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少数派报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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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阴雨绵绵。纽约昏暗的街道上,一辆车正朝市警局驶去。

    车里的一名男子对安德顿说:“你也不能怪他。换成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安德顿直直地注视着前方,愠火中升。

    那名男子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也不单你一人这样。那拘留营里关着成千上万人,想必你进去了也不会感到孤单。说不定你会待在里面不想走。”

    安德顿无力地看着窗外,行人们在雨中来回穿梭。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一阵浓浓的倦意袭上身来。蒙眬中,他看了一眼街道名,发现他们已经离警局很近了。

    一个比较健谈的男子开口道:“看来这个威特沃很懂得把握机会啊。你见过他本人吗?”

    “见过一面。”安德顿答道。

    “他觊觎你的工作,所以就设局陷害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安德顿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到底怎样想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男子无精打采地看了看他,“既然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任局长,拘留营里的人一定会欢迎你的加入。他们可是个个都认识你的。”

    “那是。”安德顿赞同。

    “威特沃的动作真快。有他这样的人把关,卡普兰真是幸运。”说话的男人恳切地看着安德顿,“你真的觉得这是个阴谋?”

    “当然。”

    “你不会动卡普兰一根汗毛?有史以来,测罪系统头一次出问题了?既然卡片上出现了一个无辜者的名字,那就说明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被错判了,对不对?”

    “很有可能。”安德顿感到全身乏力。

    “也许整个系统都会崩溃。当然,你会说自己根本不会谋杀任何人,但那些被你们抓住的人可能都是如此。这就是当时你叫卡普兰放你走的原因吗?你想证明事实上是这个系统出问题了吗?如果你想聊聊,我倒是很乐意听的。”

    这时,另一个人也凑了过来。“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你就说说看,你真的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你真的是被陷害的吗?”

    安德顿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确定。也许他是被卷进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时间循环里,没有动机,也没有开始。事实上,他几乎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神经质般的幻想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完全丧失了斗志,精疲力竭。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他,他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

    突然,一阵急刹车的尖啸声惊醒了他。大雾中,对面突然冲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忙打方向盘,猛踩刹车,试图控制住方向。事实上,如果他选择了加速而不是刹车,反倒可能有救。但是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车子一打滑,往旁边斜过去,在瞬间静止了一下,接着就冲向了前面的大卡车。

    安德顿的座椅整个弹起来。他飞了出去,脸狠狠地撞在车门上。他感到脑袋疼痛欲裂,痛苦难忍。他在地上喘着粗气,挣扎着跪起身子。外面某处燃起闷火,嗞嗞地响着,热浪在薄雾的旋涡中一阵一阵地冲向倒在地上的车子。

    车外突然伸进来一双手。安德顿慢慢地恢复知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拖出已经变了形的车门。压在他身上的重重的座椅突然被掀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双脚着地,压在一个黑色人影身上,被带到离车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不远处,能听到呜咽的警笛声。

    “你要活下去。”一个声音传入他耳中,低沉而急促。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陌生刺耳,让人不安,就像不停打在他脸上的雨一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安德顿点点头。他下意识地扯着挂在身上的破袖子。脸上的伤开始抽痛。他试图弄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解地问:“你不是——”

    “别说话,听好了。”说话的男子个头很大,微胖。他的大手扶着安德顿倚在湿墙上。雨依旧下着,不远处的车子已经被闪烁的火光吞噬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他说,“时间太紧迫了。我们本以为卡普兰会把你多留一会儿。”

    “你到底是谁?”安德顿强忍着痛苦。

    雨幕中,男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严肃的笑容。“我叫弗莱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再过几分钟,警察就来了。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说着他塞给安德顿一个扁扁的包裹。“这些东西足够帮你逃避警察的追捕。里面有全套的身份证件。我们会和你保持联系,直到你找出答案。”他咧开嘴,不安地干笑了一声。

    安德顿眨了眨眼,问道:“所以这真的是个阴谋,对吗?”

    “当然。”男子尖锐而肯定地说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被他们说动了?”

    “我只是怀疑——”安德顿的一颗门牙似乎有点松动,所以说话比较困难,“对威特沃很不满……取代我,我的妻子和一个比我年轻的人,自然会嫉妒……”

    “别傻了,”男子打断他,“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整件事全都是有人精心布置的。每一个环节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卡片是被算计好在威特沃就职当天出现的。他们已经赢了第一回合。威特沃现在当了局长,而你成了逃犯。”

    “到底谁在背后搞鬼?”

    “你妻子。”

    对于安德顿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你确定?”

    男子笑了起来。“那还用说?”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警察来了。快沿这条巷子出去。然后搭个公交车,到贫民区去。到那里租间房,买几本杂志看看,打发时间。把衣服换了——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千万别试图离开地球。所有的星际运输系统全都有他们的人盯着。只要能躲过接下来的七天,你就安全了。”

    “你究竟是谁?”安德顿急切地问道。

    弗莱明松开手。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来到巷子尽头,探出头去查看情况。这时已经来了一辆警车,停在潮湿的马路旁,引擎低沉地响着。警车小心地靠近卡普兰那辆冒烟的车。车里的人这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一堆完全被撞变形的钢筋塑料中痛苦地爬出来,虚弱地倒在冰冷的雨中。

    “你就当我们是一个维权组织吧。”弗莱明低声说道。他略胖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微微泛光。“我们是一种监督警察的警察。为了守卫社会的天平。”

    说着他大手一甩,安德顿打了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条潮湿阴冷、遍布垃圾的巷子。

    “保重,”弗莱明尖声说,“一定要保管好那个包裹。”正当安德顿摸索着离开巷子的时候,男子的最后一句话传入他耳中:“仔细研究它,你才有可能脱险。”

    五

    根据身份证,他现在叫欧内斯特·坦普尔。职业:失业。技能:电工。目前就靠纽约州每周发放的一点救济金过活,和老婆还有四个孩子一起住在布法罗,家产加起来不到一百美元。凭着一张汗渍斑斑的绿色卡片,他能理所当然地四处奔走,没有固定的家庭住址。为了找份工作,一个男人到处晃荡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他要走的路说不定还长着呢。

    安德顿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上穿越城区时,仔细研究着这个新身份“欧内斯特·坦普尔”。很显然,所有的伪造证件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指纹和脑电波问题,光靠这些文件应该是瞒不过去的。这一大堆卡片最多也只能让他通过最基本的安检。

    不过这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包裹里还有一万美元现金。他把钱和卡装进口袋,这才发现包裹里还有一张字迹整洁的纸条。

    乍一看,他一头雾水。研究了很久也不见头绪。

    既然有所谓多数派的存在,就一定有与之对立的少数派。

    公交车已经开到了广阔的贫民区。战争的硝烟消逝之后,这里的廉价旅馆和破房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蔓延了数英里。车慢慢地停下,安德顿下了车。有几个过路人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他脸上的伤和褴褛的衣衫。他没理他们,自顾自地站在被雨水冲刷过的马路边石上。

    旅馆的伙计向他收了住宿费之后,就再也不搭理他了。安德顿顺着楼梯爬到二楼,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闻到一股霉味。现在,这里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了。他心满意足地锁上门,放下窗帘。房间很小,但收拾得挺干净。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幅风景挂历、一把椅子、一盏灯、一台投币收音机,也算应有尽有了。

    他投了一枚硬币,打开收音机,沉沉地倒在床上。所有主流电台都在重复播放警局的通缉令。一个逃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大新闻。公众的热情极度高涨。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义愤填膺地说道:

    ……该男子利用他曾经的高级官衔得以暂时逃脱。因为他曾经身居高位,所以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就看到了保密信息。而他的特殊身份,也让他得以躲开常规检查和追踪。他在任职期间,曾通过手中的权力拘留了不计其数的潜在罪犯,也因此保住了众多无辜者的性命。这名男子,约翰·阿利森·安德顿,是测罪系统的奠基人。测罪系统旨在犯罪发生之前提前拘留罪犯。它开创性地利用了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由他们预先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然后口头传达给分析处理器。这三名先知至关重要……

    他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收音机的声音慢慢变小了。他一层层地脱下外套和衬衫,在水槽里放了些热水,清理脸上的伤口。他刚才在街角的药店买了碘酒、创可贴、刮胡刀、梳子、牙刷,还有其他一些必需品,打算明早再去找一家卖二手衣服的店,买些更符合他身份的衣服。毕竟他现在是个待业电工,不能再像遭了车祸的局长了。

    另一个房间里的收音机还在聒噪地响着。他站在一面带有裂痕的镜子前,一边下意识地听着,一边检查那颗被撞坏的牙齿。

    ……这个由三名先知组成的系统,起源于本世纪中期的计算机技术。怎样确保计算机的分析结果是正确的呢?把数据放在第二台具有相同设置的计算机上进行分析。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因为如果两台计算机得出不一样的结果,那就没法证明到底是哪一台出错了。基于复杂的数据分析,结果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第三台计算机来检验前两台的分析结果。这样就产生了所谓的多数派报告。根据概率论原理,得到其中两台计算机认同的结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因为两台计算机同时算出不正确结果的可能性,应该相当小……

    安德顿突然丢掉手里的毛巾,冲进卧房,颤抖着弯下腰,把耳朵凑近收音机。

    ……最理想的状态是,三名先知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据现任局长威特沃所说,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这样。通常是由其中两名先知产生一份多数派报告,而剩下的第三名先知会生成一份少数派报告,与前者在时间或地点上有所出入。这可以用多样未来理论来解释。如果只存在唯一一个时间路径,那么,即使预知到了未来,也不可能对其作任何改变,这样就使先知的存在毫无意义。所以,测罪系统有效运行的前提就在于……

    安德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多数派报告——卡片上的内容只是由两个先知决定的。原来包裹里那张字条说的是这个!这么说,第三个先知的少数派报告,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为什么?

    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佩奇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到下午才会回到猴子区。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试。也许佩奇还会帮帮他,也可能不会。但是他必须试一试。

    他一定要看到那份少数派报告。

    六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纽约脏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他专门挑了一天中最忙的时间。他在一家挤满顾客的大便利店里找到一个电话亭,拨打他熟悉的警局号码。他站在那儿,把冰冷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他故意选择音频通话,担心如果是视频的话,可能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只穿着一件二手衣,而且胡子拉碴。

    接线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他小心地报了佩奇的分机号。但如果威特沃换掉了常规人员,安插了他的人马,那接电话的就可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佩奇沙哑的声音。

    安德顿如释重负,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顾客们在货架间穿梭,各忙各的。“你说话方便吗?”安德顿问道,“有没有被监视起来?”

    那头沉默了一阵子。他可以想象到佩奇原本柔和的脸因为犹豫不决而纠结着。终于,佩奇迟疑地说:“你——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安德顿答非所问地说道:“接线员是新来的吗?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刚换的。”佩奇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人员变动很大。”

    “我听说了。”安德顿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样?有危险吗?”

    “等等。”安德顿能听到那头的听筒被放了下来,然后是低沉的脚步声,以及砰的一声关门声。佩奇回到电话前,嘶哑地说:“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有多好?”

    “不敢保证。你现在在哪儿?”

    “在中央公园闲逛,”安德顿说,“享受阳光。”其实他知道,佩奇刚才很可能是去接通窃听分线。现在,警局的直升机也许已经升空了。但是他必须冒这个险。“我转行了。”他简洁地说,“现在是个电工。”

    “噢?”佩奇听得一头雾水。

    “我想也许你能给我介绍点活干。如果方便的话,我十分乐意上门去帮你们检查一下基础设备。比如说猴子区的数据和分析中心。”

    佩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可以试试。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安德顿肯定地说,“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好?”

    “这个,”佩奇纠结地说道,“我请了一组技工来检查内部通信系统。现任局长想在这方面作些改进,好让他使用起来更加便捷。你也许可以跟着一起来。”

    “好的。什么时候?”

    “那就四点吧。B入口,六楼。我在那儿等你。”

    “好的。”安德顿准备挂电话,“希望等我到的时候,你还没被换掉。”

    说着他挂上电话,迅速离开了电话亭。不一会儿,他就挤进了附近咖啡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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