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疯了。
我只犹豫了十分钟,然后匆忙地翻找我的身份证,我所有的银行卡,拎过我的包,匆忙地出门。
我追赶上蔡文良的表妹,努力使自己显得很平静,“他现在在哪?”
她淡淡一笑,“你以为,他那脾气,会告诉别人他在哪吗?”她轻叹一声,“他给我打过电话,但没说在哪。现在公司都只由周副总在负责。他是存心要消失。”
我想一想,问,“他会不会去他爸妈那?”
她迅速地答,“百分之百地不会。”她脸上浮起惆怅的笑容来,“他母亲很害怕看到他们。”
我鼻子发酸。每个人都以为他拥有一切,因此恣意挥霍人生。其实他真正可怜。
女孩提醒我,“你们曾经最想去哪儿?”
我愣住了。
她轻叹一声,开车走。不一会儿,车子便完全消失在渐次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我的手机响了,是沈嘉榛。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要怎么跟他说?我对我自己说,现在还得及。幸福的家常生活,距我触手可及。
我摁断电话,转而给他发短信,“不好意思。嘉榛。我很抱歉。我不能跟你结婚了。我非常非常抱歉。”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
他的电话和短信接踵而至。“为什么?”他问。
夏欧的。美美的。靳总的。
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我关掉手机。
我们曾经最想去哪儿?
他曾经提议说,“我们去海边吧。”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对。海边。他也许会在海边。
转瞬我又犹豫起来,他会在哪一个海边?全中国这么大,全世界这么大。我要上哪条大海边去找他?
我想得头痛,重新把手机打开,拨通了蔡文良的电话。他的手机并没关闭,但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给他发短信,“你在哪?”“给我电话。”“你个破人,你别想这样一走了之。”“等我找到你,你就死定了。”“你在哪,文良?”
我确信他能看到这些短信。当然也能看到我的号码。像我一样,看得到沈嘉榛的短信,看到得他们所有人的来电。
我左思右想,还是给周副总打了个电话,听到是我,他并无意外,“嗨,宝儿。”
我想得很简单,蔡文良总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公司摆在这里,他怎么也要过问一下。
我直截了当地问,“蔡文良在哪儿?”
周副总轻咳一声,“我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
他至少知道他在哪个城市。
周副总说,“他只说要周游世界。”
我坚持着问,“现在在哪儿?”
周副总叹息一声,让了步,“一个月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手机上显示来电于东海。”
我松口气。
我听说个这个城市,距离省城应该并不算得遥远,好歹让我感觉到了一点亲切感。
我说,“谢谢。”
周副总说,“现在不一定就在东海。”
我知道。不过,我总得试试。
我叮嘱说,“要是他再给你电话,麻烦转告我一声。”
他没再多说,“祝你好运。”
呵,城市多么小,谁都知道大抵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事不关己,便闲闲地高高挂起。
这便是生活。谁没有了谁,地球也照样运转。太阳每天仍旧升起。
我立刻打车到车站,买了一张直抵东海的快巴车票。
十一点的车。
我的手机经过一轮短暂的安慰,重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先是夏欧,她压低着嗓音,“你丫疯了啊。这也许真是你最后的退路了。你就这样把它给封了。你确定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我老半天答不上来。
最后还是她自己怅惘起来,“算了。”
她总算还记得我骂她疯了的时候。
总有这样的时候,我们不顾一切,摒弃所有,明知是深海,却义无反顾。
她说,“祝你好运。”
从头至尾我没说一个字。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醉过的人才知酒浓,爱过的人才知情重。原来是真的。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挂了电话。
然后是美美,这个后半生才出现的妹妹,她抱怨地唠叨,“你倒潇洒,扔这一大烂摊子给我,晕死我。我告你,别想几句好话就打发我。我要现金!”
我再忧愁也禁不住默然笑。
连陈良也给我打来电话,“宝儿!”像是许多话堵在胸口。
我有点惊奇,“不是吧,连你老人家也给惊动了?”
他说,“想知道的,总能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
我苦笑起来,“不许再说这种话来盅惑我。”
他说,“我可能有点妄想,不过我一心一意把你当亲人。”
我只好说,“谢谢。”
他沉吟一会,“其实我见过蔡文良。”
我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在哪儿?”
他答,“就在几天前。我有事去了一趟广州。非常偶然,竟然碰到他。”
我的心砰砰狂跳。
很艰难地才问出来,“他说了什么?”嗓音不由自主地暗哑起来。
陈良说,“他要去东海。他好像在那儿买了套房子。”他犹豫起来,“他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很平静的样子,可总让我感觉,他全身都透着一股子生冷的绝望。”
我努力地笑起来,“你这文采应该去写小说。”
他轻笑一声,说,“其实我还真没资格评判你,我想说的只是,我羡慕你。宝儿。不管是错是对。我真正羡慕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不管不顾,还真带了一股子十八岁时的勇猛无畏。到了这年纪,还能如此率性,其实让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世间爱情并不是唯一,对男人来说,更是如此。他想要告诉我的,无非这个。
我抬起头来,正值广播已经号叫上车。我站起来,上车。找到座位坐好了才发现,沈嘉榛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盼你日后能亲自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的眼睛酸涩起来,这个余地留得多好。
我没回复,闭上眼睛。
昨夜一夜没睡好,实在困,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梦里也能感觉得到司机刹车加速,车载录像里的打杀声,身后乘客的咳嗽声和大笑声。
我梦到了蔡文良,他就微微躬着身子,专注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你这个傻鸟!”
我不由得一笑。
这么一笑,便醒了。
这才发觉,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乘客们正络绎不绝地扯下行李下车去。
我急忙站起来,瞥一眼腕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四点。我竟然睡了近五个小时,真难得。
一走出车厢,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让人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的鱼腥味。
这是我第一次到东海。东海地处亚热带,阳光充沛,雨量充足,植被丰茂。全年花繁叶绿,四季瓜果飘香,是一个浪漫的海滨城市,它拥有全中国最负盛名的海滨带,每年都吸引着数以万计的游人前来观光游玩。
我无数次在旅游宣传单上看到过它的名字以及宣传画。甚至还梦想过,在海滩上举行一场婚礼。
只可惜不过想想罢了。虽然身处省城,距离它并不是太遥远,竟然一次也没有来过。
有出租车司机开着车过来,殷勤地问,“靓女,去哪儿?”
我顺手打开从快巴上带下来的宣传画册,随意在众多的酒店里点了一家,“聚光大酒店。”
后来才知道,这城市的市区并不大,要去哪儿,甚至打个三轮车就可以。聚光大酒店距离车站并不远,但狡猾的出租车司机愣地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收了我二十块。丫还很好心地提醒我,“靓女,一个人出门在外,可不要乱和陌生人说话。”
后来知道他多诓了我十元的车钱,不由得对这番话啼笑皆非起来。唔,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应该是这个意思才对。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酒吧。
我打定主意,一间间的酒吧,找着去。他如果不改脾性,我总能遇到他。也许机率不大,但总算聊胜于无。
这间酒吧就在酒店附近,规模挺大,我独自一人在里边坐足整三个小时,共计八名异性前来搭讪。独身女人在酒吧里,其实就像一面昭显着我很寂寞的旗帜。我也寂寞。没错。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的寂寞只有一个男人可以排遣。
回酒店的时候我有点醉意。在阳台吸了许久的烟,我想我可能搞错了,蔡文良即便要泡吧,也会选择一些规模小点儿的,不为人注意的酒吧来泡。
第二天清晨,我雇了辆三轮车。
三轮车可谓是这城市的一大经典景观之一,车主都刻意把车身装饰得很是漂亮,甚至装有长长的珠帘,遮挡住坐在车里的乘客。车厢里开有一扇小小的可推拉的窗,把窗拉开,城市的美景尽览无余。
我哪有心思看什么美景,目光只顾寻找着酒吧类店铺。
车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得知我要找人,直摇头,“妹子,你这样子找八百年也找不着。”
我不服气,“为什么?”
他说,“有些人,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一辈子,也见不着一面。只靠偶然,是碰不到我们想要见面的人的。”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一个车夫也能这般聪慧?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清华高才生还卖猪肉呢,我好歹也是个大专生。”
我被他逗笑了。
他真心实意地劝我,“算了。”
怎么算?说出口的话要怎么收回?付出去的真情要怎么计算?被霜打过的叶子总有痕迹,被水淹过的土地总是格外松动。
晚上我照例又去了一家酒吧。照例喝得微薰。照例毫无收获。
我仗着酒劲,很愚蠢地跑去问酒推,“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长得不错。爱穿白衬衣?”
酒推大约见过太多这样借酒装疯的女人,很镇静地答,“这种男人,遍地都是。姐姐要找哪一个?”
我愣住。
原来,在我眼中独一无二的他,哪有那么稀奇。
走出酒吧,我就吐了。
我自己都惊讶不已,我哪里仅只这么一点酒量。
我想起大专生车夫劝我的,“算了。”
我拿出手机来给他发短信。
“天黑了。你好吗?”
我就不信他会一直不看手机。他既然开着机,就意味着仍然想要得到来自亲人或者朋友的消息。我敢肯定,他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嘴角带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手里拿着手机,一条信息一条信息地点开察看。
短信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就响了。
是美美。
她口齿清晰,“据说许真有个朋友就在东海,挺神通广大的,找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我素来没有及时删除短信的习惯,所以很快地就翻出了许真发来的那条短信,照着号码打过去,许真很是惊讶,“呀,宝儿!”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有点事想麻烦你。”
许真便笑了,“我的荣幸。”
我便后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的不是骗人的。换在从前,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要有事相求于许真。在我看来,她只是我的生活中一个匆匆过客。像在快餐店里偶然同桌的路人。我从来不期待彼此的生活会再有交集。命运真喜欢捉弄人。
我说,“我在东海。我想找个人。听说你在东海有个朋友?”
许真迟疑一会,说,“这个朋友,你也认识。”
我吃一惊,“嗯?”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叶开。”
我要想一会,才醒悟过来,这个叶开是谁。
这个叶开,就是我的初恋男友。那个因为一壶开水就被许真抢了去的混账东西。
我忍不住再次表示了我的惊讶,“啊?”
许真说,“我把他的号码短信你。”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起来,“宝儿,我总以为你足够潇洒,其实骨子里,你最计较。最看不开。”
她轻笑一声,“祝你好运。”
挂了电话,我愣了许久。然后,拨通了许真发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有人接上,“周宝儿?”
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吃惊得结巴起来,“嗯,我,是我。”
他笑,“许真刚给我发短信。”
我几乎感激涕零了。
他说,“你想找谁?”
我迟疑一会说,“一个叫蔡文良的男人。听说他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我想麻烦你,看看能不能查到这房子的具体所在。”
他说,“呵。没问题。”他停顿一下,“在此之前,能不能允许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立刻就想到了许真说的话,“宝儿,我总以为你足够潇洒,其实骨子里,你最计较。最看不开。”
我于是说,“好。”
第二天午后,我见到了叶开。
午后的咖啡馆,很是宁静温馨。音乐声隐隐约约,连服务员的脚步声也轻微得几不可闻。
相较于从前,叶开长胖了一点,和他现在的年纪恰相吻合。从前的清秀稚气褪尽,显得成熟儒雅。看得出来,日子过得不错。腕上戴着一只手。毫不张扬,却品位十足。
看到我,他站起来跟我握手。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他这么一说,我才惊觉,真的,好久不见。屈指算来,竟有十年。
我笑着取笑,“是吧。你抛弃我已经漫长时日。”
他也好笑,“咄,小气。”
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正放松下来。
十年的光阴,再多怨怼也足以渐次消除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深切相爱就已劳燕分飞。真好。不然永远也不可能把酒言欢。
他忙着给我的咖啡里加糖,我说,“没关系,我喜欢喝不加糖的。”
他看我一眼,“加点糖的好。不必要的苦不必喝。”还挺意味深长。真让我怀疑,许真并不仅仅只短信给他我的手机号。
我岔开话题,“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他不答我的腔,“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等了十年,才有这个机会。”
我强笑道,“你太可恶了,非要提起我的伤心事。”
他瞥我一眼,“你没骂我,真让我挺失落的。”
我真正笑出来,“你感觉这么良好?”
他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正经起来,“我今天早上就帮你查了一下,本市比较有名的房产,登记在册的查不到蔡文良这个人。”他微微皱起眉头来,“让周宝儿这么花费心思寻找的,应该不是个等闲之辈才对。如果真买房,不会挑着些烂簸箕将就吧。”
我的心沉下来。
怎么可能。
我一直信心满满,觉得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等着我发现。等着我到来。我没有想过会真的失去他。在我的想像当中,无论多长时间不见面不联系,他也总不会走远。他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陡然间,像是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从此默默地,悄无声息地,退出我的生命,再无踪迹可寻。
茫茫人海。我要站在哪儿,才会与他不期而遇?
一时间我茫然不知所措,握着咖啡杯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叶开很是同情我,“如果有缘分,总会找到他。”
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安慰多么软弱无力。什么叫缘分?有时候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们就固执地自以为是天注定的缘分。
他的手机响起来,“嗯。是我。什么?哦,那我马上回来。”他挂断电话,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我老婆有点不舒服,我得回去一趟。”
我急忙说,“那你快去吧。”
他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她怀孕了。”他解释说。
我吃了一惊,“呀,那恭喜你了。”
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洋洋的神气来,不由自主地袒露心声,“人到中年才觉得,钱再多都是假的。有个家,有妻有儿,最好。”
一般人哪会说这种话。只有心里有底气的人,才敢蔑视金钱。
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他匆匆横穿马路的背影,他轻轻扬手,随后踏进了一辆红色的轿车里。
我无处可去。
坐了许久,决定去海边碰碰运气。
从市区到海边,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空气中那股刺鼻的鱼腥味,越发浓重起来。天色纯净,道路两边尽是高大的椰子树,在黄昏缓缓张扬起来的热风里,树叶发出刷刷声响。
我随人流下了车,并没有进入公园,虽说公园里有举世闻名的漫长海滩,但我想蔡文良决计不会呆在喧嚣的人群当中。他就是那种人,得意的时候不怕张扬,但颓丧的时候决计不会落入旁人眼里。
我选择了随意行走。事实上很多游客也在公园外的海滩上留连,比起公园里的热闹,这里的海滩多了几分萧瑟几许清冷。
海面辽阔。波涛阵阵。
夜色不容置疑地覆盖下来。
人烟渐渐稀少。晚风渐次沁凉。
我缓缓蹲下身去。沙堆里,一群小螃蟹奔来没去。
我看到我的泪,一颗颗地,滴在沙上,微小一涡。又微小一涡。
蔡文良,你在哪?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在东海就呆了快一周了。
叶开倒是时常打来电话,他老婆有流产迹象,住进了医院,一直处于很紧张的保胎状态。
我禁不住取笑他,“原来这么爱老婆。”
他笑,“我都三十好几了。你说我更爱什么?”他低下声音,“我想要一个孩子,真的想得快疯了。这些年,老婆愣是怀不上,差点就离掉了。”
我很好奇,“不是吧,你的意思是说,你对老婆的爱,仅只而已?”
他叹口气,“大姐,咱都什么年纪了,谈什么?爱?算了吧。”
不是不惊异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把我抛弃了的我的初恋情人,还可以有这样絮絮叨叨的时候,隔着无线通讯,一聊就可以聊足近一小时。
但是幸好这样,让我的漫漫长夜显得不那么空寂。
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到海边走走,走着走着就不想离开。大海让我的焦虑渐次平复,那些本以为难以忍受的等待和期望,都变得可以接受了。我变得从容起来。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目光所落之处,我都疑心那儿曾经刚刚走过蔡文良。指不定哪一刻,我们的目光就会重逢。
我越来越喜欢就这样,呆在海边,缓慢地任时间飞逝。
看,我现在已经是个有钱人了,所以可以这样挥霍时间。
周末的晚上,叶开给我打来电话,听声音,好像喝了挺多,“宝儿,来,出来喝酒!”
我随手拿件外套就出了门。
酒吧的名字很别致,叫“我们俩。”真够文艺。
叶开看到我,不由分说地就来了一个大拥抱,脑袋搁在我肩上,口齿不清地说,“来,两个失爱人。”
我推开他,他跌坐在椅子上,咕咕地笑,“还不承认?”
我叫啤酒,灯光灰暗,明知道他看不到,但还是狠狠地白他一眼,“老婆刚怀孕,日子正美好,你拿什么来跟我比?还失爱人,你还真说得出口!”
他顾自大口喝酒,“宝儿,许真她怀孕了。”
我好笑起来,“只许你老婆怀孕,别的女人就不能怀孕啊。人家许真也大把年纪了,结婚生子是件非常应该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着他,心里突然一动,“你喝得酩酊大醉的,就为这事?许真怀孕,你难过什么?不是吧,你……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叶开抬起眼睛,“有烟吗?”
我递烟给他。
他真的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对许真一直未能忘怀。这真让我既怅然又有点挂不住脸。
他燃上烟,眼睛轻轻眯缝起来,“以前有句古话,自古商人重利轻离别。其实,应该是,自古男人重利轻离别。当初,我和许真,其实是有机会在一起的,只不过,我没有珍惜……我想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
他说到这里,我就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这种事情真的一点也不让人惊讶。无非是碰上了另外一个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女人,于是,小小掂量一番,爱情就不得不黯然退场。
“我后来去找过她,她却不肯原谅我。”叶开笑起来。
我才不同情他。这世道很公平。得到一些,必定以失去一些为代价。
我不客气地说,“活该!”
他仍然笑,喃喃说,“活该!我们都活该不能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
这话好不刺耳。我立刻反驳他,“是你。不是我们。”
他嘻嘻轻笑起来,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不以为然,“老婆生了?你升官了?许真答应做你情人?”
他说,“我竟然查到,你的名下,有一套房子。”
我大吃一惊,“什么?”
他深思地看着我,“看来,是你的男人把房子落在了你的名下。呵,周宝儿,你的男人可多情得很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拿着叶开写下来的地址条,我找到了我的房子。
小区就在郊外,名叫海天一线。据说以别墅开发为主。走在小区里,稍稍屏息,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海浪翻滚的声音。
像梦。周宝儿一转眼就拥有诸多房产,蔡文良同学待我还真不薄。三十岁的女人还能有这奇遇,不能不说是奇事一桩。
我打量着眼前这美不胜收的房子,嘴角不由得带起一丝自嘲的笑。
屋里没人。小庭院里搁着张懒椅,椅子上随意扔着本翻开的杂志。他去哪了?
我四下里走了走。
小区里安静得不像话,偶尔有豪华车轻缓驶过。除了穿制服的保安,我愣是没看到任何一个业主。
我坐在台阶下,开始吸烟。
天色渐渐黑下来。
路灯亮起来。
他总会回来。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来。夏天就快过去,如是夜晚,凉意颇深,更不用说近海之地了。
我有点冷。小雨把头发和衣服渐渐弄湿了。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我站起来,坐得太久,脚底有点发麻。我原地踏步,不停地转圈子。
一道手电光打到我脸上,我不由得伸手挡住脸。
眼前的保安满怀惊疑地看着我,“你在干嘛?你是谁?”
我顿时卡壳了,“我,我……”
保安紧紧盯着我。
我急中生智,赶紧说,“不好意思,跟老公吵架了,在这坐坐。那臭男人不出来叫我,我就不进去!”
保安松开眉头,释怀地笑笑,“呵呵,吵吵好。吵吵生活热闹点。”
看着保安转身走,我松口气。
然后,我看到他。
他就站在不远处,路灯光轻轻打在他发上,密集的雨丝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努力地冲他笑笑,“嗨。”
他走近来。
说真的,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我真害怕看到一个陌生的不认识我了的蔡文良。如果他已经病发,连我也不认识了,我该怎么办?
幸好没有。
他在雨雾中冲我微笑了一下,“嗨。宝儿。”
我的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夹杂着雨水,它们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
他的声音很疲倦,“喂,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死。”
我冲着他的小腿就是狠狠一脚。
他吃痛,啊地一声惊叫。
我竖起眉来,骂,“你个破人。你个混蛋。王八蛋。臭男人……”
他只微笑地看着我。他表现得再平静,目光中却充满惊喜。那点惊喜迅速融化了我心里的怨怼,我所有的委屈,害怕以及失落,都在瞬间里烟消云散。
我扑过去,主动地吻住了他。
秋天很快地就来了。
我们常常在海边散步,他喜欢用大衣罩住我,不停地侧过头来询问,“冷不冷?”
我取笑他,“你问很多次。”
他说,“我以后也许会问完了就忘掉,然后重新再问。”
他的声音平静,我却听得难过起来。
我说,“没关系。”
他无声地笑了笑,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用拥抱告诉他答案。
他说,“周宝儿,你老是改不了这毛病。一辈子天真幼稚。”
也许吧。但一次次地碰壁迟早会让我学会,天真幼稚是我们在爱人面前才拥有的特权。
我在网上查阅很多相关资料,蔡文良看到,温和地劝我,“别傻了。事实上,我不知道寻医多少。我从前总觉得,生命不过这么一场,我的遗憾相比别人,也不是太多。而我得到的,可能比许多人都已经多很多。没关系。只不过,我遇上你了。你说得对,宝儿,你真的既非国色,又非天香,丢在人群里,你真的没什么值得人引人注目的。可能爱就是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东西,我努力了,但最后还是想着,能活下去该多好。因为我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
他侧头看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叶开正是这么说的。他一点也不赞同我和蔡文良在一起。他不客气地劝我,“周宝儿,拜托你动动你的脑子,你已经三十岁,不,就快三十一岁。你的青春还剩下多少?不不不,你真的觉得,你还有青春?还可以这么尽情挥霍?丫的如果真是为你好,真爱你,是个真男人,就该把你赶走,绝了你的念头,让你去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着恼地回他,“关你什么事?”
他恨恨地看我,“你是猪。我告诉你。你真的是猪一头。”
这个骂我是猪的男人,没几天就打电话来求我,“我老婆有点不舒服,你帮我去医院看看行不?”
我奇怪,问,“那你在干嘛。老婆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嘛?你不是说有妻有儿有个家最最好?眼看你就要达成理想了,你干嘛去了?”
他有点不自在,支吾半天,才说,“许真有点不舒服,我来看她。”
我一下子就留意到,他说的是来,而不是去。这意味着,他人并不在东海,而在那座我刚离开的城市。
我冲口而出,“你有病啊。”
他尴尬地轻笑两声,“她身体不舒服,又刚跟老公吵了架,心情很不好……”
我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她是别人的老婆。她的身体舒服不舒服,心情好与不好,统统与你无关!我说叶开,你不能前头骂我了我是猪,后脚就自己做头猪啊!”
他在无线通讯那端沉默良久,才说,“我一直爱她。从前直到现在。你说得对。我自己才是一头猪。但是,做这样的猪,我好像比较快乐。”
你看,人就是这样。质疑指责别人的时候永远振振有辞。自己却永远不能以身作则。
我有心不淌这趟浑水,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内心那点不安,抽空去了趟医院。
出乎我意外的是,叶开的老婆长得很漂亮。在我看来,比许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病房门半敞开着,站在门边,可以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地捧着本书看,我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她抬起头来。
我冲她微笑一下,“你好。”
她一点也不意外,回我以微笑。
我说,“我是叶开的同学。”
她说,“我知道。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一时有点卡壳。也许潜意识里,我事先便给这样的女人预备了足够的同情,但这个女人,看上去那么从容,我那些同情好像并不是太适合她。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她说,“请坐。”
我坐下来。
我没话找话,“医院条件还不错。”
她没答腔。
我又说,“身体好些了吗?”
她合上书本,突然说,“他就是这样。每一次,她一旦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就忙不迭地跑了去,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厌烦不厌烦,而我,我的伤心与难过,他从来不在乎。我给过他非常多的机会,一次又一次。我比自己想像的更能容忍一切。比他想像的更爱他。”她抬起眼睛看我,“但这一次,我终于明白,我很蠢。”
我没想到她突然坦然自若地述述道来,而这些,也许是她的心里话,大概憋在心中太久,此刻终于隐忍不住,一口道尽,却让我感到了少许不自在。
她继续说下去,“我刚刚做了手术。哪怕背负着从此后也许不能再做母亲的危险。他实在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离婚协议书我已准备好。到时会让律师找他。”
我吃了一惊。
她表情平静,“谢谢你来看我。”
她顾自躺下身去,扯上被子。
我站立半晌,最后颓然地退出房来。
一走出病房,我就给叶开打了个电话。眼看火烧眉毛,丫的手机竟然没开。想来是担心妻子找,索性断掉联系。我只好给他发短信。“你老婆要跟你离婚!”
回到家里,我冲蔡文良发脾气,“你们男人,永远只想着自己!”
他正对着一本菜谱很专心地研究着,样子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说话。我伸手去扯书,顺便轻轻踢他小腿,“喂,跟你说话呢。”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好吧。我们男人,自私。狠心。无情。下流。卑鄙。”
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好笑地看着我,“宝儿同学,别事事感同身受行不行?至少我这些天来没得罪你。”
我说,“那么,我们治病去。”
他的脸色变了变。转过身,“我刚烤了点小饼干,我去拿给你。”
一提到治病,他就不高兴。
夏欧说过,“好歹继续尝试着,万一奇迹出现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想要不是刹那。真正爱上之后,才会懂得,没有人会只满足于短暂的相爱,天长地久是所有人的梦想。
这些日子以来,我敏感地觉得,他变了。我虽然就在他身边,他对我,像是温柔体贴,可实际上,我感觉他试图把我推得离他远远的。他把他的心包裹得紧紧的,不想让我看见,更别谈触摸。
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总是微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他让我感到不安。
我变得唠叨起来,我不能容忍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没有他。少一会看不到他,我就会变得暴躁。
我不只一次地要求他,“不许再走开。”
他好脾气地答我,“好。”
他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喜欢说这个字,好。
半夜里,我从梦中惊醒,十有八九他躺在阳台的懒椅上,样子像是睡着了。然而唇边的点点烟火又出卖了他。
我不敢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不是不绝望的。
为什么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遥远陌生?
从叶开那里来的消息,许真流产了。
原因是老公对她动了手,等人到医院,孩子也保不住了。
我吃惊得不得了。
我回忆起来,许真的婚礼上,那个貌不惊人的新郎。我总以为,像他那样的货色,能娶到许真,是他的万幸。却不知道在男人看来,他肯娶她这样一个女人,所谓的千帆过尽,说得难听点,就是声名狼藉,是她的万幸。她应该在婚姻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他视为太上皇,唯一,马首。
她做不到,他心怀怨怼。最后,试图用拳头驯服她。
收到我的短信之前,叶开刚刚把那个男人狠揍一顿。
妻子的决绝,只不过让他稍稍遗憾少许,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可耻的轻松。他同意了离婚。房子留给了老婆,外加一张五十万的存折。然后,倾尽全力地,开始重新追求许真。
太简单了。一套房子和一张存折就轻易地结束了一场婚姻。一个女人的一段人生。
还是算好的了。我其实哪有资格叹喟。多少女人像我一样,婚姻结束,除了收获一具破败的身体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再无其它。
我对蔡文良说,“不知道许真怎么样了。”
他说,“宝儿,你觉得吗?这人生真正无常。从前你哪想得到就凭你和许真的关系,有一天你会想要关心她?”他的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就好比,哪里知道我们会相遇……”
我打断他,“所以,你要珍惜我。”
他看着我微笑。
我的小小心思,总是瞒不过他。
晚上夏欧打来电话,既疲倦又兴奋,“恭喜你,光荣成为我女儿的干妈!”
我一声尖叫,“你!你你你你……”
她虚弱地哈哈笑,“今天中午十二点。小妞整整八斤。”
我又是一阵惊呼,“妈的。八斤。怎么生出来的。你丫可真牛。天哪,太神奇了。”
电话挂断了我都还沉浸在兴奋的喜悦当中,扯住蔡文良的衣服说,“想想看,多么神奇。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能掉出来那么块肉,竟然还是个生命……听说刚生下来的孩子总是丑丑的……”
蔡文良说,“要不要去看下夏欧?”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愿意去?”
他说,“我陪你去。”
我喜不自胜,扑过去狠狠亲他,“亲爱的,你真好。”
他推开我,使劲擦拭被我亲吻过的地方,故意嗔怒道,“喂,你刷牙了没?”
我带着个抱枕扑过去,用抱枕捂住他的脸,他在抱枕下面哈哈笑。
他即便是这么笑着,我也觉得,一切都不能置信。不像是真的。
他的笑声张扬。空洞。且夸张。
他极力要掩饰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也想要极力掩饰着。好吧。那是一个梦。我们俩要粉饰的,就当是一个梦。我也想要竭尽全力。
我的打算原本是,先看望夏欧,然后去探视许真,当然,还要陪美美吃餐饭,还有小李,听夏欧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呆在N市,那也得约她喝喝茶。
我的计划一项项,蔡文良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周宝儿要永远这样兴致勃勃才最好。”
我笑着说,“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永远打不倒的不倒翁?死掉几次都不足为奇,反正总能活过来。”
他低下头去看书,像是很淡然地说,“希望失去我的那一天,你仍然能这样,好好地活过来。”
我霍地转头看他。
他低垂着眼脸,让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甚至不能确定,刚才他是不是真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于傍晚抵达N市。
其实不过短短月余吧,我却有了仿若隔世的感觉。
相较于东海,N市的夜多了几分繁华热闹,这种城市独有的繁华和热闹让我感觉安心踏实,我几乎是幸福地叹了口气。东海虽然也是个城市,但是它总带着一丝冷清,又不够繁华,更谈不上热闹。我的怪僻是,在廖廖无几人的商场和超市,自己也丧失了闲逛购物的兴趣。
蔡文良看了我一眼,“庸俗的周宝儿。”
我哈哈笑,“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其实我是第一次去夏欧家。从前我俩虽然是闺蜜,但夏欧的家里人显然并不太喜欢她的朋友,他们有一种伪善的高高在上,以此证明他们的身份高贵。我自然也识趣,只在私底下与夏欧仍旧交好。
但此番去,他们的态度却是烔然不同了。连夏欧那个难缠的婆婆,也主动从书房嘈杂的麻将声里抽出身来,很是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我偷偷跟夏欧说,“你的地位好像提高了撒。”
她答我,“原来孩子的作用这么大。”
我看着她怀里的小宝宝,皮肤雪白,头发黑得出奇,睡得很好,眼睫毛老长,不由得衷心叹喟,“好可爱。”伸手抱过孩子,感觉真是怪异,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我几乎不敢动弹。
我久久凝视着怀中的这个小小生命。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之前,她不过是夏欧体内的一部分。一块肉。
这块肉突然不安地蠕动了一下,接着便哇哇哭起来。
我吓了一跳。
夏欧赶紧抱过孩子,笨拙地撩开衣衫,露出浑圆的乳房。
我瞪着她,突然想到从前在公司里,同事一块笑着总结的婚后陈词:结婚之前是金乳房,谁都别想轻易看得到;有孩子之后完全就是牛初乳,想不看还没那么容易!
夏欧忙里偷闲地安慰我,“以后你和蔡文良的孩子一定更可爱。”
我打断她,“宝宝叫什么名字?”瞥一眼蔡文良,他正和老鬼专心地聊着什么,貌似什么也没听到。
夏欧抱怨,“还没取名字呢。字典快翻烂了……”
她喜盈盈地注视着女儿,我突然间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离开的时候我留下一个封包。本来想买些婴儿用品,但蔡文良说,什么都比不上现金有用。我想想也是。
果然夏欧也烦恼,说是房里堆满了孩子的衣物,连婴儿车都有五辆。
我说,“实在用不着,就拿到我店里去卖好了。”
夏欧眼睛一亮,喜道,“我怎么没想到。”
我取笑她,“现在除了孩子,你还能想到什么?”
夏欧笑,“每个女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我开始后悔,应该一个人来看她就好,何必让蔡文良跟着一块来。他极力摆脱的,就是这种家常的小生活。
我们俩去吃面。
我吃得兴致勃勃,蔡文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现在,连笑容都失去了往日那种无所谓的犀利的感觉了。这让我难过。真的。我情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带一丝讥讽,不像现在,他只宠溺我。而这种宠溺,分明是一种即将分别在即的讯号。这种感觉让我不安。我总害怕,某个一错眼,他就消失不见。
他吃得很少,像是没有胃口。
身边有人迟疑着叫我的名字,“宝儿?”
我回过头,看到了沈嘉榛。
他一看果然是我,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惊喜来,“真的是你,宝儿。”
没想到会这么碰上了。不是不尴尬的。他比我自然多了,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和朋友来吃面?”他看一眼蔡文良。
蔡文良站起来与他握一握手,“你好。”
他再看我一眼,意味深长,“你们慢吃,我有事要先走。”
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转门处,蔡文良说,“这个男人不错。”
我说,“你说想什么?”
蔡文良皱皱眉头,“别太敏感。”
我笑了笑,“我差点嫁给他。”
蔡文良点点头,“是我不好。”
我突然恼羞成怒,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我先回家,蔡文良很晚也没回来。
我自己又忍耐不住,打电话过去,“你在哪?”
他说,“我在家。”
我说,“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他说,“好,我马上过来。”
你看。他现在都不取笑我了。他只对我说好。
在他到来之前,我哭了一阵。
未来是这么渺茫而绝望。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我约了许真。
她不是一个人来。身边陪着叶开。
我叹口气,说,“在熟人面前,你们就不能避避嫌?”
叶开嬉皮笑脸地,“我也想见你。”
真奇异。我们仨竟然有这么一天。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像知交多年,举杯换盏。
我问,“离婚了?”
许真答,“昨天才办好手续。”
我有点郁闷,“是应该恭喜你们吗?”
叶开迅速地答,“不用了。尽情地鄙视我们吧。我们都是些烂人。”
我哑然失笑,悻悻道,“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结婚算了。干嘛还兜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圈,害人害己。”
许真微笑了,“呀,这个答案,我不信宝儿你不知道。”她凝视着我,“你好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突然就变得口拙舌笨了。这城市有多大,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努力地微笑,“也许很快。”我试图轻松起来,“你也知道,我结过一次婚,对婚姻这东西,无所谓了。”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这个女人,久经情场,有什么不明白。她看穿我的心虚,但却不戳穿我。
我手机响起来,我藉机告辞。
是美美找我,“蔡文良到底要不要娶你?”
一开口就问这种问题。
她很替我气愤的样子,“他要是有良心,就该八台大轿马上迎娶你!也不枉你一场逃婚吧。人家沈嘉榛,未必就输给他。”
我岔开话题,“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她说,“还行。你的份子钱都给你存着呢。”
我嗔道,“我又不是问那点钱。”
她笑,“哪有人嫌钱多的。周宝儿,你愣是讨骂!”
傍晚时分,她带着大包小包上楼来,看到蔡文良,很大声地叫,“姐夫好。”
蔡文良冲她微笑一下。
我伸出手去握一握他,“美美啊。是不是变漂亮多了。”
蔡文良看我一眼,笑了,“可不。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美美说,“没关系。贵人都有多忘事这毛病。”
她对他始终心存芥蒂。
蔡文良良并不以为诩,淡淡一笑。
我扯一把她,“走走走,做饭去,我都饿坏了。”
她兀自不痛快,“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这样饿着?”
我掐她胳膊。
走进厨房她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我就没看出来他哪点儿胜过了沈嘉榛!”
我顶她,“你干嘛偏挑个调酒小弟?”
她登时泄了气,但想想还是不服气地说,“你已经离过一次婚,我比你有底气。”
我轻轻打她嘴,“滚。”
两天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下蔡冰雅。
医院位居青山半山腰,因为远离市区,置身于群山大树之间,空气格外清新,院内种植着许多桃树,想必春天来临,一院子里落英缤纷,环境着实不错,而医院的软硬件设施也也很齐全。
蔡冰雅住着单间。她的主治医生对我说,“幸好家里有钱,不然……”
我也想像得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有钱,她将和一些精神上有疾病的陌生人同处一室,病症发作时,最多注射一针镇静剂。谁会多费心思多瞧她一眼?
而此时的她,有专门的主治医生,专门的看护。
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房里,很安静地捧着一本书来看。微微低俯着的面孔,仍然是精致的。她长胖了一点,头发梳得很整齐。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温柔地打在她发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无比安详。
我想,我不应该替她悲哀。在她的世界里,她也许也不是不快乐的。
可是。
可是想到蔡文良也终会有这么一天,我的喉咙就忍不住哽塞得近似疼痛起来。
下山途中,我接到了沈嘉榛打来的电话,他很平和地问我,“宝儿,你好吗?”
我答他,“我很好。”
他半晌才说话,“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的泪默默滚落下来。
我欠他一个解释。一个道歉。
而就在刹那,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差点冲口而出,“不,我不好。”
不不不。我不是后悔了逃婚。不是后悔了选择蔡文良。
而是,他的不快乐,深深地感染了我。
他就呆在我身边,他微笑着拥抱我,亲吻我,可是那感觉再不像从前。我毫不怀疑他爱我。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我也安慰着自己,你看,这么长时间,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一直没有发病的迹象。我天真地幻想着,也许,上天会放过他。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许多人不是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吗?
每天我都提醒他吃药。
他乖乖地。并无一丝异议。
可是我知道,他只是为了要我高兴,他根本没有抱着希望。他的模样,就像是散漫地,在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我心里的难过、恐慌,不知道要向谁诉说才好。
像是茫茫大夜,独我一人孑然伫立。
离开N市之前,约了小李在毛家饭店吃饭。
这个饭店,一听这名字,就能知道它有多牛了。偌大的城市,还是城中黄金地段,它偏偏只建了两层矮矮的楼。占地颇广,招牌却很低调。但丝毫不妨碍它的贵气与霸道。
它就在靳总的公司附近。从前我和小李,常常路过这家饭店,每次都很义愤填膺地谩骂一下出入的人们。卑鄙地臆测他们不是贪官就是污吏,而女人们,肯定就是专烧男人钱的狐狸精。但凡良家妇女和凡夫俗子,谁舍得在来这种地方扔钱。
可一转眼,我们也成了其中一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不是骗人的。
我先到,刚坐下,母亲就给我打来电话,闲话几句家常,才小心翼翼地问,“还没动静?”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动静?”
母亲叹口气,“你呀,年纪也不小了啊,这不,婚也结了,怎么还不考虑要孩子的事情?还有啊,说了要举办一场婚礼,突然间又说要去旅游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说来看看我们……你说你这孩子……”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的母亲,直到此刻,也没洞悉事情真相。我一直忐忑不安着,以为她只是由着一贯来的放任姿态,对我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却原来,至今无人向她通风报讯。她一直以为,我的二次婚礼顺利举行,她的女儿终于又找到了一个人生伴侣,幸福归宿。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美美。
她的义气还挺足,没把我的事情和盘推出。虽然她并不赞同我。
我于是回答母亲,“忙得要死,哪有那么多闲空。等有空了会去看你的啦。我还真不相信,你就那么想念我?”
话里不由得带了点善意的玩笑。
我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我母亲说过话?母亲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转而叮嘱我,“做事别太任性,婚姻里没有真正的赢家,别凡事都争个上风才算数。对自己的老公让步,并不是件羞耻的事。当然,对他也不能太好,毫无原则地对一个男人好,他就不懂得珍惜。你呀,就是两个极端,不是骄傲得要命,就是妥协了再妥协……”
我轻咳一声打断她,“我的母亲,你什么时候变成婚姻专家了。”
她幽幽地说,“做了那么多年的小三,什么不明白?”
我简直要晕过去。我的母亲什么时候这么与时俱进了,连小三这么时髦的词都知道,还会学以致用?
我强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她笑起来,“你妈我现在活得很好,所以才敢于嘲笑自己。”
我称赞她,“太好了。你要永远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哼一声,“你管好自己就成,别担心我。我现在就琢磨着怎么快乐过日子。”
我笑。
真没想到,和母亲还能这样子聊天。这样的她让我感觉新鲜,又格外亲近。
一颗心真正放下来。
她苦熬这么多年,所幸最好还是得到了幸福。和许多人相比,她是幸运的。
挂了电话,我看见了小李。
她的肚子已然高高隆起,大概是因为怀孕的缘故,素着一张面孔,眼睛有点浮肿,步子有点蹒跚。
看到我就微笑起来。
“好久不见,宝儿姐。”
我有点感慨万千,才多长时间,我们的生活就变成了别一副模样。
我说,“你怎么样?”
她点热奶茶,摇摇头,“不好。”
我吃了一惊。这倒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怎么了?”我问。
她说,“我们的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她亲自上门来威胁我,要是我不打掉这野种……”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轻抚了一下腹部,“她就要我好看。她说,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之所以先警告我,是给她老公一个面子。”
我听得有点惊悚,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李扬扬眉,“我都走了这地步了,怎么可能放弃。谁说也没用。这孩子我生定了。靳总也说了,别管她。孩子生下来,承诺立马兑现。”
我恐吓她,“报纸上有登,女人把老公的情人毒倒,然后异常冷静地肢解尸体……”
小李一口奶茶喷出来,“宝儿姐,那些都是八卦新闻,吸人眼球罢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叹气,“你有心理准备最好。”
我的手机响起来。
是沈嘉榛。
我皱皱眉头。这么频频来电,他不是以为,我们还有重新再来的可能吧。
我站起来,“我接个电话。”
小李点点头,“好。”
我走到旁边去,接听电话,“喂,你好。”
他直截了当地问,“蔡文良是不是患有家族遗传病?”
我讨厌他质问的语气,于是不客气地顶将上去,“关你什么事?”
他很冷静,“你疯了啊,周宝儿!他不可能给你幸福!”
我再次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然后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但这世上,总不会有什么真正能掩藏得了的秘密。稍微用点心,什么都能打听到。
我受不了的只是,他毫不留情地说出了遗传病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我心惊胆寒。即便这是事实,我也不愿意有人毫无遗留地说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便欲转身回座。
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了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戴着大围巾大墨镜,径直且迅速地走到小李面前,手轻轻一扬,小李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餐厅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我也吓得愣在了原地。
等我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小李捂着脸,一直在尖叫。
我奔跑着靠近她,恐惧狠狠地拿摄住了我的心。
我扶住她,声音都变了调,“快叫救护车。”
去医院的途中,我一直在拨打靳总的电话,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不在服务区状态,我努力地定定神,拨通了沈嘉榛的电话。
心里太过害怕,说话也不顺畅了。沈嘉榛说,“别担心,我马上想办法联系靳总。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的声音兀自在发抖,“人民医院。”
他简短地说,“我马上到。”
小李被送进了急救室,我独自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一颗心仍在砰砰急跳。
沈嘉榛很快赶来,一见到我就说,“我已经联系上靳总,他在外地,现在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我心乱如麻,惶乱地点点头。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别怕。不用怕。”
我抬起头来看他。
这是一个不错的男人。的确。只可惜,我先遇上蔡文良。
他的手掌有点濡湿的温暖,让我瞬间里想起来一个词:踏实。
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是蔡文良。
“宝儿,你的饭吃完了没?”他问。
我顿时一凛,轻轻挣开了沈嘉榛的手。
侧过身去,我低声说,“小李出了点事,我陪她在医院。”
蔡文良说,“我要去广州检查一下病情,然后我直接广州回东海,咱们在东海见好不好?”
我一听,急忙说,“等两天不行吗?等两天我陪你一块去。”
蔡文良轻笑,“不不不,不好。我不要你去。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在医院里的样子。你直接回东海等我。乖。我保证,一检查完立刻回去。决不食言。”
我只好说,“好吧。你那得答应我,要很快很快回来。”
他又笑,说,“好。”
挂了电话,回过头,正碰上沈嘉榛的目光。怜悯而悲伤。
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轻声喝道,“别这么看我。”
他不说话。只淡淡地侧过了脑袋。
我们等了许久,小李才被推出来。
万幸的是,那男人泼在她脸上的并非硫酸,而是掺杂了大量的啤酒可乐还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混合物,但是她那么一摔,孩子却没保住。
我松了口气。
小李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睛,始终一言不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呵。我平时还算会说话的伶俐人,每每一到关键时候就完全变成了蠢材。
沈嘉榛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本杂志,面包和水。又把一个快餐盒搁在了桌上。
我看他一眼,他解释说,“在门口的小店乱买了点粥,等下看她想吃的话就随便先吃一点。”
小李一直不说话。不吃也不喝。她沉默地躺着。
我唰啦啦地翻着杂志。沈嘉榛也不走,气定神闲地看报纸。
一直到近傍晚,靳总才出现在病房。
他着急的样子倒不像装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的心顿时凉下来,冷冷地说,“你自己问医院吧。”
转过头对沈嘉榛说,“好饿,沈同学请我吃饭可好?”
这个好人微笑着答我,“当然。”
我对小李说,“小李,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缓缓睁开眼,但看的不是我,而是靳总,“你们夫妻俩打算怎么赔偿我的损失?兔子被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我和沈嘉榛走出病房,沈嘉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靳总他人其实不坏。”
我说,“男人当然帮着男人说话。要怎么样才算坏?”
他很沉得住气,“一个巴掌又拍不响。靳总犯的不过是一般男人都会犯的错。”
这话好熟悉。
我讥讽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说这话。”
他终于闭上嘴。
我自己又忍不住,说,“不会出啥事吧。”
沈嘉榛看我一眼,“不会。放心吧。小李要的无非是钱。”
他的话让我有点不高兴,他察觉了,说,“她和你不同。你傻头傻脑。人家做什么事都有计划,思前想后。你不赞同我,是因为你把她当朋友,你不愿意把你的朋友当成这种人。”
我瞪他一眼,“你能不能别那么聪明。”
他微笑,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明明知道,但偏偏装做不知道。这不是聪明,而是愚蠢。”
我赌气地说,“是不是你这么聪明,这么爱说教,所以才吓跑了老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咬咬嘴唇,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他很平静,“你肯跟我发脾气,说明没跟我见外。我不生气。”他甚至冲我微笑了一下。
我停下脚步,“好了,我要回家了。”
他扬扬眉,“不是说一块吃饭?”
我说,“不,我没胃口。”
他说,“多少吃一点。”他微笑着注视我,“别担心。我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吃一餐饭也不会让我想入非非。”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说,“我想吃火锅。”
结果他带我去盛茗。非常有名的一个火锅城。
一走进门,腾腾热气便迎面扑来。人声喧哗,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油光满面的脑袋。
沈嘉榛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吃火锅。这里热闹的情绪最容易感染人。很快地,你就会觉得,你为之烦恼的,都算不上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事实上,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只顾着填跑我的肚子,一直没再跟他说话。
吃跑喝足,他召来服务员买单,又多问要一张小卡片,在上面刷刷写,然后递给我,说,“我不想打扰你,宝儿,因为我不想惹你烦。但是我希望,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找我。”
我犹豫着接过纸片,发现上面写着他的手机号,大灵通号,住宅电话,办公室电话,他的家庭地址,他的办公室地址。
还没抬起头来,又听到他说,“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我。”
我的喉咙登时发痛起来。
我把小纸片塞到包里,抬起头来很努力地笑,“好了,吃饱了。走吧。”
刚走出门,便看到毗邻的大酒店门前地上,细碎地撒着玫瑰花瓣,一对新人正站在酒店旋转门前,天光暗淡,灯火却通明,新娘子美不可言,长长婚纱拖曳地上,妆容精致,笑容甜美。
我一时便怔住了,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
宾客人逐一上前握手恭贺,有人提着摄像机寸步不离地跟着新娘子。新娘子形态自若,始终容光焕发。
也是,今天她应该万众瞩目。今天她最大。最美。最骄傲。
良久,沈嘉榛轻轻提醒,“宝儿,宝儿?”
我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冲他一笑,低了头说,“我走了。”
他在身后叫,“宝儿,我送你啊。”
我假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行至路边,扬手叫辆的士。
我梦寐以求的婚纱啊。
我的呼吸都快屏息了。
晚上临睡前,和蔡文良通了许久的电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像是拣着什么芝麻绿豆都恨不得拿给他看。
一直说到自己都觉得了词穷,他温和地劝道,“乖,去睡吧。”
鬼使神差地,我提起了刚刚目睹的那一场婚礼。那一袭让我深深动容的婚纱。
我回忆起从前,“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结婚要求穿婚纱,实在有道理又应该。随便地套件红衣服,就以为算是喜了。如果早知道结一次婚,可以任意妄为,可以恣意放肆,怎么也要要求穿婚纱,哪怕婚礼只在油腻的大排挡举行……”
蔡文良久久不语,我突然惊觉过来,自嘲地笑了笑,“大约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别理我。”
蔡文良笑了,再度说,“乖,去睡吧。”
我澡也没洗,径直爬上床去。
所有的灯都开着,电脑也开着,我挂着Q,因为我的坚持,他的Q也挂着。
这样,我随随便便一转眼,就能看到他的头像亮着。
我觉得了自己的神经质。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浮躁。焦虑。不安。
我大睁着双眼,久久无法成眠。
对。我想结婚了。
我想像着自己穿婚纱的模样。我也可以非常美。我也可以有傲视全世界的时刻。
还有,当抱着夏欧的孩子的时候,我的心彻底变得柔软了。我个人并不喜欢孩子,觉得生活中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东西,要照顾她,要替她烦心,而这种照顾和烦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持续不断的,比爱情更具备天长地久的可能性的,想起来都能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当那个小东西乖乖地躺在我的双臂中,我突然就不舍得放开手。我多么希望,她属于我。她是我的。
我也想有个孩子。
想像着她乌黑的发,滴溜溜的眼珠子,满嘴口水腻上来的模样,奶声奶气地叫妈妈……
真好。
胡思乱想地,天蒙蒙亮才睡去。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
这曾经是我的终极梦想,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不用在前一晚订好闹钟,不用每天清晨在闹铃声中一次次地扯过被子捂耳朵,不用眯缝着眼睛下床,常常几乎被绊倒……
不用为上班苦恼,不用为金钱发愁。你看我这个俗气的人,理想就是这么无耻。
我伸个懒腰,努力起床。一番匆匆洗漱过后,出了门。
我想再去医院探望一下小李,去到医院,却被告知,她昨晚就出院了。
我又惊又急,“她身体不是还没恢复?”
医生眼皮也不抬,“也许是转院也不一定,反正是走人了。”
我有点疑惑,也有点担心,想给靳总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合适,转而给沈嘉榛打。
他听到这消息也挺吃惊,但很快对我说,“看来是有意避开你。聪明点宝儿,她不想让你再眼看她的种种不堪。”
我还是想不通,“我们是朋友,我是关心她。”
沈嘉榛失笑,“你别自以为是了。你这么想,别人不定这么想。再说了,有些朋友,只喜欢分享富贵,不见得喜欢你的同情和怜悯。明白吗?”
我怔住了。
明明知道他说得很对。
可是我却觉得别扭无比。
朋友与朋友,也需得披件富贵逼人的旗袍相见相待吗?布衣便是丢人的大事。为了避免不丢人,干脆连友情也不要了。
郁郁地挂了电话,稍事收拾,决定启程回东海。
一时间,各有各生活,我仿佛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人需要我的聆听和陪伴,也没人肯陪我吃饭喝茶。
友谊原来如此脆弱。难怪每个人都向往爱情。
回到了东海,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蔡文良没食言,果然两天后回到了东海。
天气是越发冷了。我们只在午后有阳光的时候去海边。
一转眼就圣诞了,蔡文良提议说,“我们去海边过圣诞吧。”
我说,“好。”
从故事开始到现在,整整过去一年了。
又一个平安夜。
又一个圣诞节。
却已经多少物是人非。
蔡文良坚持我要做一个头发,而且,我还要化个漂亮的妆容。他亲自驱车带我前往,说是朋友介绍的店,手艺非常之好。
我还没得及提意见,他已经先行封了我的退路,“我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圣诞。以后的第一个圣诞,你都会想起我。当你想起我,我就在你身边。”
他很少说这种话。
很少说。
我笑着骂他,“你就爱胡说八道。”别过眼眶,不让他看到我发红了的眼睛。
他笑。
我做头发花足四个小时。然后再化妆,又花去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他都站在我身旁,不是跟美发师聊天就是跟化妆师讲话。
我透过镜子看他,他的样子很专注,要是前来学艺的小工。
傍晚,我们俩才离开市区,直奔海边。
他把车了停在旅游区外,我有点奇怪,他从来不肯去里边的,总是说,被修理过的海滩哪有原生态的有味道。
他说,“走吧。今天是个例外。”
他牵住我的手,带着我向前走。
至海滩边,又走进一家店里。
我再度惊奇,“干嘛啊?要租泳衣还是要买泳衣?这么冷的天,不是想游泳吧。再说了,咱们家里不是有泳衣嘛。这么浪费干嘛。有钱也不是这样子浪费的。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有钱人,最爱做这种事。”
他不满地皱皱眉头,说,“看来我对你是太过忍让了,以至于你现在凡事都喜欢大声嚷嚷。”
这语气像从前的蔡文良了。他有多久,没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了。一昔间,那些针锋相对的开始,并不美好的初识,纷纷涌上心头来。
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
他说,“过来,顺便把眼睛闭上。”
看到他,自有两位年轻女孩上前来,簇拥着我进更衣间,七手八脚地脱我衣服,我打个寒噤,嚷,“干嘛啊干嘛啊。”
年轻女孩笑,“换婚纱啊。”
我吃了一惊,“什么?”
婚纱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在微微发白的灯光下,那婚纱异常的耀眼,惊人的美。
我做梦似地,任两个女孩为我套上这件从未意想过的华服,只听她们俩一致惊叹,“呀,刚刚好。”
“啊,好美!”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不知不觉地绯红了面孔,神奇的化妆术和奇美的婚纱几乎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让我自己信眼看去,也觉惊艳。
我的心高高地扬着。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摸摸身上的婚纱,不敢眨眼。我害怕眼帘一扬一垂,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我怎么也没想到,蔡文良给我准备的,是这样一场盛大的惊喜。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女孩轻轻搀着我,走出了更衣间。
蔡文良就站在屋子中央等我。
他也换了衣服。黑色的礼服,讨巧的小领结。他原本就长得好,这么刻意一打扮,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我眨眨眼,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不许动不动打扮得这么帅,不然要你好看。”
他微笑着答,“你错了。无论如何你是大奶,你应该倍感光荣。”
年轻女孩笑出声来,“两位真有趣。”
他轻轻牵过我的手,带着我走出店子,步下海滩,需得走过一段长长阶梯。
他一把把我打横抱起。
我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他脖颈。
他凝视着我,“宝儿。答应我,你要永远快乐。”
我点点头。喉头发紧。
他走得很慢,像是走了许久,然后,他把我放了下来。
一抬眼间,我便惊呆了。
偌大的海滩,不知用什么闪光物堆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型,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用萤光棒编织成的大绳索,它的左右,堆着盛放的玫瑰,一朵朵,在星光下拼命怒放。
远远地,摆放着漂亮的桌椅,一些穿着制服的男女正在有条不紊地摆放果蓝和玫瑰。
蔡文良说,“我真庆幸,这一切可以用钱能办得到。今天晚上,海滩上的每一个游客,都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幸福的见证人。”
他拿起我的手,缓缓给我套入一个金镯子。
“我觉得你妈妈说得很对,金子最实在。我向她学习。”他笑着说。“上次因我开车技术不行,累你受伤住院,又弄丢了你的链子和镯子,心里特别抱歉,所以这次我弄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来赔你。你戴烦了就放抽屉里。是金子,丢在哪,你也不会忘记。你这贪财佬!”
我含着泪水笑,回嘴道,“算你了解我!”
可是,他怎么不送我戒指?
我想要他送的,不过一枚戒指。小也好,不值钱也好。可他没有。唯一的解释是,他送我一场永生难忘的婚礼,那是因为我一直想要他给我的。他用形式讨我欢心,但内心里,他没有把未来和我的捆在一起。
可是,我却不能提出异议。
我们都假装看不到那一点。假装那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我们身旁,缓缓走过来一位小提琴手,情意绵绵地拉着一首熟悉的曲子。
呵。是那首,I could be the one 傾我所有
I could be your sea of sand(我愿为你心海中的沙子)
I could be your warmth of desire(我愿成为你最热烈的希望)
I could be your prayer of hope(我愿成为你愿望的祈祷)
I could be your gift to everyday(我愿是你每一天的礼物)
I could be your tide of heaven(我愿成为你天堂的潮汐)
I could be a hint of what's to come(我愿成为你要面对一切的指引)
I could be ordinary(我很平凡)
I could be the one(但我愿成为)
I could be your blue eyed angel(我愿成为你蓝眼睛的天使)
I could be the storm before the calm(我愿是平静前的暴风雨)
I could be your secret pleasure(我愿是你快乐的秘密)
I could be your well wishing well(我愿使你的愿望美好)
I could be your breath of life(我愿是你生活中的空气)
I could be your European dream(我愿是你的梦想)
照我过去的脾性,我肯定会酸不溜秋地低哼,“有啥稀奇的。这年头,钱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所以,谁不想做有钱人?许多人把这当成毕生理想。包括我。夏欧。小李。美美。无一幸免。
事实上我完全地被感动了。根本说不出轻佻的话来。
小的时候我被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的《还珠格格》深深毒害过,专门找了全套的琼瑶作品来看,一时间年轻的少女被感动得终日魂游太虚,做梦都在期待一个深情的专一的白马王子。当然如今回头去看,只觉雷人,那些曾经为之痴迷与感动的,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场笑话。
但此刻,活生生的琼瑶版本就摆在我面前,我竟然未能高尚地予以鄙视,相反地,我和剧中的女主角一样,感动了,哭了。
原来,爱情仍然是心底里最最强硬的那一块。它像野火燎过的草原。像积累无数岁月的灰尘。像狂风骤起,沙漠里的风沙。它不会老。更不会死。
蔡文良取笑我,“不是吧,这么小小手笔就把你感动得要死?不过委托一家婚庆公司就可以,连直升飞机都没有。”
我嘴硬,“所以,这不算。下次弄个更好的。”
他说,“不行,太奢侈浪费了。咱们居家过日子,可不兴这个。”
我笑着扑过去吻他。
我们在月光下轻轻亲吻。
海浪声近在咫尺。
小提琴穿过海浪声而来,倏地,黝黑的海面上腾起炫丽的烟花,远远地,有人们发出惊喜的欢呼。
蔡文良附在我耳边,“宝儿,我想要你快乐。永远快乐。记住宝儿,我爱你。无论如何,我爱你。”
他把大衣为我穿上,我们在海边逗留许久。
夜深了,他坚持要把我背回家。
我不肯,说,“那车子怎么办?你不是要开车嘛。”
他说,“车子有人看管,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说,“可是我担心被人笑。”
他笑,“不怕。一辈子有一两件始终被人津津乐道地嘲笑的事,也未尝不好。”
我拗不过他。
于是,真的一路被他背到家里。途中我嚷嚷要休息,他硬是不肯,喝斥我,“别扫我脸!”
我想说的是,伏在他背上,在黑暗与寂静中踽踽前行,这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一刻。
回到家里,我们又喝光了两瓶葡萄酒。据说才8度。但我们俩都有了醉意。
我们依偎着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因为我讨厌冬天里开空调,蔡文良便找来床暖被,搭在腿上。
我们看部韩国的老片,《霜花店》。
我其实相当讨厌这种题材,但是这片子,陡然间感动了我。
蔡文良说,“每一种感情都很美。都值得尊重。”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
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这么美的一天。
我嘴角带着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