父母看上去也挺高兴。蔡文良的母亲说,“宝儿有时间了不妨去加拿大玩玩。”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俩老长驻加拿大。长年累月不回来一次。
他们俩再次先离桌,不过这次的理由是要赶飞机。他们要回加拿大。
我和蔡文良把他们送至门口。看着车子徐徐驶远,这才问蔡文良,“你家在加拿大有生意吗?”
蔡文良答道,“不过一间小超市。赚不到什么钱。他们只是,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儿女相处。”他看我一眼,说,“从小都是我姐照顾我。她只比我大两岁,但是非常能干。她从前,真的是个女强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明白了个大概。也许吧,这世间都这样,得到一些,必然会以失去一些做为代价。世上并没有两全齐美的事。自己想明白了,就觉得生活也不是太糟糕。
他转过话题,“你今天想去哪儿玩?”
我想了想,说,“游乐场!”
他笑了,弯起手指弹我额头,“啧啧啧,有装嫩嫌疑。”
我摇摇头,“错错错,根本就是在装嫩。”
我们重新步入客厅,蔡文良的姐姐正在着急地寻找着什么。蔡文良急忙上前去,“姐,你找什么啊?”
她抬起头,着急地说,“我手机啊。不见了。”
蔡文良温和地说,“你刚才离开过没?有没有去洗手间?”
姐姐侧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女佣,女孩急忙答道,“去了的。我去看看。”
女孩急匆匆地走了,不一会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真的搁卫生间里了。”
蔡文良的姐姐松了口气,“呀。看我粗心的。”
她侧过头看看我,“宝儿平时上网吗?上Q吗?给我留个Q号好不好?”
我吃了一惊,看一眼蔡文良。
蔡文良不动声色地搂搂姐姐的肩,温和地答道,“好好好,等下写下来给你。”
他用目光示意女孩把姐姐送上楼去。
就剩下我们俩了。
我看着他。
他苦笑一下,“她病了之后,记忆力非常差,刚刚做过的事,马上就会忘记。所以再没出去工作。”他停顿一下,眼睛里泛起泪光,“她叫蔡冰雅。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们从小相依为命,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亲人病倒下来更让人心痛。
我主动挽住他的手,“走吧,我们玩去。”
我们去了动物园,正好赶上看了一场海豚表演。海洋馆里不时发出惊喜的尖叫声。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蔡文良也被感染了,笑说,“以前也来过,也没觉得就多有趣。”
我骄傲地说,“那是当然,因为坐在你身边的是我。”
他笑着拍我脑袋,“我就爱你这股子厚脸皮劲。”
我轻蔑地瞟他一眼,“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咱们都是。因为有爱,不知不觉地,姿态放低了,能忍受委屈了,原来以为不能做到的事,也能了。
从海洋馆出来,我们决定去坐过山车。我从来没有坐过过山车,对这种难度系数比较大的玩艺我一般都近而远之。但蔡文良拖着我,不由分说地就给我扣上了安全带。
短短的十多分钟,我觉得自己在地狱里走了圈,我的手指把蔡文良的手背都掐出了血。嗓子都喊哑了。
等回到地面上,我愣是靠着蔡文良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我,问,“这种记忆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想也不想地点头答道,“那是肯定。”
他笑了,“是第一次吗?”
我也笑了,回他,“终于和你有了第一次。”
他牵起我的手,“走,我们吃东西去。”
我们坐在小商店前的石桌旁,吃热狗,冰淇淋,我向他提议说,“要不要买副墨镜给你?”
他伸手揩去我嘴角的冰淇淋,说,“今天豁出去了。”
邻桌坐下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占了位子,高兴地叫,“爸爸妈妈妈,快来,这里有座位!”
小女孩穿大红色的灯芯绒背带裙,脚蹬红色小皮靴,看得出来,有个会打扮的妈妈。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过来,妈妈在小女孩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宝宝真乖!”
我有点羡慕。其实心底里偶尔也渴望着有个女儿,每天身前身后缠着叫妈妈。
踢了踢蔡文良,示意他看一眼身边,他扭过头去,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
我有点奇怪,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小女孩的妈妈也正愣愣地看着他。看这模样,我立时明白了,这女人跟蔡同学交情非浅。
蔡文良很快恢复了平静,站起来走了过去,很自然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呀,原来是你啊。这你女儿啊。真漂亮。”
女人有点冷淡,像是不太愿意搭理他,用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倒是小女孩的爸爸,一听到有人夸奖女儿漂亮,立刻眉开眼笑了,赶紧伸出手来与蔡文良猛握,“你好你好。”
蔡文良笑得很礼貌,“我和许纯是大学同学。”
小女孩的爸爸一听,更热情了,“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啊,竟然碰上了,这样,晚上一块吃个晚饭?聚聚?”
我忍不住白了那个蠢男人一眼。是嗅觉不够灵敏还是故意装傻?看着蔡文良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决定挺身而出,“文良,今晚不是说好了要去我家嘛,爸妈可都等着呢。”又笑着对那蠢男人说,“真抱歉了,您看,我们真有事,不如改天吧。”
男人便笑了,“好好好。”
我好人做到底,一把拉起蔡文良,“走走走,咱溜冰去。”
然后低声问他,“怎么感谢我?”
他说,“无以为谢,唯有肉偿。”
我眨眨眼睛,“我比较喜欢人民币。”
他正色道,“你思想太肮脏了。要知道,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我伸脚要踢他,他敏捷地往旁边一让,躲过了我的扫堂腿。他现在也训练出来了,说是一看我眼神,就知道我是要动手还是要动脚。他捉住我的手,贴在脸上,轻声说,“谢谢。”
前行大约一百米,就是溜冰场。天色渐晚,溜冰场亮起了灯,廉价的音响嘈杂无比。
走进溜冰场,放眼过去,全是些十几二十的年轻男女,我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再说了,我都十年没摸过旱冰鞋了,万一这把老骨头摔下去,有没有人帮着收拾呢。
蔡文良早拿了鞋过来,蹲下来就要为我穿上。
我惊得失笑,“喂,这个就不麻烦您老人家了吧。”
他抬起头冲我一笑,“这个,我和你,是不是第一次?”
还真是第一次。有男人疼爱过我,他们的疼爱绝大部分都倚靠金钱来表现,当然,他们的抱歉也一律用金钱来表现。渐渐地,我也养成了习惯,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感情的深浅。他们能想到的,无非是给我买双昂贵的鞋,但没人想过要蹲下来,为我穿上。
我看着蔡文良,“那么在意第一次?”
他说,“不。是太想有第一次。非常非常多的第一次。以后你就会每一次都想起我。”
我觉得恐慌。突然地。我真的已经不太习惯和一个男人,这样缓慢地温情脉脉地谈一场恋爱。它让我别扭,让我不由自主地感觉甜蜜,它让我发现我的心又活了过来,它又开始忘了前车可鉴,它变柔软了,变得会盼望会期待了。
这一切改变都让我害怕。像一场太过虚幻的梦。
穿好鞋,他拉起我。我跌跌撞撞地,好几次都要摔倒。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只不过反应比我敏捷,一快要摔倒,就立刻抓住护拦。彼此狼狈地对视一眼,却被激起了好胜心,硬是不顾年纪地在少男少女中勉力穿梭。
玩得兴起,心情便格外愉悦起来。动作熟练了一点,便放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还放开了蔡文良的手。
他滑得越来越好。姿态潇洒,笑容温和。看着他远远地朝我滑过来,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眉眼弯弯,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我的心温柔地悸动起来。
我转身面对着他,他张开双手,直朝我冲过来。我笑着嚷,“慢点慢点!”转瞬间已经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热热的呼吸就在耳际。
我突然很煞风景地问,“这可是第一次?”
他微笑地看着我,摇摇头,“当然不。”
我白他一眼,“你可以哄我一下。”
他说,“这种没技术含量的谎话,我才不说。一听就是假的。”
我微笑了,“那么,那些第一次,你的,全都是许纯的?”
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从周美美的嘴里听到的吧。当时就让我耿耿于怀。没想到今天竟然还上演了一出新欢旧爱重逢记。蔡文良多不动声色的一个人哪,看到许纯的瞬间,脸色都不同了。女人的直觉最最灵敏。它告诉我,他们俩,不简单。非常地不简单。
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正如你说所,每一次,都会想起从前的第一次。你经常想起她?”
蔡文良皱皱眉头,他说,“走吧,饿了吧,我们吃饭去。唔,带你去吃铁锅饭好不好?很好吃的。”
我说,“铁锅饭的第一次,也是她的?”
我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目光变得冷淡起来,他平静地说,“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可能我是疯了。我一直谨记着,哪怕是喜欢,哪怕是爱,就算是恨,都要有个度。一个不至于使自己体无完肤的度。这么些年,我以为我看透了这世间情事,早就把那些爱爱恨恨践踏于脚下,我纵然要恋爱,也是早有防备,以便随时能全身而退。
我咬咬嘴唇,甩手就走。
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替我自己感到悲哀。每一天我都在提醒着自己,好了。好了。爱到这里就好。
可事实上,我一天天地,在他的温柔里沦陷,在他的关爱里产生错觉,以为我们有一颗纯洁的无杂质的心,开始的是一场单纯的爱情。
呵。哪有那么美好。我们都有对方模糊不清的不能丢弃的过去。它们就是我们的根。与我们一生一世形影不离。
我们从来不向对方交付彼此的过去。说到底,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没有把对方纳入彼此的将来。
真相总是残忍。我再明白不过。却一天天地,拒绝领悟。
我刚回到楼下,手机响了。我差点以为是蔡文良,心里顿时一阵欢喜。
拿了手机一看,却是“回头草”陈良。
呀。这颗回头草,我还真差点把他给忘了。我现在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只为蔡文良欢喜为蔡文良忧。这真是一个非常不好的现象。我像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躺在血泊之中穷嚎,围观者众,无不冷笑连连,抛下口水冷潮兼热讽,哪有人可怜。
我轻叹一声,接起电话,心头暗忖,这人,胆子也还挺大,还敢来找我。他是真以为我蠢呢还是一厢情愿地自此把我当成后备军?也是,谁让我主动跑去跟他说,要跟他结婚的?我这一主动,顿时就提高了他的地位。他噌噌地就骄傲起来了。
我打起精神来,说,“哈啰。”
陈良仍然温情款款,“真是抱歉宝儿。”
我真想让他打住。看来这男人啊,当他没法给予别的东西的时候,就一个劲地把一堆抱歉塞过来。不是他太自信,就是他碰到的女人都太蠢。比如我。我还真以为他良心发现,对从前的薄情无幸真心感到歉疚,事实上他付出的不过是嚅动的嘴皮,而我立马就哑痴痴地送上脸包去,等着他有空的时候搧下来。
我呸。
但我笑咪咪地说,“呵,没关系。”
陈良也笑,“你在哪呢。”
我回了他一句,“在床上。”轻笑起来,“男人的床上。”
陈良愣住了。我想象得到他惊讶得手机都差点掉下来的模样。这种想像让我感到快乐。日。他真把我当抹布了?想拿来擦擦就擦擦?不想擦的时候就一直晒着,任它风吹雨打?我如果真是一块抹布,那也只能由我自己来认定,别人要真敢拿我当抹布,老娘还真能跟他翻脸!
我说,“呀,陈良,你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了?”我故意追问着。
陈良良久才“呵”地一声。然后,他显然恢复过来了,轻笑起来,“没什么,我也就想打个电话给你。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我考虑了很久,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我肚子里已经把他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嘴上装着糊涂,“啊,什么事啊?”
较量。这就叫较量。
我假装惊慌地继续追问,“我是不是醉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呀,我这个人,就是这点最不好,一喝多了点就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当刮了一阵风好了。”
当然不会真的像刮了一阵风。即便是,那也是狂卷风。把这个臭男人刮得晕头转向,终身难忘。
我们扯平了。
幸好,他没有失态地挂上电话。这点我要夸奖他,从前的他可没这种风度,往往通个电话还没说上两句,他已经不耐烦地挂掉。像我纯粹是个没事找事的疯子。
这个疯子心里牵挂着他,太晚了没回家,喝多了会不会不舒服,他在哪儿,他会不会受冻,会不会挨饿。他只会吼回来,“你烦不烦啊!”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纵然如此,只要他给个笑脸,小小的拥抱,疯姑娘便什么怨怼都抛在了脑后。一直到他给了一场背叛。
什么疯子嘛。完全就是一傻子。
陈良轻咳一声,说,“我要结婚了。”
我一点也不吃惊,这个人在婚姻上一向雷厉风行。
我说,“恭喜你。”
他开始教育我,“宝儿,你也该找个好男人嫁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也知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你,一定给你带来了心理阴影……”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主要是我有点怕,我怕再结婚又遇上你这种混账男人。”想想又补充道,“啥时候离婚了,来找我喝杯茶。”
恶气出尽。我挂了电话。
我打算要睡个好觉,于是很奢侈地决定使用我的木桶。我的浴室不算小,因为一直向往电视剧里美人入浴的那种美景,所以头脑发热地效仿着买了一个大木桶,当然没侍弄几下我就烦了,洗个澡后还得清洗木桶,简直自讨罪受。还是淋浴蓬头来得爽快。
但今晚,我实在需要一场好的放松。
我甚至很矫情往木桶里洒了些干花。这些干花被我冻在冰箱里,差点都给忘了。
刚把自己泡在木桶里,我的手机就响了。我不肯动弹,可是打电话的人也还真耐心,断断续续地,愣是没个完。
能是谁?这么不依不饶的,除了蔡文良,还能是谁?
想着不理他,偏让他尝尝被晾的滋味,可是又担心这么晾着把他给晾凉了,甩手了之可怎么是好。纠结中还是不情不愿地起身,包张浴巾,出去接电话。
却是一个陌生号码。竟然打了8个。
如果是一个打错的,不至于把一个错误死咬着续犯8次吧。
到这时候我还仍然疑心是蔡文良,也许他故意弄个陌生的号码糊弄我。
因此我的口气并不好,近乎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那边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身边很是嘈杂,应该是在一个类似KTV的场所,她显然喝得有点多,咬字已经不太清楚,我听得很是费劲,“周,周宝儿!你好!来吧,过来我们喝两杯!我就在八0馆!”
我想不起我认识这么一个女人。我的闺蜜里只有夏欧才有三更半夜叫我去喝酒的资格。
我说,“你是谁?”
她咭咭地笑,“陈良要结婚了……”
啊。我明白过来。是陈良的前妻。
我有点怒火中烧,也就把旧饭炒炒就吃了,还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弄得世人皆知?抑或是平时好少得意事,终于碰上一件,非得找个人来炫耀一番?
我努力地维持着我的风度,“恭喜你了。”
她再度笑起来,“不不不,新娘不是我。”
啊。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嘴里模糊不清地唱起歌来。
我挂了电话,骂一句神经病。
我看了一会电视,试图在电视声响里睡着,但是翻来覆去地,那个女人呜咽的声音直在我耳边回荡。
妈的。我咒骂一声,下床穿鞋,套上外套。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兀自觉得怪异,此前妻去找彼前妻。
彼前妻果然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呜咆咽咽的。我在她对面坐下,她看了我一会,认出来了,“咦,周宝儿。”
看来还没完全失去神智。
我燃支烟,自己吸一口,然后再燃支,递给她。
她愣愣地看着我,“我不会吸烟。”
我示意她,“吸一口试试。”
她犹豫着接过去,我继续哄她,“吸一口就会觉得舒服很多。”我指指胸口,“不会那么痛。”
她吸一口,又吸一口,然后狂咳起来,咳着咳着,号啕大哭。
我冷冷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她停下来。她却像没完没了似地,使劲哭。
我霍地站起来,拖起她就走,她大半个人都倚在我身上,任我拖进了洗手间里。我毫不客气地把她的脑袋压在水龙头下,然后开水,冷水,狠狠地淋了她满头满脸。
她尖叫起来,使劲挣扎。
我松了手。扯一堆纸巾给她。问,“哭够了?”
她不作声,狼狈地擦拭着头发和脸。
我继续说,“如果是第一次,这么难过,我可以容忍,也会赠你同情,你想要多少我送多少。问题是,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抛弃你,你有什么好哭的?就那么一个烂人,是镶金边呢还是他有二十七寸?值得你来买醉?”
她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也看着她,“你比我年轻。有的是好男人在后头等你。”
教训完毕,我转身走。
走过吧台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蔡文良。他就坐在吧台前,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距我不到一米远。
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长长卷发。不用仔细端详也会觉得她美。不知蔡文良说了些什么,她伸出手,笑着摸了他的脸一把。
我顿时就相信了这世上有句俗话,“好心有好报。”因为我小小的善良感作祟,我来到了八0馆安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然后,老天便把这一幕真相当作回报赠送了我。
这才是他。
他的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我收回我的目光,燃支烟,努力镇定地往前走。
我得赶紧回家睡觉。
明天还要上班。
只有那份工作是真实可靠的。我的衣食住行皆倚赖它。
我很冷静地删掉两个人的电话号码。一个回头草。一个暧昧男。然后关掉手机,喝光三罐啤酒,摸上床去,闭上眼睛。
好了。这一段混乱的时光,该结束了。
我醒得很早,甚至有时间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
靳总比我更早。一见面就夸我,“哟,才多长日子没见,变漂亮了。”
我打蛇随棍上,“我的对象呢?大人说话可要算数哦。”
靳总摸摸鼻子笑,“哼。我今晚就帮你约他。”
我假装吃一惊,“不是这么快吧。原来早有对象,一直等我开口求上来了才肯拿出来啊。奸商。果然。”
靳总轻哼一声,“你还真说对了,今晚这事我给你办成了,你也得给我办件事。至于什么事嘛,我现在还没想好。你反正记着欠我一个人情。”
我说,“你要弄个烂人来我掐死你。”
靳总板起脸来,“你没法没天了啊。我是你老板。说话注意点!”
我说,“你要弄个烂人来我掐死你。”
靳总板起脸来,“你没法没天了啊。我是你老板。说话注意点!”
我憋着笑走开。
这男人就有这点好,肯跟女下属没皮没脸地开点暧昧玩笑。
刚在桌前坐定,小李叫,“周宝儿。”她怪异地看着我,“有人送花来!”
我也吃一惊。
我这一辈子就没收过花。
眼下一大簇的黄玫瑰就横在我桌上,弄得我心疼不已。我悄声问小李,“这一捧玫瑰值个多少钱?”
小李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宝儿姐,是心意问题。”
跟她一比,我真俗气。我只想到钱。真要送我,不如送我点实际的。哪怕一桶花生油也行。我讪讪地退开来。
小李却跟过来,“喂,宝儿姐,谁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向你道歉?”
我也纳闷。谁要向我道歉?
突然间我明白过来。
呵。这种事,除了蔡文良,谁还干得出来。这么说,昨晚他是看见我了。想了一夜决定要向我表示歉意?什么样的歉意?
正好清洁工来收垃圾,我便把花统统塞到垃圾筒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喃喃说,“太可惜了。”
我也很遗憾,“太可惜了,不能当饭吃。”
中午十二点,便当来了。橙色底的透明保鲜盒,里边的饭菜搭配得煞是好看。
我把它吃了个精光。
下午,来了一个水果篮。
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觉得了诧异,连靳总也惊动了,他狐疑地打量我,“今晚还要不要去吃饭。”
我偷偷附在他耳边说,“其实这只是分手礼物。”
这只老狐狸,应该猜出了大致的前因后果。我还不如实话实说。
傍晚时分,我自窗口看到了蔡文良的车,很笃定地停在了楼下。我甚至想像得出来,他安然地坐在驾驶座上,颇带点洋洋自得地吸着烟。
这些糖衣炮弹,一定把周宁儿轰晕了吧。
只是他真的忘了。我已经三十岁。不是十八岁。十八岁对糖衣炮弹尚无免疫力,可三十岁,就只热衷于坦荡实在的人民币。他应该直甩我一张支票,要不然就一张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可能他又犹豫地觉得,我还不值得。
我直接和靳总乘电梯直抵地下停车场。
靳总说,“这个男人,真的不错。宝儿,说实话,我是真心看好你,才介绍你们认识。”
这句话他说得倒很真诚,我顿时也正经起来,“好,我明白。”
车子一路疾驰,前行的路很是熟悉,最后竟然在云顶餐厅前停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笑道,“太破费了吧。”
靳总说,“他这个人,认为这是一种礼貌。”
我轻轻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了云顶餐厅萤光闪闪的玻璃壁面上。呵。这地方。我虽然很少来,不,应该就是那仅有的一次,还挨了一个女人的耳光。
也正是在这里,拉开了我和蔡文良之间的序幕。
我最最狼狈的模样,尽落在他眼底。他以一个救赎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赐我一张纸巾,让我无地自容。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丧失了与他平肩站立的资本。
我暗叹一声。看。我还是想起他。
我们想念的,除了我们爱的,就只有我们恨的。其它的,都不过是过往路人,各自生死无关。
泊好车,靳总带着我一路前行,我暗自庆幸,今天的打扮尚不丢人,起码走在这厚厚地毯上并没有滋生自卑感。
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看到我们就站起身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年纪不轻,却也不老,算不得好看,但眉目周正,穿着浅棕休闲西服,里边套一件圆领横条休闲毛衫,微笑恰到好处,整个人的风度便出来了。
我很满意。一度我操心着靳总会给我介绍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手戴闪闪金表,一笑起来脸上的肥肉可以夹死苍蝇,牙齿间的烟垢若隐若现。
男人礼貌地帮我拉开椅子,“一定是周宝儿了。”
我下意识地就认为他并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对性感的小吊带女郎们也不感兴趣。我立刻松下心来,庆幸自己不是以上两项的其中一员。
他点了牛排,问我,“要几成熟?”
我反问,“几成熟最好吃?”
他便笑起来。
我并不想掩饰,我一年到头吃不到两次西餐,我的生活最多也就是表面上看着光鲜,实际上最朴实无趣的那种。偶尔去K点歌,泡点吧,已经是极致。哪有别的余力和余钱来玩弄高档西餐厅?
他主动自我介绍,“我是沈嘉榛。”
啊,名如其人。舒服而不张扬。我侧头批评靳总,“太不尽责了,也不介绍一下。要让人家自己来。”
靳总轻咳一声,滑头地说,“他喜欢凡事自己来。”
沈嘉榛主动给我叫一客冰淇淋。
靳总先发笑,“喂,你用不用这么体贴啊。周宝儿爱的是真金白银,一客冰淇淋打动不了她。”
我也笑着附和,“靳总真的太了解我了。可就是有一点他总也假装不明白,我想加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愣是装做无知懵懂。”
大家都笑起来。
我诚然喜欢真金白银,可是,一客冰淇淋真的也打动了我。这么一个小小举动,让我的心在刹那间温柔起来。它让我想起了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从前,我喜欢的第一个男孩,他第一次给我买冰淇淋,我舍不得吃,到最后它化了,我还心疼得要死。
这餐饭吃得还是挺快乐。除了我的手机不停地响。
是短信。一条接着一条。
我知道是蔡文良那厮。他今天空放了一整天的糖衣炮弹,竟然没等来我的缴械投降,实在心有不甘吧。
突然靳总轻轻踢了我一下,我顿时回过神来,抬起头来问,“什么?”
靳总恨恨地瞪着我,“你又魂游太虚啊。”转头对沈嘉榛说,“这女人就是这样,大把年纪了,还这模样。所以一直没有第二春。”
沈嘉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体贴地说,“宝儿脸色不太好,可能累了。这样吧,吃好了我送你回去。”
这么知情识趣。
我在心里再给他加上一分。
我趁势站起身来,“好了。我吃好了。”
沈嘉榛也站了起来,“那么靳总,我们就先走了。”
我们一块离开了云项。
手机响,是靳总。他低声嘱咐我,“沈同志真的不错。三十九岁。比你大九岁,正好。知冷知热。可以容许你偶尔发点花痴,耍点小脾气。有过一场婚史,没孩子。和你一样。看,果然有缘分。宝儿,我看出来,他对你印象不错,你要抓紧机会啊。”
这上司未免也太关心下属了。我唔唔两声,挂断电话。看一眼沈嘉榛,笑,“靳总好像对你很关心。”
他笑,“我和他姐离婚,一直是他心头恨事。”
啊。
我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但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车子驶到小区门口,我执意下车。
沈嘉榛也不多说,道了再见就摇上车窗。
我一直走回家去,打开家门,赫然发现蔡文良好端端地坐在我家沙发上,很专注地看着电视。
像他才是主人,我是蓦然闯入的客人。
我不客气地伸脚踢他,“喂,把我家的钥匙还我!”
他看也不看我,“不。”
我恼羞成怒,抬高了声音,“喂!”
他懒洋洋地看我一眼,“干嘛?”
我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很自然地答我,“男女关系。”
我冷笑一声,“你和多少女人保持着男女关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我跟你说,蔡文良,我讨厌玩这种游戏。没劲透了。”
他看着我,皱起眉头,“我也不喜欢。”
我愈发暴怒,抓起桌上书本冲他一股脑砸过去,“滚!”没什么可扔的了,又抢过沙发上的抱枕扔过去。
他站起来,抱住我。
我使劲挣扎,他纹丝不动,任我拳打脚踢。我不解恨,张口就咬他的手,他显然吃痛,却没缩回手去。
我折腾得累了,松了口,一瞥眼间,他手背上清晰地印着一个齿印。
他说,“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我张口就骂,“你有病啊。”
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是啊。我是有病。病入膏肓了,你到现在才发现?”他把头埋到我颈间,叹息一声,“我们能不能彼此坦白一点?你假如生我的气,就直接骂我一顿行不行?甩手走人不像是周宝儿的风格。最起码,你可以问我要个理由。”
我推开他,不客气地说,“是你,应该主动给我一个解释。”
他看着我半晌,笑了,“好了好了。我认输。那个女孩,只是我表妹。货真价实的表妹。”他叹息,“你不信任我。”
是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并不能彼此信任。我们即便有感情,却脆弱得经不起雨打风吹。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恨不得早早掉身逃跑。
他轻轻亲吻我的头发,“别怀疑我。宝儿。”
我放松下来,靠着他,喃喃问,“你爱我吗?”
他说,“爱。”
呵。这一番对话我臆想过多次,但没想到真正发生,却是如此平淡。
我仰起脸看他,“为什么?”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他微微沉吟,像陷入回忆,“第一次见你,你蹲在豪华的酒店大厅里恸哭。我看了你好久。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上去拥抱你一下。也许吧,从那时候起。”
他的唇蜿蜒而下,捕捉到我的,“我也犹豫许久,才确定我自己的心意。我爱你。宝儿。我说过了没有?可能没有,但是,我确实爱你。”
我试图自嘲一下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听到男人说爱。男人嘴上说的爱,哪里就能真正算数。
但是我的眼眶湿了。
如果是刀山。如果是火海。如果是炼狱。我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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