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保罗说。
罗伯特·齐尔丹鞠了一躬。
接着,他的内心里得到了片刻宁静。这个礼物,按照《易经》的说法,是祭品,把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他心里近来累积的焦虑和压抑得到释放。
他从雷·卡尔文那儿获得了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的补偿,还有书面保证,保证类似事件以后不再发生。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只有现在,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环境中,他才暂时摆脱了那种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出错的感觉。他周围的禅寂氛围以及和谐气氛……对,就是这些在起作用,他心里想。比例协调,平衡对称。这对年轻夫妇,他们都接近“道”的理念。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和他们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他们的印象奇佳。我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道”,亲眼窥见了“道”。
他想,怎样才算真正懂得“道”呢?所谓“道”,就是先有光明,后有黑暗。这两种原始力量相互作用,不断产生新生命。只有这样,生命才会生生不息,宇宙才不会毁灭。当黑暗似乎就要窒息一切、主宰一切的时候,光明的种子在最黑暗的地方萌芽。这就是“道”。当种子落下的时候,它是落进地里,落在泥土里的。在下面,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种子得以萌芽生长。
“来点开胃小吃。”贝蒂说。她跪下来端起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精致的奶酪饼干等点心。他满怀谢意地拿了两块。
“近来大家都颇为关注国际新闻。”保罗呷了一口酒说道,“今晚开车回家的时候,我听直播说慕尼黑在举行隆重的国葬。送葬队伍很庞大,有五千多人,还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不断唱着‘我有一名可靠的战友’。鲍曼的遗体庄重地躺在那儿,供拥戴者们瞻仰。”
“是的,这确实让人难过。”罗伯特·齐尔丹说,“这星期早些时候,突然传来鲍曼逝世的消息。”
“日本《时报》今天报道,据可靠消息,冯·席腊赫已经被软禁,”贝蒂说,“是党卫队国家安全局的命令。”
“太糟了。”保罗摇摇头。
“毫无疑问,当局想维持稳定。”齐尔丹说,“冯·席腊赫一向刚愎自用、行事草率,很像从前的R.赫斯。想想那次飞往英国的疯狂行径。”
“《时报》还报道了什么消息?”保罗问他的妻子。
“一片混乱,看不清局势。军队频繁调动。休假取消了。边防站关闭了。召开了德国国会。大家都在发表言论。”
“这让我想起戈培尔博士的精彩发言,”罗伯特·齐尔丹说,“是一年前在广播上听到的。诙谐幽默,针砭时弊。和往常一样,听众的喜怒哀乐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希特勒不问政事以后,戈培尔博士无疑是纳粹的首席演说家。”
“没错。”保罗和贝蒂都点头表示同意。
“戈培尔博士的妻子很贤惠,孩子也出色,”齐尔丹继续说,“是个格调很高的人。”
“没错。”保罗和贝蒂都表示赞同。“是一个重视家庭的男人,和纳粹上层的其他一些高官形成鲜明对照。”保罗说,“那些人连性道德都有问题。”
“我从来不信谣言。”齐尔丹说,“你是指E.罗姆那些人吗?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早被忘得干干净净。”
“想想还有戈林。”保罗呷了一口酒,然后端详着酒杯,“听说很像古罗马酒神密祭时那样放荡不羁。一听到这些传闻,就使人汗毛直竖。”
“一派谎言。”齐尔丹说。
“好了,谈这些没意思。”贝蒂看了看面前这两个男人,机敏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他们的酒都喝完了,她上前给他们斟酒。
“讨论政治的时候,总会热血上涌。”保罗说,“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
“没错。”齐尔丹说道,“保持冷静,有条有理,事情才会回归常态。”
“在极权国家,领袖死后的那段时间总是至关重要的。”保罗说道,“没有传统可以沿袭,而且也没有中间机构——”他打住不说了。“或许最好还是莫谈政治,”他笑了笑,“就像过去的学生时代。”
罗伯特·齐尔丹感到一阵脸红,他弯下腰去喝刚刚斟满的酒,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是多么糟糕的开场啊,他居然荒唐地和主人大声争论起了政治。自己表达不同意见的时候很是粗鲁。多亏主人巧妙的回旋,才不至于让今晚的晚餐变得扫兴。我需要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齐尔丹想,看他们是如此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有一段时间,他只顾埋头喝酒,脸上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应该完完全全地按照他们的思路,坚持点头称是,他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他惊慌地想到,我酒喝多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既疲劳又紧张。我能跟上他们的思路吗?不管怎么说,他们以后是再也不会请我到他们家来了。再怎么着也为时已晚。他感到无可奈何。
贝蒂从厨房回来,重新坐到地毯上。多么美丽动人啊,罗伯特·齐尔丹又一次想到。身材苗条,不胖不瘦,无与伦比。无需胸罩和腰带的衬托。我不能表露出我的仰慕,千万不能。但时不时地,他总会偷偷地瞄她一眼。黑头发,黑眼睛,微黑的皮肤,说不出的可爱。和他们相比,我们不过是半成品,还没有完全烧透,就被拿出了烧窑。这是当地的一个古老传说,是很有些道理的。
我得转移注意力,找个社会新闻谈谈,随便什么。他环顾四周,想找个话题。死一般的寂静,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简直不堪忍受。该说些什么呢?说个保险的话题吧。他看到一个黑柚木矮柜上放着一本书。
“我看到你们在看《蝗虫成灾》。”他说道,“我听过很多人谈论这本书,但是由于生意忙,我自己还没有时间看。”他站起身来,想去拿书,但事先看了看他们的表情,想知道他们是否同意。他们似乎认可了这一社交举动,他于是就把那本书拿在了手里。“是侦探小说吗?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他随手翻着书。
“不是侦探小说。”保罗说,“相反,是科幻小说中最有趣的一种类型。”
“噢,不。”贝蒂反驳说,“里面根本没有科学的成分。故事也不是发生在未来。科幻小说都是讲未来的,特别是科技比现在发达的未来。这本书两个条件都不符合。”
“但是,”保罗说,“这本书讲的是另外一种现实。现在许多著名的科幻小说都是写这个题材。”他对罗伯特解释说:“请原谅我的固执己见。但我妻子知道,我一直是个科幻小说迷,从小就喜欢科幻小说。那时我只有十二岁,二战刚刚开始。”
“我明白。”罗伯特·齐尔丹礼貌地说道。
“你想把《蝗虫成灾》借去看吗?”保罗问。“我们很快就看完了,一两天之内。我的办公室离贵店不远,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很乐意把书带给你。”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到时候,我、你和贝蒂可以一起吃午饭。”齐尔丹想,他说这后半句话,可能是受了贝蒂的暗示。
“谢谢。”罗伯特说。他也只能说谢谢了。在市中心一家豪华商务餐馆里,和一对时尚高贵的年轻夫妇共进午餐,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但还是继续看着书,一边点头说:“是本好书,我很想看。我也要赶上潮流。”说这话妥当吗?承认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因为它时髦,这样或许品位太低了。他心里没有底,但还是感到这样说话确实品位不高。“不过,我们不能光通过一本书是否畅销来断定它的好坏。”他继续说道,“这一点我们大家都知道。许多畅销书都一塌糊涂,简直就是垃圾。但这本书——”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贝蒂说:“说得太对了。普通大众的品位确实不高。”
“在音乐方面也是如此。”保罗说,“比如,很少有人对原汁原味的美国民谣爵士感兴趣。罗伯特,你喜欢邦克·约翰逊和基德·奥里这些人的音乐吗?还有早期的迪克西兰爵士乐?我收藏了许多这类型的音乐唱片,都是热内唱片公司的原版唱片。”
罗伯特说:“我对黑人音乐所知甚少。”听了这话,他们似乎并不高兴。“我喜欢古典音乐,巴赫和贝多芬的音乐。”这话总说得过去吧。他觉得有些恼火。难道还要他去贬低这些欧洲的音乐大师,贬低他们流传千古的经典音乐,而去奉承黑人居住区低级夜总会里的新奥尔良爵士乐吗?
“或许如果我放一些新奥尔良雷姆·金斯的精选音乐……”保罗站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走去。贝蒂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晚饭快好了。”她说道。
保罗重新坐下来。他有点闷闷不乐,罗伯特想。保罗低声说道:“新奥尔良的爵士乐是最地道的美国民谣爵士,发源于这片大陆。其他音乐都是从欧洲传入的,比如伤感的英式鲁特琴乐曲。”
“为此我们两个一直争论不休。”贝蒂笑着对罗伯特说,“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爵士乐。”
罗伯特手上还拿着那本《蝗虫成灾》,他问道:“这本书中描写的另外一种现实是什么样子的?”
过了一会,贝蒂说道:“德国和日本在二战中战败的样子。”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了。
“该吃饭了。”贝蒂利索地站起身来,“请过来,两位饿坏肚子的绅士实业家。”她把罗伯特和保罗劝上了饭桌。桌上已经摆好白色的桌布、餐具、瓷器和毛糙的大餐巾。齐尔丹认出来餐巾是套在美国早期用的骨制餐巾环里的。餐具也是美国的纯银制品。深蓝和黄色相间的酒杯和茶碟是皇家艾伯特制造的,非常稀罕。他不禁从职业的习惯,羡慕地看着这些器具。
盘子不是美国的,看上去像是日本的。这超出了他的专业,所以说不上来。
“这是伊万里瓷器,”见罗伯特看得津津有味,保罗说道,“是有田烧的。公认的第一流产品。日本货。”
他们都坐了下来。
“来点咖啡?”贝蒂问罗伯特。
“好的,”罗伯特说,“谢谢。”
“将晚餐进行到底。”贝蒂说着走过去推餐车。
很快他们便吃开了。罗伯特觉得菜肴十分美味可口。贝蒂真是个出色的厨子。色拉特别合他的口味。鳄梨、洋蓟心,还有一种蓝色奶酪调味品……谢天谢地,他们没有让他吃日式菜肴。那种蔬菜伴肉,战后他早已吃腻了。
还有没完没了的海鲜。虾啊,蟹啊什么的,都让他倒胃口。
“我想知道,”罗伯特说,“如果二战中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世界将变怎样。”
好一阵,保罗和贝蒂都没有回答。最后保罗说:“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最好自己看。讲给你听或许会让你扫兴。”
“对于这个话题,我有自己明确的看法。”罗伯特说,“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将更加糟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甚至有些粗鲁。“糟糕得多。”
保罗点点头。“这本书的作者阿本德森先生也考虑到苏联的扩张会不可遏制。”
“我们得承受痛苦,得付出代价。”罗伯特说,“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阻止斯拉夫世界泛滥成灾。”
贝蒂轻声说道:“我个人认为,说任何民族‘泛滥成灾’,不管是斯拉夫、日本还是中国,都十分荒唐可笑。”她平静地看着齐尔丹,并没有因为激动而声嘶力竭。她的情绪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仍然表达了内心的感受。她的两颊已经绯红。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阵。
我怎么又来了?罗伯特·齐尔丹提醒自己。但这是回避不了的问题,因为它无处不在。我随便拿起一本书,都会谈到这个问题;说到收集的唱片,也会谈到这个问题;看到这些骨制的餐巾环,也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征服者缴获的战利品,是从我的同胞手里掠夺来的。
面对现实吧。我自以为这两个日本人和我性情相同。但是请注意:我们没有共同的立场。虽然他俩的想法不同,灵魂却是一样的。别看他们捧着白色的英国骨瓷杯喝酒,用美国的餐具进餐,听美国的黑人音乐。这些都是表面的。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和财富,可以得到这一切罢了。这些表面现象都是假的,就像白天似乎十分漫长一样。
即便是他们灌输给我们的《易经》,也是中国的。从古代借来的。他们想糊弄谁?糊弄他们自己?东偷西挪。穿衣、吃饭、谈天、听音乐,哪样不是?就拿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烤土豆蘸酸奶酪细香葱来说,也是传统的美国菜,却上了他们的菜谱。但是你们谁也骗不了,更骗不了我,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想,只有白人才有创造天赋。而我,一个白人,却要对这两个日本人点头哈腰。假如我们美国胜了,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啊。一定会把他们消灭殆尽。当今世界就不会有日本的存在。放眼整个世界,美国才是一个耀眼的超级大国。
他想,我一定要读一读这本《蝗虫成灾》。听起来这是一本具有爱国精神的书。
贝蒂轻声对他说:“罗伯特,你没有吃,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他马上叉了一叉色拉。“不是的,”他回答说,“这是我近年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谢谢你。”贝蒂说,显然十分高兴,“我尽量做得地道一点……食材都是在米申街的小菜市场里精挑细选的,那里才有真货。”
你把本地菜做得尽善尽美,罗伯特·齐尔丹想。人们说得没错,你们的模仿能力无与伦比。苹果馅饼、可口可乐、电影散场后的漫步、格伦·米勒的爵士乐……你们能用米纸和锡纸人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美国。米纸妈妈在厨房,米纸爸爸在看报,米纸小狗蹲在爸爸脚边。一切的一切,面面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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