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轻声说。田芥是不是在引我上钩?贝恩斯先生思忖。他马上警觉起来,注意力也慢慢集中。
“纳粹人,”田芥先生说,“认为犹太人是亚洲人,非白种人。先生,日本上层人士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甚至日本战时内阁对此也是耿耿于怀。我还没有和德国公民讨论过这件事——”
贝恩斯先生插话道:“我不是德国人,所以不可能代表德国人发表意见。”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我明天再和你讨论。对不起,我的头脑有些乱。”其实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想,我得离开这儿。这家伙把我逼太紧。
“请原谅我愚蠢的执着。”田芥先生立刻走过去开门,“哲学上的思辨让我忘记了人类的实际情况。这边请。”他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前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出现在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看着贝恩斯先生。
是给我开车的司机,贝恩斯先生想。
或许我在汉莎航空的飞机上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慷慨陈词会给我带来麻烦,他突然想到。想起来了,叫洛策。如果他鬼使神差地以某种身份出现在日本人这里,那就糟了。
他想,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对他讲那番话啊,但现在悔之晚矣。
我不是恰当的人选,一点也不是,不适合完成这项任务。
但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瑞典人,我可以对洛策讲那番话,没有太大关系。一切正常。我是太过小心了,将以前的习惯带到这里来了。我其实是可以发表一些公开意见的,我得学会这一点。
但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又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他的骨头和他的器官,全都不听指挥。他对自己说: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说点想法;你一定得做到,否则就别想成功。
想到这,贝恩斯先生说道:“或许你是被潜意识中的某种迫切的原始意象驱动,这是荣格的说法。”
田芥先生点点头,说道:“荣格我读过,明白了。”
他们握握手。“我明早给你打电话。”贝恩斯先生说,“再见,先生。”说着他鞠了一躬,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那个面带微笑的日本青年上前一步,对贝恩斯先生说了些什么,但贝恩斯先生没听懂。
“什么?”贝恩斯说道,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朝门廊走去。
田芥先生说:“他在用瑞典语跟你说话,先生。他在东京大学选修过一门有关‘三十年战争’的课程,对你们的伟大英雄古斯塔夫二世非常着迷。”他体谅地笑了笑,“但是,他想掌握这门异国语言的努力显然是不成功的。毫无疑问,他用的是留声机唱片教程。他是个学生。这类教程因为便宜,所以很受学生欢迎。”
那个年轻人显然不懂英语,笑着鞠了一躬。
“原来如此。”贝恩斯轻声说道,“那么,我祝他好运。”他心想,我自己也有语言上的问题,而且是显而易见的。
上帝——那个年轻的日本学生,在开车送他回旅馆的路上,不停地想用瑞典语跟他交流。就算是最正式、最标准的瑞典语,贝恩斯先生也几乎不懂,更别说年轻人从留声机唱片教程里学来的半成品了。
他永远也不能把他的意思清楚地表达给我听,贝恩斯先生想。但他会不停地尝试下去,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以后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瑞典人了。贝恩斯先生在内心里呻吟了一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对他们彼此都是如此。
六
清晨,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上街买食品。她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漫步在人行道上,手上抱着两个棕色的食品袋。每经过一个商店,她都停下脚步,仔细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她有的是时间。
杂货店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她走了进去。柔道馆的工作中午才开始。今天的这段时间她没事。她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放下食品袋,随便翻翻各种杂志。
她看到新一期的《生活》上刊登了一篇长文,题目是“欧洲电视:明日一瞥”。她觉得很有意思,翻到这篇文章。她看到一幅照片,是一个德国家庭在客厅里看电视。文章说,每天白天,柏林有四小时的电视播放时间。将来某一天,欧洲所有大城市都会有电视台。到1970年,纽约也会建一个电视台。
这篇文章还附上了德国电气工程师在纽约的工地现场,帮助当地工作人员处理问题的照片。很容易辨认出哪些是德国人。他们看上去干净健康,精力旺盛,充满自信。而美国人呢——就是一些普通人,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可以看到一位德国工程师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而美国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指的是哪里。她想,德国人的视力一定比我们好。听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营养一直比我们丰富。他们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维生素A吃得多?
朱莉安娜想,通过一根小小的灰色玻璃管,不出家门,在客厅里就能了解整个世界的情况,那将是什么感觉?如果德国人能够在地球和火星之间飞来飞去,他们也能让电视迅速发展。相比于去火星漫游,我更喜欢电视普及,那时就可以亲眼看到明星鲍勃·霍普和杜兰特长什么样。
或许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她把杂志放回架子上的时候这样想到。但是德国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们要电视干什么?而且他们杀害了许多非常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事实上,他们杀害了娱乐行业的大部分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霍普在说了那么多讽刺挖苦的话之后仍可以平安无事。当然,他是在加拿大做广播节目的。那边稍微自由一点。但是霍普的节目内容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比如他拿戈林开的那个玩笑……说戈林买了罗马,把它拖到自己的避暑山庄,然后重新竖起来。他还说,戈林让基督徒复活,这样他的宠物狮子就有东西可以——
“小姐,你想买那本杂志吗?”经营这家杂货店的枯瘦老头喊道,一脸怀疑。
朱莉安娜歉疚地放下手里的《读者文摘》。
她又来到人行道上,一边漫步一边想,也许鲍曼死了以后,戈林会成为总理。他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希特勒垮台的时候,鲍曼能当上总理,全靠阴谋诡计。只有希特勒身边的人才能觉察到他的发迹是如此之快。那时,老戈林远在他的山庄宫殿里。希特勒卸任以后,本该由戈林继任,因为是他的空军摧毁了英国雷达站,从而消灭了英国皇家空军。本来希特勒是想让他们轰炸伦敦的,就像轰炸鹿特丹一样。
或许戈培尔会胜出,朱莉安娜想到。大家都这么说。反正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海德里希就行,否则他会把我们都杀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喜欢的人,朱莉安娜想,是巴尔杜·冯·席腊赫。他是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但他一直没有机会。
她转过弯,上了台阶,朝自己的老木屋走去。
她打开房门,看到乔·辛纳德拉躺在床中央,双手垂在床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他还在睡。
不,朱莉安娜想。他不应该还在这儿。卡车已经开走了。他没赶上?显然是。
她走进厨房,把食品袋放在桌上的早餐盘子旁。
他是不是故意赶不上卡车的?她心想。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多么古怪的人……他跟她在一起时是那么主动,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刻也没停。但在做的时候,心思似乎又没放在上面,光有行动,没有感受。心思或许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出于习惯,她把食品放到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老式塔顶冰箱里,然后开始收拾饭桌。
或许他做得太多了,已经成了第二本能,她这样想。他只是身体在运动,就像我现在把盘子和餐具往水池里放一样。即使他的大脑被切掉五分之三,也能完成这动作,就像生物课上切掉青蛙的腿一样。
“喂,”她大声喊道,“该起床了。”
乔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鲍勃·霍普几天前的脱口秀?”她问道,“他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说有位德国少校采访火星人。因为火星人无法证明自己的父母是雅利安人,所以这位少校就向柏林报告,说火星上住的是犹太人。”朱莉安娜走到乔睡觉的客厅,接着说:“火星人大约一英尺高,有两个头……你知道鲍勃·霍普会怎么发挥。”
乔已经睁开眼睛,他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的下巴上满是黑黑的胡茬,黑眼睛里充满隐痛……朱莉安娜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她后来问道,“你害怕了吗?”他不会害怕的,她心想。只有弗兰克才会害怕。乔这是——我不知道。
“卡车已经走了。”乔说着坐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朱莉安娜坐在床沿上,用洗碗布把手和胳膊擦干。
“等我的同伴回来的时候我再上车。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如果换种情境,我也会这样掩护他。”
“你以前也这样过吗?”她问道。
乔没有回答。你是故意错过卡车的,朱莉安娜对自己说。我看得出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如果他走另一条路回去呢?”她问。
“他一直以来都走五十五号公路。从不走四十号公路。他曾在四十号公路上出过事。有几匹马闯到公路上,他的车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脉国。”乔从椅子上拿起衣服。
“你多大了,乔?”他注视着自己的裸体时,她问道。
“三十四岁。”
朱莉安娜想,那么,你一定参加过战争了。她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疤。他身材匀称,两腿修长。看到朱莉安娜在打量他的身体,乔沉下脸,转过身去。“我不能看吗?”她问道,心里想,为什么不能看呢?整晚都跟他睡在一起,现在却这么矜持。“难道我们是昆虫?”她说,“受不了在阳光下彼此对视——得躲到墙洞里面去?”
他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只穿着内裤和袜子,摸着下巴朝盥洗室走去。
这是我的家,朱莉安娜想。我让你待在这儿,你却不让我看你。那么,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她跟在他后面进了盥洗室。他在往脸盆里放热水,准备刮脸。
在他的胳膊上面,她看到一个文身图案,是个蓝色字母“C”。
“那是什么?”她问道,“是你妻子的名字?康妮?科琳娜?”
乔一边洗脸一边说:“开罗。[11]”
名字很洋气,她羡慕地想。她感到脸上发热。“我真蠢。”她说道。一个意大利人,三十四岁,来自纳粹阵营……肯定参加过二战,但是在轴心国一边。他在开罗打过仗。这个文身是他们的联盟标志,参加过那场战役的德国和意大利老兵都有这个标志——在那场战役中,隆美尔和他的非洲集团军击败了戈特将军率领的英国和澳大利亚联军。
朱莉安娜离开盥洗室,回到客厅,开始整理床铺。她的动作飞快。
在一张椅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乔的东西——衣服、一个小提箱和一些个人用品。朱莉安娜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丝绒盒子,有点像眼镜盒。她打开盒子,往里面瞥了一眼。
你的确在开罗打过仗,当她看到盒子里放着的二级铁十字勋章时这样想到。勋章正面刻着字和日期——1945年6月10日。不是所有参战的人都能得到这枚勋章,只有那些勇敢的战士才有。我想知道那时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当年你才十七岁。
她把勋章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乔正好从盥洗室里出来。她猛然意识到他出来了,心虚地吓了一跳。但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看一看。”朱莉安娜解释说,“我以前从没看过这个。是隆美尔亲自给你别上的吗?”
“是拜尔莱因将军颁发的。那时隆美尔已被调往英国,去结束那里的战事。”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又开始捋前额,手指压陷头皮,像是习惯性的神经痉挛。
“能给我讲讲那次战役吗?”当他重又回到盥洗室刮脸的时候,朱莉安娜问。
乔刮完脸,又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这当儿,他给朱莉安娜讲了一点那次战役的事,但不是朱莉安娜想要听到的那种。他的两个哥哥参加了埃塞俄比亚战争,当时他只有十三岁,在自己的家乡米兰加入了法西斯青年组织。后来,他的哥哥们加入了少校里卡多·帕尔迪的炮兵精锐部队。二战爆发的时候,乔和他们并肩战斗,都在格拉齐亚尼的麾下。他们的装备简直糟透了,特别是坦克。英国人把他们击垮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些高级军官也是如此。坦克门得用沙包堆住,不然就会自动打开。但是帕尔迪少校把废弃的炮弹回收,打磨上油之后,再把它们发射出去。他的炮兵部队阻止了1943年韦弗尔将军坦克部队的拼死推进。
“你的两个哥哥还活着吗?”朱莉安娜问。
他的哥哥们在1944年被杀害了,是被英国的突击队员绞死的,就是那些在轴心国后方活动的长途沙漠突击队。在战争的最后阶段,眼看同盟国不能取胜,这支部队变得疯狂至极。
“你现在怎么看英国人?”她犹豫地问道。
乔说:“德国人在非洲做的一切,我希望会发生在英国头上。”他断然说道。
“但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朱莉安娜说,“我知道英国人做过一些特别残忍的事情。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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