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塔夫纳总算点了次头。
“很好。”巴克曼感到,在成团的线索中,似乎已经有真相的曙光了,“你没有移除任何信息。不过,为什么数据库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档案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杰森·塔夫纳说。他盯着桌子,整张脸扭曲成一面粗陋的镜子。“我不存在。”
“可是你曾经存在过。”
“是的。”塔夫纳勉强地点点头,表情痛苦。
“在哪儿?”
“我不知道!”
巴克曼心想,最后总归要绕回到这个答案上。我不知道。好吧,也许他确实不知道。但他的能耐也不小,从洛杉矶跑到韦加斯去,还跟那个又瘦又皱的女人睡了一觉,刚才和他一起被韦加斯警方塞在奎波后座里的那个。他转念一想,没准能从这个女人身上挖出突破口,但直觉告诉他,可能性不大。
“你吃过晚饭了吗?”巴克曼问。
“吃过了。”杰森说。
“那你一定要和我一起用点点心。我吩咐人准备一些。”他又按下了通话机,“佩吉——现在夜已经很深了……给我们送两份早餐。去街上那家新开的馆子买,不是我们常吃的那家,是那家新开张的,饭店标志上有条狗含着女孩的头。巴菲记。”
“好的,巴克曼先生。”佩吉挂了电话。
“他们为什么不称您‘将军’?”杰森·塔夫纳问。
巴克曼说:“每次他们叫我‘将军’时,我都感到自己是不是该写一本书,讲讲在入侵法兰西时如何不腹背受敌。”
“那对您的称呼只是最平常的‘先生’。”
“一点没错。”
“他们难道对此也不在意?”
“对我来说,”巴克曼说,“没有什么‘他们’。除了世界各地的警察元帅,就算是这些人,他们也自称‘先生’而已。”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他们也的确总想把我再降点级,他心想。
“可是还有总监啊。”
巴克曼说:“总监从没见过我。他永远也不会见我。也不会见你,塔夫纳先生。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和你会面,因为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根本不存在。”
一名穿灰色制服的女警察走进办公室,手里托着装满食物的托盘。“都是您平时这个点儿常点的品种,”她边说边把盘子放到桌上,“一份火腿热煎饼,一份香肠热煎饼。”
“你想吃哪份?”巴克曼问杰森·塔夫纳。
“香肠做得怎么样?”杰森·塔夫纳瞅了瞅,“我看还可以。我吃这个。”
“一共十块零五毛。”女警说,“你们二位谁付账?”
巴克曼把手伸进口袋,把钱掏给她。“谢谢您。”女警离开了房间。“你有小孩吗?”他问塔夫纳。
“没有。”
“我有个孩子,”巴克曼将军说,“我给你看张他的3D照片。”他从桌子里拿出一个不断跳动着的三维静态彩色相框,递给杰森。杰森接过相框,在光线中调整好位置,是张静态相片:孩子穿着运动衫和短裤,赤脚跑在运动场上,手里牵着根风筝线。他与警察将军很像,都有一头浅色短发,以及有力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宽下巴,虽然年纪还不大。
“很漂亮。”杰森把照片还给他。
巴克曼说:“他从没把风筝放起来过,一直都在地上拖。估计是年纪太小了。也许是有点害怕。我们的小男子汉太忧郁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他母亲与他见面的次数太少。他在佛罗里达上学,而我们俩都住在这儿,这对孩子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你没有小孩?”
“据我所知是这样。”杰森说。
“‘据你所知是这样’?”巴克曼挑起一条眉毛,“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有确认过?你也从来没去查清楚?你要知道,按照法律,你作为父亲,是要对子女负责的,不管是婚生还是非婚生。”
杰森点了点头。
“总之,”巴克曼将照片收回桌子里,“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孩子负责。想想你错过的东西吧。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孩子?他会伤你的心,你脆弱的心灵最深处。”
“这我倒不知道。”杰森说。
“哦,是真的。我妻子曾说,即便你能忘掉所有类型的爱,也无法丢掉对孩子的真情。这种爱是单向的,永远不能收回。如果你和孩子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比如死亡,比如某种可怕的灾难,像是离婚,你永远都无法弥补。”
“好吧,见鬼,那么——”杰森叉着香肠做了个手势——“那最好别让自己产生这种爱。”
“我不同意。”巴克曼说,“你不应当拒绝爱,特别是对孩子的爱,因为那是最强烈的爱。”
“我明白了。”杰森说。
“不,你不明白。六型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们无法理解。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讨论。”他把桌上的一叠文件推到一边,皱着眉,窝着火,感到很困惑。不过,他还是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恢复冷静和自信。杰森·塔夫纳的态度让他难以理解。因为就他而言,孩子就是主心骨,对孩子的爱,以及对孩子母亲的爱,无疑是他整个人生的重心。
两人默默用餐,许久没再说话,仿佛是在突然间,两人卸去了所有可以沟通的桥梁。
“大楼里有个自助餐厅,”巴克曼将一杯人造海带汤一饮而尽,主动开口道,“食物难吃得如同下了毒。肯定每个员工都有亲戚被关在强制劳动营里,这就是他们报复我们的办法。”他笑了起来。杰森·塔夫纳却无动于衷。“塔夫纳先生,”巴克曼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我会放你走,不会关押你。”
杰森凝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也没干。”
杰森嘶哑地说:“伪造ID卡,那是重罪。”
“我有权取消任何重罪指控。”巴克曼说,“我认为你是因为陷入某种特殊处境,不得已而为之。你拒绝向我透露这种境遇的细节,但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我也能分析出一斑。”
杰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谢谢。”
“不过,”巴克曼说,“电子跟踪仪将随时掌握你的动向。除了你脑子里想的,你的活动都将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就算是你脑子里想的,也未必全然向我们封闭。你所接触、所联系、所会面的任何人,都将被带来这里详加问讯……就像我们刚刚带来的那个女孩纳尔逊一样。”他把身子躬向塔夫纳,用很慢、很专注的语调,确保塔夫纳听清并完全理解。“我相信你没有从任何数据库中取走数据,无论是公共还是私人数据库。我也相信连你自己也不明白身处何境。但是——”他陡然抬高音量——“你迟早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那时,我们想知道所有内情。所以——我们将与你保持密切联系。这样可好?”
杰森·塔夫纳站了起来。“你们七型,都以这种方式思考?”
“什么方式?”
“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你们做事的方式,问问题的方式,听人说话——老天爷,看看你们是怎样听人说话的!——然后毫不迟疑地下定决心。”
巴克曼很老实地回答他:“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和其他七型几乎没有联系。”
“谢谢。”杰森伸出手,他们握了握手。“谢谢您的餐点。”他看上去很平静,整个人相当放松,“难道我就这样晃出去?我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回到大街上?”
“我们要将你留到明天早上。”巴克曼说,“这是既定规矩,绝不在晚上释放嫌疑人。天黑后,街上出事的几率会大大增加。我们会提供房间给你睡觉,只有一张小床,你恐怕还得和衣而睡……明早八点整,我会让佩吉护送你从学院正门出去。”巴克曼摁下通话机按钮。“佩吉,请你将塔夫纳先生带去拘留室,明早八点整准时将他送出学院。明白吗?”
“好的,巴克曼先生。”
巴克曼将军摊开双手笑了笑。“那就这样了。今天到此结束。”
十七
“塔夫纳先生,”佩吉的口气不容置喙,“请跟我来,穿上你的衣服,跟我到外面的办公室去。我会在那里等你。你只须穿过蓝白相间的大门。”
巴克曼将军站在一边,女警的声音优雅、清纯,他听起来很受用,他猜塔夫纳一定也有同感。
塔夫纳衣着不整,深感疲惫。他刚要走向蓝白大门,巴克曼开口说道:“还有一件事。如果有人将你的警用通行证作废,我也没有办法让它延期生效。你明白吗?你要做的是按合法途径向我们提出正式申请,办一整套身份证明。这将意味着你要面对高强度讯问,但是——”他狠狠拍了拍塔夫纳的手臂——“这对六型来说算不了什么。”
“好的。”杰森·塔夫纳离开办公室,将蓝白大门在身后关上。
巴克曼对着通话机说道:“赫伯,你要确保在他身上装上超微型发射器,以及防静电干扰80级弹头。这样,我们就能对他的位置了若指掌,而且在必要情况下,还能确保马上可以将他摧毁。”
“您想装一个语音跟踪仪吗?”赫伯问。
“当然,只要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喉咙里装一个。”
“我会让佩吉想办法。”赫伯收线。
要是我和麦克纳尔蒂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能否找出更多线索?巴克曼心想,不会,绝不会。因为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自己发现……真相浮出水面时,我们要确保在他身边,不管是有人在场还是电子跟踪。我刚才也跟他指明了这一点。
但巴克曼同时也意识到,我们说不定撞上了六型们正在集体谋划的什么事情——虽然他们平时只是彼此仇视的一盘散沙。
他再次接通通话机,说道:“赫伯,对流行歌手希瑟·哈特执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别理会她到底自称什么,然后将数据库中所有标有‘六型’的档案都调出来给我。你听明白了吗?”
“档案上会有明确标志吗?”赫伯问道。
“恐怕没有。”巴克曼情绪低落地说,“十年前迪尔——特姆科还在世时,没人想到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他还在构想各种更加奇特的生命形态。”他心中冷笑,例如我们七型。“而现在,六型们已经完全从政治版图上消失了,更不会有人想到要这么做了。你同意吗?”
“我同意。”赫伯说,“无论如何我会试试看。”
巴克曼说:“如果卡片上的确有六型标志,那么我下令对所有六型实行二十四小时监视。就算我们没办法找到他们所有人,至少也能密切跟踪所有已知人物的情况。”
“马上执行,巴克曼先生。”赫伯挂断通话机。
十八
“再见,祝你好运,塔夫纳先生。”被唤作佩吉的警察小妞在学院大楼宽阔的入口处向他告别。
“谢谢。”杰森深吸一口气。这清晨的户外空气,毫无疑问还是充满烟雾。我出来了,他心说。他们本可以让他吃尽苦头,但却放了他一马。
不远处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嗓音十分低沉:“现在感觉怎么样,小矮子?”
他身高超过六英尺,这辈子还从没被人称为“小矮子”。他一边在心里盘算怎么回答她,一边转过身,看清那个喊他的女人的长相。
她也足有六英尺高,与他站在一起一点也不嫌矮。不过她的外表和他形成鲜明对照。她身着黑色紧身裤,红色皮衬衫上缀着流苏,戴着一对金耳环,铁链式样的腰带,足蹬细高跟鞋。耶稣基督啊,他感到惊骇不已,她手里怎么没拿根皮鞭呢?
“你是在跟我说话?”他问。
“是呀。”她咧嘴一笑,牙齿上饰有黄道十二宫的金色标志,“在你出门前,他们在你身上安了三个小玩意,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杰森觉得疑惑,她到底是谁?什么来头?
“其中一个,”女孩说,“是微型H炸弹。从这栋大楼里发出的无线信号可以引爆它。这你也知道吗?”
他只好说:“不,我不知道这个。”
“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女孩说,“我哥哥……他审讯你时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审完了,他会让手下——他有数不清的手下——在你走出这栋大楼前,给你装上这些垃圾。”
“你哥哥,”杰森说,“是巴克曼将军。”他现在才注意到两人的相似之处。瘦削的长鼻梁,高颧骨,莫迪利亚尼[34]式的脖子,尖削的美丽。极具贵族气息。他们两人都让他印象深刻。
他心想,那她无疑也是七型了。和她面对面站着,他感到整个人再次变得警惕,就连脑脖子后的汗毛都好像在灼烧。
“我会帮你弄掉它们的。”她仍在微笑,和巴克曼将军一模一样,金牙灿灿生辉。
“那再好不过。”杰森说。
“跟我上车,上我的奎波。”她轻柔地转身走向奎波,他笨拙地大步跟在后面。
很快,两人并排坐进奎波前车厢的斗型座椅中。
“我叫艾丽斯。”她说。
他说:“我是杰森·塔夫纳,歌手,电视明星。”
“噢,真的?从九岁开始我就再没看过电视了。”
“你还真没损失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反话。算了,他心想,我已经太累了,管他呢。
“这枚微型炸弹只有种子大小。”艾丽斯说,“它嵌入到体内,就像埋在皮肤里的扁虱。一般而言,就算你知道体内有这玩意,也绝不可能找到它。不过我手里有一样东西,是从学院借来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灯管。“这东西一靠近种子炸弹就会发光。”她立即开始以极为高效和专业的方式,用那个小灯管检查他的全身。
在他左手腕的关节部位,灯管发光了。
“我手头也有他们用来移除种子炸弹的工具包。”艾丽斯从她的大包里找出一个扁平的小罐子,“切除得越早越好。”她从罐子中拿出一样切割刀具。
她只用了两分钟时间,就专业地完成了切除手术,还在伤口上喷好镇痛试剂。紧接着,那玩意就在她手心里出现了,正如她说的,跟种子一样大。
“多谢,”他说,“多亏你把我的肉中刺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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