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流吧!我的眼泪(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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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院当局和洛杉矶警方目前都在搜寻塔夫纳的下落。他们认为,塔夫纳趁巴克曼小姐熟睡或处于某种无法支配自我行为的状态时,故意让她过量服用一种有毒化合物。

    “他们声称谋杀发生在昨天。”希瑟说,“你昨天人在什么地方?我打电话到你的公寓没人接。你刚才又说——”

    “不是昨天,是今天早些时候。”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诡异。他忽然有一种失重感,仿佛自己和这栋大楼一起悬浮起来,飘入无尽的虚空之中。“他们故意把日期说成是昨天。我的节目里来过一个警察实验室的专家,节目结束后,他曾私下告诉我他们是怎么——”

    “闭嘴。”希瑟厉声说。

    他把嘴闭上,站好不动,绝望地等待着。

    “文章里还提到了我,”希瑟从紧绷的牙缝中吐出话,“你看看背面。”

    他顺从地把报纸翻过来。文章继续写道:

    一位警局方面的高层人士透露,电视明星、著名女歌手希瑟·哈特与巴克曼小姐之间的关系,正是引发塔夫纳此次狂热的复仇行动的导火索,此外——

    杰森问:“你和艾丽斯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知道她——”

    “你刚才还说你完全不了解她,你说你今天刚认识她。”

    “她很古怪。说实话,我觉得她是个女同性恋。你和她是不是同性恋关系?”他意识到自己的声调提高了,完全不受控制,“这就是文章里暗示的。难道不是吗?”

    她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挡在面前,心想,自己还从未被人这样扇过脸。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得要命,耳朵里嗡嗡直响。

    “好吧,”希瑟深吸一口气,“你还手吧。”

    他举起手臂,握紧拳头,然后又放了下来,伸展开五指。“我下不了手。”他说,“我希望我能下得了手,你今天走运了。”

    “我想也是。如果你能杀了她,同样也能杀了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反正你进毒气室进定了。”

    杰森说:“你一点也不相信我。我压根就没杀她。”

    “这无关紧要。他们认为你就是凶手。就算你能搞定这件事,你那天杀的职业生涯,连同我的一起,都会完蛋。这才是要紧的。我们完了,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吗?”她几乎是在尖叫。他心怀恐惧地走向她。她的叫声越来越尖,他又不得不离她远点。真是一团乱。

    “要是我能和巴克曼将军亲自谈谈,”他说,“也许可以——”

    “她哥哥?你要去跟他求情?”希瑟冲到他面前,十指像爪子一样蜷缩起来,“他本人就是调查这个谋杀案的委员会负责人。验尸官向他报告说这是一起谋杀案之后,巴克曼将军立即宣布他本人将亲自调查此案——你就不能把整篇文章看完吗?我在回来的路上把它看了不下十遍。我是在贝莱尔发现这份报纸的。我去那里拿本季秋装——是他们从比利时给我预定的,总算来了。现在你看看,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伸出双手,想要搂住她,却被她强硬地推开了。

    “我是不会去自首的。”他说。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声调忽然低了下去,近乎耳语,“我不在乎。你赶快走开。我不想再和你有丝毫关联。我希望你们俩都去死,你和她。那个干柴婊子——她对我来说从头到尾都是个麻烦。我总算能把她这坨肉给扔掉了。她粘在我身上,跟一条水蛭没有区别。”

    “她的床上功夫好吗?”希瑟的手飞快地抬起来,抓向他的双眼,被他挡住了。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得很近。杰森能同时听见两人的呼吸声,频率很快,能感觉到气流杂乱的扰动。呼,吸,呼,吸。他闭上双眼。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希瑟开口说,“我要去学院自首。”

    “他们也想要你?”他问。

    “你就不能把文章读完吗?就不能把这事做完吗?他们想要我的证词。他们想要确定你刚才问的我和艾丽斯之间的关系。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和你在上床也要成为公开新闻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会告诉他们的。你——”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他说,“从报纸里看到的。”

    “昨天她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简直毫无希望,就像生活在橡胶世界中一样。每样东西都会弹来弹去。每样东西你刚一接触,甚至刚看一眼,就会改变形状。

    “好吧,就算你今天刚知道。”希瑟说,“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反正迟早瞒不过你。”

    “再见。”他坐下来,从沙发底下找到鞋子,穿好,系紧鞋带,站了起来。然后,他伸手将咖啡桌上的硬纸盒拿了起来。“给你的。”他把盒子扔向希瑟。她伸手去接,盒子撞进她怀里,然后摔在了地板上。

    “里面到底是什么?”她问。

    “事到如今,”他说,“我已经忘了。”

    希瑟蹲下来捡起盒子,掏出减震纸团和那件蓝釉花瓶。花瓶没碎。“喔。”她站了起来,靠近灯光仔细端详。“简直美呆了,”她说,“谢谢你。”

    杰森说:“我没有杀那女人。”

    希瑟从他身边走开,将花瓶摆在百宝架高处。她什么也没说。

    “我能怎么做,”他说,“除了一走了之?”他等她说话,但她还是一言不发。“你能说两句吗?”他求她。

    “打电话给他们,”希瑟说,“告诉他们你在这儿。”

    他拿起电话,拨通话务员。

    “请接洛杉矶警察学院,”他告诉话务员,“找费利克斯·巴克曼将军。告诉他这是杰森·塔夫纳打来的电话。”

    话务员那头没有声音。“有人吗?”杰森问。

    “您可以直接拨号,先生。”

    “我想请你拨。”杰森说。

    “可是,先生——”

    “麻烦你了。”他坚持。

    二十七

    菲尔·韦斯特堡,洛杉矶警察总局首席验尸官,向他的上司费利克斯·巴克曼报告:“这样解释这种药物最合理。您从没听说过它,是因为它还没有投入使用。她一定是从学院的特别实验室里偷出来的。”他开始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时间约束是大脑的一项功能。它是感知和定位力的结构化。”

    “为什么会导致她死亡?”巴克曼问道。时间已经很晚,他的头很疼。他衷心希望这一天赶快结束,所有人、所有事都离他远远的。“服用过量?”他继续问。

    “我们至今还没有确切的方法来定义KR——3的过量标准。最近,该药物正在圣伯纳迪诺强制劳动营中的劳改犯志愿者身上进行试验,但到目前为止——”韦斯特堡继续在纸上画——“总之,就像我解释的那样,时间约束是大脑的一项功能,只要大脑在不断地接收信息,这项功能就会起作用。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如果大脑无法同时约束空间,就无法正常运转……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也许跟用于稳定现实的本能有关,因为只有如此,片断才能按照先后顺序——也就是时间——得以排列,更重要的是,才能按空间占有获得秩序,就好比一个三维物体对比于我在纸上画的这个东西。”

    他向巴克曼展示草图。在巴克曼看来,那图毫无意义。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幅图,心里却想着这么晚还能从哪儿弄几片达尔丰来止头疼。艾丽斯那儿会不会有?她贮藏了不知道多少药片。

    韦斯特堡还在继续说:“空间有一个特点,即其中任何一个既定单元,都对其他所有单元具有排斥性质。如果一个对象存在于那里,那就绝不可能同时存在于这里。这和时间的性质一样,如果一个事件发生在之前,那就绝不可能也发生在之后。”

    巴克曼说:“我们难道不能等到明天吗?你先前说过,得花上二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报告,指明具体涉及哪种毒素。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可是是您要求我们加快分析速度。”韦斯特堡说,“今天下午两点二十分,我接到正式通知介入此案时,您希望马上验尸。”

    “我这么说的?”巴克曼想起来了,是的,我说过。目的是要赶在元帅们有所反应之前。“你别画了。”他说,“我眼睛生疼。直接说就行了。”

    “我刚才说到,空间具有排他性,这只是大脑在处理感知时的一项功能。大脑按照空间单元相互排斥的原则调控数据。数以百万计的数据,从理论上来说,其实是数以万亿计的数据。然而,在大脑内部,空间并不是排他的。实际上,在大脑内部,空间完全不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

    韦斯特堡忍住画草图的冲动,说道:“KR——3这类药物可以摧毁大脑的这项功能,使之再也无法将一个空间单元从其他空间单元中区分出来。其结果就是,当大脑在处理感知时,无法区分这里和那里。它再也无法感知一个对象到底是消失了,还是仍旧在那儿。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大脑将无法排斥二择空间矢量,完全开放空间变量的全部范围。大脑再也不能确认哪个对象是真实存在的,哪个只是潜在的、非空间的可能存在。结果便是,相互矛盾的空间通道完全打开,错乱的感知体系得以侵入,大脑因此得到一个全新的宇宙概念。”

    “我明白了。”巴克曼说。实际上他既不明白,也不关心。我要回家。他想忘掉这些。

    “这非常重要。”韦斯特堡诚挚地说,“KR——3在这方面有突破性进展。任何受其影响的人,无论其主观意愿如何,都会感知到虚假宇宙。就像我刚才说的,存在的万亿种可能性突然在理论上变为现实。面对这些可能,这个人的感知系统会选择其中之一。选择是必须的,因为如果不作选择,矛盾宇宙就会重叠,空间的概念本身就会瓦解。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赫伯·迈米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离得稍远,说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大脑就近抓了一个空间宇宙到手中。”

    “没错。”韦斯特堡说,“你读过实验室的KR——3机密报告,是吗,迈米先生?”

    “我一小时前读过几页。”赫伯·迈米说,“绝大部分内容太过专业,我根本看不懂。但我也注意到,它的效力是非常短暂的。大脑最终还是能够重建与真实时空对象之间的联系。”

    “对。”韦斯特堡点头道,“但是在药物发挥效用期间,实验对象存在,或者应该说,以为自己存在——”

    “真的存在还是以为自己存在,”赫伯说,“那没有区别。这就是这种药物的厉害之处,它摧毁了这种区别。”

    “从技术角度来说是的。”韦斯特堡说,“但对于实验对象来说,他被一个实相化的环境包围。该环境相对于他之前生活的世界而言,完全是一个异界,就好像他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的面貌被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取决于他过去感知到的时空世界和当前被迫感知到的新世界之间的距离。”

    “我要回家了。”巴克曼说,“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站起来。“谢谢你,韦斯特堡。”他下意识地把手伸给首席验尸官,他们握了握手。“总结一下,写段概要给我,”他对赫伯·迈米说,“我明天早上看。”他准备走了,和平时一样,将灰色外套搭在手上。

    “你现在明白塔夫纳身上发生什么了吗?”赫伯问道。

    巴克曼犹豫了一下,“没有。”

    “他进入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存在的宇宙。我们也跟着他进了那个宇宙,因为我们都是他的感知对象。药效消退后,他又回到了原先的宇宙。真正把他拴在这里的,既不是他带来了什么,也不是他带走了什么,而是她的死亡。既然如此,他的档案又重新出现在数据中心里,也就不难理解了。”

    “晚安。”巴克曼离开办公室,穿过那个巨大而安静的办公大厅。一模一样的金属桌子一尘不染,在下班后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括麦克纳尔蒂的。最后,他走进管道,向屋顶升去。

    夜里的空气冷冽清新,吹得他愈发头疼。他闭上眼,咬紧牙,想到完全可以从菲尔·韦斯特堡那里弄点镇痛片。学院药房里估计有五十种不同的止痛药,韦斯特堡手里有钥匙。

    他乘坐下降管道,又回到十四楼自己的办公套间,韦斯特堡和迈米仍坐在那里讨论。

    赫伯对巴克曼说:“我要对刚才说的一点加以解释。关于我们是塔夫纳的感知对象。”

    “我们不是。”巴克曼说。

    赫伯说:“我们是也不是。塔夫纳并不是服用KR——3的人。艾丽斯才是。塔夫纳和我们一样,都是你妹妹的感知对象。当她进入二择坐标系时,将我们全都拽了进去。她对塔夫纳这个几乎完美无缺的大明星显然非常着迷,甚至常在脑子里幻想自己跟塔夫纳有私交。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确见到了塔夫纳本人。然而,与此同时,我们和塔夫纳仍留在我们原本所归属的世界。我们同时存在于两条空间走廊之中,一个是实宇宙,一个是虚宇宙。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由KR——3激发,从多个潜在可能中选择出来的实相化的世界。但整个过程是短暂的,大概只维持了两天左右。”

    “那已经够久了,”韦斯特堡说,“两天时间足以对大脑造成极其严重的损伤。你妹妹的大脑,巴克曼先生,并非为药物的毒性所损害,而是由长时间超负荷运转所伤。我们可能会发现,最终造成死亡的原因是由于皮质组织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比正常速度快得多的神经衰退……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但她的大脑却是因为老化而死亡的。”

    “我能从你这儿弄点达尔丰吗?”巴克曼对韦斯特堡说。

    “药房锁起来了。”韦斯特堡说。

    “可你手里有钥匙。”

    韦斯特堡说:“药剂师下班之后,我不能用这钥匙。”

    “破一次例,”赫伯严厉地说,“就这一次。”

    韦斯特堡走开了,一边在找钥匙。

    “如果药剂师还在那里,”过了一会,巴克曼说,“他就用不着钥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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