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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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林克坐在一张镶有铝合金的塑料椅上,在一个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问题:“别人刚才劝我自己经营创意工艺品,我是否应该尝试?”然后他开始掷钱币。

    初爻是“七”,二爻和三爻也是“七”。他知道前三爻是个乾卦。那是吉兆。乾卦预示创造。第四爻是个“八”,是阴爻。五爻是“八”,也是阴爻。天哪,他兴奋地想,如果最后一爻还是阴爻,那整个卦象就是泰卦第十一,预示和平。那是吉卦。或者——他的双手摇晃钱币的时候不停地颤抖。如果是阳爻,那就是大畜卦第二十六,预示君子兼善天下。两个卦象都是吉卦,反正是二者择一。他把三枚钱币掷了出去。

    是阴爻。泰卦。

    弗林克打开《易经》,卦辞上说:

    和平。小的离去,

    大的到来。

    好运。成功。[8]

    因此,我应该照埃德说的去做,经营自己的小生意。上爻是“六”,这是我的动爻。他翻着书。爻辞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可能预示吉祥,因为卦象本身是大吉大利。天地融合——但初爻和上爻总在卦体之外,因此,上爻“六”……他找到了爻辞,迅速扫了一遍:

    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我倒霉了!他大叫一声,胆战心惊。他又看了看对爻辞的解释:

    卦象中间的变化已经开始。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泥土建起的城墙又坍塌进护城河里。凶时即将到来……

    毫无疑问,在《易经》的三百多条爻辞中,这是最糟的之一。但卦辞是吉祥的。

    他该听哪一个呢?

    卦辞和爻辞怎么会如此截然相反?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吉兆和凶兆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命运啊!神谕像发了疯的厨子,把桶底剩下来的东西刮一刮,把各种残渣碎粪搅一搅,端到你的面前。他想,一定是我同时揿了两个按钮,把工作程序给卡住了,所以神谕才给出了对现实世界的混乱看法。还好只是片刻的工夫,并没有持续很久。

    见鬼,他想,只能有一个结果,要么吉要么凶,不可能又凶又吉。

    或者……可以同时兼有?

    首饰生意会带来好运,卦辞是这样说的;但是爻辞,该死的爻辞,它总是预示着更加深邃的东西,某些未来的灾难,尽管这些灾难未必和首饰生意有关。不管怎么说,一定有什么厄运在等着我……

    战争!他忽然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二十亿人被杀,我们的文明也灰飞烟灭。氢弹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哦,天哪!他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战争是因我而起的吗?或者是其他某个做金属工艺的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我们所有人。要怪就怪那些物理学家和所谓的共时理论。他们说,每一个粒子都和其他粒子联系在一起。你放个屁,整个宇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使生活成了滑稽的笑话,但周围并没有人笑。我打开一本书,得到了对未来事件的预言。但事实上,连上帝都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算老几?不该由我负责,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应该从麦卡锡那儿拿走我的工具,带走我的电动机,自己开家小店,做点不起眼的生意,一直做下去,管它什么凶爻吉爻。就这么做下去,按照自己的路子创造,直到最后。尽量活得开心,活得精彩,直到城墙坍塌进护城河,我们大家都完蛋,所有人都完蛋。这就是《易经》中神卦的意思。无论如何,命运最终会将我们全部击垮,但在这之前,我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动手、动脑。

    那个卦像是说我一个人的,说的是我的工作。但那爻就不一样了,它是说我们所有人的。

    他想,我无足轻重。我只能读一读《易经》上的内容。读完了,抬头看一看,再低下头,在原来停下的地方继续前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神谕似的。神谕并没指望我在大街上四处奔跑、大喊大叫,提醒公众注意我看到的预言。

    他想知道,即便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是否有人能够改变这个命运。我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或者某个伟人……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碰巧处在某个关键位置上。机遇。偶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全都命悬于此。

    弗林克合上《易经》,离开了休息室,重新回到生产区。他看到麦卡锡,挥手招呼他到一边来,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越想,”弗林克说,“越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好,”麦卡锡说,“听着。现在你得先从温德姆——马特森那儿弄点钱。”他眨了眨眼睛,眼睑惊恐地猛抽了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辞职,和你一起干。看我的设计,怎么样?我知道它们棒极了。”

    “当然。”弗林克感到有点恍惚。

    “今晚下班后我们再见。”麦卡锡说,“去我的公寓。你七点钟左右过来,跟我和琼一起吃晚饭——假如你不介意孩子太吵的话。”

    “好的。”弗林克说。

    麦卡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就走开了。

    弗林克自言自语说:“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就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确实来得太快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到工作台边收拾工具。我想,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发生的。机遇,当它到来的时候——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遇。当神谕说“必有所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刻?泰卦第十一中,上爻变动可以把整个卦象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阴爻变成阳爻。爻在变动,新的时刻会出现。我当时慌慌张张的,竟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敢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那个可怕动爻的原因。有了这个动爻,泰卦第十一才能转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因此,在这场纷纷扰扰中,我是不会完蛋的。

    然而,尽管他现在既兴奋又乐观,还是不能摆脱那个动爻带来的阴影。

    不过,他又自我解嘲地想到,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开始。今晚七点的时候,或许我已经忘了这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想,我当然希望如此,因为这次和埃德的联手意义重大。他一定已经成竹在胸。我看得出来。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没有赶上这个趟儿。

    现在我一无是处。但假如这笔生意做成了,我或许能让朱莉安娜回心转意。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配得上嫁给有头有面的人,社会上的重要人物,而不是一个小混混儿。从前,比如二战前,男子汉就是男子汉。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难怪她四处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一直在寻找。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个中原委,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么。这次与麦卡锡的重大合作——无论如何——就算是为了朱莉安娜,我也要让它取得成功。

    午饭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通常他都会穿过街道,到对面的咖啡馆里吃午饭。一般情况下,午饭不超过半小时。今天他只待了二十分钟。一想起昨天和田芥先生以及日本商会职员在一起时所受的折磨,他心里就特别难受。

    当他回到店门口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或许以后应该定个规矩:概不外访,所有生意都在店里进行。

    外出两小时展示物品,时间太长了。再加上一来一回,一共得要四小时。再开店就太晚了。昨天整个下午就卖了一块米老鼠手表。东西虽然贵,但是——他打开店门,走到后面把衣服挂起来。

    他挂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来了一位顾客。是个白人。好啊,他心想。真是惊喜。

    “先生,您好。”齐尔丹说着微微鞠了一躬。像是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考究时尚。但是有点不自在。脸上的汗珠微微发亮。

    “您好。”那人轻声说道,一边在店里的展台前认真地查看展品。然后,他突然走到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名片盒——还闪着亮光,把一张精致的彩印名片放在柜台上。

    名片上印着日本帝国的徽章,还有一枚军队的徽章。海军的。海军上将,春田。罗伯特·齐尔丹仔细地看了看名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将的军舰,”那位顾客说道,“现在就停泊在旧金山湾。是翔鹤航母。”

    “啊。”齐尔丹答道。

    “春田上将以前从未来过西海岸。”那个顾客解释说,“如今他来这里,有许多心愿。其中之一就是亲自到你这家赫赫有名的商店来看看。在日本本土,他早有耳闻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名。”

    齐尔丹欣喜地鞠了一躬。

    “但是,”那人继续说道,“因为要会见很多人,将军抽不开身,不能亲自光顾贵店,所以派我来。我是他的侍从。”

    “将军是个收藏家?”齐尔丹问道,脑子转得飞快。

    “他酷爱艺术,是个鉴赏家,但不是收藏家。他想买一些珍品作为礼物送人。他想给他军舰上的军官每人送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一件美国内战时期使用的随身武器。”那人停了停,继续说道,“一共有十二名军官。”

    齐尔丹思忖,十二件美国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差不多要花费一万元。他打了个激灵。

    “众所周知,”那人继续说道,“贵店有美国历史上有价值的珍贵文物出售。唉,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齐尔丹不想因任何闪失而丢掉这么一大笔买卖,因此措辞十分小心:“对,您说得没错。在太平洋沿岸国的所有商店里,鄙店拥有最好的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能为春田将军效劳,我感到十分荣幸。要不要我将最好的手枪藏品收集起来,带到翔鹤航母上去?今天下午怎么样?”

    那人说:“不,我要先在这里检查一下。”

    十二件,齐尔丹心里盘算道。他手上还没有十二件——事实上,他只有三件。不过,假如自己运气好的话,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在一周内弄到十二件,比如,可以从东部航空邮寄。另外,地方的批发商那儿也可以问一问。

    “先生,您——”齐尔丹问道,“是不是对这种武器很在行?”

    “还凑合。”那人说道,“我自己收藏了几把手枪,包括一把微型秘密手枪,看上去像多米诺骨牌。1840年前后的。”

    “那可是精品。”齐尔丹说道,一边向上了锁的保险箱走去,准备取几把枪让春田将军的侍从检查。

    当他转身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人正在写一张银行支票。那人停下来说:“将军想提前支付。先预付一万五千元。”

    齐尔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甚至设法让自己显得毫不在意。“您想预付的话,当然可以。但并不是非预付不可。这不过是做生意的一种形式而已。”他放下一个由毡和皮革拼接制成的盒子,说道:“这是一把1864年的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齐尔丹打开盒子,“黑色的火药,黑色的子弹,是发给美国北方部队使用的。北方士兵拿着这些枪参加了第二次布尔朗战役。”

    那人把枪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先生,这是赝品。”

    “嗯?”齐尔丹愣住了。

    “这把手枪的枪龄不足六个月。先生,你提供的枪是一个仿制品,我感到很难过。你看,这里的木头是用酸化的方法人为做旧的。真遗憾。”他放下手枪。

    齐尔丹拿起枪来,站在那儿用双手托着,一时无话可说。他把手枪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不可能是假的。”

    “这是真品文物手枪的仿制品,仅此而已。先生,我想你是上当受骗了,或许是被某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骗了。你得把这件事报告给旧金山警察局。”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我感到很痛心。贵店可能还有其他仿制品。先生,你作为老板,经营这项生意,竟然分不清赝品和真品吗?”

    一阵沉默。

    那人拿起已经填好一半的支票,把笔收起来,鞠了一躬,说:“真遗憾,先生。很显然,我不能和美洲手工艺品公司做这笔生意了。春田将军肯定会感到很遗憾。但我的立场你已经看到了。”

    齐尔丹的眼睛盯着那把枪。

    “再见,先生。”那人说道,“请听从在下的愚见,请个专家检查一下贵店收集来的珍品。贵店的声誉……这一点,我相信你是明白的。”

    齐尔丹嗫嚅道:“先生,请您千万——”

    “放心,先生。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我就告诉将军贵店今天正好歇业,毕竟——”那人在门口停了停,说道,“毕竟我们都是白人。”他又鞠了一躬,然后就离开了。

    齐尔丹一个人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这不可能,他心想。

    但又的的确确是这样。老天!我完了。丢了一万五千元的生意不说,如果此事传出去,我的声誉也完了。如果那人,那个春田将军的侍从,不小心说出去的话。

    他想,那我就自杀。我丢了清誉,没法活下去了。这是事实。

    不过,或许那人错了。

    或许他在骗我。

    他是美国文物委员会派来毁灭我的。或者是西海岸艺术品独家代理公司派来的。

    反正是我的竞争对手派来的人。

    毫无疑问,枪是真的。

    我怎么能证明呢?齐尔丹绞尽脑汁。啊,把枪送到加州大学刑法系检测。我在那里有个熟人,确切地说,是曾经有个熟人。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人声称买到的文物后膛枪是假的。

    他连忙打电话给旧金山担保邮政公司,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然后他把手枪打包,写了张便条给加州大学刑法系实验室,请他们立刻鉴定枪龄,并把结果电话通知他。邮递员来了,齐尔丹把包裹和便条交给他,让他乘直升机去。邮递员走了以后,齐尔丹开始踱过来踱过去,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

    三点钟的时候,加州大学的电话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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