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巴克曼看着他们经过,没说一句话,对方也是如此。他们一起向巴克曼的家行进。这座无窗的屋子里有一个把自己反锁的男人,孤独的男人,杰森·塔夫纳,他与寂静和黑暗相伴。从今以后,他将不朽。他坐着,一动不动。费利克斯·巴克曼继续在空旷的乡野中前行。不久,他听见身后传来极其可怕的尖叫声。他们杀了塔夫纳。塔夫纳眼看他们闯进屋子,感觉到他们的阴影环绕着自己。当他意识到他们将要做什么时,他尖叫了。
费利克斯·巴克曼的内心深处感到绝对的孤寂和悲痛。但在梦中,他并没有回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回。现在,他做什么都晚了。没人能阻止身穿五彩长袍的骑士,你甚至不能对他们说半个不字。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塔夫纳死了。
他的大脑感到膨胀和错乱,试图通过超微脑电极向睡眠电路发送继电信号。电压断路器随之打开,发出一阵持续刺耳的响铃声,将巴克曼从睡梦中惊醒。
天哪,他打着哆嗦。现在多冷啊!他是多么空虚和冷寂啊!
梦中的深沉悲痛仍在他胸口徘徊,让他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我得降落到地面上,随便见个人,说说话。我无法忍受这种孤独。只要一秒钟,倘若我能——
他关掉自动导航系统,将奎波转向地面。有一处闪着荧光灯的小块空地,是座通宵营业的加油站。
很快,飞船颠簸着停靠在加油站的油泵前。旁边还有一辆奎波,车上空无一人,应该是没人要的废车。
耀眼的荧光背景里现出一位中年黑人男子,他身披大衣,优雅地系着色彩鲜艳的领带,面容极具贵族气质,轮廓很深。他抱着手臂,在加油站满是油污的水泥台前走来走去,显得心不在焉。很显然,他在等女机器人服务生帮他加满油。黑人男子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逆来顺受。他只是在那里存在着,遥远而孤立地存在着。他的身体蕴涵着耀眼的光辉。他站得很高,没有看任何东西,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去看。
费利克斯·巴克曼停好车,关掉引擎,僵硬地钻了出来,站在冷冰冰的夜色中。他走向那个黑人男子。
黑人男子并没有看他。他保持着距离,在四下晃悠,冷静而又遥远,什么也没说。
费利克斯·巴克曼把冰凉而颤抖的手指伸进大衣口袋,摸到一支圆珠笔,又想去衣服里摸张小纸头,什么纸头都行,便签纸那种。他找到了纸头,铺在黑人男子奎波的车头上。在加油站荒冷的白色灯光下,巴克曼在纸头上画了一颗心,一支箭穿心而过。他在冷风中不停地颤抖,慢慢走向正在踱步的黑人男子,将纸头递给他。
黑人男子很是惊讶,眼睛轻微亮了一下。他咕哝了一声,接过纸头,找个迎光的地方仔细看了起来。巴克曼等着。黑人男子把纸头翻了过来,背面没有字,于是又翻过去看那个一箭穿心的图案,端详了半天。他皱皱眉,耸耸肩,然后把纸头还给巴克曼,又继续环抱双臂踱起步来,把宽阔的后背对着警察将军。纸头在夜风里转眼不见踪影。
费利克斯·巴克曼默默回到自己的奎波旁,打开车门,挤进驾驶座。他发动引擎,把门关好,飞向夜空。车前后的红色上升指示灯不停地闪烁。进入水平飞行后,红灯自动关闭,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泪又流了下来。
突然间,他猛打方向盘,奎波随之剧烈震动起来,车身大幅度摇晃,斜冲入下行轨道。很快,他再次将奎波滑停在路面上,仍紧靠那辆空车。四周是刺眼的炫光、一个个油泵,还有踱步的黑人男子。巴克曼拉好手刹,关掉引擎,钻了出来,车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黑人男子看着他。
巴克曼走向黑人男子,那人并未退缩,巍然不动。巴克曼伸出双手,搂住黑人男子,紧紧拥抱他。黑人男子的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十分惊讶和慌张。两个男人都没说什么。他们就这样站了片刻,然后巴克曼松开手,转头向奎波走去,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等等。”黑人男子说。巴克曼转过身面对他。
黑人犹豫了一下,有点颤抖地说:“你知道怎么去文图拉吗?从三十号空线走?”他等着巴克曼回答,巴克曼却什么也没说。“往北五十英里左右。”黑人继续说。巴克曼还是没说话。“你有这个地区的地图吗?”黑人最后问道。
“没有。”巴克曼说,“很抱歉。”
“我等会去问问加油站。”黑人微微一笑,有点羞怯,“刚才——见到你很高兴。请问尊姓大名?”等了很久之后,黑人又说:“你想告诉我吗?”
“我没名字,”巴克曼说,“现在没有。”这个问题他现在连想也不能想。
“你是公务员,或类似的职业?比如接待员?还是从洛杉矶商会来的?我和他们打过交道,都是些不错的家伙。”
“不是,”巴克曼说,“我就一个人。和你一样。”
“可是我有名字,”黑人灵活地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很小的名片,递给巴克曼,“我是蒙哥马利·L.霍普金斯。看看这名片。印得很不错,是不是?我喜欢这种字母凸印的感觉。五十美元一千张。我刚好赶上了促销,才拿到这么好的价钱。”卡片上凸起的黑色字母很好看。“我生产模拟型生物反馈耳机,便宜得很,零售价不到一百美元。”
“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看看?”巴克曼说。
“打我电话。”黑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稍微抬高了一点嗓门,“这些地方,这些机器人服务的投币式加油站,在入夜后,就成为失意者的去处。过段时间我们可以多聊聊。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我很能理解你,也同情你的感受。你来到这种地方,难免心神游荡。很多时候,我会在从厂里回家的路上加满油,那样就不必很晚还停在这儿了。我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晚上出门。是的,我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你知道,你很沮丧。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把那个纸头给我看的原因。我当时没能立即领会,现在我完全明白了。然后你又想拥抱我一下,你看,就像刚才那样,像个孩子。类似的想法,或者说是冲动更合适。我今年四十七岁了。我能理解。你不想独自一人孤守这样的深夜,特别是现在,冷得不合常理。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现在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因为你突然间做了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冲动决定,没有考虑最终的后果。但这没关系,我完全能理解你。一点也不要担心。你必须抽时间去我那里看看。你会喜欢我家的,非常舒适。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我有三个孩子。”
“我会的,”巴克曼说,“我会留着你的名片。”他拿出钱包,将名片塞进去。“谢谢你。”
“我的奎波已经好了。”黑人说,“我也是油不够了。”他迟疑了一下,已经迈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他伸出手,巴克曼简短地握了握。“再见。”黑人说。
巴克曼目送他离去。黑人付了油钱,钻进他那辆破旧的小奎波,发动引擎,升上夜空。从巴克曼的头顶掠过时,黑人将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向他打了个招呼。
晚安,巴克曼心说。他默默举起冻僵的手,向天空摆了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车中,踌躇了一会儿,麻木感袭来。又等了等,见附近空无一人,便猛地把门关上,发动引擎。很快,他便升上天空。
流吧!我的眼泪,他想。有史以来谱写的第一首纯音乐。1600年,约翰·道兰在他的《第二鲁特集》中所作。到家后,我要在那台新的大型四声道唱片机里播放这首音乐。家,能让我想起艾丽斯,以及他们所有人。那里有和声,有炉火,暖暖和和。
我要去接我的小男孩。明天一早,我就要飞去佛罗里达,去接巴尼。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我们俩相依相伴。不管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也不会有任何后果了,一切都已结束。安全了,永远安全。
他的奎波在夜空下缓缓飞行,像只受了伤、翅膀烧掉一半的昆虫。带他回家。
第四部
听好!在阴影下,黑暗无边无涯,
你声声责难光明,学的是谁家?
他们身在地狱,心却欢快无比,
全世界的恨意,一笔全抹杀。
尾声
杰森·塔夫纳杀害艾丽斯·巴克曼的一级谋杀指控,被神秘地裁定为无罪,这部分归功于NBC和比尔·沃夫尔出色的法律团队,但更归功于塔夫纳本人确实无罪。事实上,整个事件中没有犯罪行为。验尸官先前的结论发生了逆转——继而是验尸官退休,一个年轻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在审判期间,塔夫纳的收视率跌落谷底。随着无罪裁定的宣布,收视率又稳步回升。杰森·塔夫纳发现,他的观众从三千万增至三千五百万。
费利克斯·巴克曼和他的妹妹艾丽斯共有的那栋别墅,其归属情况在此后多年一直非常模糊。艾丽斯的遗愿是将归属她的权益,捐赠给一个名叫卡里布朗之子的女同性恋组织,组织本部位于密苏里州利斯萨米特市。该组织打算将这栋别墅作为旗下一些圣徒的休息寓所。2003年3月,巴克曼将他那部分权益卖给卡里布朗之子,并将所得款项,以及他所有的收藏品,全部搬至婆罗洲[41],那里的生活水平较低,警察也较为温和。
1992年下半年,与多空间重叠药物KR——3相关的实验全部停止,概因其毒副作用过大。然而此后多年,警察当局仍在强制劳动营的囚犯身上秘密试验此药。但最终,由于试验所引起的广泛而普遍的危害,总监亲自下令完全放弃该药物。
一年后,凯西·纳尔逊终于知道——或者说“承认”更合适——她的丈夫杰克早已去世,正如麦克纳尔蒂告诉她的那样。该认知直接导致凯西精神崩溃,重新被送进医院,并在那儿度过余生,而这次的医院,远不如晨曦那样拥有众多特色精神病疗法。
露丝·雷的第五十一次婚姻,也是最后一次,嫁给了下新泽西的一个大腹便便、年纪很大,但很富有的军火进口商。此人的主要事业是打法律的擦边球。1994年春天,她死于酒精过量。她在酒精里混合了一种新型吩嗪类镇定剂,此药对中枢神经起到镇定作用,同时也有麻醉迷走神经的效果。去世时,她的体重只有九十二磅。这是长期忍受慢性心理疾病的结果。一直未能查明她的死是一场事故还是自杀,毕竟这种药在当时还算新药。她的丈夫,杰克·蒙戈,在她死时已深陷债务泥潭,大约一年之后也撒手人寰。杰森·塔夫纳出席了她的葬礼,在墓边仪式中遇到了露丝的生前好友,费仙·病。他在之后两年都与费仙有工作上的合作。杰森也从她那儿得知,露丝·雷曾经周期性地介入电话乱交网络,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和露丝一起在韦加斯时她会有那些表现。
愤世嫉俗,再加上年纪渐大,希瑟·哈特逐步退出乐坛,从公众视野中慢慢消失。杰森·塔夫纳曾多次试图和她联系,但终未成功,最后决定放弃。尽管结局如此不堪,但他心中仍然认定,她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
他听说玛丽·安妮·多米尼克的陶制厨具获得了一项国际性大奖,但他从未试图再跟她取得联系。1998年年底,莫妮卡·巴夫再度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依然蓬头垢面,却自有其肮脏的风采。杰森和她约了几次会,然后甩了她。接下来好几个月,她都给杰森来信,内容又怪又长,单词之间还夹杂着神秘的符号。最后,这些信不再来了,杰森对此很满意。
在那些名校废墟之下的兔子洞里,学生力量终于明白,即便只是想维持基本生计,也是枉费心机。他们逐步放弃抵抗,绝大多数人最终自愿进入强制劳动营。如此一来,第二次内战的最后浮渣也终于沉底。2004年,哥伦比亚大学作为标准样本获得重建。此后,安全而理智的学生群体被允许学习警方认可的课程。
退休的警察将军费利克斯·巴克曼靠养老金在婆罗洲度日。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他撰写了一本自传,在书中详细描述了全球警察机关的运作内幕。这本书很快在全球各大城市里开始非法流传。归因于此,2017年夏天,巴克曼将军被刺客枪杀。此案一直悬而未决,也从未曾找到过任何嫌疑人。在他死后多年,《法治心理》一书仍在地下广为流传。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这本书最终还是被人彻底遗忘。强制劳动营的规模不断缩小,直至完全关闭。在社会的长期发展中,警察机关愈发臃肿不堪,变得无法威胁任何人。2136年,元帅警衔被正式取缔。
艾丽斯·巴克曼在失败的人生中收集的一些绳缚卡通画,最终流传到专门展览已消亡流行文化的手工艺博物馆中。最终,《图书馆季刊》官方认定她是二十世纪末期最重要的SM艺术权威。那张一美元泛密西西比博览会黑色邮票,在1999年的一次拍卖会上,最终被一位来自波兰华沙的买家拍走。它随即消失在集邮世界的茫茫大海中,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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