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近三十年来,随着学术气氛的整体活跃,和广大读者阅读空间的拓宽,《金瓶梅》的阅读和研究开始沿着复苏、建构、发展、品味的轨迹演进。而在研究方法上也由单一走向开放;课题也由狭窄走向宽阔;小说文本与审美也不断勾连整合,于是《金瓶梅》的研究才真正建构成一项专门的学问了,这就是现在人们泛称的“金学”。
一位作家,一部作品,被读者和研究者提升到“学”的位置就标志着它已向纵深方向发展了。君不见,与《金瓶梅》同样享有盛誉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就被称之为“金学”。至于《红楼梦》早就被定格在小说阅读与研究的最高也是最显眼的位置——“红学”。“红学”的确立主要是研究学派的纷呈,以及作为其基础的广大读者不同的阅读倾向和审美趣味。那么作为《金瓶梅》研究的深入的标志,即“金学”的建构,同样也是由纷呈的流派所决定,不能想象,已经成为了“显学”,还是一言堂、一种声音、一种观点?事实是它必定是五音杂陈,“众声喧哗”的。于是,我在这各唱各的调又有交叉的声音的基础上,做了一点爬梳的工作,归纳出几组有趣的论题。这些论题就像哲学上的那个“二律背反”似的,有了“正题”,就会引来“反题”,让你看了不能不感到想介入,有一种也想去参加这种有趣的讨论的冲动。请看:
1.关于《金瓶梅》的思想倾向。
(1)正题:《金瓶梅》具有反封建倾向,它通过一个典型豪绅恶霸家庭的兴衰描写,以批判的笔触,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社会的种种罪恶与黑暗,并预示了当时业已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衰亡的前景。
(2)反题:《金瓶梅》对理学没有正面的抨击,西门庆是经商发迹,潘金莲是妓女(?)出身,被作者当作肯定形象的吴月娘,则是封建思想灌注的典型,又何谈反封建倾向。它只不过表现了封建社会“世纪末”的淫荡,我们从《金瓶梅》中看到的是,这个“社会还是那么根深蒂固的生活着”[6]。
2.关于西门庆。
(1)正题:西门庆是一个集官僚、恶霸、富商三位一体的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
(2)反题:西门庆是16世纪中国的新兴商人。
3.小说对西门庆及其时代的基本评估。
(1)正题:《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正是在朝向第一代商业资产阶级蜕变的父祖。如果中国的历史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向正常运转,他就将是两千年封建社会的掘墓人,他的暴发致富和纵欲身亡的历史,这是一出人生的悲剧。[7]
(2)反题:说《金瓶梅》具有反封建的倾向,反映了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那是把日薄西山的一抹晚霞当作东方欲晓的晨曦了。西门庆挣断了“天理”的缰索,同样也失落了人性,膨胀了的是动物性的原始情欲。
4.关于小说中性的描写。
(1)正题:《金瓶梅》关于性行为的描写恐怕不仅仅是封建统治者荒淫无耻的反映,而应当是与当时以李贽为代表的、把“好货好色”作为人类自然要求加以肯定的进步思潮有关。《金瓶梅》之写这些,虽然是一种历史局限,但其中却也包含暴露成分。
(2)反题:作者以猥亵的笔墨作了赤裸裸的色情描写。这些描写对刻画人物、反映时代毫无必要,完全是为了迎合当时淫靡腐朽的社会风气和一些读者的低级趣味。应当指出,这些文字是格调卑下的,给小说蒙上了一层只能称之为淫秽的色调。[8]
5.关于创作方法。
(1)正题:《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或曰,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巨著的《金瓶梅》还是带着一些非现实主义的成分。
(2)反题:《金瓶梅》是一部自然主义作品。或曰,它更近似自然主义,正像《三国演义》之近似古典主义,《水浒》之近似现实主义,《西游记》之近似浪漫主义一样。
……
如果时间允许,当然可以继续列举下去。比如李瓶儿、春梅的性格前后是否统一,西门庆能否称得上是杂色的人,《金瓶梅》的结构是否凌乱等。
应当承认,关于《金瓶梅》的这些“争议”,与《金瓶梅》本身的矛盾有着深刻的联系。从文艺思潮史看,16世纪末,笑笑生步入文坛,是时浪漫主义的小说出现了裂缝,古典主义有回潮之势,唯美主义打出了旗帜,现实主义尚在混乱之中。这是一个流派蜂起,方生方死的时代,既是新与旧更替的交接点,又是进与退汇合的旋涡。笑笑生正是站在这样一个十字路口上,瞻前顾后,继往开来,他是小说创作上的伊阿诺斯[9]。他的文艺思想在时代思潮的冲突中形成,又反映了时代思潮的变化,有卓见,也有谬误,丰富复杂,充满矛盾,其中既有传统的观念,又蕴藏着创新的因素,既表现出继承性,又显露出独创性,成为后来许多新流派的一个有迹可寻的源头。事实是,《金瓶梅》的作者在艺术构思和艺术传达的过程中也有自相矛盾之处。而在一定意义上,阅读和研究中的“二律背反”不过是小说作者创作心理中及小说本身固有的矛盾的某种反映。正题反题,言各有据,对立的审美判断在深入剖析小说本身的矛盾过程中不难发现彼此之间的调和和统一的可能性。热闹的争论以后必将使人们对《金瓶梅》本身进行冷静、清醒的反思和总结。
但是,如果把关于《金瓶梅》的“二律背反”完全归结为小说创作上的矛盾,恐怕也有点简单化。如果认为小说的阅读受着小说创作中的矛盾的左右,必然贬低当前小说理论意识的整体水平。事实上,关于《金瓶梅》的热议又是同《金瓶梅》的优点联系在一起的。这部小说一反中国古典小说长期停滞在逐奇猎异和神鬼怪诞的陈旧格套之中,它不把小说当作随意瞎编的非常之人的传奇,而是把笔触伸向了日常的普通的现实生活,并对封建社会的世态人情作了细致的和颇为生动的艺术描写。这就是说,由于《金瓶梅》更接近生活常态,更能直面生活的复杂性,因而有更强烈的生活实感,这在客观上使广大读者和研究者在评议时往往不像是面对小说,而像是面对生活。而面对生活那是会产生无穷系列的思辨争论的。小说的生活实感越强,读者产生多义理解的可能性也越大,小说研究和评论的天地也就越宽广。如果我们不去管什么正题反题也可以,我们索性把这种现象看作视阈和视角不同,可能这也是一种明智之举,这就是诗人早就指点、启示我们的方法:横看成岭侧成峰。这应当说是一种拓宽阅读和研究空间的最佳方式,也是学术宽容的姿态。
其实,根据我五十多年从事文学史、戏曲、小说的教学和科研的经验和教训,我逐渐摸索到一条认知文学文本,特别是认知名著和经典文本的路径或曰一种理念,即我多次提出的:无须共同理解,但求各有体验。
从第一个层面来看,像《金瓶梅》这样的“奇书”,企盼大家立即理解,那它就不是“奇书”。没有争议的名著,肯定不是具有创造性的。如果《金瓶梅》的价值不是对原有模式的背离,对传统意识的突破,对一般读者阅读习惯的挑战,只是指望众人理解,《金瓶梅》的原创性必然会大大降低,而平庸正在前面招手。事实只能是我们不能“共同”理解这部“奇书”,因为它创造了我们还不能全然理解而需逐步把握、诠释的内涵,这便是小说发展史和小说批评的进步。
从第二个层面来看,一切读者,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对文学文本的理解都不是消极和被动的。读者在自己的头脑里有一套原存的“程序”。这套程序就是他自己的文化知识、思想意识、学识修养和道德观念的“数据库”。一个人凭借这个“程序”来理解他所看到的一切文本。所以,对于一个文学文本的解读肯定会因为读者头脑中的程序不同而各异。所以,当人们面对像《金瓶梅》《红楼梦》等鸿篇巨制时,每个读者眼中就更加仁智相异了,而且进一步有了“说不尽”和“一百个观众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之说。
用这种姿态来认识和解读《金瓶梅》,使我们在寻求这部小说的意蕴时,会是一种开放的、多种多样的心态。然而光有这种心态是远远不够的。我以为将心比心,以心会心或更能准确地把握一位作家的心路历程和一部作品的真髓。因为以心灵解读心灵是一种真切的体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因此我说心灵体验是解读经典名著的一把钥匙,当然也是打开奇书《金瓶梅》的一把有效的钥匙。
以上我粗略地把《金瓶梅》的作者之谜、有讲究的书名、打不完的笔墨官司和解读这部“奇书”的方法等等做了简要的介绍和说明,意在为进入《金瓶梅》的艺术世界前做一些铺垫。其中关于《金瓶梅》是如何在聚讼纷纭和“恐惧”与“诱惑”中走过来的历史,以及如何阅读这部名著的方法所作的建议,都是为了更好地把握解读这部书的文化蕴含必做的一些准备工作。
下面就让我们试着进入兰陵笑笑生给我们敞开的《金瓶梅》的艺术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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