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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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日本商会的朴实、自律和诚实,弗林克又有了信心。即便是温德姆——马特森这样的人,也会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被赶走,管你是不是温德姆——马特森实业公司的老板。至少他希望是这样。我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了,他自言自语道。太不可思议了。回想起前几年……我还认为这个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一定是个幌子,不过是空洞的宣传而已。但现在……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室,一边洗漱刮脸,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午间新闻。

    “我们不能嘲笑这种努力。”在他关掉热水龙头的当儿,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号召。

    是的,我们不能,弗林克痛苦地想到。他知道收音机里指的是什么努力。不过,这件事确实有好笑的地方。一想到笨头笨脑、性情暴躁的德国人在火星上走来走去,行走在人迹未至的红土上,怎能不让人发笑?他一边在下巴上涂肥皂泡,一边哼着一首讽刺小调。上帝啊,万能的主宰,你也要把火星变成集中营吗?那里的天气真好。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

    收音机里继续说道:“共荣圈里的人们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寻求公正合理,一分义务责任,一分回报,这样做是不是……”统治阶级典型的套话,弗林克心想。“……我们已经成功地预见到人类的前景以及发展趋势,不管他们是日耳曼人、日本人还是黑人……”

    他穿衣服的时候,还愉快地想着刚才那首讽刺小调: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没有空气,人就会憋死……

    但事实确实如此。太平洋沿岸国从未进行星球殖民活动。他们正忙于南美洲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当德国人赶着把庞大的工程机器人运往太空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巴西内陆烧毁丛林,竖起八层楼高的泥砖房,给先前只知野蛮厮杀的土著人做公寓。当日本人升空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时候,德国人差不多已经占领了整个太阳系。在历史书上记载的往昔岁月里,当欧洲列强完成了海外殖民,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帝国时,德国人错过了当时的机会。但是,弗林克想,这次他们不会落后了。他们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纳粹在那里的实验。想到这,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僵住片刻之后,才又继续流淌。

    那一大片空旷无垠的废墟。

    收音机里还在继续:“……我们必须把世界各民族的基本物质需求放在首位,这样的考虑让我们感到十分骄傲。他们潜在的精神追求必须……”

    弗林克关掉了收音机。稍稍平静之后,他又把收音机打开。

    惨遭厄运的非洲,他心想。那些被灭绝的部落亡灵。把他们彻底消灭,是为了建造一个——什么呢?谁知道呢?或许柏林那些当权的设计师们也不知道。一帮机器人正在建设着,苦干着。建设?不,应该说是碾碎。他们是古生物展中的食人者再世,正忙着用敌人的头颅做杯子。整家人都在勤劳地把头颅里的东西挖出来——活鲜鲜的人脑——首先是把它吃了。然后把人腿上的骨头做成有用的器具。真是勤俭节约啊!想想他们不但要把仇敌当餐食,还要用他们的头颅当餐具。真是第一流的能工巧匠。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史前人穿着无菌白大褂,拿其他人的头颅、皮肤、耳朵和脂肪做试验,看能有什么用途。是的,博士先生,发现了大脚趾的一个新用途。看,可以把大脚趾的关节改造成香烟快速打火机中的装置。现在就看克虏伯先生能不能大批量生产了……

    古代巨型食人者又将人丁兴旺,再次统治世界。想到这,弗林克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花了一百万年时间让自己摆脱野蛮,现在野蛮人又回来了。如今,他们不仅仅是我们的对手……而且是我们的主人。

    “……我们要感到惋惜。”收音机里,来自东京的矮小胆怯的日本人还在继续说。上帝,弗林克想,我们称这些家伙为野猴子,一群刚开化的罗圈腿猪猡。他们搭起煤气灶,就为了把自己的老婆熔了做封蜡。“……过去,我们也常常对这种疯狂的行径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浪费感到痛惜,把这么多平民送到不受法律管辖的地方。”他们日本人特别擅长法律。“……一个人人皆知的西方圣人说:‘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全世界,却因此丢了自己的灵魂,那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收音机里的声音中断了,弗林克正打着领带,也停了下来。这是清晨的洗礼。

    他想通了: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向温德姆——马特森妥协。不管有没有上黑名单,只要我离开日本人的地盘到南方去,到欧洲去,或者到德国控制的任何地方去,都是死路一条。

    我得向老温德姆——马特森让步认错。

    弗林克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杯热茶。他把《易经》放好,从装《易经》的皮套里取出四十九根蓍草。他沉思入定,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

    然后他大声问道:“我如何才能和温德姆——马特森达成和解呢?”他把问题写在一张便签上,然后把蓍草在两手间移来移去,直到他得到第一爻——初爻,一个“八”。六十四卦中的一半就被否决了。然后他按照同样的步骤得到了第二爻。他对这套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一会儿工夫,六爻都有了。卦象呈现在他面前。不看卦图他就知道,这是谦卦第十五。要谦逊。啊,低下的将被抬高,在上的将被降低,有权势的家族将遭受屈辱。他也不用查《易经》的卦辞,因为早就熟记于心。谦卦是一个吉卦。神谕给他带来了吉兆。

    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失望,因为第十五卦有点虚幻,没什么实际内容。他当然应该谦逊。或许卦象自有其道理。毕竟,他不能对温德姆——马特森施加任何影响。他不能强迫温德姆——马特森重新接受他,只能按照第十五卦的提示去做。在这样的时刻,只能请求和希望,并且满怀信心地等待。到时候,上天自会提升他,让他干回原来的工作,或许还会让他得到更好的位置。

    他没有爻辞可读,因为没有九爻或六爻。这是个静卦。没有动爻就没法变卦,他的问卦到此为止。

    那就问一个新问题。他重新坐好,大声说:“我还能再见到朱莉安娜吗?”

    朱莉安娜是他的妻子,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前妻。他们一年前离婚,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没有见到她。事实上,他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哪儿。显然她已经离开了旧金山,或许已经离开了太平洋沿岸国。他们俩共同的朋友也不告诉他有关她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他的。

    他专心摆弄着蓍草,眼睛紧盯着得到的数字。多少次了,他求卜关于朱莉安娜的问题,各种各样的问题。好,卦象有了,是由蓍草随机分配,被动得来的。看似随机,但却扎根于当下的这一时刻。在这一时刻,他和宇宙中的其他生命和物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得的卦象把这一时刻的情形用阴阳爻展示出来。他、朱莉安娜、高夫大街上的那家工厂 、统治这个地区的商会、外星的探索、非洲几十亿现已废弃的化学反应堆、他周围那些居住在旧金山破棚屋里的成千上万底层大众的希望、柏林的那些狂人,还有他们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的疯狂计划——所有这一切,在他摆弄蓍草的这一刻都联系在一起。人们可以从公元前13世纪就开始流传的一本书里寻求适用的智慧。这本书历经中国圣人们五千年的筛选和完善,是一部美妙绝伦的宇宙宏论——是科学——甚至在欧洲人学会复杂的除法之前就已经记录成文字了。

    他的心一沉,是第四十四卦——姤卦,意思是来相会。后面有让人警醒的卦辞:少女强势,不可娶。[3]他把这个卦辞和朱莉安娜联系在一起。

    哎呦,他往后一倒。那么说,她是不适合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但我又没问这个。为什么神谕要提醒我呢?遇到她,爱上她——疯狂地爱上她,我的命运真是糟透了。

    朱莉安娜——一个无与伦比的漂亮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她的眉毛和头发都是灰黑色的,表明她血管里流淌着纯种西班牙人的血液,这一点甚至体现在她的嘴唇上。她走起路来步态轻柔,还穿着中学时代遗留下来的牛津鞋。事实上,她所有的衣服都很破旧,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他俩一起生活的时候,很长时间都穷困潦倒,尽管她长得漂亮,也只能穿棉外套、布拉链夹克、棕色的粗呢布衬衫和短袜。她恨弗林克,恨这些衣服,因为这身装扮让她看上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像打网球的,或者更糟糕,像在树林里摘蘑菇的妇女。

    但朱莉安娜最初吸引他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古怪的表情。在跟陌生人打招呼时,朱莉安娜总会莫名地微微一笑,笑容很像蒙娜丽莎,既自命不凡,又惹人讨厌。跟她碰面的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打招呼好呢,还是不打招呼好。但她是那么迷人,通常他们都会选择跟她打招呼,而她呢,这时却飘然而过。起先,弗林克以为是由于她视力不好,但最终断定不是因为视力不好,而是反映出她内心不为人知的极度愚蠢。后来,朱莉安娜这种像打招呼又不像打招呼的举动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就像她在家里悄无声息、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好像要干一件什么大事似的行为让他受不了一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她看作上帝亲手创造的宠儿,不知什么原因降临到他的生活中。就算到最后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他也依然深信这一点。他对她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情或信仰,失去她以后,他一直没能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现在,她似乎就在他身边……好像还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精灵仍然在他的生活中忙忙碌碌,在他的房间里穿梭往来,寻找她要找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拿起《易经》,朱莉安娜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弗林克坐在床上,四周乱糟糟的,满屋寂寞。他准备出去,开始一天的生活。他想,在偌大的人来人往的旧金山,此时此刻是不是还有谁也在求神问卦?他们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前途暗淡?他们当下的命运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凶险?

    二

    信介·田芥先生坐在那儿,问卜儒家的神圣经典第五部。数百年来,道家先哲称之为《易经》或者《周易》。那天中午,他一想到两个小时后要和齐尔丹见面,心里就不免开始担心。

    他的办公套间坐落在泰勒大街日本时代大厦的第二十层,从那儿可以俯瞰旧金山湾。透过玻璃幕墙,他可以看到一艘艘船只正从金门大桥下经过。就在这时,阿尔卡特拉兹岛那边驶过来一艘货船,但田芥先生无心观赏。他走到墙边解开绳子,把竹子窗帘放下。宽敞的中心办公室比刚才暗了许多,这样光线就不会刺眼,他可以专心致志地想问题。

    他想,自己是没办法让客户高兴了。不管齐尔丹先生拿来什么,这位客户都不会感兴趣。我们要面对现实,他自言自语道。但至少我们可以让他不至于太扫兴。

    我们要避免送他一个不成体统的礼物,不要让他感到丢了颜面。

    客户乘坐的是德国高级新型梅塞施米特9——E型火箭助推飞机,马上就要到达旧金山机场。田芥先生从没坐过这种飞机。不管这种飞机有多庞大,他见到这位贝恩斯先生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飞机不过如此的样子。现在就练习一下。他站在办公室墙上的镜子前,做出一副沉着而略显无趣的表情,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冷酷表情有没有破绽。是的,贝恩斯先生,这种飞机噪声太大,在上面不能看书读报。不过还是要提一提,这种飞机确实挺快的,从斯德哥尔摩到旧金山只要四十五分钟。然后顺便说两句德国飞机经常出现机械故障?我想您在广播上听说过马达加斯加的那场空难。我得说,旧式的机械飞机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关键是不要谈论政治,因为他不知道贝恩斯先生对当今主要问题的看法。不过,也许会谈到这些问题。贝恩斯先生是瑞典人,在政治上是中立的。但他乘坐的是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而不是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飞机。谨慎起见……贝恩斯先生,听说鲍曼阁下病得厉害,纳粹党今年秋天要选出新的总理。这只是传闻吗?唉,德国和太平洋沿岸国之间就是缺少信任啊。

    在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有一张《纽约时报》的剪报,上面有贝恩斯先生最近的一次演讲。田芥先生开始认真研究这篇演讲。由于隐形眼镜的校正度数不够,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演讲的内容是有没有必要再次——第九十八次?——到月球去寻找水源。贝恩斯先生说:“我们或许还在为这个棘手的难题而迟疑不决。但除了军事用途之外,我们最近的邻居——月球——还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回报。”原来如此[4]!田芥先生心想,还用了一个高级的拉丁词语。这是了解贝恩斯先生的一条线索。他对纯军事行动不屑一顾。田芥先生在心里记住了这一点。

    田芥先生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艾芙莱吉恩小姐,请你把录音机带进来。”

    外间办公室的门拉开了,艾芙莱吉恩小姐走了进来。她今天在头上插了几朵蓝色的小花,显得特别可爱。

    “紫丁香。”田芥先生留意到。养花他在行,他曾经在故乡北海道养过许多花。

    艾芙莱吉恩小姐点了点头。她是个美国姑娘,身材高挑,棕色头发。

    “‘快速录音王’准备好了吗?”田芥先生问。

    “准备好了,田芥先生。”艾芙莱吉恩小姐坐下来,放好手提式电池录音机。

    田芥先生开始说:“我求问过神谕,我问‘我和齐尔丹先生的会面是吉还是凶’。令我不快的是,我得了一个凶卦。大人在上,横梁下塌,中间压力太大。所有的平衡都被破坏了,远离中道。”录音机发出呼呼的转动声。

    田芥先生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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