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尤比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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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这样说,你是我的雇员。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我就开了你。朗西特这一走,由我负责日常管理。发生了炸弹事件之后,我已经开始接手负责。是我决定送他到这里来的。租个先知用几分钟,这事我拍板。硬币拿来。”乔伸手去要硬币。

    “一个掏不出五十美分的穷光蛋,居然能管理朗西特公司。二十五美分,拿去。”阿尔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扔给了乔,“下次发薪水时别忘了还我。”

    乔离开探视室,沿着走廊往前走,双手疲倦地揉搓着前额。他寻思,这地方可不一般,介乎阴阳之间。现在,我是朗西特公司的头儿,他想,只是还没得到埃拉认可。但埃拉不算活人,只有我来到这儿,她才能被唤醒说话。我知道朗西特的生前遗嘱。他一死,遗嘱立即生效。遗嘱上吩咐,由我接手公司管理,除非哪一天埃拉或者夫妻俩(如果朗西特能苏醒)亲自敲定接班人选。夫妻必须达成一致,两人的遗嘱合并之后才有强制性。他们也许会让我一直干下去,他心想。

    但他又觉得这事没谱。这种好事不会落到连自家财务都管理不善的人头上。他觉得霍利斯的先知会预知这事的后续走向。可以通过他们知道自己能否被提拔为公司主管。连带的情况都打听清楚,岂不美哉?反正我本来就要雇个先知。

    “哪儿有公用可视电话?”乔问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后者用手指了指。“谢谢。”他接着往前走,终于找到投币可视电话。他拿起听筒,听到拨号音,把阿尔的硬币摸出来塞入投币孔。

    “恕不接受废币,先生。”语音发出提示。硬币哗啦啦退出,滚落到他的脚边。通话愿望被无情地拒绝了。

    “什么意思?”乔尴尬地弯腰捡回硬币,“北美联盟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是何时停用的?”

    “对不起,先生。”电话语音说,“您投入的不是北美联盟发行的硬币,而是美利坚合众国费城造币厂的召回硬币。这种硬币现在只具有收藏价值。”

    乔翻看硬币,发现表面已经失去光泽,上面有乔治·华盛顿的浅浮雕侧脸像,还有锻造日期。四十年前造的。电话提示没说错,这种硬币很久之前就被召回了。

    “需要帮忙吗,先生?”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热情地问道,“我刚才看到您投币被拒收了。能让我看一下吗?”他伸手去要。乔把美国硬币递给他。“我有一枚通用的瑞士十法郎代币,跟您交换好吗?”

    “好。”乔说。交易谈妥,乔将到手的代币投入话机,拨打霍利斯的全球免费热线。

    “霍利斯人才公司。”一个圆润的女声说道。屏幕上出现一张妆容精致的女孩的脸。“噢,奇普先生。”女孩认出他来,“霍利斯先生留话说您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等了一下午。”

    先知,乔心想。

    “霍利斯先生,”女孩说,“让我将您的电话转给他。他希望亲自接待您。转接时请别挂断。马上接通,奇普先生,马上就能听到他说话。上帝保佑。”俏脸眨眼从灰屏上消失不见了。

    一张冷酷的蓝脸渐渐出现在屏幕上,眼睛内陷,看不到脖子身体,表情令人捉摸不透。这双眼睛让他想到有瑕疵的珠宝,虽然闪耀璀璨光芒,可惜雕面设计错位,双眼的星芒朝四面八方漫射开去,失去了本来该有的贵气和神采。“你好,奇普先生。”

    霍利斯长这模样,乔心想。照片没拍出他的脸部缺点。这张脆弱的脸就好像碎裂之后又被重新粘在一起似的,不能复原。“行会将收到一份完整的报告,指控你谋杀格伦·朗西特。他们有一大批大律师,你将面临无休止的诉讼。”乔没等到回应,对方面无表情。“我们知道是你干的。”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不已。这话苍白无力,说了等于白说。

    “你来电的目的——”霍利斯说话带着滑音,乔不禁联想到蛇群相拥攀爬前行。“朗西特先生不会……”

    乔颤抖着挂断电话。

    乔顺着走廊原路返回。阿尔在探视室里郁闷地撕扯着一支干瘪的陈烟。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

    “没联系上。”乔说。

    “赫伯特找过你。”阿尔说,“他举止奇怪,显然那边出事了。我打赌他不敢直说。他通常会绕一大圈,到头就像你说的,没联系上。现在怎么办?”他等着答复。

    “去找霍利斯。”乔说。

    “我们找不到他。”

    “行会——”乔突然打住。赫伯特溜进探视室,他神色紧张,面容憔悴,装出一副超然庄重的模样。

    “我们尽力了。在超低温下,电流几乎畅通无阻。–150高斯下,电阻几乎消失。回馈信号本该清晰强烈,但是扩音器里仅有60赫兹的蜂鸣声。不过我提醒你,我们没有监督尸体保存到冷冻仓的全过程。别忘了这一点。”

    “我们清楚。”阿尔说。他僵硬地直起身,对乔说:“说到点上了。”

    “我要跟埃拉谈谈。”乔说。

    “现在?”阿尔问,“想清楚了再谈。明天吧。现在回家休息。”

    “回到家,”乔说,“就会碰到帕特。现在没心情跟她纠缠。”

    “在苏黎世找间酒店客房,”阿尔说,“现在就去。我回飞船通知大家抢救无效,再向行会报告这起事故。你可以书面委托我。”他转向赫伯特:“给我们纸笔。”

    “你知道我现在想跟谁说话吗?”乔问道。赫伯特跑去找纸笔。“温迪·莱特。她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听她的意见。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我和她又不熟。”这时,他的耳际传来探视室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音乐一直没停,跟直升机上播的一样。“震怒之日,终末之时,”歌声低沉而圆润,“天地万物,化作灰烬,全如大卫与西比拉之预言。”他猜是威尔地的《安魂曲》。早上赫伯特来上班,音乐九点准时响起,没准是他亲自放的。

    “你去找酒店,”阿尔说,“我去说服温迪·莱特,让她去那儿找你。”

    “这不道德。”乔说。

    “什么?”阿尔瞪着他说,“在这节骨眼上?眼下公司都快散架了,除非你能振作起来。只要能让你行动如常,什么都值得一试,而且确实有这必要。去打电话订客房,回来告诉我酒店名字,还有——”

    “我们的钱不能用。”乔说,“电话无法启用。除非再找个硬币收藏者来换钱,换一枚瑞士十法郎代币。”

    “天哪。”阿尔说。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难道这要怪我?”乔问,“你给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不流通,难道是我的过错?”乔生气了。

    “阴差阳错。”阿尔说,“是的,错在你。但我不知道原因。迟早我会查出来。好了,我们一起回普拉特福尔二号飞船。你可以把温迪带去酒店。”

    “世间人等,纵然战栗待备,”歌声唱起,“审判之者,必将至来,一切生息,咸将严罚纠检欤。”

    “我怎么结账?酒店肯定也拒收古董硬币。”

    阿尔边咒骂边拉开钱包清点钞票。“这些钞票发行早,不过还能用。”他查看口袋里的硬币,“这些不流通了。”他厌恶地搜出身上的硬币,像当初投币电话拒收古董硬币一样,随意地抛在探视室的地毯上。“钱拿好了。”他将纸币递给乔,“足够你们住一晚,吃顿晚饭,再点几杯饮料。明天我从纽约调艘飞船接你们走。”

    “我会把钱还你的。”乔说,“作为朗西特公司的临时负责人,我会领到更高的薪水,把一屁股债全还了,比如欠交的税、罚款和罚金,税务人员……”

    “不要帕特?不要她帮忙?”

    “我现在就可以辞了她。”

    “我不信。”

    “这是我人生新的开始,就像翻开一张新的生命契约。”我有能力经营公司,他心想。当然,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假扮成斯坦顿·米克的霍利斯再也不可能行骗得逞,将我和反超能师诱离地球,一网打尽。

    “我觉得,”阿尔空洞地说,“你有失败的主观意愿。什么外在因素都改变不了失败的结局。”

    “我有的其实是成功的意愿。”乔回答。朗西特明白这一点,所以在遗嘱中特别说明,万一他死了,而亲友亡灵馆(或者我指定的亡灵馆)没能唤醒他,公司将由我接手管理。他感到自信在膨胀。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许多图景,就好像他有先知力一样。他想起帕特的超能,她可以阻碍先知,干扰任何预测未来的企图。

    “美妙曲调,响彻吾麾下总军。此乃开战之号炮。麾下兵众,咸应聚首此王座之下。”歌声唱着。

    阿尔瞧出乔脸上的留恋。“你不会弃用她的。你放不下那项超能。”

    “照你的建议,我会在苏黎世鲁茨酒店订间房。”乔作了决定。不过,他想,阿尔是对的。这都行不通。帕特,或再倒霉点的事情,会横插一杠,把我毁了。这是我的宿命。他显得焦虑疲惫,头脑里突然闪出一幕景象——一只鸟儿受困于蜘蛛网中。多么熟悉的场景!这让他心惊肉跳。这幅经典画面直白而真实,他觉得是在暗示未来。个中原因他还猜不太透。他想到了硬币:退出流通,投币话机拒收,成为收藏品。就像博物馆的展品。就这么简单?现在还难说。他真不知道。

    “受造的都要复活。答复主的审讯,死亡和万象都要惊慌失措。”歌者一直在低唱。

    八

    如果你为缺钱发愁,去找尤比克储贷公司的女士吧。

    她会帮你摆脱债务烦恼。

    假如你借了五十九块利息贷款,

    让我们来算算,总共需要偿还——

    日光洒入雅致的宾馆房间。乔·奇普眯眼看去,发现屋内的装饰散发着富丽堂皇的气息。新型丝帘上手绘有精美的图案,讲述一部人类进化史:生命始于寒武纪的单细胞动物,历经演变,终于在二十世纪初学会驾驶飞机,迈入高智慧生物的殿堂。华丽的仿红木衣橱,四张色彩斑斓、覆有隐色素涂层的躺椅……他睁开惺忪睡眼,欣赏着绚丽的客房陈设,忽觉大事不妙。温迪整晚都没来敲门。也可能是他睡得太死,没有听见。

    他打造的新帝国未及起航,便消失不见。

    昨晚的忧伤犹在眼前,麻痹的身心依然迟钝。他挣扎着从大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室内格外冷,他注意到这一点,心想哪儿出了问题。他抄起电话,要求送餐服务。

    “尽可能退钱给他。”接线员在耳边说,“首先,得查清楚斯坦顿·米克是否涉案,也可能只是人形机器人在搞鬼。如果涉案,得找出动机;如果没有,又怎么——”声音连绵不绝,像是在自言自语,把乔晾在一边。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当他不存在。“从我们以往的报告来看,”那声音还在说,“米克的口碑不错,做事规矩,符合太阳系的法律和道德准则。这么看来……”

    乔挂断电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他努力定下心神。朗西特的声音。毫无疑问。他拿起电话,想再听一遍。

    “……和米克打官司,他财大气粗,这种官司见得多了。向行会提交报告前,我们最好先咨询本方律师。擅自向公众发布消息,会构成诽谤,导致虚假逮捕诉讼,如果……”

    “朗西特!”乔大声喊。

    “……缺乏证据,因为拖了至少……”

    乔挂断电话。

    我不明白,他心想。

    乔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把冷水,用宾馆免费提供的梳子梳了梳头。他思索片刻,拿出宾馆提供的一次性剃须刀,将须后水抹在下巴、脖子和面颊上。梳洗完毕之后,他拆开卫生玻璃杯的纸包装,喝水解渴。他想到一连串问题。亡灵馆联系上朗西特了吗?然后转接了他的来电?他一苏醒,就会想到找我谈话,也许我是头一个。既然如此,他为何听不见我说话?为何只能单向交流?难道这只是有待排除的技术故障?

    乔又拿起听筒,想打电话给亲友亡灵馆。

    “……他不是管理的料,个人生活都料理得一塌糊涂,特别是……”

    我打不出去,乔意识到。他挂断电话。我甚至叫不来送餐服务。

    大房间的一角响起钟鸣,耳边传来清脆的机器说话声。“我是免费自动印报机,这是鲁茨酒店在地球和殖民星球上推出的独家服务。按下分类新闻按钮,几秒钟后,一份符合您阅读需求的即时报纸就会出现。重复一遍,该项服务完全免费。”

    “很好。”乔说着穿过房间,走到印报机跟前。他寻思,朗西特谋杀案的新闻应该已经见报了。新闻媒体每天例行报道亡灵馆的接收情况。他按下指示《星际新闻报》的按键。机器发出叮当的印报声。报纸一出来,乔就性急地看了起来。

    没看到有关朗西特的报道。难道还没来得及见报?还是行会蓄意封锁消息?要么是阿尔做了手脚,他心想,偷偷塞钱给亡灵馆老板,封口匿迹。可是阿尔的钱都在他手上。他没钱收买人。

    有人在敲门。

    乔放下报纸,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他想,也许是帕特,是她把我困在此地。也许是纽约来人接我,把我带回去。按理说,也可能是温迪来了。不过可能性不大,她不会这么晚才来。

    也许是霍利斯派人来暗杀我,把我们一个一个干掉。

    乔打开门。

    赫伯特站在门口,身体紧张得发抖,肉手交叉互拧,嘴里直嘟囔。“没辙了,奇普先生。我们整晚轮流工作,一丁点进展都没有。我们给他拍了电子X光,尽管脑活动微弱,但还能测得出来。灵性还在,但就是接不通。我们在脑皮层多点植入了探针。没别的办法,先生。”

    “测到大脑代谢了吗?”乔问。

    “是的,先生。我们从另一家亡灵馆请来专家,他带来了相关的测量仪器。指标维持正常水平,符合人刚死的生理特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乔问。

    “我们致电了纽约的哈蒙德先生。然后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早上你的线路一直是忙音。我不得不跑一趟。”

    “坏了,”乔说,“电话坏了。我也打不出去。”

    “哈蒙德也在联系你,他也打不通你的电话。他让我捎个口信,想让你回纽约前办件事。”赫伯特说。

    “他想提醒我去问埃拉。”

    “告诉她,她丈夫不幸去世,英年早逝。”

    “我可以跟你借点钱吗?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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