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没有吃有害的毒品。”她的声音在颤抖,听上去像是她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找上门来了。
“我要降落了。”他说,“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目前已经跑得够远了。你千万不要慌张,我不会伤害你。”但女孩仍然坐着不动,直挺挺的身子像被霜打过,等着——到底在等什么,他们两人谁也不知道。
在一个很繁忙的十字路口,他在路边落下飞车,迅速打开车门。然后,出于某种本能,他在飞车里留了一会儿,转身面对女孩,动也不动。
“请你出去。”她的声音在发颤,“我不想这么没礼貌,但我真的很害怕。你听说过那些饿疯了、偷偷溜过校园封锁跑出来的学生——”
“听我说。”他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打断她的絮叨。
“好的。”她紧紧抓着膝上的包裹,努力保持镇静,恐惧而顺从地等着。
杰森说:“你不应当这么容易就被吓倒。不然生活会压得你抬不起头来。”
“我明白。”她非常谦逊地点点头,仔细聆听他的话,注意力高度集中,像是大学课堂里的学生。
“你难道一直都这么害怕陌生人?”他问她。
“我猜是的。”她又点点头。这一次她垂下头,像是在接受他的训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的确是。
“恐惧——”杰森说,“恐惧会比憎恨和嫉妒带给你更多错误决定。如果你恐惧,你就不能全然地接纳生命。恐惧会成为你永远退缩的理由。”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说,“大概一年前有一天,我家的门震天价响了起来。我怕得很,跑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假装没人在家,因为我以为有人要破门而入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楼上那家女人不小心把刀掉进水槽的下水道里了——她有那种垃圾处理器什么的。她把手伸进去拿的时候,不小心给卡在里面了,是她的小儿子在拼命敲门求助——”
“这么说,你的确是明白我的意思了。”杰森打断她。
“是的。我希望自己不要再那样了。我真这么想。可是我本性难移。”
杰森问:“你多大了?”
“三十二。”
他很惊讶,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很明显,这个女孩从没长大过。他对她感到同情,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才让他上了飞车。况且,她的害怕完全有道理,他寻求帮助的真实原因并不是他一开始宣称的那个。
他对她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谢谢。”她表情顺从,语气谦逊。
“你看见那边那家咖啡店了吗?”他指向一家装修时尚、生意很好的咖啡店,“我们过去坐坐,我想和你好好聊聊。”我必须找人聊聊,无论什么人都行,他心想,管他娘的六型,我随时都能崩溃。
“可是,”她很不安地反对说,“我必须在两点前将这些包裹送到邮局,他们下午会将包裹送往湾区[37]。”
“我们先送包裹,然后再喝咖啡。”他把手伸向点火开关,拔出钥匙,递给玛丽·安妮·多米尼克,“你来开,想开多慢都行。”
“塔夫纳——先生,”她说,“我只想单独待一会儿。”
“不成,”他说,“你不能单独待着,那会要了你的命,会慢慢耗干你。你每时每刻都应该和其他人在一起。”
沉默。然后玛丽·安妮说道:“邮局就在四十九街和富尔顿街的交汇处。你能来开吗?我还是有点紧张。”
他像是打了一场精神上的胜仗,感到很舒坦。
他拿回钥匙。很快,他们就在去往四十九街和富尔顿街交汇处的路上了。
二十二
过后不久,他们来到一家咖啡店,找到空位坐了下来。这地方的装修蛮有特色,也还干净。服务生很年轻,顾客不算少,但也没到拥挤的程度。自动唱机里正在播放路易斯·潘达的《你鼻子的记忆》。杰森点了杯咖啡,多米尼克要了盘水果色拉和冰茶。
“你身上带的两张唱片是什么歌?”她问道。
他把唱片递给她。
“好奇怪,它们是你录的,你真的叫杰森·塔夫纳?”
“是的。”这点他至少还能肯定。
“我恐怕没听过你的歌。”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说,“我很想听听,但我一般不太听流行歌曲。我更欣赏旧时的那些经典老歌,比如巴菲·圣玛丽的歌。现在没人能像巴菲那样唱了。”
“我同意。”他阴郁地说,思想还停留在那栋别墅,那间浴室,还在逃脱那个狂乱的棕色制服私警的一幕幕中。不是墨斯卡灵弄的,他不断提醒自己。因为那个警察也看见了。
或是看见别的了。
“没准他没看见我看见的。”他大声说,“没准他只是看见她躺在那儿。没准她只是摔倒了。没准——”他琢磨是不是该回去。
“谁没看见什么?”玛丽·安妮·多米尼克的脸上漾起一片红晕,“我没有打听私事的意思。你刚才说你遇到麻烦了,我也从你的口气和表情里看出来你有很重的心事。”
“我必须弄清楚,”他说,“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那栋别墅,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心想,还有这两张唱片。
艾丽斯·巴克曼看过我的电视节目,也听过我的唱片。她甚至知道哪张唱片大卖过,还专门收集它们。可是——
唱片上没有音乐。唱针坏了。该死——就算唱针坏了,多少也该有一些带噪声的音乐才对。他这辈子一直在跟唱片和唱片机打交道,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情绪多变。”玛丽·安妮·多米尼克从她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副眼镜,很吃力地研究唱片包装背面的歌手介绍。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杰森简短地说,“让我情绪不多变都难。”
“这上面说你还主持一档电视节目。”
“没错,”他点点头,“每周二晚九点,在NBC。”
“那你一定非常有名。我跟大明星坐在一起,居然不认识他。这会不会让你感到——我的意思是当你把名字告诉我时,我居然没认出你来,你会不会——”
他耸耸肩,自嘲地笑了。
“自动唱机里会不会有你的歌?”她指向远处角落里一个多彩奢华的哥特风格的构造物。
“可能吧。”他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我去看看。”多米尼克小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滑下座位,穿过咖啡店,走到点唱机跟前,弯下腰研究歌曲目录。
杰森心想,当她回来后,就不会再对遇上我感到那么震惊了。他知道,明星效应缺哪一环都不成。他的姓名必须渗透进宇宙的所有地方,每家电台,每台唱片机,每台自动唱机,每个街角的碟片店,每档电视台的节目。只要缺一块,整个造星魔法就要完蛋。
她回来了,面带微笑。“《无处无事不搞砸》,下一首就放。”她坐回座位上,他看见她手里的硬币已经没了。
他立马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冲向咖啡店的自动唱机。
她说得没错。就在B4精选里。这是他的最新大碟,《无处无事不搞砸》,挺伤感的作品。这时,唱机已经开始播放这首歌的前奏了。
很快,浑厚的歌声充溢在咖啡店中,混响和回音效果一流。
他回到座位上,脑中一片茫然。
“你的声音超级完美。”一曲放完,玛丽·安妮说道。不过,考虑到她的品位,这么说也许只是出于礼貌。
“谢谢。”一点没错,是他的歌声。自动唱机里的那张大碟可不是空白的。
“你真是太出色了。”玛丽·安妮很激动,笑得合不拢嘴,镜片闪闪发光。
杰森简短地说:“我干这行有些年头了。”她似乎是发自内心称赞他的。
“我从没听说过你,你会不会感到难过?”
“不会。”他摇摇头,还是很茫然。过去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表明,她绝不是唯一一个不认识他的人。两天吗?难道真的只有两天?
“我——我能不能再点些别的?”玛丽·安妮有点犹豫地问,“我刚才买邮票把钱花完了,我——”
“我来买单。”杰森说。
“你觉得草莓奶酪蛋糕怎么样?”
“棒极了。”他当下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有趣。她的诚挚,她的焦虑……她有过男朋友吗?多半没有……她生活在壶盆、黏土和棕色包装纸的世界,让她烦心的是那辆又小又旧的福特灰狗。她还喜欢听只有立体声的老唱片:朱迪·柯林斯、琼·贝兹她们。
“你有没有听过希瑟·哈特的歌?”他温柔地问。
她皱起前额。“我——我真想不起来。她是唱民谣还是——”她的声音渐弱,看上去很伤心,像是感觉到自己太过差劲——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她却一无所知。他很同情她。
“唱流行情歌,”杰森说,“和我一样。”
“我们能再听一遍你的歌吗?”
他点点头,走到点唱机前,选了重播。
这次,玛丽·安妮看上去没那么陶醉了。
“怎么了?”他问道。
“唉,”她说,“我一直对自己说:你是个富有创造力的人。我制作陶器,享受这份工作。但我并不了解这些作品是否真的很美。我不知道该怎么分辨。人们对我说——”
“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说你不值一文,也有人认为你是无价之宝。有人说你太差,也有人会觉得你非常棒。你总能取悦一批人——”他敲敲盐瓶——“同时也会得不到另一批人的认同。”他又敲敲她装水果色拉的碗。
“但总有一些办法——”
“世上的确有专家。你可以去听听他们的话,听听他们的理论。他们总是有一套理论的。他们会写很长的文章,挖你的老底,甚至连你十九年前刚出道时录的第一张唱片也不放过。他们用来作比较研究的唱片,甚至你自己都不记得录没录过。还有那些电视评论家——”
“可是,能受关注的话——”她的眼睛再次短暂地闪出亮光。
“我很抱歉,”他又站了起来,实在等不及了,“我必须得打个电话。希望我可以尽快回来,如果没有——”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在她的白毛衣上——很可能是她自己织的——“那么,很高兴认识你。”
他挤过咖啡店里的人群,走向店后的电话亭。她看着他离去,眼神迷惑,面色苍白,一脸顺从。
他从里面把电话亭的门关上,又从紧急号码簿上找到洛杉矶警察学院的号码,投币,拨号。
“我找警察将军费利克斯·巴克曼。”他的嗓音在颤抖。他不觉奇怪。从心理学意义上讲,我已经受够了。所有这些事情……包括自动唱机里播放的唱片,这一切我实在是他妈的受不了。我完全被吓到了,简直毫无头绪。他心想,也许是因为墨斯卡灵的药效还没完全消失呢。可是我明明能安全驾驶那辆飞车,这至少证明了什么。去他妈的毒品。你永远都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来劲,但你永远都没办法证明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劲。它也许真的对你造成了永久损害,也许只是你心里这么想的。你没法确定到底哪种情况是真的。有可能药效一直不退。到头来,他们说,嗨,小子,你的大脑都被烧空了。而你只能说,有可能吧。你既不能确定,也不能不确定。这一切全都因为你吞了一瓶盖毒品。也有人说,一瓶盖太多了,哎,一瓶盖会让你死过去的。
“我是毕松小姐,”耳边传来女性的声音,“巴克曼先生的助理。需要帮忙吗?”
“佩吉·毕松,”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说,“我是杰森·塔夫纳。”
“喔,是你,塔夫纳先生。怎么了?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杰森说:“我想和巴克曼将军谈谈。”
“我估计巴克曼先生——”
“和艾丽斯有关。”杰森说。
沉默。之后不久,“请等一下,塔夫纳先生。”佩吉·毕松说,“我会接通巴克曼先生,问问他是否有空。”
咔嗒声。暂停。更长时间的沉默。另一条线路接了进来。
“塔夫纳先生?”不是巴克曼将军的声音,“我是赫伯特·迈米,巴克曼先生的总参谋。我听毕松小姐说事关巴克曼先生的妹妹,艾丽斯·巴克曼小姐。坦率地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艾丽斯小姐——”
杰森挂了电话,踉踉跄跄地走回座位,玛丽·安妮·多米尼克正在吃她的草莓奶酪蛋糕。
“你还是回来了。”她高兴地说。
“奶酪蛋糕,”他问,“怎么样?”
“有点太油了。”她说,“但味道不错。”
他冷冷地坐到位子上。好了,他已经尽全力联系费利克斯·巴克曼,告诉他关于艾丽斯的事情。可是——就算联系上了,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事事徒劳无益,他的努力和意图永远都是那么不堪一击……雪上加霜的是,他想,我还吃了她给我的那一瓶盖墨斯卡灵。如果那真是墨斯卡灵的话。
这样想的话,就有一种新的可能。他实际上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艾丽斯给他吃过墨斯卡灵。那玩意可能是任何东西。比方说,墨斯卡灵真是从瑞士进口的?听起来就毫无道理。那东西更可能是化学合成品,而非有机物,是实验室里的产品。也许是一种新的混合配方的特制毒品。也许是从警察实验室里偷出来的。
《无处无事不搞砸》,假定他听见这首歌完全是毒品的副作用,包括在自动唱机的歌曲列表里看到这首歌。但玛丽·安妮·多米尼克也听见了,实际上,是她先找到这首歌的。
还有那两张空白唱片,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正坐着发呆,忽然走来一个身穿T恤和牛仔裤的少年。小孩向他弯下腰,含糊不清地说:“嗨,你是杰森·塔夫纳,不是吗?”他递过来一支圆珠笔和一张纸片,“能给我签个名吗,先生?”
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女歌迷,红头发,没戴胸罩,穿着白色短裤。她激动地笑着说:“我们每周二晚上都追你的节目。你太棒了。真没想到能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你。你简直和电视节目上一模一样,除了在现实生活中,你显得更——你知道的,晒得更黑一点。”她那友好的乳头随着笑声轻轻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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