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不禁觉得好笑,蕾切尔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蚂蚁可没有那种感觉,”他说,“而且蚂蚁都是一模一样的。”

    “蚂蚁。它们没有月经。”

    “人类双胞胎。他们也没有—”

    “但他们互相认同。我的理解是,他们之间有种特殊的移情纽带。”她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向波旁酒瓶。她再次斟满杯子,再次一饮而尽。她在屋里无精打采地转了几圈,眉头打结,脸色灰暗。最后,似乎是碰巧又滑回他身边,坐回到床上。她高高地抬起伸直的双腿,斜靠在厚厚的枕头上,叹了口气。“忘了那三个仿生人吧。”她的声音充满倦意,“我真是累坏了。估计是因为旅程太赶。而且今天还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我只想睡觉。”她闭上眼睛。“要是我死了,”她喃喃道,“也许罗森公司生产下一个我这种子类型的时候,我就会重生。”她睁开眼,狠狠地瞪着他。“你知不知道,”她说,“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为什么埃尔登和罗森家的其他人—那些真人—要我陪你一起行动?”

    “来观察,”他说,“仔细汇报枢纽6型在做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的时候,哪些地方会露出马脚。”

    “测试,还有任何其他方面。任何让它跟真人不一样的细节。然后我会汇报给公司,公司会修改他们的生产配方。然后我们就会有枢纽7型。当枢纽7型也被抓住的时候,我们再修改。最终,公司就会发明出一种跟真人无法区分的型号了。”

    “你知道博内利反射弧测试吗?”他问。

    “我们也在做脊柱神经中枢方面的工作。终有一天,博内利测试也会没入历史的尘埃,再也没人记得。”她的笑容人畜无害—却跟她的话很不协调。这个时候,他已经分辨不出她有多认真了。一个轰动世界的话题,就这么嘻嘻哈哈地对付过去了。可能是仿生人的性格特点,他想。没有情感知觉,感觉不到自己所说的内容的情绪。只有对不同词汇的空洞、正式、学术的定义。

    而且,更有甚者,蕾切尔开始戏弄他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摆脱自怨自艾,转而嘲笑他了。

    “去你的。”他说。

    蕾切尔笑道:“我醉了,不能跟你一起去了。要是你离开这儿—”她挥了挥手,“我就待在这里睡觉。以后你再告诉我结果。”

    “只是—”他说,“不会有以后了,因为罗伊·贝蒂会搞死我。”

    “但我怎么也帮不了你,因为我醉了。不管怎样,你已经知道真相了,残酷、冰冷、坚硬的真相。我只是一个观察者,不会介入你的工作,不会救你。我也不在乎罗伊·贝蒂会不会搞死你。我只在乎我自己会不会被搞死。”她突然睁圆双眼,“老天,我同情我自己。还有,你看,要是我去了郊区那栋破公寓楼—”她伸出手,玩弄他衬衫上的一粒扣子,缓缓地、圆熟地转动扣子,解开了它。“我不敢去,因为仿生人对彼此没有忠诚可言,所以我知道那个见鬼的普里斯·斯特拉顿会干掉我,然后取而代之。懂了吗?脱下你的衣服。”

    “为什么?”

    “这样我们才好上床。”蕾切尔说。

    “我刚买了一只努比亚黑山羊,”他说,“我必须再消灭三个仿生人。我必须完成工作,然后回家,回到我妻子身边。”他站起身,绕过床,找到那瓶波旁。他站在那儿,小心地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他发现自己的手只是在微微颤抖。可能是因为累了。我们两个,他意识到,都累了。太累了,没法再去追杀那三个仿生人,尤其是那八个里头最强悍的那一个在主持抵抗。

    他站在那儿,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对那个最强的仿生人,已经有了一种无可抗拒的鲜明的恐惧。关键就是贝蒂—从一开始就是贝蒂。迄今为止他一路遇到并消灭的,是版本越来越高级的贝蒂。现在终于轮到贝蒂自己了。这个思路让他的恐惧增长得更快。一旦让这种恐惧进入他的显意识,他就会陷入恐惧的天罗地网。“没有你,我去不了。”他对蕾切尔说,“我甚至不能离开这里。波洛科夫是主动找上我的。加兰德差不多也是主动找上我的。”

    “你觉得罗伊·贝蒂也会来找你?”她放下空杯子,身子前倾,双手绕向身后,解开了胸罩扣子。她灵巧地把胸罩摘下,站起身来,但晃悠了几下之后,自己都被自己的晃悠逗笑了。“我的包里,”她说,“有一个设备,是我们在火星上的自动工厂造的应—”她做了个鬼脸,“应急安全什么的,对新造出来的仿生人进行常规检查的时候,起安全保障作用。你把它拿出来。形状像个牡蛎。你会看到的。”

    他把包拿过来翻找。跟平常女人一样,蕾切尔的包里藏着掖着所有想象得出和想象不出的物件,他翻了半天还是茫无头绪。

    与此同时,蕾切尔踢掉了靴子,拉开短裤的拉链,金鸡独立,用脚尖勾住滑下的短裤,一甩就甩到了屋子另一头。她倒回床上,翻过身,伸手去够她的杯子,却不小心把杯子推到了地毯上。“见鬼。”她说,再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只穿着内裤,站在床边看他搜索她的包。然后,她集中全副精力,小心翼翼地拉起被面,钻了进去,盖上被面。

    “是这个吗?”他举起一个小金属球,上面伸出一柄条形按钮。

    “它能让仿生人强直性昏厥。”蕾切尔闭着眼睛说,“持续几秒钟。屏蔽它的呼吸,还有你的。但人类就算不能呼吸—还是出汗?—也能继续活动几分钟,但仿生人的交感神经—”

    “我知道。”他直起身,“仿生人的自主神经系统不如我们的灵活,没法随时干预生理活动。但如你所说,这个只能起五六秒钟的作用。”

    “那就足够—”蕾切尔咕哝道,“救你一命了。所以,你看—”她抬起身,在床上坐起来。“要是罗伊·贝蒂找上门来,你只须抓着你手里那个东西,按下那个按钮,罗伊·贝蒂就会僵住。如果血液没有空气供应,他的脑细胞就会衰弱,然后你就可以用激光枪杀了他。”

    “你的包里—”他说,“有支激光枪。”

    “假的。仿生人—”她打了个哈欠,仍然闭着眼—“不许携带激光枪。”

    他向床走去。

    蕾切尔在床上扭来扭去,终于翻过身,脸朝下埋进雪白的床单。“这是一张干净、高贵、处女般的床,”她说,“只有干净、高贵的女孩—”她想了想。“仿生人不能生育,”她说,“那算不算损失?”

    他把她彻底脱光,露出她苍白冰凉的腰部。

    “算不算损失?”蕾切尔重复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办法知道。生儿育女是什么感觉?说到这儿,被生出来是什么感觉?我们不是被生出来的。我们不会长大。不会死于疾病或衰老。我们忙忙碌碌,最后会因磨损致死,像蚂蚁一样。又是蚂蚁。我们就是蚂蚁。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壳质类的自动反应机械,没有真正的生命。”她把头扭到一边,大声说,“我没有生命!你并不是跟一个真正的女人上床。不要失望,好吗?你以前跟仿生人做过爱吗?”

    “没有。”他说,脱下自己的衬衫和领带。

    “我的理解是—听他们说的—只要你不去想太多,就很像真的。但要是想得太多,要是你仔细琢磨自己在干什么,那你就没法继续。因为—咳咳—生理原因。”

    他俯身去吻她赤裸的肩头。

    “谢谢,里克。”她虚弱地说,“不过要记住:不要去想,只要去做。不要停下来从哲学高度思考,因为从哲学上看这事太可怕了。对你我都一样。”

    他说:“事后我还是会去找罗伊·贝蒂。我还是需要你跟我一起去。我知道你包里的激光枪是—”

    “你觉得我会帮你干掉一两个仿生人。”

    “我觉得不管你刚才说什么,你还是会尽全力帮助我。否则你也不会这样躺在床上。”

    “我爱你。”蕾切尔说,“要是我走进一个房间,发现一张沙发是用你的皮做的,我在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中的得分就会非常高。”

    今晚某个时候,他边关灯边想,我会消灭一个跟这个裸体女孩一模一样的枢纽6型。我的老天,他想。这不是跟菲尔·雷施说的一样吗?先跟她上床,他想起来。然后杀了她。“我不行。”他说,从床边退开。

    “我希望你行。”蕾切尔说,声音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普里斯·斯特拉顿。因为我必须杀了她。”

    “我和她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关心普里斯·斯特拉顿。听着。”蕾切尔挣扎了一会,坐起身来。在黑暗中,他能模糊地分辨出她无胸的瘦削身影。“跟我上床,然后我去杀斯特拉顿,好吗?因为我不能容忍已经这样了却……”

    “谢谢你。”他说。感激之情—无疑是因为那两杯酒—在他心头涌起,令他喉头紧锁。只剩两个,他想。我现在只需要消灭两个仿生人了,只有贝蒂夫妇。蕾切尔真的会帮我吗?显然会。仿生人的思想和行为就是这样。只是他从没遇过这样的事。

    “见鬼,快上床。”蕾切尔说。

    他遵命上了床。

    十七

    事后他们享受了一次奢华待遇:里克叫酒店送了咖啡进客房。他在一把黑绿相间、镶着金叶子的安乐椅中坐了很久,啜着咖啡,思考接下去几个小时的行动。蕾切尔在浴室里冲热水澡,哼歌声,溅水声,摩擦声,声声入耳。

    “你跟我成交时,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她一边关水一边叫道。她出现在浴室门口,仍然一丝不挂,浑身通红,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还在滴水。“我们仿生人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冲动。你可能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你趁机占了我的便宜。”然而她看上去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乐滋滋的,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孩一样,像个真人。“我们真的今晚就要去追踪那三个仿生人吗?”

    “对。”他说。我需要消灭两个,你需要消灭一个。就像蕾切尔说的,已经成交了。

    蕾切尔拿一条巨大的浴巾裹住身子,说:“刚才的事,喜欢吗?”

    “喜欢。”

    “你还会再跟仿生人上床吗?”

    “只要是个女孩。只要像你。”

    蕾切尔说:“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的寿命有多长吗?我已经存在了两年。你算算我还有多久可活?”

    他犹豫一下,说:“大约还有两年。”

    “他们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是说细胞更替。永久或半永久的自动更新。唉,只能这样了。”她开始使劲擦干自己,脸上再无表情。

    “我很遗憾。”里克说。

    “见鬼,”蕾切尔说,“我很遗憾我说到这个。总之,这样的话,真人就不能跟仿生人私奔,去过什么幸福生活了。”

    “你们枢纽6型也一样吗?”

    “取决于新陈代谢,而不是脑单元。”她快步走出浴室,套上内裤,开始着装。

    他也迅速穿好衣服。然后两人没怎么再说话,一起上到楼顶停车场。他的飞车先前是由一个彬彬有礼、身着白衣的真人服务员帮忙停好的。

    飞往旧金山郊区的路上,蕾切尔说:“夜色真好。”

    “我的山羊可能已经睡着了。”他说,“也许山羊是夜间动物。有些动物永远不用睡觉。绵羊就不睡觉,至少我没看到它们睡过。任何时候你一看它们,它们就会立即跟你对视,等着你喂它们。”

    “你妻子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回答。

    “你会—”

    “如果你不是仿生人,”里克打断她,“如果我可以合法娶你,我会。”

    蕾切尔说:“或者我们可以非法同居,只是我没有生命。”

    “法律上,你没有生命。但其实你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你不是由半导体线路搭起来的,跟那些假动物不一样。你是一个有机的实体。”只是两年后,他想,你会磨损殆尽,失去生命。因为我们一直解决不了细胞更替的问题,像你指出的那样。所以,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这是我最后的日子,他想,作为赏金猎人。解决贝蒂夫妇之后,不会再有了。尤其是在今晚这事之后。

    “你看起来很忧伤。”蕾切尔说。

    他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以后再也不能追捕仿生人了,”她平静地说,“所以请不要那么忧伤。”

    他瞪着她。

    “跟我睡过以后,”蕾切尔说,“没有赏金猎人能够继续工作。除了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一个。菲尔·雷施。不过他本来就是疯子,独一无二的那种,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明白了。”里克说。他麻木了,彻头彻尾,全部身心都麻木了。

    “但跑这一趟,”蕾切尔说,“也不完全是浪费,因为你会见到一个精彩的高尚人物。”

    “罗伊·贝蒂,”他说,“你认识它们每一个?”

    “它们还在世的时候,我认识它们每一个。现在我还认识三个。今天早上,在你拿到戴夫的名单开始按图索骥之前,我们试图阻止你。在波洛科夫找到你之前,我又试了一次。然后我只好静静等待机会了。”

    “直到我再也受不了,”他说,“只好给你回电话。”

    “鲁芭·勒夫特跟我很亲近。我们当了两年的密友。你觉得她怎么样?喜欢她吗?”

    “喜欢她。”

    “但你还是杀了她。”

    “菲尔·雷施杀了她。”

    “哦,这么说,菲尔陪你回到了歌剧院。这一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通讯差不多就在那时候中断了。我们只知道她死了,自然就假设是被你杀了。”

    “我想,按戴夫的笔记,”他说,“我仍然可以继续追杀罗伊·贝蒂。但也许杀不了伊姆加德·贝蒂。”也杀不了普里斯·斯特拉顿,他想。就算是现在,就算知道了真相。

    “那么,酒店里发生的一切,”他说,“都只是—”

    “我们公司,”蕾切尔说,“试图接近和影响这里和苏联的赏金猎人。似乎很有效果……但我们也不能完全理解是什么原因。这又是我们的局限,我猜。”

    “我怀疑这个效果是否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他哑着嗓子说。

    “但对你很有效。”

    “我们走着瞧。”

    “我已经知道了。”蕾切尔说,“一看到你脸上的忧伤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等的就是这个。”

    “这事你干过多少次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