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1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一件特别棒。”齐尔丹挑出一个大挂件。在一旁唠叨的推销员这时停下来说:“我想我们最好的东西都被您挑走了。所有最好的东西。”那人笑了笑,“您的品位确实不同寻常。”他的眼睛放光。他在心里计算着被齐尔丹挑中的东西的价钱,一共卖了多少钱。

    齐尔丹说:“对于没有卖过的商品,我们的一贯做法是代销。”

    当下一瞬间,推销员没有听明白齐尔丹的话。他没有说话,只是迷惑地瞪着眼睛。

    齐尔丹对他笑了笑。

    “代销。”推销员最终重复了一句。

    “难道你不愿意把东西留在这儿?”齐尔丹说。

    那人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把东西留在这儿,等您卖完了再付给我钱——”

    “等东西卖掉了,你可以得到三分之二的收入,你会挣更多。当然,你得等。但是——”齐尔丹耸了耸肩,“由你自己决定。或许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陈列在橱窗里。如果卖得动,以后——一两个月吧——或许我们会要更多的东西——当然,如果市场销路好的话,我们也会直接花钱进货。”

    那个推销员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展示他的首饰,齐尔丹想。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拿出来了。所有的展品全都拆封弄乱了。要想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带到另一个地方去,还得再花一个小时。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您放在一边的这些东西——”推销员轻声说道,“您都要吗?”

    “都要。这些你都留下。”齐尔丹踱到商店后面的办公室,“我给你写张清单,留下的这些东西你好有个记录。”他拿着清单回来的时候又补充说:“你知道,代销商品,如果遇到偷盗或损坏,本店概不负责。”他还拿来一张小小的油印代销文书,让推销员在上面签字。商店对代销商品概不负责。以后退货时,如果有些东西找不到了——一定是被偷了,齐尔丹心里盘算着。商店里总会有小偷。像首饰这样的小商品最容易被偷。

    不管怎么样,罗伯特·齐尔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他无须为这些首饰付钱,不用为这样的货物花本钱。如果能卖掉一些,他就可以得利。如果卖不掉,他只须在以后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全部退货——或者找到多少就退多少——退给那个推销员就行了。

    齐尔丹做好货物标签,写好清单。他在清单上签了名,递了一份给推销员。“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他说,“大概一个月以后吧,看看卖得怎么样。”

    齐尔丹拿起他想要的首饰,朝店后面走去,留下那个推销员自己收拾剩下的东西。

    我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齐尔丹想。谁知道呢?所以凡事总要试一试。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推销员已经准备走了。他把柳条篮挎在胳膊上,柜台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推销员朝齐尔丹走过来,递给他一样东西。

    “怎么了?”齐尔丹问道。他一直在看信。

    “我想把我们的名片留给您。”那个推销员把一小张灰底红字的方纸片放在齐尔丹的办公桌上,名片看上去有点奇特。“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制公司。上面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便您和我们联系。”

    齐尔丹点点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又埋头做自己的工作。

    当他再次抬头看的时候,商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个推销员已经走了。

    齐尔丹在壁挂式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五分钱,买了一杯速溶热咖啡,慢慢地品尝着。

    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卖得掉,他感到疑惑。很可能卖不掉。但是做工很好,以前从没看过类似的东西。他拿起一枚饰针仔细瞧着。设计新颖别致。当然不是出自外行之手。

    我把标签换一换,把价格标得高一点。手工艺术,别具一格,独家定制,小型雕刻品。衣领和手腕上佩戴的工艺品,独一无二的杰作。

    另一个想法在齐尔丹脑子里盘旋成型。这些东西,它们的真假不成问题。也许有一天,真假问题会毁了美国的历史工艺品行业。不是今天或者明天——是未来的某一天,没有人确切知道。

    所以最好不要孤注一掷。那个犹太骗子的来访,也许就是一个前兆。如果我悄悄囤积一批跟历史无关的物件——当代的作品,没有真正的历史背景或者想象的历史背景——也许我就能在竞争中胜出。只要不花我一分钱,怎么都行。

    齐尔丹在椅子上往后仰,靠在墙上。他呷了一口咖啡,沉思着。

    天时变了,人一定要作好与时俱变的准备。要不然就会落伍。要顺应。

    这是生存的法则,他想。要留意周围的环境,了解环境的需要。并且——满足环境的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

    要阴柔。东方人明白这一点。在太极图中,那个黑色的机灵的阴鱼的眼睛……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立刻坐直身子。一石二鸟。啊!他兴奋地站了起来,精心挑出最好的珠宝首饰,用包装盒包起来(当然,要拿掉价格标签),饰针、挂件或镯子都行,只要是好的。然后——既然要出门,就得两点钟准时打烊——逛到香庄良思家的公寓大楼。香庄良思先生,也就是保罗,在上班。但是香庄良思太太,也就是贝蒂,很可能在家。

    赠送礼物,把这件新到的原创美国工艺品送给他们。我把礼物亲自送过去,看看上层人士会有什么反应。一个新的生意路子就这样开始了。不是很好吗?所有挑选出来的首饰都放在店里了,顺便来拜访等等。这是送给你的,贝蒂。

    他打了个激灵。就她和我两个人,中午在公寓里。她丈夫去上班。但是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漂亮的借口。

    无懈可击。

    罗伯特·齐尔丹拿了一个小包装盒、一张包装纸和一根包装带,开始给香庄良思太太准备礼物。她是个肤色微黑、神态迷人的女人,身着东方丝绸服饰,脚踏高跟鞋,身材窈窕。或许她今天穿着式样普通的蓝色棉布睡衣,非常宽松、随意和舒适。啊,他不禁想到。

    也许这样太胆大妄为了?会引起她丈夫保罗的嫉恨。当他觉察到什么之后,或许会作出激烈的反应。不能这么操之过急。把礼物带给保罗,带到他的办公室?讲同样的故事,但是讲给保罗听。然后让保罗把礼物转送给贝蒂。这样不会引起怀疑。罗伯特·齐尔丹想,明天或者后天给贝蒂打个电话,问问她对首饰的看法。

    更加天衣无缝!

    当弗兰克·弗林克看到自己的生意伙伴从人行道上走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推销进行得不顺利。

    “怎么了?”他问道,一边从埃德手上接过柳条篮,放到卡车上,上帝,你去了一个半小时。难道要花那么长时间让他拒绝你吗?”

    埃德说:“他没有拒绝。”他看上去很疲惫,钻进车里坐了下来。

    “那他怎么说?”弗林克打开篮筐,发现许多首饰都不见了,而且是最好的首饰,“他拿走了这么多,是怎么回事?”

    “代销。”埃德说。

    “你同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谈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上帝。”弗林克叫道。

    “对不起。看他的举动,貌似要买。他挑了很多。我以为他会买。”

    他们默默地在车上坐了很长时间。

    十

    贝恩斯先生度过了难熬的两个星期。他待在宾馆的房间里,每天中午给商会打电话,询问那位老先生来了没有。答案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没来”。田芥先生的声音一天天变得冷漠和敷衍。贝恩斯先生准备打第十六次电话。他想,他们迟早会告诉我田芥先生出去了。那就意味着他不想再接我的电话。事情很可能会那样发展。

    发生了什么事情?矢田部先生到哪儿去了?

    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马丁·鲍曼的死讯立刻在东京引起了惊慌,所以毫无疑问,矢田部先生本来已经在前往旧金山的路上,过一两天就到,但这时却正好接到新的指示,让他马上返回本土作进一步磋商。

    时运不好,贝恩斯想。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

    但他只能待在原地,待在旧金山,依然想方设法地安排他专程来旧金山参加的会面。从柏林到这儿,乘汉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飞机只要四十五分钟,但现在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我们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甚至可以去其他星球。但去干什么呢?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儿,士气日渐消沉,希望日渐丧失,陷入到一种无休无止的空虚无聊之中。而其他人都在忙碌着。他们没有坐在那儿绝望地等待。

    贝恩斯先生打开午间版日本《时报》,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大标题。

    戈培尔博士被任命为帝国总理

    纳粹党委员会解决领导人问题的方案出人意料。戈培尔博士的广播讲话一锤定音。柏林民众欢呼雀跃。正式声明即将发表。戈林可能会代替海德里希,上任国家安全部长。

    他把整篇文章又读了一遍,然后把报纸放在一边,拨通商会的电话。

    “我是贝恩斯先生。田芥先生在吗?”

    “等一会,先生。”

    等了很长时间。

    “我是田芥先生。”

    贝恩斯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都对目前的情况感到沮丧,请原谅,先生——”

    “啊。是贝恩斯先生。”

    “先生,你对我的热情款待,我无比感激。将来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会谈拖到那位老先生到来之后进行——”

    “遗憾得很,他还没有到。”

    贝恩斯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昨天——”

    “恐怕不是,先生。”完全是客套话,“请原谅,贝恩斯先生。我有事情要忙。”

    “再见,先生。”

    咔嗒一声。今天,田芥先生甚至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贝恩斯也无奈地挂上电话。

    我得采取行动,不能再等了。

    他的上司一再告诫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这里的反间谍机关人员联系。他只能等待,直到想办法和日本军方代表取得联系。和日本军方代表会谈,然后返回柏林。但是没有人事先预料到鲍曼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因此——

    原先的命令要为更加实际的判断所取代。在目前情况下,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判断,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

    在太平洋沿岸国,至少有十个反间谍机关人员在活动,其中几个——也可能是全部——是当地的德国国家安全局和他们的头目福姆·米尔知道的。几年前,他和福姆·米尔在纳粹党的一次会议上见过一面。这个人在警察系统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在1943年,正是他阻止了英国人和捷克人谋杀海德里希的计划。因此可以这样说,是他救了屠夫海德里希,帮他捡了一条命。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福姆·米尔在国家安全局内平步青云。他不单纯是一名警察官僚。

    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即便柏林的反间谍机关和东京的特工组织采取了预防措施,德国国家安全局仍有可能获悉这次在旧金山第一商会的碰面。但是这里毕竟是日本的管辖范围。国家安全局无法干涉。但只要德国主犯一踏上德国领土,国家安全警察就可以将他逮捕——在目前情况下,主犯就是他自己。但是目前,他们对日本主犯或者这次会面仍然无计可施。

    至少贝恩斯希望如此。

    有没有可能国家安全局已经成功在中途扣留了那位日本老先生?从东京到旧金山的路途遥远,对一位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且乘不了飞机的老先生来说更是如此。

    我要做的,贝恩斯知道,就是从我的上级那儿了解矢田部先生还来不来。他们肯定知道。如果国家安全局扣留了他,或者东京政府把他召回去了——他们也会知道。

    如果国家安全局有办法找到那位老先生,贝恩斯心里明白,他们就一定能找到我。

    但即便情况如此糟糕,也不是毫无希望。在妙喜宾馆的房间里一天天等待的时候,贝恩斯先生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诉田芥先生总比我空手回柏林来得好。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最终这个信息肯定会传到某个相关人士耳中。但是田芥先生只能耳听,这个办法的问题就在这里。最好的情况是田芥先生听进去了,把它记在脑子里,然后立刻假称公务回日本本土一趟。到了本土,矢田部先生就可以参与决策。他既能耳听——又能口说。

    不管怎样,这也比束手无策好。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从头再来,花数月时间费尽心机、小心翼翼地安排德国某个派系和日本某个派系联络,那么……

    贝恩斯先生心里清楚,当田芥先生发现如此重要的任务突然落到他肩上的时候,无疑会大吃一惊。远非他想象的什么喷射铸模……

    他很可能会神经崩溃。要么把消息泄露给他周围的人,要么打算退缩,谎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甚至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承认听说过这回事。也许他根本就不信任我。我一开口,他就站起身,鞠个躬,然后告退。

    鲁莽。他也可能这样认为。他会觉得自己不该听到这样的事情。

    太容易了,贝恩斯先生想。对田芥先生来说,推掉这件事真是易如反掌。他想,我要是也能推掉就好了。

    但是,田芥先生最终也会无法脱身。我们俩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信息从我嘴里说出,以语言的形式呈现,他可以选择闭耳不听。但是一旦语言变成了现实,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能把这个道理给他讲清楚就好了,或者给任何我最后告诉他这个信息的人讲清楚——

    贝恩斯离开宾馆的房间,乘电梯来到楼下大厅。他来到人行道上,让门卫给他叫了辆三轮车。然后他就上路去市场街,中国车夫用力地蹬着车。

    “那边。”当他认出他要找的标志时,对三轮车夫说,“把车停在路边。”

    三轮车在路边的消防龙头旁停下。贝恩斯先生付了车钱,把车夫打发走。似乎没有人跟踪。贝恩斯先生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和其他几个顾客一起走进了富家百货大楼。

    到处都是购物的人群。柜台一个接着一个。女售货员大都是白人,偶尔会看到几个日本人——他们是商厦经理。商厦里人声鼎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