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金瓶梅》十二讲-新颖的圆形网络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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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从实际情况出发,纵观一下古典小说研究领域,几部经典性的大书中《金瓶梅》是研究得最不充分的一部。时下虽有“金学”热的趋势,但《金瓶梅》的文本研究是很薄弱的,而薄弱中最薄弱的环节又恰恰是对《金瓶梅》审美价值的实事求是的评估。因此,对《金瓶梅》的艺术成就有没有“溢美”倾向,要不要纠偏,是否给一副清醒剂以冷却一下发热头脑,我以为还为时过早。时贤已经指出,对《金瓶梅》的文学分析难度是很大的。[29]因此,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发现《金瓶梅》的艺术成就,细致地分析它的艺术成就及其不足,以及通过比较研究正确评估它的审美价值。其中,发现和认识《金瓶梅》提供了哪些新的东西,则是最根本的。要而言之,对《金瓶梅》的艺术成就,在今天还不是什么评价过高过低的问题,而是需要深入研究其艺术成就以及对其艺术成就做出有说服力的分析的问题。

    截至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一篇文章认为《金瓶梅》是至善至美的、无可挑剔的。似乎人们都看出了《金瓶梅》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缺陷(其实其他几部大书也无不如此)。比如在人物、场面、情境和结构、细节处理上就确实存在不少瑕疵。但是,问题是不是到了“结构上凌乱”“思想上混乱”的程度呢?是不是就是一部“令人失望”的小说呢?这是需要做出明确的有分析的回答的。

    关于这部百万字小说的思想和审美的价值,上面已作了必要的申述,不再重复,这里重点谈一下《金瓶梅》的结构艺术。

    从系统论的观点来看,一部小说就是一个由诸多元素组成的有机整体,而小说的结构实际上就是因这个有机整体内部各元素之间联系的性质和方式不同,使实现结构整体性的方法和途径也就不同,由此产生的结构类型也必然多种多样。纵观小说艺术发展史,没有一部小说与另一部小说的具体结构形态是完全相同的。从这一意义上说,小说结构不可能也不应该纳入某种单一的固定模式。如果将千姿百态的生活强行纳入某种固定的结构模式,必然会使生活发生畸变,从而歪曲生活的本来面貌。

    但是,小说结构又不是无规律可循的。所谓小说结构类型,实际上就是小说结构规律的具体体现。在中外小说艺术发展史上有两种比较流行的小说结构类型,一为顺叙式,一为时空交错式。然而,严格地说,所谓顺叙式和时空交错式指的都是外在的叙事方式,而非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内在的结构类型。优秀的大型长篇小说,就人物结构和事件结构类型来说,大多是立体网络式结构。结构类型虽然可以依据整体和部分、部分和部分之间的关系的性质来确定和划分,但这种划分只有相对的意义,实际上,纯属一种结构类型的长篇小说是绝无仅有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是混合型的,只不过混合的程度不同而已,而立体网络式结构,就是指那些混合程度比较高,包容结构类型比较多的结构形式。《金瓶梅》应属此结构范畴。

    《金瓶梅》的结构正是契合大家庭固有的生活样式,抓住各种矛盾的相互影响和因果关系,归结到大家庭由盛而衰终至崩溃这个总趋势上。全书组织得既主次分明,又和谐均衡,这是得力于笑笑生开创的长篇小说结构形式,它适合于表现头绪纷繁、事件错综、人物杂陈的内容。

    富于创造性的是,《金瓶梅》把人物的隐显过程作为结构线索,通过视觉的强化和淡出给人一种生活实感。从结构的整体来看,《金瓶梅》以遒劲的笔触,在众多的生活细节中,道出了西门氏家族中人与人之间复杂错综的关系,道出了每个人性格和心灵深处的隐微、震颤和波澜。笑笑生的贡献首先在于他找到了与小说内容相适应的非戏剧式的生活化的开放性结构。一方面,小说运用写实性的手法,把活泼的、凌乱的生活形态如实地展现出来。另一方面,小说又不停留在生活化效果的追求上,作者透过生活现象的表层,触摸到暗伏在寻常的生活长流下家庭成员之间激烈的较量与搏斗。小说着重提炼的西门庆占有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全过程,为西门氏家族的全体成员在心理上造成冲突;以李瓶儿之死为轴心形成人物心理情绪线,把所有人物结成了一张互相维系、互相牵扯的网络。人物之间既没有简单地构成前因后果的矛盾,又不是简单地用层层铺陈、环环相扣的情节演绎主题,所以人物的心态变化也不是简单地直线性地单线条地呈现,而是像生活那样在貌似关联不大的零散的生活片段中,相互交错、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着向前推进。吴月娘、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对西门庆占有潘金莲、李瓶儿有着各式各样的态度、心理和行为。除了和西门庆与潘金莲这条主线有关联外,他们每个人又因各自的生活经历而铺衍出一段段插曲。那些看似和小说主线无关的枝蔓,却和主线交织起来,真实地展现出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性。于是在一个开阔的层次上体现出这个社会、这个家庭对人的潜移默化的铸造。小说如是的结构布局、叙述方式和总体构想,既葆有生活固有的“毛茸茸”的原生美,又比生活更集中、更典型。它以多层次、多侧面地摄取视角,尽可能追求形象的“杂色”、“全息”和“立体”,显示出人物性格、思想、感情、情绪、心理的全部复杂性。可以说,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比较准确地把握了艺术和生活的审美关系。

    具体地说,西门氏家族的兴衰为圆形网状结构中纵的主轴,而西门庆与金、瓶、梅几个主要人物以及其他人物的命运则是一条条横的纬线;而这个家庭与社会的上上下下的联系则又构成了一条条经线,在编织任何一条纬线的同时,又顺手把经线穿插于其间,其他纬线同时跟上,于是这张网就托了起来,向四周扩展。这种错杂,恰恰是作者追求的圆形网状结构。

    总之,从人物关系来看,《金瓶梅》的总体结构属于立体网络式。小说将线性因果结构进行了一次新的开拓性的试验。一方面,小说通过主人公西门庆从暴发到毁灭这条贯穿线,展示了当时业已腐朽的封建社会的必然衰亡。另一方面,小说又没有局限于仅仅围绕西门庆一个人的命运,直线式的发展情节,而是以此为贯穿线,串起了一系列当时社会生活的生动场面和片段,如李瓶儿与花子虚、蒋竹山,王六儿与韩道国兄弟,宋惠莲与来旺等的纠葛,从而多方面地展示了市民社会的生活面貌和风俗。就西门庆的命运这条线来说,小说各部分、段落之间具有明显的线性因果关系,从而保证了小说具有较强的向高潮发展的冲力。而就当时市民生活的各种场面和片段来说,各部分和段落之间则是作为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部出现的。这些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变奏部,不仅使小说的题旨含义更加丰富,也使整部小说充满了鲜明的时代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而从整个小说的结构来看,则无论是具有线性因果关系的段落,还是具有主题变奏关系的段落,最后都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立体交叉式的格局,尽管这个格局还不够严密完整。

    那么,《金瓶梅》的结构是靠什么来获得整体性和统一性的呢?同样,它和几部著名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一样,也是靠整体、具体的题旨含义。题旨含义、思想骨架,作为结构整体性的基础,作为吸引、凝聚各部分和细节的基石,作为小说中普照一切的太阳,对任何小说结构类型都是一样的,正如先哲所说:“这是一种普照的光,一切其他色彩都隐没其中,它使它们的特点变了样。这是一个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30]

    探讨《金瓶梅》的结构艺术及其他诸艺术的元素,本应从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同时进行,限于时间,我们只能从以上一个角度来论证《金瓶梅》的结构艺术并非如某些论者所谈的那样已达到凌乱的地步,并应归入“三流”。而在我的这部书稿中,小说的情绪结构、画面结构同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则未曾涉及。而小说结构的整体性与开放性的关系这个既具有实际意义又具有理论价值的美学课题,也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去探讨和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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