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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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是空谈。”乔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说收音机里刚才播的是空谈一样。你知道德国纳粹党人怎么称呼那些玩哲学的人吗?鸡蛋脑袋。因为那些自以为文化修养很高的硕大空脑袋很容易碎……在街上打斗的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朱莉安娜说,“那你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干什么?”

    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怪相,让她不寒而栗。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让他跟到这儿来,她想。现在太晚了。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他——他身强力壮。

    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祥地预感到。这件事由他而起,我似乎还在帮他。

    “怎么了?”乔伸出手,抚弄着她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她的脖子。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柔情地抱了抱她。“你是情绪化——我帮你分析分析,你就会释然了。”

    “人们会说你是犹太心理分析师。”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进纳粹焚尸炉吗?”

    “每一个男人都让你恐惧,是吗?”

    “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我——”他顿了顿,“因为我特别留心了你的需要。”

    “因为你和许多女人上过床,”朱莉安娜说,“这才是你原来想说的吧。”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朱莉安娜,我不会伤害你,我对天发誓,我会对你特别体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经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会让你放松,改善你的精神状况,而且不需要多少时间。你以前只是运气不好。”

    她点了点头,感觉好了一些。但她还是感到凄冷,还是没能解除心中的疑团。

    新的一天开始了,信介·田芥先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他坐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办公室里深思默想。

    从家里出门之前,他就已经接到了伊藤关于贝恩斯先生的报告。伊藤确信贝恩斯先生不是瑞典人。他最有可能是德国人。

    但是伊藤的日耳曼语能力,日本商会和日本特工组织都不满意。这家伙或许根本就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田芥思忖。他只有盲目的热情和不切实际的教条。侦探,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管贝恩斯先生是哪一国人,他们以及那位来自日本本土的长者的会谈很快就要按计划进行了。田芥先生对贝恩斯先生很有好感。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种上层人士的基本素质——就像他本人一样。那是一种直觉,一眼便知。剥开所有的虚礼和外在形式,直达内心。

    心被代表阴郁的两条阴爻锁住,有时会感到窒息。即便如此,阳爻的光明依然在中心闪烁。我喜欢这个人,田芥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他是德国人还是瑞典人。真希望逍遥丸能治好他的头痛。马上别忘了问问这件事。

    他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

    “不,”他粗鲁地对着话筒说道,“现在什么也不讨论。我在内省。”

    小麦克风里传来拉姆齐的声音:“先生,刚才楼下通讯社传来消息。第三帝国的总理死了。马丁·鲍曼死了。”拉姆齐没有了下文。一片寂静。

    田芥先生想,要取消今天所有的工作安排。他从桌旁站了起来,紧握双手,急促地来回走动。让我想想。立刻给德国的领事发个正式唁电。小事一桩,可以让手下人去做。表示深切哀悼什么的。日本人民和德国人民同悲同泣。然后呢?就静观其变。一定要随时准备在第一时间接收东京的指示。

    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拉姆齐先生。确保和东京的联络畅通。让那些接线员提高警惕,在通信上不能有任何闪失。”

    “好的,先生。”拉姆齐先生回答道。

    “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取消一切日常事务,回绝所有日常事务相关的来访者。”

    “这?”

    “我得严阵以待,以防突发事件。”

    “好的,先生。”

    半小时以后,也就是九点钟的时候,日本帝国政府驻西海岸最高长官,日本驻太平洋沿岸国大使,尊敬的嘉山九芥男爵发来消息,说外交部要在苏特街大使馆召开一次特别会议,每个商会都要派一名要员参加。这意味着田芥先生要亲自出席。

    没时间换衣服了。田芥先生匆忙乘坐快速电梯来到楼下,片刻之后就坐上商会的高级大轿车,一辆1940年的黑色凯迪拉克。开车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经验丰富的中国司机。

    在使馆大楼前,他看到其他显要的车已经停在四周,一共有十二辆。一些上层要人正沿着大使馆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鱼贯而入,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田芥先生的司机打开车门,等他出来。田芥先生拿起公文包,迅速下了车。公文包是空的,因为他没有什么文件可带——但必须得带着包,免得看上去像个旁观者。他大步踏上台阶,像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其实他压根连会议的议题都不知道。

    要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大厅里悄悄议论。田芥先生和几个熟人围成一圈,他不时地点点头,跟他们一样——一脸严肃。

    不一会,一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领进一个大厅。折叠椅已经放好。所有人依次进入,找位子坐下。除了咳嗽声和脚步声,大厅里悄无声息。没有人再说话。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几张稿纸,朝一张稍高一点的桌子走过去。穿着条纹裤:是外交部的代表。

    一阵骚动。其他要人低下头,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先生们。”那位官员居高临下、声音洪亮地说道。所有人都朝他看去。“大家知道,德国总理已被证实死亡,是柏林的官方声明。这个会议不会很长——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会议目的是向大家通告我们对现在德国政坛中各个派系的看法。不出意料的话,这些派系都会站出来,不择手段地争夺鲍曼先生留下的空缺。

    “简而言之,就是说说那些值得注意的显贵。第一位是赫尔曼·戈林。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他的详细情况。

    “因为身材原因,大家都称他为‘胖子’。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勇敢的空中英雄,组建了盖世太保,在普鲁士政府担任要职,是早期纳粹党中最残酷的一位。但由于后来纵情享乐,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具有那种能喝点红酒的温文尔雅的气质,我们政府告诫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尽管传说这人身体状况不佳,甚至有严重的胃病,但他像古罗马贪婪的野心家,随着年岁的增加,对权力的欲望有增无减。曾有一张骇人的照片,上面是戈林穿着宽大的长袍,和宠物狮子待在一起。这张照片无疑是他的真实写照。他有一座巨大的城堡,里面放满了各种战利品和文物。战争期间,一辆辆货车把偷盗来的无价之宝运到他的私人住所,甚至军需物资也要给他让路。我们对此人的评价是:这个人权欲无边,并且有能力获得这些权力。在所有纳粹人中,他是最自我放纵的一个,和已故的希姆莱先生形成鲜明对照。希姆莱先生薪水很少,节衣缩食。戈林先生是以权谋私的代表,利用权力攫取私人财产。这是种原始心态,甚至有些粗俗,但他为人聪明,或许是所有纳粹头目中最聪明的一个。他的行为动机:像古代皇帝一样为所欲为,满足自我。

    “其次是戈培尔先生。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以前信仰天主教。出色的演说家、作家,见多识广,头脑灵活,性情狂热,机智幽默,温文尔雅。对女人十分殷勤。有风度,有教养,有能力。工作勤奋,喜欢发号司令。据说他从不知疲倦,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尊敬。是个有魅力的人物,但据说比其他纳粹分子更加狂热。政治上倾向于中世纪耶稣会的观点,更糟糕的是,还混合了德国的虚无主义。被认为是纳粹党唯一真正的知识分子。年轻时想成为剧作家。朋友很少。下属对他敬而远之。但他却是欧洲文化精华精雕细琢的产物。有野心,但不是为了自我满足,纯粹是为了利用权力。在政体上,倾向于普鲁士的军国主义。

    “下一个,海德里希先生。”

    外交部的官员顿了顿,抬起头朝四下的听众看了看,接着继续往下说。

    “比前面两位年轻许多,参加了1932年最初的革命运动。是希姆莱手下的党卫队精英。希姆莱在1948年莫名奇妙地死亡,至今真相不明,海德里希可能参与其中。在警察系统公开清除了其他竞争对手,像艾希曼、舍伦贝格等。据说这家伙让许多纳粹党内的人胆战心惊。在众人皆知的警察和军队冲突结束后,政府机构开始改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胜出,希姆莱负责德国国防军。一直是鲍曼的忠实拥护者。在所谓的党卫队城堡体系建立之前受过精英训练。据说从不感情用事。对于其个人动机,则一无所知。可能持有如下社会观点:人类斗争是一场场游戏。他有一种奇特的准科学的超然态度,类似于某些技术领域人士。不参与任何人或意识形态的纷争。总结如下:他具有非常现代的思维方式,属于后启蒙时代的人物,摒弃一切所谓必要的幻想,如相信上帝等。至于他这种所谓现实主义的思维方式意味着什么,东京的社会学家们还莫测高深,所以这个人对我们来说还是个问号。但是应该注意此人精神方面的退化,有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田芥先生在听讲过程中感到一阵恶心。

    “冯·席腊赫,希特勒青年团的前头目,被认为是个理想主义者。表面上很有魅力,实际上非常幼稚和无能。对纳粹党的目标坚信不疑。负责抽干地中海,把它改造成万顷良田。五十年代早期,他缓和了在斯拉夫地区实施的残暴的种族灭绝政策。直接向德国人民请求,让残存的斯拉夫人在隔离起来的保护区里生存下去,比如在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带。呼吁结束某些形式的安乐死和医学实验,但以失败告终。

    “赛斯——英夸特博士。前奥地利纳粹党人,现在负责第三帝国的殖民地事务。可能是第三帝国版图中最遭人恨的一位。据说大部分针对被征服人民的高压政策都是他促成的。和罗森堡一道,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令人震惊的胜利,比如尝试对战后幸存的所有苏联人进行绝育手术。这方面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人们认为,他是少数几个要为非洲大屠杀决策负责的人之一。目前,黑人人口已濒临灭绝。他在气质上可能最接近第一位元首——希特勒。”

    外交部发言人结束了枯燥漫长的列举描述。

    田芥先生心想,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得离开这儿。我犯病了。我感到体内有东西在往上涌,快要喷出来了——我快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费力地沿着过道,经过一把把椅子和一个个听众,向外走去。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去盥洗室。他快步沿过道向门口走去。

    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羞耻啊。居然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发病了。丢尽了脸。他继续往前跑。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为他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恐慌立刻消失了。他眼前的景物不再旋转,又变清楚了,地板和墙都静止不动了。

    刚才眩晕症又犯了。中耳失调,毫无疑问。

    田芥先生想,是间脑——古老的脑干——运转失常。

    突发性的机体瘫痪。

    想想那些确定的事情。想想日常的生活。从什么地方获得平静呢?

    宗教?他想象着。现在跳一曲从容的加伏特舞。非常好,跳得非常好,你把握得真好。这支舞就是这样的风格。这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船夫》,吉尔伯特和沙利文。他闭起眼睛,想象着战后多伊利·卡特演出公司巡演时的场景。那个确凿无疑的世界……

    一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扶着他的胳膊,问道:“先生,要不要帮忙?”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没事了。”

    那个人表情平静,一副关切的神态。没有嘲笑。或许里面的那些人都在笑话我?田芥先生想。在心里笑话我?

    罪恶!实实在在的罪恶。像水泥一样坚固。

    简直不敢相信。我无法容忍。客观存在的罪恶。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听着苏特街上来往的车辆声和外交部发言人的讲话声。我们所有的宗教都出了问题。我该做些什么呢?他问自己。他走到大使馆前门。一名职员打开门,田芥先生走下台阶,来到小道上。车都停在那里。他的车也停在那里。司机们都在车旁站着。

    罪恶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倾倒在我们身上,渗透进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心脏,甚至渗透进路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盲目的田鼠,只知在泥土里用鼻子摸索前进。我们一无所知。我看出了这一点……现在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惊慌地大声喊叫,意欲逃离。

    真可怜。

    当他朝自己的车走过去时,他看到所有的司机都注视着他。笑话我吧。忘了拿公文包,丢在座位上了。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朝自己的司机点点头。车门打开了,他钻进车。

    送我去医院,他想。不,送我回我的办公室。“日本时代广场,”他大声说道,“开慢点。”他看着这座城市,看着来往的车辆,看着路边的商店,看到了一幢非常现代化的大楼。还有人,男人和女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到了办公室以后,指示拉姆齐先生联系另一个商会,有色金属矿产商会,让他们去大使馆开会的代表回来后跟他联系。

    刚过中午,电话来了。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会上的窘态。”田芥先生对着话筒说道,“大家肯定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我慌忙离开的时候。”

    “我什么也没注意到。”有色金属商会的人说道,“只是会后我没看到你,纳闷你到哪儿去了。”

    “你的话很圆滑。”田芥先生阴郁地说。

    “一点不是。我相信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报告,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事情。至于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听完对权力角逐者的介绍?那是第一部分。”

    “我听到关于赛斯——英夸特博士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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