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里克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我需要帮助。”
“如果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老人说,“如何能救你?”他微微一笑。“你难道不知道吗?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那这个融合是为了什么?”里克追问,“你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威尔伯·默瑟说,“你并不孤独。我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在这里。去完成你的工作吧,即使你知道这是错误的。”
“为什么?”里克说,“我为什么必须去?我要辞职,然后移民。”
老人说:“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得不做一些错事。这是生命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身份。在某些时候,每个活着的生命都必须这么做。这就是终极的阴影,造物的缺陷。这是终极诅咒,那个吞噬所有生命的诅咒。整个宇宙都是这样。”
“你只能跟我说这些?”里克说。
一块石头嗖地向他飞来。他一闪身,石头砸到他耳朵上。他一下放开了手柄,再次回到客厅里的共鸣箱前,他妻子就在身边。他的头被砸得剧痛,伸手一摸,发现血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明亮血珠从他脸颊上落下。
伊兰用手帕轻触他的耳朵。“我很高兴你把我撬开了。我真的扛不住这种打击。谢谢你替我挨了那块石头。”
“我走了。”里克说。
“去完成任务?”
“三个任务。”他从她手里接过手帕,向大门走去,仍然昏头昏脑,一阵阵反胃。
“祝你好运。”伊兰说。
“我抓着手柄也没得到什么。”里克说,“默瑟跟我聊了一下,但没什么用。他知道的不比我多。只是一个老人在爬山,爬到死为止。”
“那不正是启示吗?”
里克说:“我今天已经得到了启示。”他打开门。“回头见。”他走进过道,在身后带上门。3967—C号公寓楼,他从合同背面读道。那地方远在郊区,荒无人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只不过:晚上会有灯光。我就找灯光好了,他想。灯光啊。我追求光明,就像那只鬼脸天蛾。干完这桩,他想,以后再也不干了。我去做别的事情,找别的活计。这是最后三个了。默瑟说得对。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但是,他想,我恐怕办不到。两个仿生人在一起—这已经不是道不道德的问题了。这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我可能消灭不了它们,他意识到。就算我想尽力,我也已经太疲倦。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也许默瑟已经知道,他想。也许他已经预见到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还能从哪里得到帮助。先前他们提出来时,被我拒绝了。
他来到屋顶。一会工夫后,他坐到车里,在一片黑暗中开始拨号。
“罗森公司。”接线女孩说。
“蕾切尔·罗森。”他说。
“您说什么,先生?”
里克咬了咬牙。“给我找蕾切尔·罗森。”
“蕾切尔小姐知道您要找她吗?”
“我敢肯定她知道。”他说,然后坐在那儿等着。
十分钟后,蕾切尔·罗森的小脸蛋出现在屏幕上。“你好,德卡德先生。”
“你现在忙吗?能不能说话?”他说,“跟你先前说的一样。”那几乎不像是今天发生的事。上次跟她说话简直像在上辈子。所有的重负,所有的疲倦,在他体内复现。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上的重压。也许,他想,是因为那块石头。他用手帕轻轻蹭了一下耳朵。
“你耳朵破口了,”蕾切尔说,“真遗憾。”
里克说:“你真的认为我不会给你回电话吗?像你说的?”
“我说过,”蕾切尔说,“没有我帮忙,总会有某个枢纽6型在你干掉它之前,先把你干掉。”
“你错了。”
“但你现在的确回电话了。终于还是回了。你想要我飞去旧金山吗?”
“今晚。”他说。
“哦,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去。路上要一个小时。”
“我得到的命令是,我必须今晚干掉它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原有的八个,现在只剩三个。”
“听上去你的经历一点也不愉快。”
“要是你今晚不过来,”他说,“那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追捕它们了,但我又没法消灭它们。我刚买了只山羊,”他补充说,“花的是今天刚领到的赏金。”
“你们这些人类—”蕾切尔笑了起来,“山羊的气味一点也不好闻。”
“只有公山羊才不好闻。我读过山羊的附属手册。”
“你真的累了。”蕾切尔说,“你看上去头昏脑胀的。你确定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同一天再干掉三个枢纽6型?从来没有人一天消灭过六个仿生人。”
“富兰克林·鲍尔斯,”里克说,“大约一年前,在芝加哥。他一天消灭了七个。”
“那是已经淘汰的麦克米伦Y—4型。”蕾切尔说,“这回完全不一样。”她想了想,“里克,我做不到。我甚至还没吃晚餐。”
“我需要你。”他说。否则我会死的,他想。我知道,默瑟知道,我想你也知道。但我还在浪费时间,想要动之以情,他想。仿生人哪有情可动。
蕾切尔说:“很抱歉,里克,但今晚不行。只能等到明天。”
“仿生人的报复。”里克说。
“什么?”
“因为我用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抓住了你的马脚。”
“你以为我在报复你?”她睁大眼睛说,“真的吗?”
“再见。”他说,正要挂电话。
“听着,”蕾切尔飞速说,“你并没有真正用脑袋思考。”
“对你来说而已,因为你们枢纽6型比人类聪明。”
“不是,我是真的不明白。”蕾切尔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真想今晚完成任务—也许永远都不想。你确定你要我创造条件,让你去干掉仅剩的三个仿生人?还是要我说服你不要去干?”
“过来吧,”他说,“我们开个酒店房间。”
“为什么?”
“我今天听到一个说法。”他嘶哑地说,“关于人类男子和仿生人女子。你今晚到旧金山来,我就放过剩下的三个仿生人。我们干点别的。”
她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好吧,我这就飞过去。我到哪儿找你?”
“圣弗朗西斯酒店。那是湾区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不太烂的酒店。”
“在我到达之前,你什么也别干。”
“我就坐在酒店里等着,”他说,“看电视上的老友巴斯特。过去三天,他的访谈对象一直是阿曼达·沃纳。我喜欢她。我可以这辈子都看她。她的乳房简直会笑。”他挂上电话,脑子空空地坐了一会。最后,车中的寒冷让他一激灵。他打着了火,顿了一会,往旧金山市中心飞去。那是圣弗朗西斯酒店的方向。
十六
在宽敞豪华的酒店房间里,里克·德卡德坐在那儿研读那两个仿生人罗伊和伊姆加德·贝蒂的打印资料。这两个目标资料都附有通过望远镜拍的快照,模糊的三维照片几乎看不出轮廓。女的这个,他断定,应该挺好看。罗伊·贝蒂则不一样。不好看。
火星上的药剂师,他读道。至少这个仿生人用过这个掩护身份。实际上可能是个体力劳动者,农场工人,却期望过更好的生活。仿生人会不会做梦?里克问自己。显然会。那就是为什么它们偶尔会杀死雇主,逃到这里来的原因。不用当奴隶的舒适生活。就像鲁芭·勒夫特,更愿意在台上高唱《唐璜》和《费加罗的婚礼》,而不是在荒芜的碎石田间做牛做马。那根本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世界。
罗伊·贝蒂(资料上说)有一种争强好胜、独断专行的人造权威气质。凭着神秘的执着,这个仿生人提出了集体逃亡计划,创造出一种虚假做作的意识形态,认为仿生人有所谓的神圣“生命”,来为逃亡计划背书。另外,这个仿生人偷盗并实验多种意识融合药物,被抓获时声称他只是希望在仿生人中推广一种群体体验,跟默瑟主义类似,因为默瑟主义本身并不适用于仿生人。
这段话描述的是一种病态。一个粗暴冷血的仿生人,却希望能经历一种体验。可是,由于设计时故意内置的缺陷,它本来就不该有那种体验。不过,他对罗伊·贝蒂怎么也关心不起来。从戴夫潦草的笔记中,他感觉到这个特定的仿生人似乎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贝蒂曾试图无中生有地强行体验融合—失败之后,设计杀死了若干人类……然后逃往地球。现在,尤其是今天,最初的八个仿生人一个一个被干掉,只剩下三个。而且剩下的这几个非法逃亡者也死定了,因为就算他失败了,还会有别人来干掉它们。时间如潮水,他想。生命循环。结束在这个最后的暮光中。最终是死亡的寂静。他在这件事里感觉到了一个完整的缩微宇宙。
房间门砰的一声打开。“终于到了。”蕾切尔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她穿着鱼鳞状长外套,里头是相称的胸罩和短裤。随身带着的除了那个华丽硕大的邮袋状手包,还有一个纸袋。“这个房间不错。”她看看手表,“还不到一个钟头。我赶得可真快。来,”她递过那个纸袋,“我带了一瓶酒。波旁威士忌。”
里克说:“那八个仿生人里,最难对付的那个还活着。就是那个组织者。”他把罗伊·贝蒂的资料递给她。蕾切尔放下纸袋,接过资料。
“你找到这个仿生人了吗?”她看完后问。
“我有一个公寓楼号码。远在郊区。可能还有一两个退化的特障人,蚂蚁头或鸡头,在那儿晃悠,过他们所谓的生活。”
蕾切尔伸出手来。“我看看另外两个。”
“都是女的。”他递过那些资料,一个是伊姆加德·贝蒂,另一个把自己叫作普里斯·斯特拉顿。
蕾切尔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张纸,突然惊叹道:“啊—”她抛下资料,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旧金山市中心。“我想你会被最后那一位吓个跟头。也许你不会。也许你根本不在意。”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突然之间变得极不稳定。
“你到底在嘀咕什么?”他拿回资料,研究了一会,看不出来哪一部分把蕾切尔吓成这样。
“先把那瓶波旁打开吧。”蕾切尔把纸袋拿进洗手间,取来两只玻璃杯。她仍然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他觉察到她的思绪在飞速运转:她的脸色阴晴不定,秀眉紧蹙,肌肉僵硬。“你把这个打开吧,”她说,“这个值一大笔钱,你知道吗?这不是合成品,是战前用真麦芽酿的酒。”
他拿过酒瓶打开了,往两只杯子里倒了些波旁酒。“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说。
蕾切尔说:“你在电话上说,我要是今晚飞过来,你就放弃剩下的三个仿生人。‘我们干点别的’,你是这样说的。但我们现在—”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蕾切尔挑衅地面对着他说:“告诉我,我们本来应该干什么,反正不是讨论折腾这三个枢纽6型仿生人的材料。”她解下大衣,走到衣柜前挂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她……
他再次注意到,蕾切尔的身材比例有点奇怪。厚重的黑发衬得她脸蛋很大,小小的乳房令她的身体看起来像小孩一样瘦弱。但她的大眼睛和长长的卷睫毛,只能属于成熟女人,而不是青春期小女孩。蕾切尔稍稍踮着脚尖,双臂下垂,在关节处弯曲。那个姿势,他想,就像是克鲁马努部落里一个小心翼翼的猎手。优秀猎手的种族,他想。没有赘肉,平坦的小腹,小小的后臀,比后臀更小的胸脯—蕾切尔是按照凯尔特人的模子造出来的,不合时代潮流,但又极富魅力。在小短裤下面,她的双腿细长,有种中性的感觉,没有什么女性曲线。然而总体印象很好。虽说看起来像个女孩,而不是女人。除了那双不安分的精明的眼睛。
他啜了一口波旁。冲鼻的气息,强烈的口味,这种酒的庞大力量让他很不适应,他差点没咽下去。蕾切尔正相反,轻描淡写地喝着。
蕾切尔坐到床上,漫不经心地抹平床单,表情变得阴郁。他把杯子放在床边,别扭地坐到她身边。他的重量让床往下一沉。蕾切尔挪了挪位置。
“到底是什么?”他说。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感觉瘦骨嶙峋,冰凉潮湿。“什么在困扰你?”
“那最后一个见鬼的枢纽6型,”蕾切尔一字一顿地说,“跟我是同一型号的。”她低头瞪着床单,发现了一个小线头,慢慢把线头卷成小球。“你难道没注意到那个描述?那就是对我的描述。她也许会留一个不同的发型,穿不同的衣服—甚至买了顶假发。但等你一见到她,就知道我的意思。”她嘲讽地大笑。“公司承认我是个仿生人是件好事。要不等你看到普里斯·斯特拉顿的时候,恐怕会发疯。或者你会以为她就是我。”
“这为什么让你如此困扰?”
“见鬼,你干掉她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也许不会。也许我找不到她。”
蕾切尔说:“我知道枢纽6型的心理。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它们全都躲在一处,那三位。团结在那个自称是罗伊·贝蒂的疯子周围。他会策划并构筑它们背水一战的最后防线。”她的嘴唇扭曲。“上帝。”她说。
“振作一点。”他说。他用一只手掌捧住她尖瘦的下巴,让她的头抬起来面对着他。不知道吻一个仿生人会是什么感觉,他想。他俯身吻了下她干涩的嘴唇。没有回应。蕾切尔无动于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又感觉到一点什么。或许只是自作多情吧。
“我多希望,”蕾切尔说,“我来之前就知道。那样我就不会大老远飞过来了。我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对这个名叫普里斯的仿生人?”
“心灵相通。”他说。
“类似。是认同感。我跟她是一体的。我的天,也许最终就会发生这种事。在最混乱的时候,你会把我干掉,而不是她。然后,她可以回到西雅图去过我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们是机器,像瓶盖一样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我的个性化存在,只是一个幻觉。我只是一种机型的代表。”她打了个冷战。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