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尤比克(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不可能。”伊迪说,“在普拉特福尔二号的设计制造过程中,从给予支持、投入资金,到选择工程技术,每个环节都不惜工本。朗西特的职员都知道:这艘飞船是他骄傲的资本,快乐的源泉。”

    “曾经是。”斯潘尼什纠正。

    “我不同意这说法。”乔说道。他将红色电话卡塞入电话卡槽,“告诉我瑞士苏黎世的亲友亡灵馆的最新号码。”然后又对斯潘尼什说:“他还活着,所以这艘飞船仍是他的骄傲和快乐。”

    一张可读卡在电话机上打孔完毕,跳了出来。乔把这张卡塞进读卡槽。这回,电话的电脑系统运行正常,屏幕上出现一张阴沉发黄的脸。这人就是亲友亡灵馆的老板,一个多管闲事、虚情假意的人。乔一想起他就不痛快。

    “我是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您是在悲伤之中来找我的吗,先生?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地址吗,以便我们保持联系?”亡灵馆老板神态自若。

    “刚出了意外。”

    “我们说‘意外’,”赫伯特说,“只是彰显上帝之手。在某种意义上,凡是生命,都可称之为一个‘意外’。事实上——”

    “我无意讨论神学。至少现在没有。”乔说道。

    “神学的慰藉何曾绽放此刻的沁人心脾。逝者是您亲人吗?”

    “老板。”乔回答,“他是纽约朗西特公司的格伦·朗西特先生。他妻子埃拉也在你那儿。我们七八分钟后抵达,能派辆运输冷冻仓的货车来接我们吗?”

    “他现在在冷冻仓里吗?”

    “没有。”乔说道,“他正躺在南方坦帕的海滩上享受阳光。”

    “说话真逗。我猜您是默认了。”

    “派辆货车等在苏黎世太空中心。”乔挂断电话。今后的对手是谁呢?他心想。“我们要找雷·霍利斯。”他对周围的反超能师说。

    “找霍利斯,而不是赫伯特?”萨米问。

    “全力追查他,不需要留活口。全是他搞的鬼。”乔说道。格伦·朗西特,他想到,直挺挺地僵躺在透明的塑料棺柩里,四周铺满塑料玫瑰花。每个月,亡灵激活苏醒一个小时。冰躯衰败虚弱,信号逐渐衰竭……上帝啊,他的思绪飘飞不羁。世上芸芸众生何其之繁,偏偏重要的人去了。何况他还正值当年。

    “不管怎样,他可以跟埃拉待在一起。”温迪说。

    “在某些方面,我希望我们把他放进冷冻仓的时间太——”乔收住话头,不想明言,“我不喜欢亡灵馆,也不喜欢亡灵馆的老板。我不喜欢赫伯特。为什么朗西特偏爱瑞士的亡灵馆?纽约的亡灵馆难道不好吗?”

    “这是瑞士的专利。”伊迪·多恩说道,“客观调查显示,瑞士亡灵馆的亡灵的平均寿命比我们那儿整整多出两小时。瑞士人似乎有特别的技术。”

    丹尼站在控制台上,说:“我们已经进入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辖区,照指令自动着陆。”他离开控制台,看上去闷闷不乐。

    “开心点。”伊迪对他说,“说难听点,想想我们多幸运,居然能死里逃生。要不然早被弹片或冲击波掀飞了。飞船着陆之后,感觉应该会好一点。地球上更有安全感。”

    “非得去月球这个条件,本该让我们产生警觉。”乔说道。朗西特本该警惕,他意识到。“月球行政当局的法律有漏洞。朗西特总说:‘警惕离开地球的任何指令。’如果他活着,还会说:‘尤其是去月球的任务,千万别上当。太多反超能咨询机构中过圈套。’”乔寻思,若他真的复活,头一句就会说:“我一直对月球不放心。”他会这样说。不过,也就是有一点小担心。工作合同的诱惑太大,他无以抗拒。他们引他上钩,除了心腹大患。他知道他们那套伎俩。

    飞船接到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指令,启动减速喷气式发动机。一片隆隆巨响中,船体抖晃起来。

    “乔,你得告诉埃拉她丈夫的死讯。记住了吗?”蒂托说道。

    “我一直在想这事,起飞后就在想。”乔回答。

    飞船急剧减速,依靠多个自动平衡伺服协助系统,作着陆准备。

    “另外,我必须向行会上报情况。他们肯定会严厉批评我们,指出我们的愚蠢,说我们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乔说道。

    “行会可是我们的朋友。”萨米说。

    “经历了这样的滑铁卢,都是敌人。”阿尔说。

    一架太阳能直升机等候在苏黎世机场跑道的尽头,机身上标着“亲友亡灵馆”字样。飞机旁站着一个甲虫模样的男子。他身穿欧式服装,披着花呢宽外袍,脚上一双拖鞋,腰围深红腰带,头戴一顶有螺旋桨的紫色无檐小便帽。乔从飞船的活动舷梯上走下来,亡灵馆老板正等候在平坦的跑道上。他伸出手臂——手上戴着手套,扭捏地迈着小步向乔走去。

    “表情骗不了人,您的旅途有些不快。”赫伯特说着和乔握了握手,“这是艘迷人的飞船。请允许我的员工登上飞船,然后——”

    “好,请登船抬人。”乔说道。他把手插回口袋,缓步走向机场的咖啡店,内心凄凉悲楚。从现在起,照章办事即可,他心想。我们已经回到地球,霍利斯没干掉我们——真够幸运。在这次丑恶肮脏的月球行动中,有人设下圈套,企图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开端。一个我们无法直接左右局面的开端。

    “请投五分钱。”店门发出语音提示。门关得严严实实。

    乔等在外面,直到一对夫妇从店里出来,趁他们擦肩而过,他堪堪挤进门缝,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他将手搁在柜台上,十指紧扣,弓腰看着菜单。“来杯咖啡。”

    “加奶还是加糖?”从单轴转台传来问话。

    “都要。”

    一扇小窗打开,一杯咖啡、两小包糖和一管奶油滑向前台,停在他面前的点餐柜台。

    “请付一元国际币。”

    “算到纽约朗西特公司格伦·朗西特的账上。”

    “请插入信用卡。”

    “他们有五年没发卡了。”乔说,“转到——”

    “请付一元国际币。”机器坚持说,发出威胁的滴嗒声,“十秒后叫警察。”

    乔被迫现金支付。滴嗒声停止。

    “本店不稀罕你这样的顾客。”机器说。

    “总有一天,”乔愤怒地说,“像我这样的顾客会推翻你,推翻你们自动服务机的暴政。人的价值、怜悯和温馨将回归社会。要是那一天来临,像我这样刚经历苦痛,急需一杯热咖啡提神的人就会有一杯热咖啡,不管身上有没有硬币。”他端起盛奶的小罐壶,然后又放回桌上。“奶是酸的。”

    机器保持缄默。

    “你不操心了?要钱的时候怎么那么积极?”乔说道。

    咖啡店的大门打开,阿尔·哈蒙德走了进来,在乔的身旁坐下。“他们把朗西特抬上了直升机,正准备起飞,问你是否想同行。”

    “瞧这儿的奶油。”乔举起奶壶,结块的液奶黏附在壶壁上。“跑到地球上最现代化、技术最先进的城市,花一块钱买了这种货色。商店不赔的话,我是不是走人的。要么退钱,要么换壶新鲜奶油,让我喝完咖啡。”

    阿尔将手搭在乔的肩膀上,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了,乔?”

    “先是香烟发霉。”乔说道,“接着,飞船上的电话簿过时了两年。现在,居然还喝到好几周前的变质酸奶油!我搞不懂,阿尔。”

    “喝了清咖,”阿尔建议,“快去直升机那儿,他们要送朗西特去亡灵馆。其他人都在飞船上等你。然后我们得赶去最近的行会,提交一份详细报告。”

    乔端起咖啡杯,热咖啡凉了,没了那份香浓和鲜活,一层浮霉漂在上面。他厌恶地搁下杯子,心想,这是怎么了?我碰上了什么事?刹那间,厌恶化成丝丝惶恐,不可名状。

    “快来,乔。”阿尔说,双手紧锁住乔的肩膀,“丢下咖啡,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把朗西特送去——”

    “你知道那枚硬币是谁给我的吗?”乔问道,“是帕特。我一有钱就收不住,没听见声响就花了。买了一杯去年的陈咖啡。”他被阿尔推下凳子。“跟我一起去亡灵馆怎么样?我需要帮手,尤其需要找埃拉谈谈。我们该怎么办?把责任推到朗西特身上?说去月球是他决定的?这是事实。或者编个故事,告诉她飞船坠毁,或者说他是自然死亡。”

    “可是朗西特尽早会跟埃拉相会。”阿尔说,“朗西特会告诉她真相。你最好说实话。”

    他们离开咖啡店,向标有“亲友亡灵馆”字样的直升机走去。“还是让朗西特自己告诉她吧。”他们登机时,乔说道,“为什么不呢?是他决定让我们去月球,而且他经常跟她谈话。”

    “各位,准备就绪?”赫伯特在直升机驾驶舱里询问,“让我们展开悲伤的羽翼,飞向朗西特先生最后的归宿。”

    乔咕哝了几句,把脸转向窗外,凝视着苏黎世机场的建筑群。

    “好了,起飞吧。”阿尔回答。

    直升机飞离地面,亡灵馆老板揿下仪表盘上的按钮,机舱内十多个喇叭一起洪亮地奏响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在电音放大的交响乐团的伴奏下,合唱团反复吟唱:“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

    “你可知道托斯卡尼尼在指挥歌剧时,总会随歌手吟唱?”乔问道,“聆听歌剧《茶花女》的录音,你会发现他指挥咏叹调《永远自由》时还唱出了声。”

    “不清楚。”阿尔说。他正注视着地面上的苏黎世共管式公寓。公寓的线条优美,构造结实,向后方飞掠而去。这幅景象优雅而庄严,引得乔也扭头欣赏。

    “Libera me,Domine。”乔说。

    “什么意思?”

    “上帝怜悯我。”乔回答,“你不知道吗?还有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何以见得?”

    “音乐真烦人,”乔对赫伯特说,“关了吧。朗西特听不见。只有我听得见,可我不想听。”乔转向阿尔。“你也不想听,是吗?”

    “放松心情,乔。”阿尔说。

    “我们正载着过世的老板,去一个叫亲友亡灵馆的地方。”乔说,“他竟然让我‘放松心情’。朗西特本来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去月球。他可以派我们去,自己稳待在纽约。如今,我平生遇到的最热爱生命、生命最充实的人已经——”

    “深肤色队员的建议不错。”赫伯特插嘴说。

    “什么建议?”

    “放松。”赫伯特打开仪表盘上的杂物箱,递给乔一个讨喜的彩盒子,“嚼一块,奇普先生。”

    “镇静口香糖。”乔说着接过盒子,下意识地打开。“桃子味镇静口香糖。”他转向阿尔,“我非得嚼这玩意儿吗?”

    “你应该试试。”阿尔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朗西特绝不会服用镇静剂。他从来不碰这东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从某个间接的角度来看,他舍己救人,牺牲了自己。”

    “从一个非常间接的角度。”阿尔说,“到了。”直升机开始朝带有油漆标志的平屋顶跑道着陆。“你镇定下来了吗?”他问乔。

    “如果能再听到朗西特说话,我就能镇定下来,当我知道他能依靠中阴身这种生命形式得以延续的时候。”

    亡灵馆的老板高兴地说:“这点我有把握,奇普先生。我们通常能获得强度足够的光相子流。这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当亡灵期快结束时,悲伤会开始加剧。但通过合理维护,提前采取措施,就可以存活很多年。”他关闭直升机发动机,揿下滑开舱门的按钮。“欢迎来到亲友亡灵馆。”他说道,指引乔和阿尔走向房顶的机场跑道,“这位是我的私人秘书比森小姐,她将陪你们去探视室。你们在那里等待之时,潜意识会感受到周围环境的颜色和结构,心态会变得平和淡定。一旦技术人员跟朗西特取得联系,我就带他过来。”

    “我想观看全过程,目睹技术人员跟他取得联系。”乔说道。

    “作为他的朋友,也许你该让他知道规定。”赫伯特对阿尔说。

    “我们得在探视室里等,乔。”阿尔说。

    “汤姆大叔[2]。”乔恶狠狠地瞪着他。

    “亡灵馆都这样规定。”阿尔说,“跟我去探视室。”

    “要等多久?”乔问赫伯特。

    “十五分钟内会有消息。万一测不到信号……”

    “只测试十五分钟?”乔问道。他转向阿尔。“为了挽救伟人的性命,一个比大家加起来都伟大的人,居然只花十五分钟。”他想大哭一场。“来吧,”他对阿尔说,“我们——”

    “你过来,”阿尔重复说,“一起去探视室。”

    乔跟去探视室。

    “抽烟吗?”阿尔问道。他坐在一张人造水牛皮沙发上,把烟盒递给乔。

    “放陈了。”乔说。他一看就知道。

    “对,是不新鲜。”阿尔收回香烟。“你怎么知道?”他顿了一下,“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容易消极的人。我们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齐躺在冷冻柜里的也可能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那样的话,现在就会是朗西特坐在这间刷了怪色的探视室里。”他抬眼看表。

    “世上所有的香烟都不新鲜了。”乔说道,去看自己的腕表,“已经过了十分钟。”他陷入沉思。脱节杂乱的想法此起彼伏,宛如银鱼群纷游过他的身体。各种思绪飘杂,恐惧焦虑有之,轻微反感杂陈。银鱼群绕圈,又幻为恐惧。“如果朗西特还活着,坐在探视室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一点。”乔说道。他想知道技术员是否联系上朗西特了。“你还记得牙医吗?”他问阿尔。

    “不记得了,但我知道这个行当。”

    “人们以前都蛀牙。”

    “我知道。”阿尔说。

    “我父亲告诉过我那时在牙医室里苦等的滋味。每次护士过来开门,你都会想,看牙太恐怖了,这辈子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你现在头脑里就这想法?”阿尔问。

    “上帝,经营这家亡灵馆的傻蛋,怎么还不来通知人是死是活?非此即彼。我是在想这个。”

    “肯定还活着。赫伯特说,据统计……”

    “这次不见得。”

    “你料不准的。”

    “我想知道霍利斯在苏黎世有没有办事处。”乔说。

    “当然有。不等你找来先知,我们就都知道了。”

    “我去找个先知。现在就打电话。”乔说道。他站起身,心想哪有可视电话。“给我二十五美分。”

    阿尔摇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