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拉姆齐先生来一下。”田芥先生说道。
“好的,田芥先生。”艾芙莱吉恩小姐放下录音机,站起身,啪嗒啪嗒地离开了办公室。
年轻的拉姆齐先生走进来,胳膊下夹着一个货物清单文件夹。他戴着美国中西部平原印第安人风格的亮色领结,上身是花格子衬衫,下身是低腰紧身牛仔裤。非常时尚。他微笑着向田芥先生走去。“田芥先生,您好。”他说道,“今天天气真好。”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
看到田芥先生鞠躬致意,拉姆齐先生连忙也挺直身子鞠了一躬。
“我在问卜神谕。”田芥先生说道。这时,艾芙莱吉恩小姐又重新进来坐下,手里还拿着录音机。“你知道,贝恩斯先生马上就要到了。对于所谓的东方文化,他持有日耳曼人的观点。我可以给他看看中国书法和德川时期的陶瓷真品,让他大吃一惊,对东方艺术有真正的了解……但是,让他改变对东方文化的看法,不是我们要做的工作。”
“我明白。”拉姆齐先生说。听到田芥先生的这番言论,他专注的表情露出一丝痛苦,那张白种人的脸抽搐了一下。
“因此,我们要迎合他的偏见,送他一件贵重的美国工艺品。”
“没错。”
“先生,你是美国人的后代。尽管你花功夫把自己的肤色染黑了。”他审视着拉姆齐先生。
“是太阳灯照黑的,”拉姆齐先生轻声辩解,“只是为了多吸收维生素D。”但他流露出的屈辱表情出卖了他。“我向您保证,我依然保有纯正的——”他结结巴巴的,“我没有完全抛弃——美国的民族印记。”
田芥先生对艾芙莱吉恩小姐说:“请重新开始吧。”录音机又呼呼响了起来。“问卜的时候,我占得大过卦第二十八,并且在第五爻上得一个预凶的九爻。爻辞说:
枯杨开新花。
老妇新出嫁。
无毁又无誉。[5]
“显然,这预示两点钟的时候,齐尔丹先生不会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田芥先生停了停,“老实说,美国工艺品,我鉴别起来没有把握,因此——”他顿了一下,想挑一个合适的措辞。“因此,请你——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拉姆齐先生,请你来帮忙。当然,我们要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好。”
拉姆齐先生没有说话。尽管他努力掩饰,却仍藏不住那种受伤、愤懑和绝望的表情。
“刚才,”田芥先生说,“我又问了一卦。为了保密,我不能把我的问题告诉你,拉姆齐先生。”他的语气实则暗示:你和你们美国人没有资格知道我们日本人处理的事务。“但是可以告诉你,我得到的结果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拉姆齐先生和艾芙莱吉恩小姐都专注地看着他。
“和贝恩斯先生有关。”田芥说。
他俩都点了点头。
“我问的有关贝恩斯先生的问题,通过道的神秘运算,得到升卦第四十六,是个吉卦。初爻是六,二爻是九。”他的问题是:我和贝恩斯先生打交道,是否能成功?二爻上的“九”告诉他会成功。爻辞说:
人若心诚。
礼轻亦助人。
无咎。[6]
显然,无论第一商会送什么礼物给贝恩斯先生,通过田芥先生卓有成效的运作,他都会感到满意。但是田芥先生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潜藏在他脑子里,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和往常一样,神谕觉察到这个更加深刻的问题,在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也承担起回答这个潜在问题的任务。
“我们知道,”田芥先生继续说道,“贝恩斯先生将给我们带来瑞典研制的喷射铸模的详细情况。如果我们能和他的公司成功签约,就能用塑料铸模替代许多现在供不应求的铁铸模。”
多年来,太平洋沿岸国一直努力在合成制品领域寻求德国最关键的支持。但是德国的大型化学联合公司,特别是I.G.法本公司,将他们的专利对外保密。事实上,全球的塑料领域都被他们垄断,特别是聚酯领域。通过这种手段,德国对太平洋沿岸国总是保持贸易顺差,在技术方面至少领先十年。从欧洲堡垒发射的星际火箭的主要材料就是抗热塑料。这种塑料重量轻,硬度大,能够抵挡流星的冲击。太平洋沿岸国没有类似的东西,还在使用像木头这样的天然纤维材料,还有铸铁。想到这,田芥先生不禁有点自卑。在商品交易会上,他看到过一些德国的先进工艺,包括全塑料汽车D.S.S.——轻型快客——按照太平洋沿岸国的货币计算,售价大约六百元。
他的潜在问题和贝恩斯先生的某个方面有关,这一点是东京来的海底电缆密电提醒他的。但他没法将这个问题说给在商会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美国人听。首先,密电通常涉及安全问题,而不是商业问题,因此很少使用。其次,密电一般以比喻的形式出现,通常是诗歌形式的暗喻,这样可以躲过德国的监听系统。德国的监听系统能够破解任何字符密码,不管它有多么精密。显然,东京在意的是德国,而不是本土内不太合作的派系集团。关键的句子是:“脱脂乳是他的日常饮食。”暗指《围嘴》这首神秘的歌,想说明的是:“事物常常表里不一,脱脂乳往往冒充奶油。”田芥先生问卜过《易经》,证实了他的想法。《易经》上的卦辞说:
料是强人,不合世道,言语耿直,不重虚礼,为人正直,必有人应……
这个卦辞无疑是在说:贝恩斯先生的实际身份并非商人。他此行旧金山的真正目的不是签署喷射铸模协议。事实上,他是个间谍。
但田芥先生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样的间谍,为谁服务,或者有什么目的。
那天下午一点四十分,罗伯特·齐尔丹很不情愿地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他把沉重的大小箱子拖到路边,招呼一个人力三轮车夫过来,让这个中国佬把他送到日本时代大厦去。
那个面庞瘦削的中国人躬着身子,满身大汗。他喘着气告诉齐尔丹,说知道那个地方,然后把齐尔丹的箱子搬到车上。接着又把齐尔丹扶上车,让他坐到毯垫座位上。最后他打开计程器,坐上自己的位置,在车流中沿着蒙哥马利大街向前蹬去。
那天一整天,齐尔丹都在为田芥先生寻找合适的礼品。当他坐车经过一排排高楼的时候,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痛苦和焦虑。但他终于没有白费功夫,慧眼识珠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田芥先生会感到宽心。他的客户,不管是谁,都会喜出望外。我总会,齐尔丹心想,让我的顾客称心如意。
他居然奇迹般地收购到一本几乎崭新的《绝顶连环画》的第一期第一卷。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批趣味连环画册,是美国文物中的精品,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藏品。当然,他还带了其他藏品,准备先拿出来给他们看,之后再让他们看这本连环画册。画册用棉纸包好,装在一个皮盒子里面,在最大那个箱子的正中间好生待着。
三轮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似乎在和其他三轮车、小轿车和公共汽车里的收音机一争高下。齐尔丹根本没听。对于这种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也没去看那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每幢大楼的正面都挂满了广告牌,大楼本身反而看不到了。不管怎么说,他自己的店门口也有一块。天黑之后,它和这座城里的其他广告牌一起闪烁。难道还有其他营销方式吗?人得面对现实。
事实上,收音机里的吵闹声、车辆的喧嚣声、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一切让他放松下来,驱走了他内心的忧虑。坐在人力三轮车上往前走,他感到这个中国人的肌肉有规律地一颤一动,觉得很是惬意。齐尔丹想,这真是一台放松机器。被人载着,而不是载人,能够高人一等,哪怕时间再短,也能得到稍许满足。
他内疚地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计划,没时间做白日梦。进入日本时代大厦,他的穿着是否完全得体?或许他会在高速电梯上晕倒。但他随身带了防眩药,德国产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对谁要礼貌,对谁要粗鲁,他都知道。对待门卫、看电梯的、接待员以及所有物业人员,态度都要蛮横。看到日本人当然要鞠躬,即便要鞠躬千百次,也要照鞠不误。那些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嘛,那就可鞠可不鞠了。还是鞠吧,但目光无须在他们身上停留,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吗?来访的外国人怎么办?商会里经常可以看到德国人,还有那些中立国家的人。
还有,或许他会碰到奴隶。
在旧金山港口,一直都有德国或者南方的船只停泊。有时,黑人会被允许上岸逗留片刻。通常是两三个人一起上岸,但最多不能超过三人,而且傍晚前必须回来。即便是太平洋沿岸国的法律,也规定他们必须遵守晚间的宵禁。但是有些奴隶是专门负责在码头卸货的,他们长期住在岸上,住在码头底下吃水线以上的棚屋里。他们不可能进入商会办公室。但万一他们在那儿卸货,他是否还要自己把箱子搬进田芥先生的办公室?当然不行。一定得找个奴隶来搬,哪怕要站在那儿等一个小时,哪怕耽误了和田芥先生的约会,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在奴隶面前自己搬东西,这一点他一定得小心。这样的错误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那些看到他搬东西的黑人面前,他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某种程度上,齐尔丹心里想,我倒是很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东西搬进日本时代大厦的。这是个多么自强自立的举动啊!怕什么?又不犯法,又不会进监狱。我要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展现在公共场合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可是……
他想,要是那些该死的黑奴不在这里出没,我是可以这样做的。我能够忍受比我地位高的人看到我搬东西,能够忍受他们的鄙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鄙视和羞辱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让那些地位比我低的人看到我搬东西,并因此而瞧不起我,那是绝对不行的。就像刚才,如果那个中国三轮车夫看到我没有坐三轮车,而是自己拖着东西走着去赴约……
德国人得对目前的情形负责。他们心比天高。还没有赢得这场战争,就立刻动身去征服太阳系,而且在国内颁布法令……嗯,至少他们的想法还是不错的。毕竟他们成功对付了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圣经学院的学生。斯拉夫人被迫倒退了两千年,全部被赶出欧洲,又回到他们的亚洲腹地——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回到骑牦牛、弯弓射箭打猎的生活。在慕尼黑印刷的精美大型画册上,人们可以看到一张张满版彩色照片:碧眼金发的雅利安居民在广袤的世界粮仓乌克兰辛劳地耕田、犁地、播种和采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报刊亭都能找到这样的画册。这些家伙看上去当然很幸福,他们的农场干净,房屋整洁。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反应迟钝的波兰人蜷缩在塌陷的门廊前,或者在村里的集市上叫卖病恹恹的郁金香。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就像那些留着车辙,一到雨天就会形成水坑,让板车深陷其中的泥土路成为历史一样。
但是非洲。在那儿,德国人的激情似乎一发而不可收。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尽管稳妥一点的做法是稍微耐点性子,比如,等农田工程完工之后,再发挥这种激情也不迟。如今在非洲,德国人充分展现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以及他们的艺术天分。通过使用原子能,他们把地中海围了起来,抽干水,改造成良田——多么大胆的壮举!对于那些认为这个举动可笑的人,比如蒙哥马利大街上某些冷嘲热讽的商人们,这可是当头一棒。事实上,对非洲的整治几乎是成功的……但是对于这样的工程,听到“几乎”这个字眼,就是个不祥的兆头。罗森堡在1958年发表的具有广泛影响的小册子里,第一次使用了这个词。在解决非洲问题的最终方案上,我们几乎实现了目标。但遗憾的是……
不过仍值得一提的是,解决美洲土著人问题曾花了两百年时间,但德国只用了十五年时间就解决了非洲土著人问题。因此,任何批评都是不恰当的。事实上,齐尔丹最近和同行吃饭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同他们发生争执。显然,他们希望奇迹的出现,似乎纳粹德国能够用魔力来改造世界。真是大错特错。奇迹不会出现,得依靠科学和技术,依靠勤奋工作和杰出天分。德国人一直在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对。
幸好前往火星的太空飞行分散了世界各国对非洲问题的关注。就像齐尔丹曾对同行们说的,纳粹人所拥有的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高贵。看看他们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更激动人心的是他们的梦想。先飞月球,再飞火星。难道这不正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以及人类对光荣的最大渴望吗?日本人就另当别论了。我了解他们。我和他们做生意,天天打交道。他们是——让我们面对事实——东方人。黄种人。我们白人向他们鞠躬,是因为他们当权。而看到德国人的壮举,看到白人征服的地方,才让人由衷地感到钦佩。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先生,快到日本时代大厦了。”中国三轮车夫说道。由于爬坡费劲,他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车速慢了下来。
齐尔丹想象着田芥先生客户的样子。显然,这个人特别重要。田芥先生在电话里非常焦虑,由此可见一斑。齐尔丹想起自己的一个重要客户,更确切地说是顾客,一个帮他在旧金山湾高档住宅区的上层人士中间建立了声誉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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