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他觉得我会租一间经济的客房。他没料到小客房都被订光了。月底的时候,你算在朗西特公司的业务账单上。阿尔应该跟你说起过,现在由我出任公司的代理主管。现在跟你打交道的人,思维积极,精明能干,全凭脚踏实地走到现在。你可能心里有数,我公司有意签约哪家亡灵馆,可以随时更改,说不定会在纽约就近找一家签约。”
赫伯特有点不耐烦。他伸手去摸花呢宽外袍,拿出仿鳄鱼皮钱包,开始掏钱。
“这世界蛮不讲理,”乔说着接过递来的钞票,“各行其是,人吃人。”
“哈蒙德还让我转告你,纽约派来的飞船将在两小时后抵达苏黎世。两小时左右。”
“好的。”乔说道。
“为了让你有足够多时间跟埃拉交谈,哈蒙德会派飞船到亡灵馆接你。既然如此,他建议我把你带回亡灵馆。直升机就停在屋顶机场。”
“阿尔·哈蒙德是这样说的吗?让我跟你回亡灵馆?”
“是的。”赫伯特点头。
“一个驼背高个黑人,三十岁左右,镶金文牙,左门牙红心,中门牙梅花,右门牙方块?”
“那人是昨天跟我们从苏黎世机场一起过来的。跟你等在亡灵馆的那个。”
“上着獾皮露胸衬衫,下穿绿色毛毡短裤,脚蹬仿皮帆布鞋,配一双灰色高尔夫袜?”乔问道。
“我看不见打扮。可视电话的屏幕只取脸部。”
“他有没有暗号证明身份?”
“我没听懂,奇普先生。电话那头的说话男子身在纽约,不就是昨天陪你的那个?”赫伯特气恼地说。
“我可不想冒险跟你走,”乔说,“登上你的直升机。说不定是霍利斯派你来的。正是他谋害了朗西特先生。”
“你通知行会组织了吗?”赫伯特问。他的双眼好似玻璃扣。
“我会的。我们会在规定期限内上报。我们得提防霍利斯杀人灭口。他原打算在月球上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需要保护。”赫伯特说,“我建议你立刻致电苏黎世警察局。他们会派专人保护你,直到你登上班机。你一到纽约——”
“我说了,电话坏了。只能听到朗西特说话。难怪别人打不进。”
“真的?太古怪了。”赫伯特缓步走进房间,“我能听吗?”他疑惑地拿起电话听筒。
“一块钱。”乔说。
赫伯特伸手去摸花呢外袍,掏出一把硬币。当他递过来三枚硬币时,他头上戴的螺旋桨无檐小便帽闹心地嗡嗡作响。
“只收你在这里喝杯咖啡的钱。至少一块钱。”他想起来自己没吃早餐,还得饿着肚子去见埃拉。好在他可以吃片安非他明。酒店好心,或许可以免费提供。
赫伯特耳贴听筒。“什么都听不见。连拨号声都没有。现在只能听到静电声。好像是从大老远传来的。声音很弱。”他把听筒递给乔。
乔也只能听见静电声,好似从几千英里外传来。太怪了,这跟朗西特的说话声一样令人费解——如果我听到的真是他本人。“我会把钱还给你的。”他说着挂断电话。
“不用了。”赫伯特说。
“但你没听到他说话。”
“我们回亡灵馆吧,听从哈蒙德的指示。”
“阿尔·哈蒙德是我的手下。公司由我说了算。跟埃拉谈话前,我想先回一趟纽约。我看当务之急是向行会组织呈交一份正式报告。你跟阿尔交谈时,他是否说起过所有反超能师都跟他一道离开苏黎世了?”
“都离开了,除了晚上在酒店陪你的女孩。”赫伯特疑惑地环顾四周,很想知道她在哪儿。他的疑惑中还流露出关心。“她没来吗?”
“你说哪个?”乔问道。他本来就沮丧的心情跌到冰点。
“哈蒙德没说。他以为你知道。当时那种情况下,要是他还告诉我女孩的名字,未免唐突。她没有——”
“没人来过。”谁会来呢?帕特?温迪?他下意识地来回走动,借以消除恐惧。我向上帝祈祷来的是帕特,他心想。
“在壁橱里。”赫伯特说。
“什么?”乔停下脚步。
“你打开壁橱看看,上档次的套房都有超大的壁橱。”
乔伸手去摸橱门饰钮。刚一碰到,橱门便弹了开来。
壁橱底部横卧着一团东西,脱水之后蜷缩成一团,干瘪之形宛如木乃伊。一块像是腐烂碎布的东西遮盖了大部分,好似存放多年之后,内里的肌骨分解消弭,只剩下破布烂片。乔弯下腰,将尸体翻过来。只剩下几磅分量。触碰之下,肢体展开,张成瘦削的骨架,发出纸片般的沙沙脆响。黑色发丝似乎超长,杂乱交错的发团将脸遮掩。他蹲在地上,既不愿挪动,也不想认出此人。
“一具干透的陈尸,像风化了几百年。我下楼报告酒店经理。”赫伯特喉咙发紧,粗声粗气地说。
“不像成年女子。”乔说。应该是个小孩,骨架太小。“既不是帕特,也不是温迪。”他边说边掀开遮住脸的头发,“好像在窑炉里高温烤了很久。”爆炸的热浪,他心想。爆炸产生的高温侵袭。
他静盯着那张焦黑干枯的小脸。他认得这人。他艰难地认出她来。
温迪·莱特。
乔推测,温迪晚上到过房间,之后在她身上或周围出了状况。她感到危险,便爬进壁橱躲避,所以他不知道。在她临终前几小时——几分钟,但愿只是几分钟——灾祸降临,她一声没吭地离开了人世。她没叫醒他。乔觉得她尝试叫过,但没能奏效。也许正因为没奏效,她才钻进了壁橱。
我向上帝祈祷,乔心想,希望她死时没经受太多痛苦。
“你的亡灵馆救得了她吗?”乔问赫伯特。
“太迟了。捕捉不到灵讯,已经彻底消失了。她——就是那女孩?”
“是的。”他点头说。
“你最好离开酒店。现在就走,为安全着想。霍利斯——没记错,是霍利斯——也会让你人间蒸发。”
“我的香烟放久干瘪了。飞船通讯簿是两年前的。奶油发酸,咖啡里面有浮垢,漂着一层霉。还有,钱币也过时了。”乔说道。有一条红线贯穿始终:衰老。“在月球上,当我们终于逃回飞船时,她就说过这话。她说:‘我感到自己变老了。’”乔仔细思索,努力克服恐惧;但恐惧却变本加厉,转变成恐怖。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心想。是朗西特在说话。这意味着什么?
他联系不起来。朗西特的声音出现在可视电话那头,他想破了脑袋也解释不了。
“辐射。”赫伯特说,“她似乎受过大剂量辐射,可能就在不久前。辐射量大得惊人。”
“我认为她死于爆炸。朗西特遇害的那次爆炸。”乔说道。钴元素辐射,他暗想。热尘落到她身上,还被她吸入体内。我们都会这样死去。辐射一定影响到了我们每一个人。我吸入了钴,阿尔也吸了,没人幸免。事发突然,无法可想。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们都没想到会出事,他心想。哪会想到那爆炸竟是一次微核反应?
难怪霍利斯允许我们逃离现场。然而——
这能解释温迪的死,还有干瘪的香烟。但是通讯簿过期、硬币过时、奶油咖啡变质,这些又怎么解释呢?
还有朗西特独自在客房的可视电话里抱怨,这也难以解释。当赫伯特拿起听筒时,他又停止说话。其他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乔暗自寻思。
我得回纽约去,乔心想。月球行动组成员——所有的爆炸生还者——都得回到纽约。我们得携手共渡难关。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得赶在生还者像温迪那样死去之前。也许会死得更惨,如果还能更惨的话。
“吩咐酒店物管送一个聚乙烯包装袋来。”乔对赫伯特说,“我要把她装袋,运回纽约。”
“难道警察就袖手旁观吗?这是一桩恐怖谋杀案,应该通知他们。”
“废话少说,去拿袋子。”乔说。
“这就去。受害人是你的雇员吧?”赫伯特说着准备离开。
“曾经是,”乔说,“现在当然不是。”她是第一个,他心想。或许这样更好。温迪,他心想,我带你一起回家。
只不过不是按他原先计划的样子。
会议室里没人吭声。阿尔突然打破沉寂,对围坐在橡木大桌子旁的反超能师们说:“现在,乔随时会露面。”他看看腕表。手表像是走停了。
“何不趁这会儿,”帕特说,“大家一起看看下午档新闻,看看霍利斯是否向媒体爆出了朗西特的死讯?”
“今天的报纸没登。”伊迪说。
“电视新闻快多了。”帕特说。她递给阿尔一枚五十分硬币,让他打开放在会议厅尽头窗帘后面的电视机。这是一台多声道立体彩电,播放效果出色,朗西特一直引以为豪。
“哈蒙德,要我帮你投币吗?”萨米急切地问。
“好啊。”阿尔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把硬币扔给萨米。萨米一把接住,跑向电视机。
沃尔特·威勒斯是朗西特的律师。他看上去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停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那双脉纹纤细、颇具贵族气质的手,此刻正反复摆弄着公文包上的自动弹簧锁。“你们不该留奇普先生在苏黎世。他不过来,我们什么也干不成。眼下最紧要的是,朗西特先生的遗嘱事务不能再拖了。”
“你看过遗嘱,”阿尔说,“乔也看过。我们知道朗西特想让谁来接管。”
“但从法律上看——”威勒斯说。
“不用多长时间。”阿尔唐突地打断了他。他拿笔沿着列出的清单外围随意涂抹,用心画上饰边,然后再读一遍内容:
香烟已发霉
电话簿过期
硬币不流通
食品已腐烂
火柴夹广告
“我把这份清单发给大家。”他大声说,“想想这五个‘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不管你们怎么称呼。这五条……”他用手比画。
“不对劲。”伊尔德说。
“前四条的联系不难发现。最后一条嘛,就没联系了。”帕特说。
“让我再看看火柴夹。”阿尔伸手去要。帕特递过火柴夹,阿尔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广告:
对于有资格的人来说,这一进步的阶梯不容错过!
来自苏黎世亲友亡灵馆的格伦·朗西特先生,收到我们寄去的全套免费制鞋装备,以及如何向亲朋好友和商业伙伴推销正品人造革拖鞋的详细资料,创造了销售佳绩,在一周内将收入翻倍。虽然他无助地躺在冷冻柜里,但一下子赚了四百块……
阿尔没再看下去。他一边思索,一边用大拇指剔着下排一颗牙齿。是的,他心想,这则广告不一样。其余四条都包含腐败过时的元素,唯独这最后一条没有。
“我在想,”他大声说道,“如果我们应征这则广告,会怎么样?上面登了艾奥瓦州得梅因的一个信箱。”
“我们将得到一套免费制鞋装备,”帕特说,“还有详细资料告诉我们如何……”
“或许,”阿尔打断她的话,“我们能联系上朗西特先生。”这番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包括威勒斯。“我没开玩笑,看这儿。”阿尔说罢,把火柴夹递给蒂皮,“立即给他们发邮件。”
“怎么写?”蒂皮问道。
“填上优惠券。”阿尔说,接着他转向伊迪,“你确定从上周开始,这个火柴夹就在你钱包里了?不是今天才有的?”
“周三时我往钱包里放了几个。我说过,是在今早来这儿的路上,点烟时一不留神注意到的。肯定是登月之前就在钱包里了。几天前就在。”伊迪说。
“上面一直有那则广告?”伊尔德问伊迪。
“我从没注意过上面的话,今天才留意到。以前有什么我可不知道。谁能知道?”
“没人知道。”丹尼说,“你觉得呢,阿尔?难道是朗西特搞出来的噱头广告?他遇难前叫人打印了出来?难道是霍利斯指使的?他明知要干掉朗西特,所以制造荒唐的笑料遮人耳目?就像火柴夹上说的,等到它引起关注,朗西特早已冰冻在苏黎世的冷冻柜里了。”
“霍利斯怎么知道我们会送朗西特到苏黎世,而不是纽约?”蒂托问。
“因为埃拉在那儿。”丹尼回答。
萨米站在电视机旁,安静地端详着阿尔递过来的五十分硬币。他没发育好的前额显得苍白,此刻正由于困惑而挤成一团。
“萨米,怎么了?”阿尔问道。他一阵紧张,似乎又有事要发生。
“五十分硬币上应该是沃尔特·迪士尼的头像吧?”萨米问。
“应该是迪士尼的。”阿尔说,“如果更早,就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我瞧瞧。”
“又是一枚过时的硬币。”帕特说。萨米把硬币递给阿尔。
“不对。”阿尔仔细端详硬币,“这枚硬币是去年发行的,日期标注清晰。使用毫无问题。机器不会拒收。电视机上也可以使用。”
“那问题出在哪儿?”伊迪小心翼翼地问。
“就像萨米说的,”阿尔回答,“头像不对。”说罢他站起身,把硬币放入伊迪潮湿的掌心里。“你看像谁?”
“我——看不出来。”伊迪过了片刻说。
“是吗?你认得。”阿尔说。
“没错。”伊迪尖声说,不得不承认。她把硬币塞回给阿尔,感到一阵反胃。
“是朗西特的头像。”阿尔对坐在大桌子旁的所有人说道。
稍停片刻,蒂皮说:“把这个加到清单上去。”她的说话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发现有两个过程在起作用。”阿尔重新坐下,补上新增条目。帕特立即接口:“一个是腐坏变质,这很明显。我们都没异议。”
“另一个呢?”阿尔抬头问。
“我不确定。”帕特犹豫地说,“跟朗西特有关。我想我们得检查所有硬币,还有纸币。让我再想想。”
大家忙不迭地翻出自己的钱包和手袋,并在裤子口袋里摸索。
“我有一张五块纸币,”伊尔德说,“上面刻着朗西特先生的钢版头像,很漂亮。其余……”他仔细打量手中的纸币,“没有异常。没问题。你想看看这张五元纸币吗,哈蒙德?”
“已经有两张了。其他人呢?”阿尔问道。他环视一周,有六只手举了起来。“我们这儿有八个人——”他说,“拥有所谓的朗西特币。也许今天一过,所有的钱都会变成朗西特币。也许得两天之后。但是朗西特币用起来没问题。投币机器上可以使用,也可以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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