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未竟-人生里不可抗拒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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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憎恨自己。我总盼望着我的天真终会有人怜悯体恤。我总不肯死心。以为遇人不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哪里肯真正确信,一切早有天定。

    记忆里,那是一段最为温暖最为美的时光。

    蔡文良每天都会到公司楼下接我,给我的感觉就是,他几乎什么都不管了,他的公司,他的亲人,他眼里只有我。

    每次自窗口看到他的车安静地停在楼下,我的心就涨满了喜悦之情。

    沈嘉榛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很有分寸地约我喝茶,我对这个人无端端地有些拂不下脸,总是礼貌地“约了朋友”为理由拒绝了,我想他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婉拒之意。再说,蔡文良的车嚣张地停在楼下,靳总又不是瞎子。碍于两家公司尚有业务往来,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常态,像从来没有试图为我牵过红线。

    不不不,应该说,他现在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公司职员。非常正经。非常地公事公办。无论是说话,还是神态,从前曾有过的那种小亲密感和友好,都消失了。

    下了班,我就跟在蔡文良身后,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很大声地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农贸市场的傍晚,常常既嘈杂又污水横流,我眼睁睁地看着蔡文良的名牌鞋毫不犹豫地踏过那些污水烂菜,心头着实心痛。

    我建议去超市,但是蔡文良板着脸教育我,“过日子要有过日子的模样。知不知道市场里的菜既比超市里的新鲜,价格更是便宜好几成。”

    我瞪着他,简直啼笑皆非,“你不是很有钱吗?”

    有钱人蔡文良对我的质问充耳不闻。他孜孜不倦地折磨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非要她再便宜他一块钱。大妈被纠缠不过,丢过来一块钱,横他一眼。

    他喜笑颜开。

    吝啬鬼蔡文良,买起鲜花来却是大手大脚,家里到处是鲜花,绝对是一天一换。我才心疼呢。建议他把鲜花折价成现金,每天直接打进我的户头。

    他很不客气地回我以几个爆栗。

    他又自作主张买回来一张床。献宝似地把单子给我看,12888。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他振振有辞,“这是为了使在床上的时光变得更为美妙。”

    他并没有要求我住到他家里。他的样子好像也并不喜欢回家。我不是不纳罕的,他和姐姐的感情不错,却像是不太愿意见到她。他在我面前,绝口不提他们。

    他很乐意下厨。笨手笨脚的。

    买了许多烹调书。看得非常认真。

    晚上我们到小区里散步,手牵着手。

    碰到面熟的邻居,他们比我更兴奋,“呀,你老公回来了啊。”

    我笑着不说话。

    他倒乖乖地,一一朝人家微笑晗首,“你好。”

    我被他的表现所盅惑,忍不住天真地问他,“我们会这样一直到老吗?”

    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吻我手背,“会的。”

    天空黝黑,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只有风。轻微地,掠过耳际,掠过小区里低矮的绿植,发出轻咧的声响。

    有点像梦。

    陈良结婚前,我还是跟他见了个面。

    是夏欧请我吃饭。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此时突然接到她电话,我的心顿时软下来。

    当然,即便是朋友,面子也需要相互着给。

    我去了才发现陈良也在。

    心里顿时不高兴,但好歹忍着。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当众不给夏欧脸,要不然这友情可算真正玩完了。

    坐下来才知道,是夏欧要请陈良吃饭,陈良委婉地表示,希望能叫上我。

    我们仨正喝茶,来了一个男人。

    夏欧一看到他,脸上就发起光来。

    她扬手叫他,“江恙,这里。”

    男人也就一般姿色。

    夏欧为我们介绍,“我朋友,周宝儿。我朋友,江恙。”

    不用介绍我就知道,这男人就是那个江恙。

    想起他骗了她那么多钱,我心里硬是憎恨夏欧起来,这人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贱。

    我轻哼一声,假装喝茶,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

    他倒不介意,自己坐下来寒暄,“良哥,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夏欧踩踩我的脚,凑过来低声说,“我的钱他都还我了。”

    哦。我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菜还没上来,两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聊着房产和股票。我这才从夏欧嘴里听说,江恙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为了让夏欧别再来关心他,别再来找他,遂狠下心来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不停地问她要钱,对她要求这样要求那样。后来进了陈良的公司,为陈良所重用,生活蓦然有了起色,心中有愧,把钱尽数还给夏欧,还许下诺言,一定好好做出个样子来。

    我冷冷地问,“是不是还向你承诺,一定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

    夏欧脸红了一下,抿口咖啡,避而不答。

    我继续冷冷地给她刺上一针,“别忘了,你可是有夫之妇。”

    她答我,“我已经向他提出离婚。”

    我失声惊叫,“你疯了啊。”

    两个谈兴正浓的男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嘴,看住我。我又急又气。没离过婚的人提起离婚二字,永远轻巧又潇洒,不是自己亲自品尝过,哪里知道那酒的滋味究竟如何。

    一眼看到陈良,我新仇旧恨全冒出来,指着他就骂,“你说你,你算什么男人。结婚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离。好玩是吧?你说,这辈子还打算结几次?到时要不要我这个发妻统一把大家组织一下,一齐恭贺你?”

    夏欧急得脸都变了,扯我,“宝儿!”

    陈良脸色苍白。

    我甩手就走。

    大概是太激动了,连手机响了好几声也没听到。最后接起手机来,里边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轻轻呜咽着,半晌不说话。

    我惊疑不已,周宝儿的生活一向只与男人纠缠不清,从几何时,突然间就涌来这许多女人,顺势横生无穷无尽的枝节。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谁啊?”

    那头一直在哭,良久才说,“向程他,走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身边有人迅速地扶住了我。

    我努力地侧过头看,是陈良。

    我刚刚才愤怒地痛骂过他,可是此刻,我只想靠在他肩头狠狠痛哭一场。

    我用力地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到他肉里,喃喃说,“吴向程,死了。他死了。”

    陈良显然也吃了一惊,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肩,不无苦涩地说,“你看,宝儿,人生便是这么无常。”

    我努力平静下来,站直身子,退开一步,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所以,我需要再结一次婚。”

    我皱着眉,努力揣测着他的意思。

    灰蒙蒙的夜色中,他的表情平静,眼神却无比悲伤。

    “你可以憎恨我,辱骂我。但是宝儿,请别怀疑我。我说过的话,真正发自肺腑。我只是,无能为力。”他倒先转身走。

    我呆呆站着。

    是吗?难道无能为力不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吗?

    我很快地否决了自己。不不不。这世上,最难推翻的,偏偏就是无能为力这理由。它坚不可摧。让人崩溃,却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去见了吴向程最后一面。

    不。不对。应该说,我只看到了那具装着他身体的棺木。

    我主动联系了陈良,我们一块前去。

    我实在需要一个支撑,万一我站立不稳,他可以扶我一把。不是因为我对吴向程感情深厚,而是因为死亡。死亡第一次以如此真实的姿态,直逼我的生活,让我几欲不能呼吸。

    人很多,据说是吴向程的老宅,一幢两层的旧楼,位于市郊,一切按老式规矩来办,一群请来的魔公,念着经,围着棺木转,不时燃放一阵鞭炮。

    自有人来招呼我们坐,送上茶水和瓜子。

    许多人在打牌,主人家一早准备了桌子和麻将纸牌,这种时候,人越多越热闹就越有面子。

    我觉得悲哀,这一生,原来就为了这一刻的面子罢了。

    我看到了吴向程的妻子,她脸色平静,坐在一干头戴白布的人群里,倒显得并无悲伤。

    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我想起来的,全是他的好。他或许一开始迷恋的不过是我沾满青春气息的身体,但我总坚信,他最后一定爱上了我。正如他所说,我是他沾惹的第一株花草。

    我的目光落在一个黑衣女人身上。她一头长发,微低着头,整个面孔被遮去大半,仔细看可以发觉,她双肩在微微颤动,像在恸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没法离开她。

    这时候,两个孩子,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牵着一个约两岁的小男孩,一齐拥到了吴向程的身边,女人伸手抱住小男孩,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亲。小男孩撒娇地搂着她脖子,一脸天真未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突然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我想起了那个,我和吴向程的孩子。有那么一刹那,我差点怀疑起来,我和吴向程的孩子根本没有死,是他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绝我的念想,而把孩子拿给了妻子抚养。

    念头一起,便怎么也坐不住,我想要走上前去,陈良拉住了我,“你干嘛?”

    我说,“我过去和她说几句话?”

    陈良说,“说什么?共同缅怀你们都曾拥有过的一个男人?”他说得这么刻薄,像一盆冷水,大冬天地直从头顶泼下来。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毫不退缩地也看着我。那副表情像在嫌弃我,总是那么幼稚和天真。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黑衣女人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了吴向程的妻子身边,像是交谈了,又像是没有。然后,她蹲下身来,双手伸向了那个小男孩,目光期盼。

    小男孩显然有点怕生,不想让她抱,但是妈妈推了他一下,他便乖乖地对黑衣女人笑了笑,让黑衣女人抱住了自己。

    黑衣女人紧紧地搂着他,泪如泉涌。

    我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剜出,再恨恨踏上几脚。我身子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

    这个黑衣女人,才是小男孩真正的母亲吧。看那情形,吴向程的妻子也并不是完全不知情。

    我好傻。

    原来吴向程,还有一个她。也许一开始,他就想找一个可以为他生孩子的女人。我曾经给了他无限希望,命运却不肯轻易眷顾他,孩子没了,他转而另起炉灶。

    我突然觉得可笑。我还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即便不够深,却也足够对抗世人的冷嘲热讽。却原来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自以为是。

    陈良拉扯我一下,轻声说,“走吧。”

    我默默地跟随着他离开。

    我们站在十安路口道别,他凝视着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答他,“谁知道呢。将来,谁也说不准,谁也看不见。”

    他笑了笑,“再见宝儿。”

    他上前轻轻拥抱了我一下,“我真的很遗憾。但是,再见宝儿。”

    他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这个男人,突然间我便完全原谅了他。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虽然在蔡文良面前极力掩饰着,他仍然感觉到了。他对我提议说,“我们去旅游好不好?”他很向往的模样,“去海边吧。我喜欢大海。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海边。我们去那儿隐居吧。厌烦了再回来。”

    我骇笑,答,“不好。”

    我又不像他,仗着足够的金钱为所欲为。我还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敢拿自己的工作来开玩笑。我已经年老色衰,要找一个还过得去的工作并不容易。

    再说,我还要去参加许真的婚礼。我真正好奇,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为了她的婚礼,我特意买了一套甜美妆头。我在镜子前试了N次,镜子里的女人在粉色和蕾丝的衬托下,显得很是美貌。

    我很忐忑地问蔡文良,“我这样子好看不好看?”

    他眯缝着眼睛看我,“其实你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最好看。”

    我扑过去掐他。他被掐得狂咳起来。

    我有点向往地说,“我做梦都想有一场婚礼。要穿婚纱的那种。”

    他讶异地看着我,“你没有吗?”

    我懊丧着不答。

    我和陈良的婚礼,实在简朴。因为没经验,又因为双方家里对这桩婚事都不太满意,结果就草草在一家饭店里摆了几桌了事。饭店窄小,地板濡湿,我记忆深刻,有几次我差点被滑倒。那么狼狈,却是幸福的。幸福得觉得一切尽掌握在手中,不介意贫穷,不介意窘迫,不介意别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当然,也不介意母亲的悲伤,以及,他母亲的责难。

    连糖果都是挑着最便宜的买。陈良并不觉得抱歉,婚姻已经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最盛大的礼物。我为此应该一辈子都对他怀有感激之心。

    蔡文良追问,“你结婚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对答如流,“挑花了眼。”

    我们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谈下去。我的脸皮实在不够厚,不敢诘问他是否能让我梦想成真。他真正没这义务。我怕自讨没趣。

    他亲自送我去酒店。

    酒店并不奢华,远远地我就看到了新娘。

    天气不好,正值黄昏,下着小雨,可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异常美,脚边纷乱地丢着细碎的玫瑰花瓣。

    她看到了我,高兴地扬起手来,“嗨,周宝儿!”

    那种欣喜不是装出来的,我不禁觉得惭愧,我差点想找个借口不来参加这场婚礼。

    她喜盈盈地握住我的手,“谢谢你。”

    我后来才知道,所有的女同学里,只有我一个人来到了婚礼现场,其它同学奉上的不过是一纸红包。礼不轻,情义却薄。她的人缘,真的很差。

    婚礼很热闹,酒席也很丰盛,新郎却是惊人的普通。我听到宾客们在悄声议论,不过是一个小小修理厂的老板,就算有点小钱,但绝对不是那种可容老婆尽情挥霍的那种。长得慈眉善目的,不像是许真喜欢的类型。

    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惊异,我总以为她至少要嫁个富二代什么的。一说话就要故意扬起手来,炫耀指间的钻戒。我都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心理准备,突然间这一切准备都落了空,着实让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也许真的,千帆过尽,唯剩暗流。不惊不乍,那才是最后最好的归宿。

    我匆匆地像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就打算离开。突然有人迟疑地叫我,“周,宝儿?”

    我扭头一看,时尚美女一枚,模样有点熟悉。

    她侧着头打量我,“我是美美。”

    哪个美美?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妹妹。周美美。

    她说,“原来你是我表姐的同学啊。”

    我皱皱眉,“你的表姐怎么那么多?”

    周美美轻轻笑,“她是许纯的妹妹。”

    她漫不经心地说出许纯这两个字,像我和她都是这个许纯的熟人,既然碰到了,肯定要聊聊与她有关的轶事。

    我的心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我倒真没想到,许真原来是许纯的妹妹。这世界真他妈的小。

    我匆匆站起来,“我有事要先走了。”

    她没留我,但跟在我身后,走出了酒店大厅。然后她叫住了我,看也不看我,“我本来不想提醒你,但是,看在你终归是我姐姐的份上,我得告诉你,那个蔡文良,不适合你。”

    我真反感她的口气,像她明嘹一切,像她高高在上,像她要赐我一场超生。

    我说,“不关你的事。”

    她不理我,顾自说下去,“我表姐当年差点没死掉。好不容易才重新做人。我说了,你好歹是我姐。”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与许纯的那一面之缘。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已发现她眉目秀丽,身材窈窕,我虽然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自惭形秽,但也心知肚明,她胜过我许多。

    许真赶了出来,她换了套大红的旗袍,大冷的天,竟然裸露着双臂,幸好,肩上披一条貂毛披肩,让人多少感觉到一点暖意。

    她喝得有点多,脸颊绯红着,很突兀地上前来拥抱我,“只有你一个人肯来。始终只有你当我是朋友。谢谢。宝儿,非常感谢。”

    她竟然哭了。

    我僵直着身体不敢动。我哪有把她当朋友,我一直还怨恨着她,就是她,轻描淡写地就结束了我的初恋。

    可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不知是为我们流逝了的青春,还是为这人生里不可抗拒的诸多无奈。

    我打了个车回到家里,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我的头有点疼,我洗了个冗长的澡,越发头疼,顾不得吹干头发,就爬上床去睡。

    半夜里觉得热。连脸颊都觉得热得不行。我动了一下,有双手按住了我,蔡文良的声音挨近来,“你好像在发烧。”

    模糊中感觉有毛巾敷在了我额上,他好像把我抱在了怀里,喂我喝了一点水,还有药丸。

    还是热。

    到最后已经记不太清了,照道理应该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等我的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蔡文良就伏在床边,睡着了,手紧握着我的,我看着他漆黑的发,突然间非常想跟他说话。

    我把他推醒,他睁着惺忪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呀,你醒了。”他伸手来摸我额头,松了口气,“好了。没事了。昨晚差点吓死我。”

    我说,“文良,我们结婚吧。”

    他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你烧糊涂了啊。”

    他说。好像我说的是一句蠢话。

    我固执地看着他,“我是说真的,文良,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说过的。那么,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着我,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已然放晴,有几只小鸟跳在枝头上,吱吱啁啁地叫。

    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早。

    蔡文良轻咳一声,“我叫医生来。”

    他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冷下来。再冷下来。最后结成了冰。

    我并没有试图耍一点小性子。我很安静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要求回家。不过是一场感冒,一个人的一生,不知道要感冒多少场,实在无足挂齿。

    蔡文良拗不过我,只好载我回家。

    我告诉他,我想喝一点酒。我想去八0馆。

    他说,“你疯了啊。”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气馁下来,赌气地说,“好好好。反正身体也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他的。他只是暂时地享有了使用权罢了。

    我叫许多啤酒,很冷静地喝,完全没有醉意。蔡文良吸着烟,表情冷冷的。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可是他不打算阻止我。他害怕这种阻止会是一种变相的首肯。

    我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我还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爱我。但现在看来,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爱我,至少没有爱到肯给我一场婚姻的地步。

    是我天真。

    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憎恨自己。我总盼望着我的天真终会有人怜悯体恤。我总不肯死心。以为遇人不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哪里肯真正确信,一切早有天定。

    我跑到台上去跳了很长时间的舞,投入得几乎忘了一切。震耳的音乐声,尖利的欢呼声,我在这些声音里陶醉,伤口变浅了,疼痛变轻了。

    一直到午夜我们才离开。

    车子驶到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车。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需要一场婚姻。文良,你不能给我。所以,到这里吧。就到这里。”

    他很恼怒地看着我,“你没说过你想要的是婚姻!”

    我打开车门,很镇定地下车去,“我想要。”我说。“如果以前的我曾让你误以为我不想要,那是我的错,我也许只是在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婚姻并不重要。但现在我很确定,我想要的,仍然是一场婚姻。”

    他冷笑了,“那一纸婚书有什么用?它能保证爱情的永恒吗?你又不是没拥有过,结果呢?”

    我笑了笑,“纵然如此,仍然想要。”

    我礼貌地冲他挥挥手,“好了,再见。”

    我努力使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潇洒一点,相信深沉的夜色会成全我。

    事实上我刚进电梯就默默地流起泪来。我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一边不停地抹泪。它完全失了控,像高速路上失去制动的轿车。

    进了家门,我又独自喝了一点酒。今晚真正异常,我的神智太过清醒,怎么也不醉。真讨厌。

    手机就搁在桌子上,安静得像坏了。我还是不甘心,幻想着他终会打来电话,恳求我,开门。然后说,好吧,我们结婚。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色无边无际。

    我上床去睡觉。有点冷。没关系,我再多加一床被子就好。无非是寒冷,总有办法抵御。

    蔡文良的消失,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比我更遗憾,“宝儿,你的车又没来。”

    我皱着眉叹息,“怎么办?”

    大家了然一笑,散掉。

    这点本事总还有。把心痛当成一个玩笑。我又干脆利落地换了门锁。我如果稍有犹豫,万劫不复的那个,只能是我。

    靳总亲自召见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说,“你未免太关心我了。”

    他白我一眼,“我还真不想关心你。问题是,有人老是向我打听你。成人之美也是一种美德。”

    我撑住额头,真心叹息,“我都残花一朵,败柳一枝了。”

    靳总正色道,“做女人,永远不要轻贱自己。”

    他这么一说,我倒惊讶起来。我反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回车。另起一行。”

    我不置可否。

    晚上约了夏欧吃饭,她迟到了快半个小时,我一个人坐在茶餐厅里,百无聊赖,只好猛打她电话。

    她一来到就恨我,“谁像你,不用洗衣做饭。最大的消遣就是吃饭喝茶。”

    我眨眨眼睛,问她,“离婚了吗?”

    她坐下来叫奶茶,答我,“没有。”

    我瞥她一眼,“回心转意了?”

    她说,“他去广州了。”她像是很渴,一口气喝掉半杯奶茶,“陈良在广州弄了个办事处。把他派过去了。”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里有点迷茫,“他一走,突然间,那种膨湃的激情一下子就变平淡了。他工作很忙,一开始电话还是比较频繁,但渐渐地,就少了。电话接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甜言蜜语,从前也早就说腻了听腻了。”她轻轻叹息一声,“等等再说吧。”

    我说,“照我说算了吧。就跟老鬼好好过日子。别折腾了。”

    她说,“说吧,找我倾诉什么烦恼?”

    我说,“没有。”

    她点点头,“太可怜了。这把年纪了竟然连烦恼都没有。对了,你给个卡号我,我把那两万块打你卡上。”

    她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最近肚子总有点不舒服。”

    我又叫杯奶茶。

    手机响起来,是夏欧,我好笑,洗手间里打什么电话,刚接起来喂了一声,她声线微弱,“宝儿,快来!”

    我疾步冲到洗手间,她已经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我的心突突跳,赶紧出门招呼,“麻烦您,帮个忙。”

    等不及拨打120,直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夏欧被推进了急诊室,我这才想起来给老鬼打电话。

    老鬼来得比我想像的快,幸好夏欧并无大碍,医生说,她有点早孕流产先兆,得留院保胎——如果想要这个孩子的话。

    老鬼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一迭声说,“要要要。”

    夏欧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也喜不自胜,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等老鬼出门去办住院手续,我忍不住偷偷问,“这孩子是谁的?”

    夏欧答得倒坦然,“老鬼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不以为然。

    她白我一眼,说,“我和江恙没你想像的那么疯狂。上次大姨妈来之后,一直跟江恙没有单独相处过。”

    我松口气,“我也是为你好。”

    她轻叹一声,“我知道。”

    她后怕地看着我,“其实一听说我有了孩子,我第一反应就是,好险,好险这孩子是老鬼的。”

    我说,“这下还离婚不?”

    她轻轻抚摸肚子,“你说呢?”

    我们俩相视一笑。

    我暗地里只为她感到庆幸。我们都知道爱情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光芒燃尽了,剩下的仍然不过一片漆黑。

    老鬼匆匆跑进来,抓着夏欧的手,喜不自禁,“咱们有孩子了。咱们有孩子了。小欧,从此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夏欧撒起娇来,“从此后,不许对我大声嚷嚷,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不高兴,你得哄着……”

    老鬼频频点头,“好好好,听你的,你说怎么就怎么!”

    我抱着双臂站在他们身后,忍不住也默默地笑。从这一刻,这个女人算是修成正果了。从今往后,她会是个恪尽职守的妻子,以及母亲。那些风花雪月,谈笑起来,不过是上一季曾经盛开的花。

    我独自一人离开医院,时间还早,信步走进超市里闲逛。

    看中一个昂贵的布娃娃,几乎一米高大,手感很好。我毫不犹豫地把它自货架上拿下来。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既惊且喜地叫,“周宝儿?”

    回过头来,竟然是沈嘉榛。

    他执意要为我付钱。我推辞一番,还是由得他去了。

    他很高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他很耐心地陪着我,在超市里逛了又逛,买了一堆零食,一箱快餐面。

    他又坚持要送我回家。

    但并没有伺机提出来,明天,或者以后,吃饭或者喝茶。我为此深深感激。呵,谁肯送我一点余地,我就禁不住当他是好人。

    我抱着布娃娃睡觉。怀里多了一个东西,真的感觉温暖许多。我睡得还好。半夜里,听到有人重重捶门,我从梦里惊醒。

    我知道是他。

    我下床来,披件外套,踱到阳台的躺椅,缓缓躺下,然后,安静地燃支烟。

    他这招,玩过太多次,不奏效了。无论什么事情,经历多次,总不得自觉地便生出免疫力。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明明给不了我,他还偏偏妄想着,继续装傻,继续白白享用我的身体,我的感情。

    但是他没完没了。

    我听到邻居开门出来狂吼,“神经病啊,敲什么敲!”

    他狂吼回去,“老子爱敲,关你屁事!”

    邻居便偃旗息鼓了。

    他也安静下来。

    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再也睡不着,一直吸烟到天明。

    天亮了,我洗个澡,化一点妆,精神奕奕地出门去。

    刚打开门,有个蜷曲着的人影缓缓倒向门边。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希望尽量不要把他惊醒。然后,我抬起脚,越过他,走进电梯,像过去的每一天清晨,轻轻摁下数字1。

    一整天我喝咖啡度日,并不觉得疲惫。

    晚上下班,不想回家。

    独自去八0馆。喝光三大杯啤酒。漂亮的调酒小弟又出现了,我坐在吧台前一边看他调酒一边听他讲笑话。

    故事是这样的,信徒对上帝说,“万能的上帝啊,一万年对您来说是多长呢?”

    上帝:“我眨一下眼的功夫。”

    信徒:“那么10亿元钱呢?”

    上帝:“不过是我的一根头发而已。”

    信徒:“哦,慈悲的上帝啊,那就请您给我一根头发吧。”

    上帝:“没问题,等我眨一下眼之后给你。”

    我笑得肚子疼,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一闪闪地发着光,警告我,“姐姐,请注意,我也是个男人。”

    我好笑。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还真想尝试一下,随随便便地处置一下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有畅快的感觉。可是,我实在太不争气,我的手指抚过调酒小弟的面孔时,我想起的是蔡文良紧抿的唇,似笑非笑的样子。

    熬到深夜,还是回了家。

    他就坐在我家门口,抱着双膝,冷冷地看着我。

    我斜睨着他,“当心,我会报警。是不是没看过女人翻脸?唔,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女人翻起脸来,比男人更狠。”

    我的手机响起来,来自母亲。

    我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我的母亲,从来就很少打我电话,这么深更半夜的,她干嘛找我?

    我接起电话来,那头却是父亲,“宝儿,你妈她突然晕倒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没等他说完,我直接关了手机,冲进电梯。蔡文良动作比我更敏捷,抢在我前头,摁下关门键。

    我不想跟他吵架,我心里乱成一团糟。

    下了楼,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等我一下,我去开车来。”大约怕我不等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事情紧急,别跟我玩骨气这种没意义的事。”

    他还真了解我。知道我想跟他撇清一切。

    我冷静下来,知道这时候没有他的帮助,万万没法回到小城去。

    他很快把车子开过来,我一上车,就瞌上了眼睛,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睡得着,但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梦到了母亲。

    她坐在画架前发呆的样子,坐在小杂货店里微微笑的样子,坐在沙上发对着电视睡着了的样子……

    我的心疼得厉害,因为怨怼她对我从来的冷淡,我也从来没能好好对待过她。

    车子一停下来,我立刻就醒了。

    这才惊觉,蔡文良的外套罩在了我身上。

    我打开车门,发现蔡文良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我不由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说,“我们在病房。你妈刚醒。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没事了,你快睡吧。你妈一个劲地怪我,又不是什么大事,还非得给你打电话。”

    我说,“我马上到。”

    几分钟后,我看到了母亲。她躺在病床上,那副瘦弱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来了第一次去医院探望吴向程的情景来。我狠狠地甩甩头,努力把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丢出脑海。

    我坐下来,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手很瘦,皱巴巴的,青筋毕露,我有点心酸,手最能出卖女人的年纪。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手总是圆润光滑的,虽然从不曾养尊处优,但看上去还算养眼。

    她很努力地冲我笑了一下,疲倦地说,“真的没什么事。跑来干什么。这么晚了,不安全。”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上,突然发现,这个女人,我其实非常非常爱她,我不能失去她。我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父亲说,“医生说,老年人,最怕突然晕倒,一般是中风的前兆。”

    我的心悬起来,“以后可要多注意点儿。”

    父亲说,“别担心,有我呢。”

    心里的感觉很是奇异,觉得这个父亲总算派上了用场。

    母亲冲蔡文良笑笑,转而问我,“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愣了愣,迅速答道,“快了。”

    母亲像是松了口气,笑起来,“那就好。”

    我替她掖掖被子,“快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我坐一会马上就得走,明天还要上班呢。”

    母亲说,“走吧走吧,这就走吧。让你爸送你出去。”

    我站起来,说,“送什么送。不用送。”

    蔡文良也跟着站起来,“阿姨你好好休息。”

    父亲执意要送我们下楼,车子临启动前,他叫住了我,神色间有点犹豫,“宝儿,要是觉得上班不开心,自己做点什么好了。爸这里有点钱……”

    他甚至不敢看我,大约怕我拒绝。

    我想了一下,爽快地答,“好!”

    他顿时喜上眉梢,“那你好好想想,随便爱干点什么都成。”他亲自为我关上车门。

    车子驶出好远我都还忍不住微笑着,蔡文良瞥我一眼,说,“你父亲其实很爱你。”

    我答他,“也许。”如果我愿意这么想,也许会快乐许多。

    他沉吟一会,说,“宝儿,我也爱你。”

    我看着他,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你也想给我钱?”

    他说,“多少都行。”

    我笑起来,“这么大方。”一颗心忍不住急速下坠,他还真现实,不能给我婚姻,但好歹能给我钱,我不应该要求更多。

    我安静地说,“我不需要。”

    我诚然爱钱,这是我从小就拥有的梦想。我想住带卫生间的大房子,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我喜欢的碎花布窗帘,我还想戴漂亮的发卡和头箍,买喜欢吃的臭豆腐,长大了我的梦想仍然是大房子,华衣锦裳,如果再加上豪华车,一切便足够完美了。

    可是我更想要的,是一个人的陪伴,一个人的真心。我知道金钱的好,它再好,也慰藉不了我的空虚寂寥。又或者,是因为碰到了蔡文良,我才突然变得恁地贪心起来,我从前不是很信奉师太说的,如果没有爱,那就有很多很多的钱,也行。

    蔡文良烦燥地狠狠一拍方向盘,“你到底想怎么样?”

    被他这么一拍,车子突然歪了一下,前方射过来一道强光,我眯起眼睛来,雾大,只看到那灯光飞一般逼近,我禁不住失声惊叫起来,蔡文良冷着脸,狠狠一打方向盘,车子直朝路旁的土坡冲去,我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巨大的冲力让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到玻璃窗上,我顿时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头疼,手臂也疼。脚也疼。我手腕上的银链子不见了。还有母亲送我的金镯子。我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心里突然扫过一种不详的预感。

    蔡文良就伏在我床边,已经睡着了。天蒙蒙亮,我记起来,刚刚过去的夜晚,我们应该是遭遇了一场并不严重的车祸。

    我动动身子,蔡文良顿时醒了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样,宝儿,没事吧。”

    我注意到一道清晰的伤痕从他的左额直划到右眼角,不禁笑道,“糟糕,破相了,怎么办?再想人见人爱,可就有点难了。”

    他脸上的表情软和下来,也微笑了,“你还笑得出来。不过幸好,咱们都只是皮外伤,只不过你比我伤得更重一点。”他握住我的手,低声道歉,“对不起,宝儿,对不起。”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蔡文良急忙扶了我一把,我这才看到,自己的右脚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我试着移动一下,可以移,但是一轻碰到地面,脚就钻心地疼。

    我倒吸口冷气,蔡文良急忙说,“别动别动。医生给拍过片了,就是外伤,没太大的问题,是不是很疼?”

    我抬起头来,轻声说,“我不想呆在医院里,我想回家。”

    蔡文良很为难,“那不行。”

    我坚持己见,“我只是皮外伤,无非换换药,打打针,不用住医院。”看他皱着眉头的模样,我有点恼怒,“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住医院!”

    蔡文良赶紧说,“好好好,我去跟医生说一下。”

    他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别乱动。”

    我重新躺好,环视了一下病房。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很整洁,很安静。

    我讨厌医院。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它让我浮想连翩。这些想像都与最终的死亡有关,让人不寒而栗。

    蔡文良像是去了许久,我几乎再度睡着,他才出现,他怜爱地摸摸我的头发,“好了,回家吧。”

    他拎起我的包,把我抱在怀里,出了病房,走出医院,叫辆车,嘱咐司机往我家开。

    车子终于抵达,他把我抱下车来。

    我从来最爱他这样的拥抱。温暖且安全。像全世界都可以置之不理。

    然而此刻,我意识到了,那只是我的一场臆想。他对我的好,让我完全丧失了警惕。所以,城池皆失。

    傍晚时分,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靳总和小李。

    我简直又惊又喜。大家也算共事多年,却从来不曾彼此登门造访。城市里就是这样,职场上再好的交情也仅限于在办公室里多嚼嚼舌。

    蔡文良去开门,靳总倒也波澜不惊,当然,我受伤的消息应该也是蔡文良向他作的通报。他面色如常,轻松地和蔡文良开着玩笑,“那点尾款什么时候打给我?”

    蔡文良答,“明天开支票你。”

    靳总笑,“那敢情好。”

    他走近来,径直招呼我,“没事吧。”

    我说,“没事。”

    小李走上来坐我身边,仔细端详我一阵,“嗯,灾事完结,应该好事临近。”

    蔡文良泰然自若地忙前忙后,我注意到靳总一直暗暗打量着他,趁他下楼去超市,便自嘲地发问,“对我的男朋友是否满意?”

    靳总轻哼一声,“我的意见从一而终。”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呀,你想想,他蔡文良真要找给结婚,何必要找你这个半老徐娘?外头有的是小女孩子等着他。你别老是这么天真。”

    我不服气,顶将道,“我也有我的好啊。”

    靳总不客气地回道,“是嘛,所以,他乐意跟你裹在一起嘛。”

    我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他这话算是戳中我的软肋了。我明明就是美味佳肴里的那把野菜,完全上不得桌面,偏偏硬是要把自己当作稀缺的奇珍异草,人家的喜欢不是因为新鲜,而是因为价值。

    小李推他一把,他毫不放松,“不信等着瞧,最后哭到死都没人同情。当然,如果你只是想弄点钱,那就没什么。这小子也不少那点儿。人也大方。关键是宝儿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人!”

    我的脸色越发苍白,小李急忙打圆场,“宝儿姐,我辞职了。”

    她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顿时惊讶起来,问道,“为什么?”

    靳总站起来,说,“我去下洗手间。”

    小李迟疑一下,我突然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你,你和靳总他?不会吧。啊?”

    小李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惊讶连连,叹道,“你想好了没有。”

    她拉住我的手,突然间娓娓诉起苦来,“你看,我都熬了这么多年,别说白马王子了,连白马都没见一匹。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身体不好,我挣那点钱,除了要养活我们俩,还得保证她的医疗费。非常之辛苦,你能明白吗?”

    我有什么不明白,当年的我未觉穷苦,只不过因为一场离婚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人家给我一个拥抱我就缴械投降了。

    我轻笑一声,“只不过你得提前做好准备,需得有一颗坚韧的心脏。经得起伤害,经得起折磨,经得起摔打。”

    她点点头,“我努力把它当成一份职业。”她静默一会,突然苦笑,“只有这样才觉得对自己有所交待。”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哪有资格去教育别人。我自己的路都走得跌宕不已。

    靳总从办公室出来,像是丝毫没看到我和小李窃窃不语的模样,提高声音道,“蔡总还没回来?有扑克吗?等蔡总回来我们玩几把。真金白银哈,不许耍赖!”

    蔡文良恰好开门进来,立刻响应,“等下让你把裤子都输掉。”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气氛还算得愉快的晚上。我们一直玩牌玩到十二点,靳总和小李才珊珊告辞。

    临睡前,蔡文良端来一盆热水,示意我把脚放到盆里。

    我不肯,说,“我怕痒。”

    他说,“洗个脚会睡得舒服一点。”

    他不由分说地拿过我的脚,右脚受了伤,所以只浅浅地碰在水面上,他小心翼翼地拿着毛巾,一次次地,温柔地抚过脚掌。

    我的鼻子酸了。

    又想哭了。

    我从来都不是爱哭的那种人。小时候因为偷偷动了母亲的画架被她责骂,罚站在墙角不许动,很饿,很饿,脚也发软,偏偏就不肯流泪。傍晚的时候总等不到母亲准时回家,自己煮快餐面,被锅子烫了手,然后失手打翻了锅子,汤汤水水泼了一身——仍然也没哭过。长大了,失恋,失婚,印象里也没有怎么哭过。

    或者石头记里说的是真的。你欠了那个人的泪,你得还他。

    蔡文良拿过毛巾来,仔细地帮我把脚抹干,说,“好了,呆会睡个好觉。”

    事实上我一晚上都没睡好,我暗自思忖着,该怎么向他开口。我是真的想要结婚,我不能故作潇洒。

    他就躺在我身边,神情安祥。

    我伸脚踢踢他,“蔡文良。”

    凭什么我睡不着,他倒睡得那么香?我简直要气愤起来,他凭什么跟我装傻?说什么我都得跟他说清楚,不谈婚姻,OK,到此结束。我周宝儿实在耗不起这精力和时间。

    他睁开眼睛,我仔细打量他,不不不,眼里并无一丝倦意,应该是一直也没有睡着。

    我看着他,“文良,你爱我吗?”

    他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轻叹一声,别过头去,“宝儿,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固执地坚持着,“我只要这个。你明明知道。”

    他霍地回过头来,苦恼地看着我,“宝儿!别逼我。我真的不行。不行!”

    我看着他。

    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吗?是否这世上的男人,都不过如此这般,爱只挂在嘴上说说了事?真要他们拿出一点行动,就得掂量着会不会伤筋动骨?

    我平静地说,“那么文良,我告诉你,我也不行。”我清清嗓子,试图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清晰明白,“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别再见面了。”

    他没有丝毫迟疑,下床,穿衣服,看上去和平时毫无两样。我真正心生崇敬,原来我与他相比,相差的岂只毫厘。

    我看着他走出房门,自我的角度,看得到他径直走向大门,然后在大门后停住了脚步,我的心很没骨气地颤动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后悔了,会得回过头来,与我相拥大哭,发誓与我永不分离。

    门被拉开的时间不过仅仅数秒,却像是所有的风都趁此机会呼啦啦地灌进屋子里来。空气突然变冷了,以至于我的手脚也倏地冰冷起来。

    再怎么冷,也及不上我的心。

    窗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一转眼,春天来了。

    我应该是睡了很长时间,做了非常多的繁乱无章的梦。我看到自己蹲在豪华酒店的墙角,呜呜痛哭。人来人往,衣着新鲜,表情倔傲,哪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偏偏他停下脚步,目光怜悯,甚至慈悲地递过来一张纸巾。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愿那一天我沉醉于酒吧,随随便便地碰上一个懂得说甜言蜜语的男人,两个人,喝点小酒,说点荦段子,然后顺水推舟地上床。

    那么,这一场痛苦终是可以避免了吧。

    我警告过自己,前方是陷阱,是火。我自以为受过的伤害让我长了一双慧眼,可是最后,最后我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我并非真正铸就一颗近似于铜墙铁壁的心。

    我听到门铃声,手机铃声,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是好累,我只勉强地翻了个身,继续昏睡。

    这一次我梦到了陈良。

    我看到自己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痛哭地求他,不要走。不。我不要离婚。

    我好像真的流泪了。

    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婚。我应该以死抗争。这世界多的是男盗女娼。一桩婚外恋算什么。我应该打落牙齿和血吞。

    手机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我终于睁开眼睛。

    有一瞬间,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天黑了,屋子里黑漆漆的。那种久违了的令人窒息的孤单和惧怕感,像一条蛇,不动声色地紧紧缠上身来。

    有人使劲捶门,“宝儿!周宝儿!”大约是着急,声音都变了。

    我努力着下床。

    这花了我许多时间。我用双手抬起我的右脚,把它放在地面上。门被捶得愈发地急了,我也有点急起来,结果立刻就摔了一跤。

    不算疼。

    但眼泪趁机流了出来。

    我默默地坐在地上哭了好一阵,然后咬咬牙,手扶着墙努力站了起来。

    一打开门,夏欧风一样地窜了进来,“你搞的什么鬼?车祸?伤的要不要紧?干嘛不给我打电话?”

    她身后站着老鬼,我不禁有点意外。除了他们俩结婚的那一天,我还真没见到他们俩在一块的情景过。

    夏欧感觉到了我的惊异,无奈且甜蜜地笑了笑,“这人,现在成跟屁虫了。生意也不想管了。就只担心他儿子。哼。”

    老鬼冲我礼貌地点点头,“身体没事吧。”

    我赶紧答,“没事没事。快坐。”扬声叫夏欧,“帮我倒茶来。”

    夏欧白我一眼,“得了,少客气点儿。我老公。又不是外人。”

    我真正疑惑。

    婚姻可以这样的吗?因为某一个契机,那些破裂的缝,悄悄地切合了。

    老鬼削个苹果,递给夏欧,夏欧瞪他一眼,示意他先拿给我,老鬼怔了怔,仿佛才醒悟似地,赶紧把苹果递给我,我不禁失笑,“得了得了。”

    笑得老鬼也羞赧起来。

    咦。这老男人。其实也差不到哪儿去啊。幸好夏欧的鬼迷心窍门结束得早。

    趁老鬼去厨房烧开水,我悄悄问,“江恙现在怎么样?”

    夏欧轻轻一笑,“听说交了女朋友。”想想又补充道,“会结婚的那一种。”

    我说,“就这样?就这么过去了?”

    夏欧轻叹一声,“都是这样。宝儿。你也知道。再怎么样的情与爱,到头来,都不过这样,烟飞灰灭。”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窗外不依不饶的雨滴声,厨房里哗哗水声。

    周美美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很努力学习下地行走。虽然脚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疼,但坚持着,也可以自己出门去打车,去医院,去买一点吃的东西。

    生活还是要继续。

    周美美的电话让我感到意外,她也有点不自然,说,“听说你妈身体不好,我想去看看,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我一下子就忘了她是我的大妈的女儿,我们应该一直生着嫌隙到老。我几乎是立刻就被感动了,她竟然知道要关心我母亲!

    我欣喜而遗憾,“我受了点伤,不太方便走动,去不了。”

    她在那头停顿一会,“你住在哪?”

    我如实报出了我的地址。

    半小时后,她摁响了我家门铃。

    一看到我的模样,她吃了一惊,赶紧来扶我,“你怎么搞的。”

    我小声说,“车祸,没什么大碍,别告诉爸妈。”

    这句爸妈让我自己和她都愣了一下。

    到底血浓于水。到此刻我才算是充分体会了这个成语的确切含意。无论我们再怎么不予承认,那也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挣扎。我们是姐妹,身体流着相同的血,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美美去厨房做饭,手脚利索。我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干。”

    她头也不回,“我小时候总是自己照顾自己。”

    我更惊讶,“怎么可能?”

    她轻笑一声,“不相信吧。父母亲长年冷战,家里冷冰冰的,哪有人管我。所以说,宝儿同学,我比你幸福不了多少。”

    我沉默下来。

    她说,“长大后自己也谈恋爱了,才懂得感情这回事,真正害人不浅。所以决定原谅他们。”

    我恻然。暗暗地生出几许愧疚。我只看到了我母亲的可怜可悲,怎么就没想到,那个因为我母亲的存在也陷入了可怜又可悲的境地的另一个女人和家庭呢。

    美美把汤盛好,我由衷地说,“谢谢。”

    她没好气,“快吃吧。”

    我们俩竟然絮絮叨叨地聊起天来。她是个导游,天南地北地跑。最大的理想是每座城市一场艳遇。

    我被汤呛得狂咳起来,“这么伟大的理想啊?”

    等到她要走,我竟然颇有几分依依不舍,她安慰我,“我明天去杭州,一回来就来看你。”

    她一走,屋子便安静下来。

    我看了很久的电视。

    半夜里,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全身发热又发冷,呕吐得直不起身来。

    等终于平静下来,我强撑着披件外套,出门去。

    头很疼,脚步虚浮。我给自己打着气,没关系,我可以的。

    一辆车子缓缓越过我,停下来,车窗摇下,露出蔡文良面无表情的脸,“你去哪?”

    我看着他,像是不认识。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下车来,一把把我抱起来,紧皱着眉头,低声斥道,“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一接触到他温暖的怀抱,我的心倏地就松懈下来,我微微咧了一下嘴角,放心地闭上眼睛。

    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精神好了很多,于是便有了力气对自己尽情予以自嘲,我难道是和医院结下不解之缘了吗?

    站在窗边的人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醒了。”

    我还真不想看到他。我觉得烦燥。像一道难题老也解不开,却又丢不掉。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没法吃下肚子里,又没法直接扔了。

    蔡文良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不客气地挣扎,试图把手抽回。他不依不饶,紧紧握住。稍臾,他说,“好吧。你赢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几乎是叹息着说,“你赢了。我们结婚。结婚吧。”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苦笑了,“比起像孤魂野鬼一般半夜在你楼下徘徊,我想通了,不如一块走进坟墓,要死一块死。”

    我被他逗笑了。他一直看着我,我一笑,他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来。

    他的话让我感觉我在进行一场逼婚,但欢喜像即将暴雨来临的时候,乌云层层翻涌着覆盖上来。我的心倏地跌落原地,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

    我喜欢三月。春天刚刚来临,春风和煦,处处新绿,天空格外明净。

    在这种季节结婚,当然最最美好。

    我想起我的第一场婚礼,是在寒冷的十二月,下着小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只穿了一件红衣服,头发是自己梳的,连妆都没化一个。简朴到寒酸的婚礼,一颗心却喜悦得像要跳出胸腔。如今想来,却不过一把辛酸泪。

    我很想拍套婚纱照,第一次婚姻留下来的遗憾,一直让我每每路过影楼,一看到美轮美奂的婚纱照,就挪不动双脚。但是觉得自己一个二婚女人,好像不宜太过张扬。蔡文良安慰我,“没关系,你反正是第一次嫁给我。”

    我恨他一眼。

    但终于还是抵不过心里的盼望,偷偷跑去打听好的影楼。几乎跑遍全城。忙碌的奔波中,我变得健康且强壮无比。夏欧第一个知道我要结婚,而且对方还是她一向并不看好的蔡文良,显得颇为忧心仲仲,她警告我,“以后他花天酒地怎么办?沉缅于女色怎么办?对你的新鲜感过了怎么办?”

    我很镇定地反驳她,“那么,你给我介绍一个完全没有这些可能性的好男人来试试?”

    她无言以对。

    你看。婚姻本来就是未知数。未来也是。男人也是。谁看到明天。总不能因为迟早要死掉而选择干脆不出生吧。

    我反正铁了心,喜滋滋地等待再做新嫁娘。

    我和蔡文良去逛珠宝店,他只看戒指,但我看中一条项链,他建议说,“那么都买下来好了。”

    我看一眼价格,又犹豫了。没有做惯有钱人,一下掏那么多钱买这戴戴挂挂的劳什子,还真让我肉疼。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只买戒指。

    夏欧知道了,狠批我一顿。“你傻啊,又不是花你的钱。”

    我不服气,“以后不都是我的钱嘛。”

    夏欧被我逗笑起来,“你还真可爱。真以为结婚了他的钱就是你的钱啊。算了。一个老天真,跟你计较个什么劲。”她眨着眼睛,“不管怎么说,二度婚事,总值得高兴。说说看,有啥感想?”

    感想就是我运气太好了。许是前三十年太衰了,老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存心要给我一点补偿。

    我给美美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沉默良久,许是犹豫来犹豫去,才说,“宝儿姐,我不好发表意见,因为对表姐的那场爱情结局一直记忆犹新,所以对蔡先生抱有偏见。”她停顿一下,“我表姐割腕自杀,差点死掉。他却人间蒸发,再也不露面。”

    我的心沉了一下。

    美美感觉到了,立刻又说,“当然,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又或者,他不够爱我表姐……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肯给你婚姻,总是爱你的一种表现。”

    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蔡文良说,“我们先去登记,然后具体的婚礼日子让你爸妈订,好不好?”

    我说,“你爸妈的意见呢?”

    他的表情冷淡下来,“不用管他们。”

    我说,“那怎么行。”

    他咬咬嘴唇,说,“他们有他们的孩子要关心。”

    我皱皱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揽过我,轻轻亲吻我的头发,“我十岁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几年后,我母亲嫁给了我现在这个父亲。他们在加拿大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明白了吗?”

    哦。难怪上次在他们家,他们之间,看上去,冷淡得不像一家人。

    我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脸,“可怜的小孩。”

    我们约好周五。

    出门前他说,“下午三点。我去公司接你好了。”

    我说,“不用。绕来绕去的,好麻烦。我们直接在民政局门口碰头就好。”

    他同意了。

    我刚抵达公司办公室,他的电话来了,“宝儿,下午三点,我去接你好不好。”

    我笑了,“不用啦。直接在那儿碰头就OK。”

    这个人,看来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轻松自然。

    中午我顾自去楼下咖啡厅里喝杯咖啡,碰上靳总,他端详我,“满面春风,有喜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我要结婚的事。等婚礼日期订下来再说也不迟。

    我笑说,“还以为你不乐意搭理我。”

    他在我对面坐下,轻哼一声,“什么话。不过多一个未遂的红娘身份而已。”

    我的手机又响,是蔡文良,他再次说,“宝儿,下午三点吧,我今天早上一直忙着开会,下午三点我过去接你好吗?”

    我真正好笑起来,“喂,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事儿都说了三遍啦!不是说我自己过去,到时见嘛。忙傻了啊。”

    他在电话那端怔了怔,疑惑地说,“是吗?”很快地就释然了,“可能真的忙傻了。”

    我笑着跟他说再见,挂了电话,靳总很煞风景地说,“所有的爱情,一开始都是甜蜜蜜的。”他不客气地审视着我,“蔡文良要结婚早就结婚了,何必要等到遇上你?宝儿你并不是什么好鸟。”

    这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我狠狠白他一眼。但不得不承认,他句句属实。句句刺痛我神经。许纯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前科。她与他尚不能共度余生,我凭什么?不再拥有青春的三十岁?并不好听的二婚身份?自己都觉得可笑。一向自诩聪慧现实的周宝儿,不是已经看淡这世间情事了吗?不是并不在乎一场婚姻了吗?怎么到头来,仍然要一场婚姻来证明爱情的存在,爱的多少?

    我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没放糖,咖啡很苦。

    我说,“下午我要请假。”终于还是忍不住,孩子一般欢喜起来,“我们下午去登记。”

    靳总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他说,“去吧。祝你好运。”

    他始终不太高兴。我也懒得理他。他看好沈嘉榛,那是他的事。我不能为讨他欢心而迁就他的喜好。这又不是请客吃饭。

    我提前了一点。两点半就到了民政局办公楼楼下。

    我抱着双臂站在大门前,一直凝望蔡文良将走来的方向。每一辆黑色车驶过,都让我的心一阵急跳。

    一直等到三点。他还没到。

    猜想他大概还忙着,于是发条短信过去,“我到了。”

    三点十分,他没来。三点二十,他没出现。三点半,他仍然没来。我终于按捺不住,打他电话。手机里只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我怔了一下。转而拨打他办公室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秘书小顾。因为工作关系,我们吃过几次饭,倒也不算得陌生。她一听是我,显得有点惊讶,“怎么,周小姐有急事找他?蔡总两小时前的飞机,到广州。”

    我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你说什么?”

    她多了几句嘴,“走的挺急的。什么交待都没有。”她建议我,“你要有急事,不如找周副总试试看。”

    她挂了电话。

    我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天灰了,阳光黯淡了。像梦一样。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样对我。

    我疯了似地打他电话,无法接通。不在服务区。

    我懵懂地站立着。到底怎么了?几小时之前,他还一再要求着要亲自去接我。

    站了许久吧。身边来往的行人渐渐稀少,民政大楼的大门缓缓关上。天黑了。

    我的高跟鞋是新买的。

    很矫情的。

    浅粉的。公主般的。

    和他一起去买的。他说,“穿上吧。穿上这双新鞋子,以后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路了。我想要让你,在这条路上,像公主一样幸福无忧。”

    言犹在耳。

    我的泪噼噼啪啪地掉下来。

    打死我也觉得一切像是一个玩笑。大家成年人,有什么他完全可以跟我说清楚,玩什么失踪?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一声交待都没有就消失了?

    我茫然地在街上走。总以为身后缓缓跟着一辆车,我一回头,蔡文良就会从车上走下来,微笑着叫我,“嗨,宝儿!”

    有车子疾驶过我身边,急促地摁着喇叭,我稍一凝神,这才发现我已走到了车道上。车上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不要命了啊。想死也找个好地儿去!”

    我避到路边,突然酸气上涌,顿时狂吐起来。

    好久才平静下来。冷风拂面,我颤抖着手指拿纸巾。

    最近身体好像虚弱许多,常常觉得不舒服。呵。周宝儿从小习惯自生自灭,倒也争气地甚少生病,更不用谈上医院了。

    或许真应了俗话说的,情能伤身。

    动什么也不能动感情。偏偏伤疤好了总忘了疼。

    我叫辆车直奔小区商业街。一心门诊二十四小时营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门诊,但小区人多,也不是人人都爱往大医院跑的,偶尔小疾,也就在这里望闻问切了。

    我一开口就要求打点滴。全身酸疼。无力。眩晕。

    四十多岁的女医生犀利地看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半晌才说,“你最好还是少打点儿针,尽量静养吧。不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太好。”

    我一怔,问道,“什么,什么孩子?”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孩子啊?你不知道?你有孩子了。看你这模样,不会错。等下用验孕试纸检检看呗。要不明天去医院再做个尿检。”

    我双耳嗡嗡直响,眼前顿时漆黑一团。

    我想起来,我的例假,已经推迟了二十多天。我的例假向来不准,这个月迟迟不来,我也当它不过是正常情形。和蔡文良在一起,有过几次忘形所以的时候,但也坚持在自以为是的所谓的安全期里。怎么竟然有了孩子?!

    女医生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进耳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给我拿两张试纸。”

    她见惯不怪,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小护士。小护士递过来一个小小塑料袋。“您拿好。”她礼貌地嘱咐着。

    我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走到家楼下,我忍不住抬头仰望。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灯光竟然亮着。

    我的心紧紧地揪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进电梯,忙不迭地开门。

    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不是蔡文良又是谁?

    我怒极反笑。

    够了够了。这个男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玩的就是失踪,突然出现。是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吗?还是这种近似于猫捉耗子的感觉让他充满征服感和胜利感?

    我们俩的目光在灯光下碰到一起。我努力着使自己平静,平静,再平静。

    他的神情很疲倦。声音有点沙哑,“抱歉宝儿。今天有点突发事件,我失言了。对不起。”

    我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你完全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他很坦白地说,“这件事,很突然,很重要,我被吓着了。”

    他脸色灰败,不像作假。

    我问,“什么事?”

    他撑住额头,“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们俩,隔得好远。这种感觉让我惶恐,我想问他,什么时候再去登记,可又觉得,这话,应该由他来说。他欠我的。

    他良久也不说话。终于还是我沉不住气,“我怀孕了。”

    他受惊似地跳了起来,“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笑。我这副模样,跟泼妇逼婚有什么区别?我的潇洒呢。我的那些不在乎呢。

    我转身去卫生间洗脸。顺便做了试纸验孕。结果和女医生说的并无二致。

    没有更惊讶。心里其实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蔡文良在外头叫,“宝儿,宝儿。”

    大约太久没见我出去,有点着急了。

    我走出来,轻轻抱住他。

    他也回抱着我。

    一切像是和从前没有不同。

    他下楼去超市买许多罐头,水果,快餐面,以及鸡蛋。很认真地呆在厨房里煮快餐面,回过头对我说,“以后煮快餐面好歹打一个鸡蛋,要不然就加一点肉罐头。”

    我笑,“好。”

    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把整碗面吃光。

    然后,他轻声说,“对不起,宝儿。对不起。”

    我无声地笑了笑,想说没关系。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只听得他继续说,“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不能和你结婚。对不起宝儿。我们不能结婚了。”

    我霍地盯住了他。

    他的目光躲闪着我的,“对不起,宝儿。”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平静地,自钱夹里取出一张卡,低声说,“里边有五十万。你留着,总有用得上的时候。那套房子,你去过的那里,我已把它转入你名下。宝儿,对不起,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全部了。”

    他疯了。我想。

    他站起身来走。

    我狂叫一声,“蔡文良!”

    我把能抓到的东西全朝他砸去。他分明吃痛,却头也不回。走到门边,他停顿了一下。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会得回过头来,重新把我搂在怀里,促狭地冲我眨眨眼,告诉我,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

    但他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盒子,搁在门边的鞋架上。然后,拉开门,离开。

    整整一星期,我没有去上班。给靳总发了封邮件,打算辞掉工作。他没回复我。我也不在乎了。我顾不上在乎了。

    夏欧。又是夏欧第一个来看我。

    她说,“我就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是我不值得?

    她松口气,“幸好这次有房有钱。不至于太亏本。”她故作轻松地看我一眼。

    我也努力地报以她一笑。

    她缓缓走到我身边,轻轻拥住我的肩膀。

    我对我自己说,不,不哭。坚决不哭。哪怕是哭瞎了眼,他也不会回来。我不要白费力气。他给了我钱,比吴向程大方许多,再加上一套市值上千万的房子。看,周宝儿,你赚大了。如果仅凭一己之力,我一辈子也不可以赚得到这么多。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人生,了无乐趣?

    夏欧仔细地端详着我的手指,“看这手指,圆润的,肯定必有后福,别担心。”说到后来,她倒先哽咽了。

    我笑起来,“你这是干嘛。刚不才说我赚到了?话说,你家宝宝可真幸运,一生出来就有个有钱的干妈。”

    她也笑,附和着我,“那是。”

    她要陪我看电视,我好说歹说终于把她赶走。我害怕别人的同情,那会让我更可怜自己。

    夏欧走了,屋子安静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看得困了就直接睡着。醒了又继续看。

    傍晚,美美回来了。甚至记得给我带小礼物,一条浅紫丝巾。她说,“丝巾会让女人更美。”

    我苦笑,再美又有何用。

    短短几天,天堂地狱的变故。她只略表吃惊,但仅只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有人将枕边人碎尸沉河。”

    我明白她的好意。

    此刻我十分庆幸,我竟然有一个妹妹。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毫无怨言地忙前忙后,为我做饭,帮我洗衣服,读报纸给我听,试图和我讨论一下电视里正在热播的电视剧。

    我保持着微笑。

    心在流血。一刻不停地。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言情小说,作者情意切切地写道: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当时只笑人家恁矫情,现在才知道,人家说的是实情。

    美美叹息,“看你这模样,都不敢恋爱。”

    我说,“哪有那么严重。”

    她犀利地扫我一眼,“咱们身上流着同一种血,你不用瞒我。”

    她抬起头,张望天花板,“我的恋爱都很简单。吃吃喝喝,偶尔发点火,吵点架。不曲折,也不动人。分手了就分手了,也没觉得太伤心。”

    我说,“你运气好。”

    美美向往地说,“但是我想要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白她一眼,“这理想不好。重新树立一个。”

    爱情为什么会刻骨铭心,那是因为它让人痛。痛至五脏肺腑都翻绞起来。痛得午夜不能入睡。痛得不想继续呼吸。

    晚上美美陪我去散步,我的手机响了。

    竟然是陈良。虽然删掉了“回头草”,但他的号码仍然是记得的。

    我有点惊异,我还以为这个人完全地淡出我的生活了。

    他说,“宝儿,我今天结婚了。”

    我说,“啊,恭喜你。”是真心地觉得抱歉,“都没礼物送你。”

    他说,“真要赏我耳光吗?”

    我笑,不语。

    他轻轻叹息,“我觉得,这人生,真没意思。”

    我提醒他,“你的生活已经够精彩。”

    我哪有心思听他的感叹。一切都咎由自取。他也好,我也好。我们每一个人,无非如此。

    他沉默一会,“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加拿大。”

    原来是一场告别。告别之余,顺便感伤缅怀一下。

    我也有点怅然。从前说的再多不再见面,总也知道这个人,他还在这个城市,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说不定某一天的某一刻,会在街角偶遇。

    可从此后,真正的天各一方了。那些共同拥有的快乐和悲伤,渐渐雨打风吹去,直至有一天,再记不起彼此的姓和名。

    我微笑起来,“那也只能说一声,再见珍重了。”

    陈良也笑了,“再见还是朋友吗?”

    我说,“当然。”

    挂断电话,美美奇怪地看我一眼,“怎么能做朋友的?”

    我回答她,“不介意的时候就能做朋友了。”

    我凝视着她,“美美,我想和你表姐见个面。”

    美美问,“许真?许纯?”

    当然许纯。

    美美仔细思索一会,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可是宝儿,你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我低下头,茫然地笑了笑。会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她和我一样,爱过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所伤害。我想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美美看我一眼,说,“好吧。我会跟她联系一下看看。人家的痛事,不见得喜欢再揭一次伤痕。”

    我们一块进门,她在前,我在后。她换鞋子,我眼尖,看到地地面上掉着一个小小盒子,我想起来,是那天,蔡文良随手搁在那儿的。到底是什么?

    我叫美美,说,“麻烦你,帮我把那个盒子拣起来。”

    她拣起小盒子,看了一眼,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怀孕了?”

    我吃了一惊,“啊?”

    她晃晃手里的小盒子,“不然,要米非司酮片干嘛?”

    我眼前一黑。

    我的天。他真够残忍。

    原来他临走,给我留下的,竟然是一盒米非司酮片!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像断了线。

    应该是那天他去超市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多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可扼杀掉一个生命。一场爱情。一个女人所有的希望和梦想。

    你看,我们爱的人总是这么残忍。他们挥霍着我们的爱,践踏着我们的伤口,并且理所当然。

    美美显然也明白过来,沉默半晌,低声询问,“还要再见见许纯吗?”

    我咬咬唇,“要。”

    最后约在八0馆。

    我和美美先到。时间还早,八0馆里有些萧条的安静。漂亮的调酒师看到美美,眼睛顿时一亮,偷偷问我,“这个美女是谁?”

    我说,“我妹妹。”

    他笑,“介绍一下,酒水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服气,“比我漂亮许多?”

    他还是笑,“没有的事。只不过,各花入各眼。有些花再好看,也不是我心动的那朵。姐啊,这个东西,只讲究感觉。”

    我好笑起来,“同学,你太小。不适合做我妹夫。”

    轮到他不服气,“已经二十五。在乡下这年纪都妻儿成群了。”

    我猝不及防,一口茶水顿时喷了出来,他很无辜地看着我,“怎么样?姐?”

    我招招手叫美美,“来来来。小屁孩。二十五岁。”

    美美瞥他一眼,直截了当,“我对小弟弟没兴趣。”

    他越发来了兴趣,“我对大姐姐感兴趣。”

    美美轻佻地用手指弹弹他额头,“算了,姐怕你受伤。”

    我忍不住好笑。

    你看,打情骂俏谁不会。逢场作戏谁不会。

    突然间美美用手碰碰我,“她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许纯。

    她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同色系西裤,颈间系条浅紫丝巾,整个人看上去既妩媚又雅致。

    我冲她微笑起来,“嗨!”

    她也微笑,并不拘谨,顾自坐下,叫薄荷酒。

    美美说,“你们聊,我去跟小弟弟猜谜语。”她转身走。

    我拿出烟,递她一支,她摇摇头,说,“我戒了。”

    我说,“真好。”

    她说,“努力点,总能戒掉。”

    我不说话,狠狠吸。

    她悲哀地看着我,我突然嘻嘻笑起来。她这样看着我,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很好笑?

    她说,“没用的。不需要这样折磨自己,爱你的人才会心疼。不爱你的,毫发无损。”

    我停止了笑,呆呆地看着她。

    她轻笑起来,“我差点都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直很小心,不让我怀孕。我想,也许有了孩子我们就能在一起,于是,我偷偷地动了手脚,然后,我怀孕了,他大发雷霆,甩手走人。我到处找他,求他,不结婚,只要他肯留在我身边,肯留下我们的孩子,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那一纸婚书。”她的目光掉向窗外,“可是他不。他逼着我,一定要打掉孩子。他不肯见我,不接我电话,他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我的,“我知道那种痛。可是宝儿,他不值得。我很庆幸,我活过来了。”

    我的泪汩汩流出来。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耳语,“找一个真正疼爱你的人。这种疼爱,与一场安全的婚姻有关。不能给你婚姻的男人,永远不要把他说的爱当真。”

    美美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轻快地说,“我准备和我姐合伙开个店。从此我们要以赚钱为生活目标。让那些臭男人都见鬼去!”

    许纯轻笑起来,“也有好男人的。关键是我们有没有那个运气。”

    我掩住脸。暗自庆幸这里灯光灰暗,这么丢脸的模样,不至于被人全看了去。

    美美由衷地说,“许纯姐,你现在很幸福啊。”

    许纯轻叹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我妹妹都是那种情路很不顺畅的人。非要弄到最后,繁花落尽了,才能安定下来。”她看着我,“我听我妹妹说,同学里,也只有你对她好点儿。”

    我惭愧起来,“我也嫉妒她。”

    许纯笑了,“她其实也并不快乐。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她站起身来,“我得走了。我老公还在外头等我。他是个老实人,总觉得这种地方不是好人来的,非要跟着来。”

    美美骇得笑起来,“许纯姐真幸福。”

    许纯伸手握住我的,突然间凑近我,轻声说,“我也一直很想他。”短短一句,回肠荡气。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疾步离开。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

    陆续有人来劝我。甚至小李。她从深圳飞过来,就为了告诉我一句话,“别做傻事。”

    我看得出来,她怀了身孕。显然日子不算长,并不明显,但女人对这个,总是敏感的。她发觉我的目光,于是叹息一声,自嘲地笑,“我还真没资格来劝你。”她看我一眼,“我在做的,不也一场傻事。”

    我牵动嘴角,“靳总对你怎么样。”

    说到这个,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他对我倒好。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我都照单全收了。这样,自己会好过许多。而且,他至少在金钱上不曾亏待我。”

    我觉得悲凉。

    小李轻咳一声,努力使语气轻松起来,“他说你的工作,他会一直给你留着。”她看着我,“他这人,总归念点旧情。”

    这话,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

    我把她送下楼。她握着我的手,半天不肯放,“宝儿姐,做掉孩子吧。这样你才能重新开始。”

    到最后,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只笑。

    我觉得我日渐心平气和。我确信自己是一个自我排遣能力超强的女人。对于孤单。对于痛苦。要真垮掉,也不会等到蔡文良这一场。我安慰自己,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这只狗,比从前遇到的都要凶狠,牙齿更锋利。

    那又怎么样,只要死不了,那些伤口再深,也总要愈合。

    夏欧每天傍晚必打我一个电话,千篇一律,不是求就是骂,“把孩子做了。周宝儿!你别疯!”

    只有美美。什么都不说。我为此深深感激,于是把那张卡拿出来,说,“美美,你不是说要开个店吗?”

    她很蔑视我,“我自己也有钱。别忘了,我总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

    我睁大眼睛,“但是我要做大股东。”

    争执到后来,五十万的投资,我出百分之六十,她出其余的四十。

    我们租下商业街的一间店面,主营家居用品。东西不便宜,但难得的精美。这可是美美花了整整半个月在淘宝网上反复掂量的收获。店家很好说话,没几天便把合作关系定下来。

    美美辞了导游的工作。我每天只往返于小店和小家两地。日子过得像梦。像始终踩在云朵上一般。不真实。

    然后,七月了。

    夏欧到店里看我,一口气就买下近三千元的东西。然后瞟我一眼,不客气地问,“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看一眼自己的肚子。穿着宽松的衣服,并不明显。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晚上站在卫生间的淋浴镜前,那凸起的肚子每每让我惊吓一跳。

    我的手搁在腹部,很努力地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是啊。是时候了。”

    第二天,我在去小店的途中摔了一跤。那是一条斜坡样的小径,青石板铺就的长长阶梯。我一天要走上好几趟。

    我摔得不轻,起码打了几个滚。有路人看到,失声惊呼。

    二十分钟后,我被送到距离最近的妇幼医院,医生很遗憾地对我说,“孩子保不住了,我们得马上给你手术。”

    在我的坚持下,手术没有使用全麻。很疼,非常非常地疼。我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泪水像决了堤。

    文良,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泪了。

    如果你看过一本名叫《午夜的另一面》的书的话,你会发觉,我盗用了书中女主角的报复手段,亲手杀死了最爱的那个人的孩子。那一跤,原本就是我故意摔倒的。唯有如此的痛,才会让我真正绝望,永远不存幻想。

    美美认为,我太背了。她坚持要拿走我的一件衣服,说是认识一位会驱魔的老法事,让她老人家给我作作法。

    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

    回来她说,“说你即将红运当头。”

    她又专门请了一个月婆。每天逼我喝鸡汤,吃红枣鸡蛋。

    我深深感激她。心中芥蒂全无。只觉幸运。老天待我总算留着最后一点余地,我至少得到一个相亲相爱的妹妹。

    等这一切过去,已经是八月了。

    打电话给靳总,还没开口,他已经说,“欢迎你回来。”

    我重新神采奕奕。长胖了少许。努力工作。勤奋得不像话。有时周末会和同事们去喝点小酒,K歌直到深夜。回到家里已然微薰,很快就睡着。

    小店走上正轨,聘请了两个员工,我和美美甩手做老板。美美正式开始恋爱。对方居然就是那位八0馆里的小调酒师。

    我斥她,“不是说了人家小屁孩嘛!”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与其拿给别人摧残,不如我老人家亲自调教。”

    两个人甜甜蜜蜜,很快在小区里另租一套小房子共建爱巢。

    我觉得寂寞。常常一个人对着电视里的购物节目吸烟,证明我寂寞。

    再次碰到沈嘉榛,纯属偶然。

    靳总派我去广州,在机场等候上机,百无聊赖,去肯德基买只鸡腿,吃得非常地不雅观。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嗨,周宝儿!”

    回过头,看到了沈嘉榛毫无掩饰的惊喜。我也不由得回以他微笑,“嗨,你好。”

    他很高兴,“好久不见。”他打量我一下,“好像瘦了很多。”

    没死掉已属万幸。

    我笑咪咪地回他,“你眼神有问题,人家都说我胖了。大概是穿黑衣服,所以你觉得瘦。”

    他好奇地问,“准备去哪儿?”

    我说,“广州。”

    抬手看看时间差不多,急忙和他道别,“走了。回头有空联系。”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

    在飞机上我睡着了。我现在比较喜欢睡觉,一有时间就睡觉。真好。睡着了心会好受许多。

    航程太短,我在梦里被空姐推醒。下机,登记酒店。广州我不熟,只呆在酒店里。傍晚客户来电,然后就是吃饭,谈合约,再吃饭。第二天,继续着这样的程序,毫无新意。

    我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变身商界女强人。

    订了晚上的机票,傍晚有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懒洋洋地接起来,竟然是沈嘉榛,他喜不自胜地,“嗨。宝儿,我就在楼下。”

    我惊得跳起来。这是什么情况?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家酒店。想来颇花费了一番功夫。还千里迢迢赶了来。我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像孩子一般雀跃,“来,下来。我们吃宵夜去。”

    我只犹豫一秒。

    也许,这是一场新生呢。

    我换鞋出门去。

    他带我去上下九,人很多,他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提醒他,“我订了晚上的机票。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他微笑着答我,“我知道。我也是晚上的机票。”

    我吃了一惊,他进一步解释,“我查过你的班机,所以也给自己订了张。”

    我还是奇怪,“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下午飞过来的。”

    我的心一动。

    人声鼎沸,他突然站住了脚步,说,“宝儿,你愿意再度开始一场婚姻吗?”

    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啊?”

    他笑了笑,“我等不及了。我现在想问你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你了解我吗?”

    他笑着回答我,“结婚后有的是时间。”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糟。觉得这真是一个笑话。

    他退后一步,“先别急着回答我,想一想。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好男人,但一定努力着成为一个好男人。我喜欢你,我这种年纪,还能有喜欢一个人的冲动和勇气,我决定珍惜它。”

    我看着他。

    他当然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不不不,他简直就是一个天下无故掉下来的馅饼!既然如此,我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我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过得去的结婚对象,和一场可以供世人闲言碎语的婚姻吗?

    我微笑着扯扯他的手,“走吧,去机场,快到时间起飞了。”

    在飞机上,我的睡意又来了,模糊中,感觉到他一次次地把毯子替我拉上。然后,我缓缓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和沈嘉榛的婚事很快提上日程。最高兴的竟然是靳总,许诺要送份厚礼。

    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我懵懂地跟在沈嘉榛身后,拍婚纱照,订酒席,写请柬。

    夏欧跟我说,“这个男人看上去比蔡文良靠谱。”

    我不动声色地反问,“谁是蔡文良?”

    夏欧点点头,“很好。”她凝视我,“真心话才好。”

    我想欺骗我自己。也许欺骗着欺骗着,就变成真的了。我不能耽搁在对他的臆想当中,一日不从那些回忆里抽出身来,我就一日无法重见天光。

    沈嘉榛坚持要买套新房,他话中有话,“这才真正意味着我们的新开始。”

    房子是现房的楼中楼,带精装修。沈嘉榛把房子落在了我名下,微笑着说,“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链子,把你牢牢地锁住了,再也无法动弹。这个,就是我的私心。”

    他如此坦白,我倒不好再说什么。

    一日日相处下来,发现他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靳总私底下告诉我他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脾气太好,妻子嫌他不够男子气,离了。

    我好笑。

    靳总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看它是草,他看就是宝。葱花韭菜,各有所爱,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很礼貌地向他致谢,“谢谢。”

    沈嘉榛老家北方,父母早逝,唯剩下一个姑姑,前两年随儿子移居澳洲,听闻沈嘉榛结婚,执意要我们过去度蜜月。

    我劝他,“算了。低调点儿。”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你愿意去吗?”

    他眼里满是期盼,我不忍拒绝,“愿意。”

    婚礼前夜,我独自坐在自己的家中,燃支烟,看电视看到很晚。

    电视台反复播放当日新闻,一位名叫蔡冰雅的女子,于清晨六时自市内一酒店十三楼坠下,生死未明。

    应该是反复播了几次,我直至这时才惊跳起来,烟蒂烫着了我的手。

    蓄意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潮水般涌来,我惊惶不已。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自杀?怎么会是她?

    清晨六点,有人摁响了我家门铃。以为是沈嘉榛,暗自好笑,这人,约好了七点,还是等待不及。

    一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扎着马尾,初春里乍暖还寒的天气,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连身短裙。

    有点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

    她微笑着先招呼我,“你好,周宝儿。”

    我疑惑地看着她,“你是?”

    她说,“我是蔡文良的表妹。我们见过一次,在八0馆。”

    我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有点面熟。那一次,我还差点怀疑她是蔡文良沾惹的花草之一。

    未等我开口说话,她顾自继续说下去,“我表哥说,他很遗憾,不能亲自来恭贺你的新婚。”

    她递过来一个精致盒子,示意我打开看看,我笑笑,“谢谢了。真的不需要。”

    她看着我,“别拒绝他。”

    她的语气里有点悲伤,带着一线绝望。一下子便让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轻轻打开盒子,里边安静地躺着一条项链,圆润夺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我盯着它看。很眼熟。然后,我想起来,我和蔡文良去挑戒指的时候,我先看上,便是这条项链。

    女孩继续说,“我表哥很遗憾,没有亲手为你戴上这条项链。”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恳切地看着我,“原谅他。”

    我低头笑笑,努力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原谅与否,他会在意吗?

    突然间我想起来,“蔡冰雅,她怎么了?”

    女孩眨眨眼睛,“几个月前,她就已被送入青山疗养院。你应该听说过,那其实是一家精神病院。她的情况越发不好,不得不入院治疗。她忍受疾病折磨,不是一天两天,终于决定提前结束生命。”女孩轻叹一声,“她没死。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植物人状态。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来。”

    我的唇角轻轻颤抖一下,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自杀?什么病让她宁愿自杀?连癌症都可以带癌存活多年,何况,蔡家又不是没有这个钱。”

    女孩摇摇头,“不,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绝望。是知道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的那种绝望。”她轻轻叹息,“脑萎缩,你听说过吗?头痛、头晕、记忆力逐渐减退、智力降低、幻想、幻视、幻听、失语、不能适应社会生活,难以胜任工作及家务;渐至不能正确回答自己的姓名、年龄,出门后不识归途,收集废纸杂物视为珍宝。病致后期,终日卧床,生活不能自理,不别亲疏,大小便失禁,发言含糊,口齿不清,杂言无章……”她平静地看着我,“你愿意接受这样看得见的,一天天逼近的未来吗?或者是宁愿选择死亡?”

    我听得惊肉跳,突然间便明白了为什么蔡冰雅为什么举动异常。蔡文良说过,她曾经非常能干。当她清醒的时候,便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从前的能干聪慧,永远都成为了一场只可追忆的回忆。

    女孩深深叹喟,“老天不厚爱她。她甚至没法选择死亡。她偷偷跑出来,不知心里预谋多久。很顺利。只不过,结果还是不如她所愿。”

    我心头恻然。

    女孩凝视我,最后说,“很多年前,我表哥的父亲,就因为忍受不了疾病的纠缠,离家出走,最后被发现死在某山区里的一条河岸上。”她停顿一下,“这种病,有遗传。”

    我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她。

    她叹口气,转身走。

    我突然明白过来。

    蔡冰雅的现在就是蔡文良的将来。他知道自己,始终也会逃不掉这个结果。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他们没有一个逃得过。所以,他迟迟犹豫着,不敢许我婚姻,他害怕着自己有一天,会像他英年早逝的父亲,像他的姐姐蔡冰雅,无一避免地堕入绝望的深渊。只是我一再咄咄逼人,他终下决心一博,也许,也许自己的运气会好一点,也许,他的人生与姐姐的会有不同。

    我想起来,我们约好去登记的那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好下午三点钟。一小时后,他再次给我电话,说工作有点忙,要下午三点钟。我还取笑他来着,“刚才不是说过了?又再说一次?你忙傻了?”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因为激动所以懵懂。可在他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并非一个好兆头。他刚刚做过的事,他竟然没记住。就因为这个,他想要冒险博一博的勇气,全都消失了。

    我清晰地记起来,对他的失约,他对我的解释是,有重要的事,需得马上飞广州,他说,“这件事,很突然,很重要,我被吓着了。”

    这件事,指的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有误的事吧。所以,他急着飞到广州,试图从权威的医生那里得到答案。

    且让我做些温暖的臆想吧,哪怕是到了最后,他仍然尝试着冒个险的,可是,我有了孩子的消息,却让他瞬间里清醒而绝望,他不能容许自己生下一个注定没有将来的孩子。所以,他留下一盒米非司酮片,想让我死心。从此以后,对他绝了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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