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奇一见到他,就劈头盖脸地问:“你是疯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很快就走。”安德顿紧张地靠近猴子区,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每一扇门,“别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当时就应该自动退位。”跟在他后面的佩奇既担心被发现,又同情安德顿,“威特沃很会把握时机,做事井井有条。他现在已经让全国上下都视你为敌了。”
安德顿全然没有在意佩奇的话,啪地打开分析处理器的主控板。“他们哪一个生成了少数派报告?”
“别问我,我要出去了。”佩奇朝门口走去,突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坐在中间的先知,然后便消失了。门随即关上,留下安德顿一个人。
中间那个。他对那个再熟悉不过了。那个驼背的侏儒已经被这堆电线和继电器埋了十五个年头。安德顿向它走去,它并没有抬头看他。它直勾勾的眼里空无一物,正在勾画一个尚不存在的世界,对周围的实体世界却视而不见。
“杰里”已经二十四岁了。最初,他被诊断为脑积水性痴呆。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精神分析师才发现,在他脑部的层层坏死组织深处,竟蕴藏着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随后他被送进了政府的培训学校。在那里,他的特殊功能得到了开发。到他九岁的时候,他的特异能力已经可以有所应用了。然而,对于“杰里”本人来说,认知仍然处于混沌状态。测罪中心的蓬勃发展实际上是以他的人格完整为代价的。
安德顿蹲下身去,打开分析处理器上保护磁带的防护罩。他参照线路示意图,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中央处理器末端和“杰里”相连的地方。几分钟后,他找到了最近和多数派报告相斥的数据,颤抖着取出两卷半小时长的磁带。根据解码表的指示,他挑出了和写有他名字的卡片相对应的磁带。
读带器就在旁边。他屏住呼吸,插入磁带,启动机器,仔细地聆听着。就一秒钟时间,在第一条陈述被播出来的瞬间,真相就已大白。他已经达到目的,根本不需要继续往下找了。
“杰里”预言的是不同的时间路径。由于预言本身的模糊性,他当时观察到的时空和他的两位同伴有些偏差。在他看到的未来里,安德顿杀人这件事还牵扯出很多其他事情。他还预测到了安德顿看到卡片之后的反应。
显然,“杰里”的报告才是正确的。当安德顿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杀人时,他会因此改变主意。预见谋杀这件事阻止了谋杀的发生。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时间路径。但是“杰里”被否决了。
安德顿颤抖着把磁带倒回去,按下录制键,迅速录下一份完整的备份,然后把原始数据放回原处,取出备份磁带。能证明卡片无效的证据就在这里:废弃卡片。接下来,只要把这份数据拿给威特沃,就能——
想到这,他不禁嘲笑自己太过幼稚。威特沃当然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篡夺了他的局长之位,让警察小组满天下追踪他。威特沃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不会在乎安德顿的生死。
那么,他究竟该怎么办呢?还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清白呢?
“你这个傻子!”一个极度焦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他腾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的妻子正站在其中一扇门前,穿着警服,眼神哀伤。“别担心,”他冷冷地说道,一边举起手里的磁带,“我这就走。”
丽莎疯了一般地冲向他,表情扭曲。“佩奇说你在这儿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他不该让你进来的。他不明白你的处境!”
“我什么处境?”安德顿讥讽地问道,“在你回答之前,先听听这卷磁带上的东西。”
“我不要听!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埃德·威特沃知道这里有人。佩奇正在拖住他,但是——”她突然停住,僵硬地侧过脸去,“他来了!他要硬闯进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千万别破坏你的美好形象啊。他说不定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一马呢。”
丽莎委屈地看着他。“楼顶上有艘飞船。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接着说道:“我准备马上起飞。如果你想一起走——”
“好吧。”安德顿也没有其他选择。虽然他拿到了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磁带,却完全想不出逃脱的办法,所以只好匆忙地跟上他妻子那瘦削的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沿边门来到储物长廊,昏暗的废弃过道里回响着她的高跟鞋声。
“这艘飞船的性能很好,”她侧过脸来对他说,“燃料充分,随时都能起飞。我正打算去监管一些警察小组。”
七
安德顿驾驶着高速警船,提纲挈领地把少数派报告的内容说了一遍。丽莎安静地听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双手扣紧夹在两膝间。飞船掠过的乡间大地,仍然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就像地形图一样展开。大城市之间的荒凉地带,只零星点缀着农场和工厂残迹。
“我想知道,”待他说完,她才开口,“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多少次?”
“少数派报告?很多次。”
“我是指就因为其中一个先知的报告时间路径不对,就用其他先知的报告取而代之。”她眼神笃定地说,“也许拘留营里关押着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不。”安德顿虽然嘴上反驳着,但是心里也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只有身处我的位置,才能看见卡片和报告,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但问题的关键是——”丽莎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如果我们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他们的反应或许和你一样。”
“这样也太冒险了。”他固执地狡辩。
丽莎尖声笑起来。“冒险?可能?不确定?有先知在你还怕这些?”
安德顿专心地开着高速飞船。“我的情况很特殊。”他重复道,“这些理论的东西我们待会再说。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赶在你那个年轻聪明的朋友毁掉这盘数据之前,把它交给一个合适的人保管。”
“你要把它交给卡普兰?”
“当然。”他拍拍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磁带,“这个东西能证明他的生命没有危险,他一定非常感兴趣。”
丽莎颤抖着从包里掏出烟盒。“你觉得他会帮你。”
“他也许会,也许不会。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你怎么这么快就改头换面了?”丽莎问,“这样好的装扮可不容易弄到。”
“只要有钱就好办。”他闪烁其词地敷衍了一下。
丽莎抽着烟,陷入沉思。“卡普兰也许会保护你。他的势力很强大。”
“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退役将军。”
“理论上——的确如此。但是威特沃调出了他的档案,发现卡普兰掌控着一个神秘的退役军团。实际上是个俱乐部,有一些身份特殊的成员,都是大战时的高阶官员,战争双方都有。他们在纽约拥有一座庞大的房产和三家高端出版机构,时不时地还花些凤毛麟角的钱上上电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已经相信你是清白的。怎么看,你都不会去杀人。但是你要注意,那份原始报告,就是那份多数派报告,它也是货真价实的。没被任何人篡改过。埃德·威特沃并没有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份报告。没有人冤枉你,也没有人想陷害你。如果你认为少数派报告是可信的,那你也必须承认,多数派报告也一样是真的。”
“也许是吧。”他不情愿地说道。
“埃德·威特沃,”丽莎继续说,“他并没有坏心。他的确认为你是一个潜在罪犯。换成谁都会这样想。多数派报告就摆在他眼前,而且那张卡片还被你藏在了口袋里。”
“我把它销毁了。”安德顿轻声说。
丽莎真挚地靠近他。“埃德·威特沃并没有任何动机来夺你的位。他和你一样,坚信测罪系统是有效的。他想让这个系统继续运转下去。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他没骗人。”
“你想让我把这盘磁带拿给威特沃吗?如果他拿到,一定会把它毁掉。”
“胡说。”丽莎反驳道,“少数派报告的原始资料从一开始就在他手上。如果他真想毁掉它,还会等到现在吗?”
“也是。”安德顿承认,“但也有可能他还不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
“他的确不知道。这么说吧,如果卡普兰拿到这盘磁带,警方就将颜面扫地。你还不明白吗?这将证明多数派报告存在缺陷。埃德·威特沃是对的。要想测罪系统继续运行,你就必须就范。你现在只考虑你个人的安危,却没有为整个系统着想过。”她斜靠在舱壁上,捻灭了烟头,又从包里摸出一根。“对你来说,到底哪个比较重要——你自身的安危,还是系统的存活?”
“我自身的安危。”安德顿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确定?”
“如果这个系统必须靠关押清白的人才能继续运行,那它就应该被废弃。我关心自身安危,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且——”
丽莎从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沙哑地说:“我的手指可是扣在扳机上了。我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样的武器,但我毫不介意尝试一下。”
一阵沉默之后,安德顿开口:“你想让我掉头,对吗?”
“对,回警局去。对不起。要是你能置大局于你自身之上——”
“别费口舌了。”安德顿打断她,“我会把飞船开回去。但你说的这些,是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买账,可别指望我会苟同。”
丽莎双唇紧闭,失了血色。她紧握着手枪,对准安德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安德顿让飞船转了个大弯。飞船猛的一斜,一只船翼宏伟地升起,上升到垂直方向。杂物箱里的零散物件哗哗作响。
安德顿和他妻子被金属臂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可船舱里的第三者就没这么幸运了。
安德顿的余光瞟见一个闪影,身后同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一个高大的男子因为突然失去重心,沉沉地撞上舱壁,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接下来的一瞬间,弗莱明迅速跳了起来,踉跄却敏捷地单手去丽莎那儿夺枪。一切发生得太快,安德顿吓得失了声。丽莎扭身看见扑过来的男子,尖叫起来。弗莱明瞬间便哗地把枪打落到地上。
他一把推开丽莎,拾起了枪,边喘气边咕哝道:“不好意思。”他尽量稳住身体,“我本以为她还会再说点什么,所以等到这时才动手。”
“你什么时候跟来——”安德顿想了想,没往下说。很明显,弗莱明和他的同伴一直在监视他,自然就得知了丽莎的飞船计划。就在丽莎和安德顿在飞船外面争执的时候,弗莱明偷偷溜进了飞船的后备箱。
“也许——”弗莱明说,“你最好把那盘磁带交给我保管。”他笨拙汗湿的手径直伸向安德顿的口袋。“你是对的,威特沃一定会把它烧成灰。”
“那卡普兰呢?”安德顿表情僵硬,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卡普兰和威特沃是一伙的。要不然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卡片的第五行上。他们到底谁是幕后指使,现在还不好说。也许还另有他人。”弗莱明扔掉手里的枪,掏出他自己的重型军用武器。“你简直是吃错药了,居然跟这个女人上了飞船。我警告过你,她是敌人。”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安德顿抗议道,“如果她真的是——”
“醒醒吧!这艘飞船可是根据威特沃的命令起飞的。他们想调虎离山,把你孤立起来,不让我们帮你。你要是变成光杆司令,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丽莎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她轻声说:“不是的,威特沃根本就不知道这艘飞船。我本来是打算监管——”
“你差点就得逞了!”弗莱明冷冷地说道,“我们十有八九被警察的巡逻船跟踪了。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他坐到了丽莎后面的位置上。“首先得想办法把这个女人除掉。然后我们要保证你能逃离这片区域。佩奇已经向威特沃告了密,他知道了你的伪装身份,现在肯定昭告天下了。”
弗莱明一手把那杆重机枪递给安德顿,一手老练地扣住丽莎的脖子,把她死死地锁在座位上。丽莎发疯似的到处乱抓,痛苦而微弱地哀号着。弗莱明充耳不闻,大手扣得越来越紧。
“这样就不会有枪伤。”他喘着气说,“她将在飞行途中意外坠亡——自然事故。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现在,得先把她的脖子拧断再说。”
安德顿出人意料地在一旁袖手旁观。直到弗莱明粗大的手指深深嵌进那女人惨白的肉里,他才突然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向弗莱明的后脑勺。那双大手松了开来。大块头的弗莱明摇摇摆摆,一头栽了下去,瘫靠在舱壁上。安德顿又朝他的左脸砸下去,他这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丽莎死里逃生,大口喘着气。她身体前摇后晃,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
“你还能驾驶飞船吗?”安德顿摇了摇她,急切地问道。
“应该可以。”她下意识地握住方向盘,“我歇一会儿就好,放心吧。”
“这把枪是部队的。”安德顿说,“不过还没在实战中使用过,是他们新开发出来的武器。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用,也只有试试了。”
安德顿爬到横躺在船舱里的弗莱明身边,避开他的头,撕开他的外套,在他口袋里摸索。不一会儿,他就翻出一个浸满汗渍的钱包。
身份证上说,这男子叫托德·弗莱明,是一名隶属于军委中央情报处的陆军少校。钱包里还夹着一张利奥波德·卡普兰将军签过字的文件,声明弗莱明由将军的国际老兵团特别保护。
原来,弗莱明和他的同伙都是受卡普兰的指使。现在看来,那辆卡车,那次事故,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
卡普兰故意让安德顿逃离警察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在家打包的时候,卡普兰就派人把他带走。事情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自打一开始,他们就想方设法抢先警察一步,不让威特沃抓住他。
安德顿爬回座位上,对他妻子说:“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能联系上威特沃吗?”
她安静地点点头,指了指仪表盘上的通讯设备。“你——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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