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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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在谈论纳粹对犹太人的残忍,”乔说,“但在伦敦战役中,英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沉默了片刻。“那些喷火器、硫黄和汽油。后来我看到过一些德国部队,许多船只都被烧成了灰烬。那些水下的管道——把海洋变成了火海。还有那些针对平民的大规模火弹袭击。丘吉尔认为这些袭击可以在最后时刻挽救战争。还有那些在汉堡和埃森的恐怖袭击,以及——”

    “我们不说这些了。”朱莉安娜说。她走到厨房,开始烤培根。她打开弗兰克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爱默生牌白色塑料壳收音机。“我给你弄些吃的。”她调着收音机的频道,想找些轻松愉快的音乐听。

    “来看看这个。”乔说道。他坐在客厅里的床上,旁边放着他的小手提箱。手提箱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一本皱皱的破书,笑着对朱莉安娜说:“过来,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这个人——”他指了指书。“这本书很有趣。来,坐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想念给你听。假如同盟国胜利了,那会是什么样?我们用不着操心,这个人为我们想好了。”乔打开书,慢慢地翻着。“大英帝国会控制整个欧洲,整个地中海。没有意大利,也没有德国。一直到伏尔加河,我们都可以看到戴着毛皮高帽子的警察和滑稽的矮小士兵。当然,还有国王。”

    朱莉安娜轻声问:“那样很糟糕吗?”

    “你有没有看过这本书?”

    “没有。”她坦承,凑过去看书的封面。她听说过这本书,许多人都在看。“但弗兰克和我——我的前夫和我——常常谈论假如同盟国赢得了二战,那该会是什么样。”

    乔似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低头注视着那本《蝗虫成灾》。“在这本书里,”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英国是怎么赢的吗?是怎么击败轴心国的吗?”

    朱莉安娜摇了摇头,感到身边的这个人越来越紧张。他的下巴开始颤动,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手指又开始压头皮……说话时声音沙哑。

    “作者让意大利背叛了轴心国。”乔说道。

    “噢。”朱莉安娜道。

    “意大利投诚到同盟国这边,和英国联手,打开了他所谓的‘欧洲软肋’。他这样想很正常。我们都知道意大利军队胆小怯懦,一看到英国人就仓皇逃跑。他们只会喝喝葡萄酒,一切听天由命,天生不是打仗的料。这个家伙——”乔合上书,把书翻过来,仔细看书的封底,“他叫阿本德森。他无可厚非,只是把想象的东西写出来。假设轴心国输了,世界会是什么样。除了意大利叛变投敌以外,轴心国还能怎么输呢?”他的声音变得尖厉刺耳。“领袖墨索里尼——他是个小丑。我们大家都有数。”

    “我得把培根翻一翻。”朱莉安娜从他身边走开,匆匆朝厨房走去。

    乔拿着书跟在她后面,继续说道:“然后美国参战了,并且打败了日本。战后,美国和英国瓜分了世界,正像现实中德国和日本那样。”

    朱莉安娜补充说:“是德国、日本和意大利。”

    乔瞪着她。

    “你忘了,还有意大利。”朱莉安娜平静地正视着他。她心想,难道你也忘了吗?和其他人一样忘了吗?那个位于中东的小帝国……那个颇具歌舞喜剧色彩的新罗马。

    不一会工夫,朱莉安娜端上了一盘早餐,有培根、鸡蛋、烤面包和咖啡。他吃得很开心。

    “你在北非的时候吃什么?”朱莉安娜问道,也坐了下来。

    乔回答说:“死驴。”

    “太可怕了。”

    乔咧嘴笑了笑,说道:“其实是罐头。牛肉罐头上印着A和M,意大利语中可以代表‘死驴’,德语中可以指‘老人’,因此德国人都称这种罐头为‘老人’。”说完他又继续大吃起来。

    朱莉安娜伸手从乔的胳膊下拿过那本书,心想,我要看看这本书。他会在这里待那么久吗?书上满是油渍,书页破损严重,到处是手指印。她想,肯定是被长途卡车司机看成这样的。深夜里,在那些廉价肮脏的小饭店……你读书一定很慢。这本书你一定看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朱莉安娜随便翻到一页,看了起来:

    ……在他年迈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英国的版图——这是先人们觊觎过,却从未企及的版图——看着从克里米亚半岛驶往马德里的船只,看着整个大英帝国流通同样的货币,使用同样的语言,升起同样的国旗。大英帝国的国旗从日出到日落永远飘扬,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那个太阳和国旗的梦想。

    “我唯一一本随身携带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神谕,书名叫《易经》——我前夫弗兰克让我迷上这本书的。我现在就靠它来帮我作决定。我和它寸步不离,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虫成灾》。“你想看《易经》吗?想学怎么卜算吗?”

    “不想。”乔说。

    朱莉安娜把胳膊叠在桌子上,下巴搁在胳膊上。她侧眼凝视着乔,问道:“你是永久在这儿定居的吗?来这儿干吗?”她一边问,一边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视。她想,你对生活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像一只小动物,微不足道却很机灵,她一边审视着他那张黝黑而又机敏的脸,一边这样想。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气了。你还是个小弟弟,崇拜你的两个哥哥,崇拜你的帕尔迪少校和隆美尔将军,一心想冲出来和英国士兵拼命。英国士兵真的用绳圈把你的哥哥绞死了吗?战后我们听说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报道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是英国突击队员早被送上了审判台,并且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收音机里的音乐停了下来。从欧洲传来嘁嘁喳喳的短波声,好像在播一条新闻。播音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模糊不清。很长时间里,收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丹佛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清晰,似乎说话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调台,但被乔拉住了。

    “……鲍曼总理逝世的消息让整个德国无比震惊,这个消息昨天得到证实……”

    朱莉安娜和乔腾地站了起来。

    “……帝国的所有电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节目,听众只能听到在纳粹党歌的伴奏下,帝国安全部门肃穆的大合唱。后来在德累斯顿,纳粹党代理总书记和取代盖世太保的国家安全警察首脑们根据……”

    乔调高了声音。

    “……据报道,在已故总理鲍曼、艾伯特·斯佩尔和其他领袖的提议下,将改组政府。国家宣布将进行为期两星期的官方哀悼,许多商店和公司都关门歇业。人们期待魏玛会议,也就是第三帝国国会会议的召开,但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国会会议的召开需要得到批准……”

    “一定会是海德里希当政。”乔说。

    “我希望是那个金发高个的家伙,席腊赫。”朱莉安娜说,“上帝,他终于死了。你觉得席腊赫有机会吗?”

    “没有。”乔断然说道。

    “或许会引发一场内战。”朱莉安娜说,“但那些家伙现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尔——那些纳粹党的元老们。”

    收音机里说道:“……隐退到布伦纳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区……”

    乔说:“那是胖子赫尔曼。”

    “……只是说,不仅德国失去了一位战士、一位爱国者和一位忠诚的党首,而且像他在许多场合都曾说过的那样,他本人也失去了一个密友。战后领袖未定的时候,有些人反对鲍曼先生出任总理,那时他是支持鲍曼的——”

    朱莉安娜关掉收音机。

    “广播电台就会空谈。”朱莉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这些残忍的刽子手和我们普通人一样。”

    “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乔说。他重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早饭。“我们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跟他们一样做事。”

    “你说话的口气,”朱莉安娜说,“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都是空谈。”

    “我在纳粹统治下生活过。”乔说,“我知道那种日子怎么样。光靠空谈能坚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长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张托特组织的工作证。1947年以来,我一直为托特组织工作,去过北非,也到过美国。听着——”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组织给我定了很高的级别。我在那儿不光是为建高速公路铲铲沥青、拌拌水泥什么的,我帮他们做设计,是工程师。一天,托特博士过来察看我们的工作。他对我说:‘你有一手。’那是个重要的时刻,朱莉安娜。那是劳动换来的尊严。他们不只是在空谈。在他们之前,也就是在纳粹之前,人们都鄙视体力劳动。我自己也是。我们崇尚贵族气派。托特组织让这一切成为历史。我第一次认识到双手的价值。”他说话时过于急促,意大利口音越来越重。有些话朱莉安娜听不太懂。“我们都住在纽约州北部的森林里,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大家快乐地唱着歌,列队去工地。有战时的士气,不过是为了建设,而不是毁灭。那些战后重建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一排排漂亮、整洁、坚固的公共大楼竖立起来,一个个崭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纽约和巴尔的摩。当然,这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像新泽西克虏伯和索伦这样的大联合公司主导着一切。但他们不是纳粹,只是欧洲的旧势力。他们更加糟糕,你明白吗?纳粹的隆美尔和托特要比克虏伯这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们好上百万倍。那些普鲁士人统统该用毒气毒死,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

    但是,朱莉安娜想,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永远登上了历史舞台。你的偶像隆美尔和托特博士,他们只是在战后清扫瓦砾,建设公路,让工业重新启动。他们也给了犹太人一条活路,这真是幸运的出人意料的大赦。犹太人忙不迭地拼命干活。直到1949年,无论如何……隆美尔和托特退出舞台,归隐田园。

    难道我会不知道?朱莉安娜想。难道我没有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过这一切?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纳粹统治下的生活怎么样,我的前夫过去是犹太人,现在还是。我知道托特博士是一个极其谦恭温和的绅士。我知道他想给那些在战争废墟中挣扎的满眼凄楚和绝望的美国男人女人提供工作——正当的、令人尊敬的工作。我知道他想让每个人享有医疗保险,住上宽敞的房子,到旅游胜地度假,不分种族和肤色。他是个伟大的建设者,而不是伟大的思想家……多数情况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其实是很成功的。但是……

    她的脑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个想法。“乔,《蝗虫成灾》这本书是不是在东部被禁了?”

    乔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一直在读?”她隐隐地有些害怕,“他们不是枪杀了那些读——”

    “那要看你是哪个社会集团的人了,看你是哪一类人。”

    正是这样。斯拉夫人、波兰人和波多黎各人,他们听的看的都受到很大限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自由要多一些。政府为他们的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到博物馆参观,去音乐厅欣赏音乐。但是即便如此……《蝗虫成灾》对所有人都是禁止的,不分等级。

    乔说:“这本书我只在厕所里看。我把它藏在枕头里。事实上,正是因为这本书遭禁我才看的。”

    “你真勇敢。”朱莉安娜说。

    乔怀疑地问:“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

    他放松了一点。“你们在这儿很自在。你们的生活安全悠闲,无忧无虑。你们没有受到旧时事件的影响。对不对?”他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

    “你的愤世嫉俗害了你自己。”朱莉安娜说,“你的偶像一个个离你而去,你的内心无所依恋。”她把叉子递给他,他接到手里。吃吧,朱莉安娜想,要不连吃喝拉撒也放弃算了。

    乔一边吃一边对着书点头,说:“封面上说这个阿本德森就生活在附近。在夏延市。从这个安全的地点观察整个世界,你说呢?读一读上面写的什么,大点声。”

    朱莉安娜拿起书,开始读封底上的文字。“他以前在部队服役,是一名中士,二战期间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英国被纳粹的猛虎坦克击伤。据说他拥有一座像样的城堡,他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写作的,城堡四周还布置了枪炮。”朱莉安娜放下书,说,“书上并没有说他住在附近。我听说他是个妄想狂,在住地四周安装了带刺的铁丝电网,住所在山里,很难找到。”

    “写了这本书之后,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乔说,“德国要人看了这本书之后大发雷霆。”

    “他以前就这样生活。他在那儿写书。他的住所叫——”朱莉安娜看了一眼书的护封,“叫高城堡。这是阿本德森对自己住所的爱称。”

    “那么他们就抓不到他了。”乔说,一边快速地咀嚼着,“他早有防备,真机灵。”

    朱莉安娜说:“我觉得他写这本书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如果轴心国战败了,我们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就像从前一样。我们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有一个公正的司法制度,所有人都按照这个制度办事。”

    让朱莉安娜意外的是,这次乔理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真让我看不懂。”朱莉安娜说,“你相信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为那些杀害犹太人的魔鬼和变态们辩护,然后又——”绝望中,朱莉安娜一把揪住了乔的耳朵。她往起站的时候,也把他给带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疼痛,惊讶不已。

    他们喘着粗气,直视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吃完你做的早饭。”乔最后说道。

    “你还不愿意说?还不告诉我?你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明白得很,可你只顾低头猛吃,装着没听懂我的话。”她松开手。他的两只耳朵被拧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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