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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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默默地看着他。罗伯特·齐尔丹突然注意到这个男人在注视着自己,便打断了思绪,又吃了起来。他能猜出我的心思吗?他心里想。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我知道我并没有把心思表露在脸上。我的表情很正常,他看不出什么来。

    “罗伯特,”保罗说,“你在美国土生土长,说的是美国话。我有一本书看起来有点吃力,或许你能帮帮我。是一个美国作家三十年代写的小说。”

    罗伯特微微鞠了一躬。

    “这本书很少见,”保罗说,“但我有一本,是纳撒尼尔·韦斯特写的,书名是《孤独小姐》。我读得兴味盎然,但不能完全理解韦斯特的全部意思。”他期待地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齐尔丹马上说道:“恐怕我从未看过这本书。”他心想,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本书。

    保罗一脸失望。“很遗憾。这本书很薄,讲的是一个日报专栏作家的故事。他经常犯头疼,最后被折磨疯了,幻想自己是基督耶稣。你想起来了吗?或许很久以前读过。”

    “没读过。”罗伯特说。

    “书中对痛苦的看法很是奇特,”保罗说,“对于莫名痛苦的意义给出了相当独到的见解。这是所有宗教都要阐释的问题。宗教,比如基督教,宣称痛苦来源于罪恶。韦斯特似乎也持这种观点,但他的观点比过去的观点更加令人信服。在韦斯特看来,他自己莫名的痛苦来源于他是犹太人这一事实。”

    罗伯特说:“如果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今天统治世界的将是犹太人,无论在莫斯科还在华尔街。”

    这两名日本夫妇似乎退缩了。他们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变得冷漠,最后缩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整个房间都变得冷漠了。罗伯特·齐尔丹感到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吃饭,似乎并没有他们的陪伴。他刚才做了什么?他们又误解了什么?他们两个真蠢,根本看不懂外语书,根本不懂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思维方式把他们难倒了,所以令他们不快。真是不幸,他边吃边想。但——怎么补救呢?

    先前的清醒——就是刚才那会儿的清醒——还是有价值的,一定要保持。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清醒是多么重要。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好多了,因为他已经从以前荒唐的梦想中清醒过来。他想,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带着多么强烈的期盼啊。当我蹬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满怀几乎就像青少年时期的浪漫幻想。但现实是不容忽视的。我们一定要长大。

    待在这里纯粹是在接受麻醉。这些人不是真正的人类。虽然他们衣冠楚楚,但他们就像马戏团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猴子。他们很聪明,能够学习,但仅此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要迎合他们呢?只是因为他们赢得了二战?

    这次聚会暴露了我性格中的缺点。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我有一个可悲的倾向……可以这样说,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保证万无一失。就像母牛看到食槽,会不假思索地冲过去。

    我一直在顺应外部环境,因为这样安全。毕竟这些人是胜利者……是他们在发号施令。我想,我以后还会这样。我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他们读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想让我给他们解释解释。他们希望我,一个白人,给他们提供答案。我作了努力,但是因为我没读过,所以提供不了答案。假如我读过的话,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或许哪一天我可以看看这本《孤独小姐》。”罗伯特对保罗说,“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们这本书的含义。”

    保罗微微点了点头。

    “但眼下我的生意太忙,”罗伯特说,“以后,或许……我相信看这本书用不了多久。”

    “是用不了多久,”保罗小声说道,“书很薄。”他和贝蒂两人都神色暗淡,罗伯特·齐尔丹想。不知他俩是否也觉察到了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希望如此,他想。他们应该也觉察到了。太遗憾了——他们得自己琢磨这本书的意义了。

    他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那天晚上没再出现别的摩擦。十点钟离开香庄良思夫妇家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仍能感受到他在吃饭时获得的那种十足的自信。

    他沿着公寓楼梯往下走,根本不在乎偶尔从公共盥洗室进出的日本住户是否会注意他。他来到夜晚漆黑的人行道上,招呼一辆三轮车停下,然后坐上车往家走。

    我一直想知道在社交场合和顾客见面会是怎样一种情景,现在看来还不错。这次经历没准还会对我的生意有帮助呢,他想。

    见见平时让你胆战心惊的人是有好处的,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是何许人也。然后那种胆战心惊就会消失了。

    这样一路想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宅区,最后来到自家门前。他给中国三轮车夫付了车钱,然后登上自己熟悉的楼梯。

    在他的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是个白人,穿着大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齐尔丹吃惊地愣在门口。那人放下报纸,缓缓站起身,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他掏出一个皮夹,给齐尔丹看了看。

    “日本宪兵队。”

    他是个皮诺克,是日本占领当局设立的萨克拉门托傀儡政府警察局的雇员。太可怕了!

    “你是罗伯特·齐尔丹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心里怦怦直跳。

    “最近——”那个警察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了看里面的文件,“有一个白人到你店里,说自己是皇家海军的军官。我们随后的调查显示,事实并非如此。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军官,也没有所谓的军舰。”他注视着齐尔丹。

    “没错。”齐尔丹说。

    “我们得到举报,说海湾一带出现了一桩诈骗案。那个家伙显然牵涉其中。你能不能给我们描述一下他的外貌?”

    “身材矮小,皮肤很黑。”齐尔丹说道。

    “是个犹太人?”

    “是的!”齐尔丹说,“我现在想到了这一点,但当时没看出来。”

    “这里有一张照片。”那个警察把照片递给齐尔丹。

    “就是这人。”齐尔丹说道,他认识这人。宪兵队的侦查能力让他吃惊。“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我并没有报案,只给我的批发商打了电话,他叫雷·卡尔文,我告诉他——”

    那个警察挥挥手,让他安静。“我有一份文件要你签名,仅此而已。不需要你出庭作证。这是法律程序。你签了名,这个案子就跟你无关了。”他递给齐尔丹一份文件和一支笔。“这份文件上说,这个人找到你,谎称自己是日本军官,企图诈骗你等等。你看看。”在齐尔丹看文件的时候,那个警察挽起袖口,看了看手表。“是不是大体正确?”

    是——大体正确。罗伯特没有时间细看文件。事实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那人谎报身份,其中涉及诈骗。还有,就像这位警察说的,那人是犹太人。罗伯特·齐尔丹看了一眼照片下面的名字。弗兰克·弗林克。原名弗兰克·芬克。对,他就是犹太人。任何人一看到芬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犹太人。他把名字改了。

    齐尔丹在文件上签了名。

    “谢谢。”那个警察说。他把东西收拾起来,脱帽向齐尔丹道了声晚安,然后就走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小会儿。

    他们一定是抓住他了,齐尔丹想,不管他干了什么。

    十分欣慰。他们动作迅速,太好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社会里,犹太人对无辜者所施的多端诡计是不能得逞的。我们是受到保护的。

    不知道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种族特征。看来我是容易上当受骗的。

    齐尓丹想,我不会欺骗他人,因此我软弱无力。没有法律,我就会任人摆布。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欺骗是某种形式的催眠术。他们可以借此控制整个社会。

    明天我就去买一本叫《蝗虫成灾》的书,他对自己说。看看那位作者是怎样描述犹太人统治世界的,那时德国一定是一片废墟,日本无疑会成为苏联的一个省。苏联的疆域会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我想知道他——不管他叫什么——是否描写了苏联和美国会发生一场战争。一定是本有意思的书,他想。奇怪,怎么之前就没有人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

    齐尔丹想,这本书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虽然现在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如果不这样,可能会更加糟糕。这本书可以在是非问题上给我们很好地上一课。是的,如今日本人在这里统治,我们是战败国。但我们要向前看,我们要建设。伟大的壮举即将出现,比如让其他行星成为殖民地。

    他突然想到,现在应该在播一个新闻节目。他坐下来,打开收音机。或许德国的新总理已经选出来了。他感到一阵欣喜和期盼。在我看来,赛斯——英夸特最富创新精神,最可能实现这个大胆的计划。

    我要是在欧洲就好了。或许哪一天我有钱了,就可以到欧洲旅游,看看那儿发生的一切。错过这样的大好时光真是可惜。陷在西海岸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历史从我们身边悄然而过。

    八

    早上八点钟的时候,胡戈·赖斯男爵,德国驻旧金山领事,从他的奔驰220——E轿车里出来,快步踏上领事馆的台阶。他后面跟着两名外交部的年轻雇员。赖斯的手下已经打开了大门。他走进门,看到两名女话务员和副领事弗兰克先生,便举手和他们打招呼。走到里间办公室的时候,他和自己的秘书普费尔德哈弗先生也打了招呼。

    “男爵先生,”普费尔德哈弗说,“有一份从柏林来的密电。是一号密电。”

    这意味着密电的内容十分紧急。“谢谢。”赖斯说,一边脱下大衣,递给普费尔德哈弗挂上。

    “十分钟前,克罗伊茨·福姆·米尔先生打来电话。他希望您给他回个电。”

    “谢谢。”赖斯说。他在一张靠窗的小桌旁坐下,打开早餐盖子,看到盘子里有面包卷、香肠和炒鸡蛋。他从银壶里倒了一杯热清咖,然后展开一张晨报。

    来电话的福姆·米尔是驻太平洋沿岸国德国国家安全局的头目。安全局总部设在飞机场大厅,用的是一个假名称,以掩人耳目。赖斯和福姆·米尔的关系相当紧张。在许多事务上,两人的权限是重叠的,显然是柏林上层人士的故意安排。赖斯在党卫队虚挂了一个少校军衔。这样一来,他名义上就成了福姆·米尔的下级。这个军衔是几年前授予的,当时赖斯就看出了其中的用意,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愤愤不平。

    他展开的那份报纸是《法兰克福报》,是汉莎航空公司空运过来的,清晨六点到达旧金山。赖斯仔细读着头版新闻。冯·席腊赫已经被软禁,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太糟了。戈林住在德国的一个空军训练基地,由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保护着,他们全部忠于“胖子”戈林。没有人能够接近他。国家安全局的杀手们也不例外。戈培尔博士怎么样了?

    可能还在柏林的市中心。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化险为夷。如果海德里希派人追杀他,赖斯琢磨,矮小的戈培尔博士不但能说服他们放弃行动,而且可能会成功地策反他们,使他们成为宣传和公众启蒙部的雇员。

    赖斯想象得出来,戈培尔博士目前正在某个艳星的公寓里,轻蔑地看着德国国防军在下面的大街上颠簸往来。什么也吓不倒那家伙。戈培尔只会嘲弄地一笑……一边继续用左手抚弄那位美女的丰胸,一边为当天的《抨击》撰写文章。

    秘书的敲门声打断了赖斯的思路。“对不起,福姆·米尔又来电话了。”

    赖斯站起身,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话筒。“我是赖斯。”

    驻太平洋沿岸国德国国家安全局的头目带着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说道:“有没有得到反间谍机关那个家伙的任何消息?”

    赖斯一头雾水,想弄清楚福姆·米尔指的是谁。“嗯,”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据我所知,目前在太平洋沿岸国有三四个反间谍机关人员。”

    “我说的是上星期乘汉莎航空公司飞机过来的那个。”

    “噢。”赖斯说。他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掏出烟盒。“他从未来过这儿。”

    “他在干吗?”

    “老天,我不知道。你去问卡纳里斯吧。”

    “我希望你打电话给外交部,再让他们打电话给大使馆,随便派个人抓住这个海军部门的反间谍人员,并且要求反间谍机关要么把人带走,要么向我们解释清楚这些反间谍人员来这儿干吗。”

    “你不能自己打这个电话吗?”

    “一切都乱套了。”

    赖斯想,他们肯定跟丢了这名反间谍机关的间谍。海德里希的手下命令他们——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跟踪他,但他们丢掉了线索。现在他们想让我给他们解围。

    “如果他来旧金山,”赖斯说,“我会派人盯着他。这点你放心。”当然,那人来旧金山的几率微乎其微。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一点。

    “他无疑用了一个假名。”福姆·米尔慢腾腾地继续说,“当然,我们还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名字。他看上去像个贵族,四十岁左右,是个海军上校,真名是鲁道夫·韦格纳,出身于东普鲁士一个保皇党家族。魏玛共和国时期可能支持过冯·巴本。”福姆·米尔唠唠叨叨说着的时候,赖斯在办公桌旁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在我看来,唯一能解决这些保皇党人的对策是:切断海军的预算,这样他们就没有钱……”

    最后,赖斯终于想办法挂了电话。他再回去吃早饭的时候,面包卷已经冷了。但咖啡还是热的。他端起咖啡,继续看他的报纸。

    真是没完没了,他心想。这些国家安全局的家伙晚上轮流值班。凌晨三点还给你打电话。

    他的秘书普费尔德哈弗把头探进办公室,看到他打完了电话,说:“萨克拉门托政府刚才焦急不安地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犹太人在旧金山的大街上到处乱跑。”秘书和赖斯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吧,”赖斯说,“告诉他们要冷静,让他们把报告送过来。还有其他事吗?”

    “你读过那些唁电了吗?”

    “又有新唁电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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