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她想。好吧。她叹了口气。
“我听到了你的叹息,”乔在盥洗室里说道,“又难过了。你一直垂头丧气,不是吗?担心、恐惧和怀疑。对我,对世界上的一切——”他把头伸出来望了一下,肥皂水滴下来,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朱莉安娜一阵激动,“去哪里?”
“去某个大城市。北边怎么样,去丹佛?我带你出去玩。买票看表演,吃美味餐馆,乘出租车。给你买晚礼服,你要什么就买什么。好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但她想要相信他,并且努力相信他。
“你那辆斯蒂贝克能开到那儿吗?”乔大声问道。
“当然能。”她说。
“我们俩都去买些好衣服。”他说,“尽情享受,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享受。这样才能让你振作起来。”
“我们去哪儿弄钱呢?”
乔说:“我有。在我的手提箱里。”他关上盥洗室的门,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
朱莉安娜打开梳妆台,拿出一个瘪瘪的脏兮兮的手提箱。果然,在箱子的一个角落,她找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些德国银行的钞票,是通用的大面值钞票。那么我们就可以去了,她想。或许他只是骗骗我。我真想钻进他的身体里,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一边数着钱一边这样想……
在信封下面,朱莉安娜发现一支长圆型的笔,至少看上去像支笔,上面有一个类似笔夹的东西。但是重量不轻。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拿出来,旋开笔帽。对,上面有一个金笔尖。但是……
“这是什么?”乔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问道。
乔从朱莉安娜手中拿过笔,把它放回行李箱里。她注意到他放笔的时候是那么小心谨慎……她百思不得其解。
“又难过了?”乔说。他看上去轻松愉快,比朱莉安娜见到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开心。他大叫一声,兴奋地抱住了她的腰,把她举起来摇来摇去,荡前荡后。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温热的。他用力抱紧她,直到她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没有。”她说,“我只是——转变起来很慢。”依然对你有点恐惧,她想。恐惧到不敢提恐惧,不敢对你说恐惧。
“到窗外去。”他抱着她大步穿过房间,“我们这就出发。”
“别,别——”朱莉安娜说道。
“跟你开玩笑呢。听着——我们要进行一次长途行军,就像那次罗马的长途行军。你一定还记得。墨索里尼带领着他们,我的叔叔卡洛也在行军队列中。我们的路途要短一些,意义也没有那么重要,也不会被载入史册。对吗?”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吻得那么猛,他们的牙齿都碰在了一起。“我们俩穿上新衣服,会是多么潇洒。你可以给我说说言谈举止怎样才得体,教我一些礼仪规范,行不行?”
“你的言谈很好,”朱莉安娜说,“甚至比我好。”
“不好。”他突然变得不高兴,“我说得不好。有很重的意大利口音。你最初在咖啡店里见到我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注意到。”她说。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
“只有女人才知道社会规范。”乔说着把她抱回来,往床上一放,让她在床上高高弹起,“没有女人的话,我们只会谈赛车赛马,讲黄色笑话。这样就没有文明可言。”
你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朱莉安娜想。焦躁不安,闷闷不乐,直到决定继续前进了,又兴奋不已。你真的需要我吗?你完全可以抛弃我,离开这儿。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假如我要继续前进了,也会把你抛弃的。
“那么多钱是你的工资吗?”乔穿衣服的时候,朱莉安娜问道,“是你存的钱吗?”这么多。当然,东部地区有的是钱。“我从没见过卡车司机能挣这么多钱——”
“你说我是卡车司机?”乔打断她的话,”告诉你吧,我坐在那辆卡车上并不是为了开车,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劫持。因此,我假装自己是卡车司机,在驾驶室里打呼噜。”他猛然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往后一躺,假装睡觉的样子,嘴巴张开,身体放松。“看到没有?”
刚开始她没看到,后来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和厨房里用来削马铃薯的刀一样锋利。天哪,她想。刀子是从哪里来的?从袖子里,还是空中?
“这就是大众汽车公司雇用我的原因。我有服役的经历。二战中,我们负责防守哈塞尔登和他的突击队员。哈塞尔登是他们的头儿。”乔的黑眼睛一闪一闪,斜着眼向她笑了笑。“你猜是谁最后抓住那个哈塞尔登上校的。开罗战役打完后,我们在尼罗河上抓住了他们——他和他手下四个沙漠长途突击小分队。一天晚上,他们想偷袭我们,为了汽油。我在哨所值班。哈塞尔登偷偷摸进来,脸上、身上,甚至手上都涂得漆黑。他们那时没有无线电,只有手榴弹和冲锋枪,这些武器都太响。他想割断我的咽喉,但我抓住了他。”乔大笑,从椅子上向朱莉安娜扑过来。“我们收拾行李。你向体育馆的人请几天假,给他们打个电话。”
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讲的故事。或许他压根就没去过北非,甚至没有随轴心国参加过二战,没有打过仗。路上会有什么样的劫持者?她疑惑不解。据她所知,从东海岸过来途经峡谷市的卡车,从来没有全副武装的退役军人押车。他甚至可能没有在美国生活过。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他设计了一套把戏,让自己显得浪漫多情,吸引她的注意,让她落入圈套。
或许他精神错乱,朱莉安娜想。讽刺的是,假如我反复说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什么事,后来可能真会这么做……比如用柔道来自我防卫。为了保护我的——贞操?是我的生命,她想。他很可能只是意大利下层的贫穷劳工,梦想着自己的辉煌。他想花光所有的钱,进行一次盛大的狂欢,来实现这种梦想——然后再回去过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需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狂欢。
“好吧,”朱莉安娜说,“我打电话给体育馆。”她一边朝过道走,一边想,他会给我买昂贵的衣服,带我住豪华旅馆。每一个男人,只要还没死,都渴望拥有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即便自己花钱给她买衣服也在所不惜。这次狂欢可能是乔·辛纳德拉一辈子的雄心壮志。但他很精明。我觉得他对我的分析是对的——我惧怕男人。弗兰克也知道这一点。这是我和他分手的原因,也是我现在感到焦虑和怀疑的原因。
朱莉安娜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发现乔又在聚精会神地看那本《蝗虫成灾》。他紧锁眉头,对周围的事浑然不觉。
“能让我读一读那本书吗?”她问道。
“我开车的时候,或许可以给你看。”乔说道,头都没抬。
“你开车?但这是我的车!”
他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看书。
在收银台前,齐尔丹抬起头,看见一个瘦高的黑发男人走进店里。那人穿着一身不太入时的西服,拿着一个大柳条篮。是推销员。但那人脸上没有令人愉悦的笑容;相反,他那苍老粗糙的脸上满是严肃和抑郁,更像个管子工或者电工,罗伯特·齐尔丹想。
齐尔丹招呼完顾客后,对那人说:“你是哪个公司的?”
“埃德弗兰克珠宝公司。”那人低声说道,把柳条篮放在柜台上。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公司。”齐尔丹缓缓地走过来,那人正笨手笨脚地打开篮筐的盖子。
“是手工打磨的。每一件都是独特的。每一件都是原创的。有黄铜的、青铜的、紫铜的,甚至还有熟铁的。”
齐尔丹朝篮筐里看了看。黑天鹅绒上放着一些金属首饰,很特别。“对不起,我们不要。我们不卖这种东西。”
“这些代表了美国的工艺,当代的工艺。”
齐尔丹摇了摇头,又回到收银台前。
好一阵子,那人一直站在那里,摆弄着他的黑天鹅绒展板和篮筐。他既不把展板拿出来,也不把展板放回篮筐里。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齐尔丹抱着双臂,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今天要处理的各种事务。他下午两点有一个约定,要把两个早期的杯子带给别人看。然后三点会有一批送到加州大学实验室做真假鉴定的东西返回。自从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出了那个恶心的事件后,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不停地把东西送到那边做鉴定。
“这些金属不是镀上去的,”那人拿着篮筐说道,一边举起一只手镯,“是纯铜的。”
齐尔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让他逗留一会,拿他的样品晃悠一阵,最终还是会走的。
电话铃响了。齐尔丹拿起电话。是顾客询问一张珍贵的古代摇椅的修理情况。还没有修好,但齐尔丹得编个故事让他相信。齐尔丹一边看着店外的中午街道上人来人往,一边又是说好话,又是下保证。最后那个顾客终于气消了,挂断了电话。
终于解决了,他挂上电话的时候松了口气。柯尔特点四四手枪事件极大地动摇了他的信心。他查看存货的时候不再有以往那种骄傲。柯尔特点四四手枪的真相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就像孩童时代知道生活真相后的翻然醒悟。他琢磨着,这表明了我们和早年岁月的联系:不仅仅是美国的早年历史,还有我们个人的早年生活。他想,就好像问题随时都会出现,我们可能会怀疑我们的出生证明是否是真的。或者我们对爸爸的印象是否可靠。
比如,我现在不是真的在回忆罗斯福本人,而是在回忆由听到的各种传说提炼综合的印象,一个不知不觉根植于我们脑中的神话。他想,就像赫波怀特家具的神话,还有奇彭代尔家具的神话[13]。或者更像亚伯拉罕·林肯曾经在这儿用过餐的神话。用过这些古老的银叉、银刀和银勺。你看不到,但是有事实在。
在另一张柜台上,那个推销员还在摆弄他的展品和柳条篮。他说:“我们可以根据订单制作。可以定做,假如顾客有自己的创意。”他说话时像是如鲠在喉。他清了清嗓子,看了看齐尔丹,然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一件首饰。显然,他不知道是离开好,还是留下来好。
齐尔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不关我的事。离开这儿是他自己的事。腾出这个地方或者占据这个地方,他得自己选。
真是勉为其难,如此不自在。但他不一定非得做推销员啊。我们都会受到生活的磨难。比如说,我每天都在忍受像田芥那样的日本人的大呼小喝。只要他们的语调有轻微变化,就能戳到我脆弱的神经,弄得我痛苦不堪。
然后他想到一个主意。这家伙显然是个推销新手。他看了那人一眼。或许我可以让他把东西放在我这儿代售。值得一试。
“喂。”齐尔丹说道。
那人迅速抬起头来,眼神都直了。
齐尔丹抱着双臂朝他走去,说:“你待在这儿也有半个多小时了。在这儿愣着也没有用,不过你可以放些东西在这儿。把那边的领带架移走。”他用手指了指。那人点了点头,在柜台上收拾出一块空地。他再次打开篮筐,又开始摆弄铺着天鹅绒的木板托盘。
齐尔丹明白,那人会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陈列,精心地在那儿布置上一个小时,不断调整,直到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会一边祈祷,一边不时地用眼角瞄我一眼,看我有没有兴趣,哪怕只有一点点兴趣也是好的。
“等你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齐尔丹说,“我要是有空,会过来看一看。”
那人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兴奋得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店里来了几个顾客,齐尔丹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顾客和他们所提的要求上,忘记了在一旁摆弄展品的推销员。那个推销员也心知肚明,放慢了动作,让自己不那么显眼。齐尔丹卖了一个剃须杯,几乎谈成了一桩手工地毯的生意,还收了一笔阿富汗毛毯的定金。过了一阵,那批客人走了。店里又只剩下那个推销员和齐尔丹。
那个推销员已经忙完。他把所有首饰都摆到柜台上的黑天鹅绒上。
罗伯特·齐尔丹点了一支极品大地微笑牌香烟,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站在那儿前后晃悠着,嘴里哼着一首小曲。推销员静静地站在那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齐尔丹伸出手,指着一枚饰针说:“我喜欢这件。”
推销员连忙说道:“这件真心不错。一点金属刷的划痕都没有。最后都上了红铁粉,不会失去光泽。我们还在上面喷了一种塑料漆,可以保持很多年。是最好的工业用漆。”
齐尔丹微微点点头。
“我们所做的——”推销员说,“是把行之有效的工艺应用到珠宝首饰制作上。据我所知,以前没有人这样尝试过。不用模子。直接从金属到金属。全部通过蘸火和焊接制作。”他顿了顿。“背面是用硬钎料做的。”
齐尔丹拿起两只镯子。然后拿起一枚饰针。接着又拿起一枚饰针。他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
推销员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有希望。
齐尔丹看了看一条项链上的价格标签,说道:“这是——”
“零售价。批发价是五折。假如你能进到一百块钱左右的货,我们给您另加百分之二的折扣。”
齐尔丹一个一个地把更多东西放在旁边。每多放一个,推销员就多一分激动。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发展到不断重复自己说过的话,甚至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齐尔丹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把东西卖出去了。齐尔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自顾自地在那儿挑来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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