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流吧!我的眼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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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全凭习惯,麻木地签上名字。“多谢了,朋友们。”他对他们说。一共聚来了四个年轻人。

    四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走了。现在,坐在他旁边的顾客们也开始往这边看,兴致勃勃地小声议论起来。他心想,还真是一如既往。这就是他从前每一天的生活。我的真实世界正在往回渗透。他浑身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狂野的兴奋。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这才是他了解的世界。他迷失了好一阵子,但现在——他心想,我终于回来了!

    希瑟·哈特,他心说,我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她了,然后到她那儿去。她再也不会把我当成蠢蛋粉丝了。

    也许我只是在吃毒品的时候才存在。就是艾丽斯给我的那种毒品,不管叫什么名字。

    他心想,那我的整个事业,整整二十年,就只是毒品创造的跨越时间的幻觉罢了。

    杰森·塔夫纳心想,这几天发生的事,皆因毒品的药效消失了。她——或是其他人——停止给我提供毒品,结果,我就在现实中醒来了,就在那个破旧不堪、快塌掉的旅馆房间里醒来了,身边放着面破镜子,身下是臭虫横行的床垫。我醒了,直到艾丽斯又给我喝了一剂为止。

    他继续想,难怪她那么了解我,知道我的周二晚间电视秀。这都是通过她的毒品,由她创造出来的。那两张唱片,也是她巩固幻象的道具而已。

    老天,他想,真是这样吗?

    可是,他转念又想,在旅馆房间里醒来时,我口袋里有叠钱,可的确是老厚一叠呢。他下意识地摸摸胸口,厚实的钞票还好端端地在那儿。要是现实生活中我只是一个在瓦兹区的破旅馆里混生活的人,我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况且,警察局的档案里也会有我存在,全世界每个数据库里都会有我。就算我不以演艺明星的身份记录在案,至少也会以一事无成的流浪汉身份存在,而且这个流浪汉的唯一快感来自一瓶小药丸。老天爷才知道这事持续多久了,我有可能已经吃了好几年那种药了。

    他想起艾丽斯曾说过,说他去过那栋别墅。

    他断定,这句话显然是真的。我去过。去拿我的毒品。

    活在一粒胶囊创造的世界里,享受名望、金钱和权力。这类人恐怕还不少,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我们实际上都住在臭虫横行、老鼠乱窜的廉价老旅馆中。贫民区的贫民。被社会遗弃的人,无名小卒。毫无意义的人生。同时,做着白日梦。

    “你走神了。”玛丽·安妮说道。她已经吃完奶酪蛋糕,看上去既满足又开心。

    “听着,”他嘶哑地说,“那台自动唱机里是不是真有我的歌?”

    她睁大眼睛,不理解他的话。“什么意思?我们刚刚听过了啊。还有那个小东西,播报歌曲名的设备也说了呀。自动唱机从不出错。”

    他掏出一枚硬币。“再去放一次,你让它连续播三遍。”

    她顺从地从座位上滑下来,走到唱机前忙活起来,可爱的长发披在圆滚滚的肩膀上。很快,他听到了那首大热门歌曲。座位上和吧台前的顾客们全都向他点头示意。他们面带微笑,知道那是他的歌。他们都是他的听众。

    一曲终了,咖啡店里响起稀稀落落的鼓掌声,都是些老顾客。他下意识地向他们露齿而笑,专业地对他们的捧场表示感谢。

    “它真在那儿。”歌声再度响起时,他握紧拳头,在他和玛丽·安妮之间的塑料桌面上猛的一捶,像疯子一般。“该死的,它真在那儿。”

    出于某种奇怪的、本能的、深层的、女性的、想要帮助他的愿望,玛丽·安妮说道:“我也在这儿。”

    “我并没有住在什么破旅馆里,躺在简易床上做着白日梦。”他嗄声说。

    “不,你没有。”她的声音温柔而紧张,显然为他的惊恐感到担心。

    “我又变得真实了。”他说,“可是,这种事既然能发生,而且持续两天——”像这样忽然发生,又倏然结束,淡入淡出——

    “也许我们该离开了。”玛丽·安妮担心地说。

    这句话让他清醒了一点。“对不起。”他想让她放心。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在听着呢。”

    “无所谓,”他说,“让他们听好了,正好让他们知道,即便是一个世界级大明星,也有烦恼和问题缠身。”不管怎样,他还是站了起来。“你想去哪里?”他问她,“去你的公寓吗?”这意味着走回头路,但对于冒这个险,他感到乐观。

    “我的公寓?”她踌躇。

    “你认为我会伤害你吗?”他说。

    她坐在那儿,紧张地思考了一小会,最后说道:“不,不。”

    “你家里有唱片机吗?”他问,“在你公寓里,有吗?”

    “有的,但不是很高级,只有立体声,用是能用。”

    “好的,”他护着她穿过过道,向收银台走去,“我们走吧。”

    二十三

    公寓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自己设计的。色彩强烈、丰富而美丽,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印在了脑海里。卧室里的艺术品同样美得惊人。大多是陶器。他拿起一件可爱的蓝釉花瓶,仔细观察。

    “是我做的。”玛丽·安妮说。

    “这件花瓶,”他说,“将在我的节目里予以特别介绍。”

    玛丽·安妮惊奇地看着他。

    “我很快就会带着这件花瓶做节目。实际上——”他完全能想象出来——“要准备大批量这样的花瓶。我唱着歌从花瓶中出现,像是花瓶的魔法精魂。”他单手把花瓶高高举起,不停旋转它。“《无处无事不搞砸》,”他说,“你的整个事业就此腾飞。”

    “也许你该用双手托着它。”玛丽·安妮心神不安。

    “《无处无事不搞砸》,这首歌将给我们带来更多赞誉——”花瓶从他手指间滑落,砸在地板上。玛丽·安妮大步跳上前,但晚了。花瓶碎成三块,躺在杰森脚边,未上釉的白边露了出来,粗糙,不规则,毫无艺术美感。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想我能补好。”玛丽·安妮说。

    他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

    “我最尴尬的一次是和我妈在一起。”玛丽·安妮说,“你看,我妈一直有种叫作布莱特氏病的慢性肾病。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她就一直去医院看病。她总是不停对我唠叨,说她快死了,问我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好像是我的过错似的。而我也一直相信她,认为她随时都会死。后来我长大了,从家里搬了出去,她还活着。我整天忙自己的事,已经有点忘掉她了。很自然,我也忘了她那该死的肾病。有一天她来看我,不是到这儿,是在我以前的公寓,简直把我烦死了。她坐在那里唠叨个不停,反复说自己这里疼那里疼,抱怨个没完……最后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准备晚餐。’然后我就去商店了,我妈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后面。她在路上告诉我,说她的两个肾都快不行了,很可能都要被摘掉,说他们打算给她植入人工肾脏,但很可能解决不了问题。总之,她不停地跟我说这些事情,告诉我这回她真的要死了,就像她一直以来说的那样……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超市里了,正站在肉类柜台前。那位我很喜欢的、特别友善的售货员走了过来,向我打招呼:‘小姐,你今天想要什么?’然后我说:‘我想来点腰子馅饼作为晚餐。’实在是太尴尬了。‘一块腰子大馅饼,’我说,‘要薄,要软,要嫩。’‘几个人吃?’他问道。我妈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毛骨悚然。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最后,我还是买了腰子馅饼,不过得去熟食柜台,买了英格兰产的罐装产品。我付了四美元。味道相当好。”

    “我赔你花瓶钱。”杰森说,“这件花瓶你卖多少钱?”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嗯,我卖给店里的都是批发价。不过对你我要收零售价,因为你并没有按批发数量购买,因此——”

    他拿出钱来,说道:“零售价。”

    “二十美元。”

    “我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和你合作,”他说,“我们只需要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向观众展示一件古董花瓶,无价之宝,就说它来自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再请一位博物馆专家。他身穿制服,当场鉴定并给出权威意见。然后你就带着陶轮上场,当场在观众面前制作一个花瓶。我们会比较你的作品和那件古董,并且告诉他们:你的更好。”

    “这不可能。中国古代的陶艺是——”

    “我们会展示给他们看,我们会让他们相信。我了解我的观众。三千万观众盯着我的反应呢。到时候来一个我的面部特写,把表情完全展示出来。”

    玛丽·安妮低声说:“我没法走上舞台,上电视,让摄像机对准我,我太——太胖了,人们会嘲笑我。”

    “在电视节目中曝光将直接促进销售。博物馆和商店会立即知道你的名字、你的作品,买主会蜂拥而至。”

    玛丽·安妮静静地说:“请不要打搅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我知道自己的陶艺不错。我认识那些声誉很好的商店,他们也喜欢我的作品。难道每样东西都要无限制地扩大规模,动不动就量产成千上万份?我就不能过我想过的小日子吗?”她怒视着他,说话声小到听不见。“我看不出来你的曝光度和名望对你有什么实际好处——你还记得在咖啡店里对我说的吗?‘那台自动唱机里是不是真有我的歌?’你很害怕唱机里没有你的歌。你当时比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还缺乏安全感。”

    “提起这个,”杰森说,“我想在你家的唱机上播放这两张唱片,在我走之前。”

    “你最好让我来放,”玛丽·安妮说,“我家的唱机设置很古怪。”她接过两张唱片和二十美元,杰森仍站在那儿,脚下是花瓶的碎片。

    过了一会,他便听见熟悉的乐曲。他最畅销的专辑。唱片的音轨不再是空白的。

    “你可以留着这两张唱片。”他说,“我要走了。”他心想,现在我也没必要留着它们了,任何一家碟片店里都能买到。

    “这上面的音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可能不会常听。”

    “反正我把它们留下来就是。”他说。

    玛丽·安妮说:“你付了二十美元,我再给你拿件花瓶,稍等。”她转身不见踪影,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收拾纸袋和翻找东西的声音。不久,女孩又出现了,手里拿着另一件蓝釉花瓶。这件更加漂亮。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她最好的作品。

    “谢谢。”他说。

    “我来给它打包,放进盒子,这样就不会再打碎了。”她说着就动手干了起来,动作小心,神情高度集中。“真是激动人心,”她把包装好的盒子交给他,“我居然和一位名人吃了顿午饭。能和你相遇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想,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无法忘怀。我希望你能尽快摆脱麻烦,我的意思是,让你烦恼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

    杰森·塔夫纳从内口袋里掏出他装卡片的小皮夹,皮夹外绣着他名字的首字母。他从中拿出一张名片——彩色的,凹凸印刷,递给玛丽·安妮。“给我的工作室打电话,任何时候都行。只要你改变主意,愿意上我的电视节目,我敢肯定能找到一个万全的法子。顺便说一下,这上面还有我的私人号码。”

    “再见。”她为他打开前门。

    “再见。”他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但实在是无话可说。“我们失败了。”他说,“我们一败涂地,我们俩都是。”

    她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照顾好你自己。”他说完便走出公寓,来到午后的大街上,走进炽热的阳光下。

    二十四

    警察局的验尸官跪在艾丽斯·巴克曼的尸体前,说道:“就目前的情况,我只能告诉你,她死于服药过量,服下太多有毒药物或半毒性药物。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到底是哪种毒品。”

    费利克斯·巴克曼说:“这事终归还是发生了。该来的总要来。”奇怪的是,他对此并无太多感觉。事实上,当他们的私人警卫提姆·钱塞尔通知他,说发现艾丽斯死在二楼浴室里时,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解脱。

    “我认为那个叫塔夫纳的家伙对她做了什么。”钱塞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试图引起巴克曼的注意,“他的举止很古怪,我知道有点不对劲。我向他开了几枪,但最后还是让他跑掉了。要是他与这件事无关的话,我猜没射中他倒也不是坏事。或者,他慌不择路地跑掉,就是因为毒品是他给她吃的,所以他感到内疚,这有可能吗?”

    “艾丽斯不需要别人强迫她吃毒品。”巴克曼尖刻地说。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来到大厅。两名身穿灰色制服的警察以立正姿势等待他下达命令。“她不需要塔夫纳,或是任何人来管她吃什么毒品。”他感到身体很不舒服。天哪,他想,这件事会对巴尼产生什么影响?实在糟糕。巴克曼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喜爱他母亲。不过,他心想,也不能强求人人都有同样的品味。

    然而他,他自己——还是爱着她的。她那强有力的个性,他想,我会怀念的。失去她让我的生活产生了很大一块空白。

    她占据了他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无论是使之更好还是更糟。

    赫伯·迈米脸色煞白,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直接向巴克曼走过来。“我尽快赶到这里。”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出了什么事?”赫伯问道,然后又压低声音,“服药过量还是怎么?”

    “这还用问吗?”巴克曼说。

    “我今天早些时候接到过塔夫纳的电话。”赫伯说,“他想找你,说事关艾丽斯。”

    巴克曼说:“他想跟我说有关艾丽斯死亡的事。他当时就在这里。”

    “为什么?他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不知道。”巴克曼此时并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想不出来有任何理由去责怪塔夫纳……按艾丽斯的脾气和做事风格,他多半是给怂恿来的。很可能塔夫纳前脚刚离开学院大楼,她后脚就跟上了。她把塔夫纳弄上那辆加大马力的四座改装奎波,一路飞到这里来。不管怎样,塔夫纳可是六型。艾丽斯最喜欢六型,无论男女。

    特别是女六型。

    “他们可能在这里放纵了一下。”巴克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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