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了。”
“不见得。”乔说。
“那究竟是怎么了?”帕特说,“难不成到未来了?”
乔说:“我们哪儿都没去。一直待在原地。但因为某种原因——有几种可能的原因——现实发生了倒流。现实失去潜在支持,退转到以前的状态。回到了五十三年前。时光倒流可能还会继续。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更想知道朗西特有没有向你们现身显灵。”
“朗西特,”丹尼愤慨地说,“正躺在这家殡仪馆的冰棺里,死了。这是我们唯一见到的,也是将来唯一能见到的。”
“奇普先生,‘尤比克’这个词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含义吗?”斯潘尼什问。
这问题问得好,他得想想。“上帝啊,”乔说道,“难道显灵你都认不得——”
“斯潘尼什常做梦。跟乔说说关于尤比克的梦。”蒂皮说道,然后转向乔,“她管那个梦叫尤比克。昨晚梦见的。”
“是叫尤比克,因为梦里就那样。”斯潘尼什不客气地说道。她双手交叉,激动不安。“听着,奇普先生,我从没做过这种梦。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就像上帝伸出胳膊。那只手硕大无比,活像一座大山。我登时明白这梦很玄。手掌合拢,坚如磐石。我知道这拳头里有宝物,地球众生全赖这宝贝活命。我等着拳头张开。等它张开,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个喷雾罐。”丹尼冷冰冰地说道。
“罐身上面,”斯潘尼什继续说,“有一个硕大的金色单词闪闪发亮:Ubik。没有其他词。就这一个怪词。然后这只手再次握住喷雾罐,手掌手臂都消失不见,退隐到一片灰色阴霾中。今天仪式前我查了字典,给公共图书馆打了电话,居然没人知道,连是哪种语言都不清楚,字典里没收录。图书管理员说不是英语。有个拉丁词跟它很接近:ubique,意思是——”
“无处不在。”乔接口说。
斯潘尼什点头。“就这意思。但查不到Ubik,梦里是这么拼的。”
“它们是同一个词,拼写不同而已。”乔说。
“你咋知道?”帕特顽皮地问。
“朗西特昨天对我现身。”乔说,“他生前录制了一部电视广告片。”他没再说下去。讲起来太复杂,不好解释,至少此刻如此。
“你这可怜的傻瓜。”帕特说。
“怎么说?”
“这就是你讲的死人显灵吗?难道他生前写下的文书也算‘显灵’?这么多年来在办公室里写的备忘录也算吗?甚至于——”
“我要进去看他最后一眼。”乔离开人群,踏上宽木台阶,走进黑暗阴森的殡仪馆。
馆内空无一人。大堂里放着几排类似教堂里的长椅,尽头是被鲜花簇拥的棺柩。旁边有一间小侧室,里头竖着一架老式管风琴,还有几张折叠木椅。空气里既有尘土的腐味,又洋溢着鲜花的芳香,两股气息混杂交错,令人作呕。想想那些在这间平淡无奇的房间里升天的艾奥瓦人,乔心想。涂漆地板、手帕、深色羊毛套装……还有摆在死者眼帘上的钱币,这一切的一切。管风琴演奏着工整对称的短小赞歌。
乔走到棺柩边,犹豫了一下,低头望去。
只见一摊烧焦的枯骨,头盖骨薄如纸翼,眼睛缩成葡萄干颗粒状,向上瞥视。瘦小的身躯边上,拢着残碎的布片。碎布的毛边刚毛般支棱着,好像是被风吹到那里的。好像那躯体本身,在微弱的喘息中——在已然停止的吸气呼气中——将碎布吹到了身边。一切归于平静。这一神秘的过程曾经导致温迪和阿尔的衰亡,也将朗西特带到生命尽头,显然是在很久之前。多年以前,乔心想。他忆起温迪。
行动组成员都瞻仰过遗体了吗?难道变故是在殡葬仪式之后发生的?乔伸手抓住橡木盖,合上棺柩。盖棺声在空荡荡的殡仪馆内回响,但没有其他人听见。这儿没别人。
惊恐的泪水奔涌而出,遮住了他的视线。乔赶紧退出那个多尘死寂的大厅,重回光明世界。傍晚的阳光变得绵弱,没了力道。
“你没事吧?”等他回到人群,丹尼问。
“没事。”
“魂都吓没了。”帕特刻薄地说。
“没什么!”他狠狠地盯着她,心中一阵狂怒。
“在里面看见伊迪没有?”蒂皮问。
“她不见了。”伊尔德解释说。
“她刚才还在。”乔反驳。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说又冷又累,”丹尼说,“可能回旅馆了。她先前这么说过,说仪式结束后想躺下小憩一会儿。没事的。”
“她说不定已经死了,”乔对所有人说,“我想大家都明白。若是有人从组里走散,就说明他要走了。温迪、阿尔和朗西特都是这么走的——”他突然打住。
“朗西特死于爆炸。”丹尼说。
“我们都被炸死了,”乔说,“我是从朗西特口里得知的。他把这个消息写在了纽约办公室洗手间的墙上。我又看到在——”
“一派胡言!”帕特尖刻地打断乔,“朗西特死了没?我们死了没?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靠谱点行吗?”
“尽量靠谱点吧。”伊尔德插话。其他人都眉头紧锁、一脸焦躁,默不作声地点头同意。
乔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涂鸦的内容,告诉你们附带说明书的录音机磨损得精光,告诉你们朗西特拍的电视商业广告,告诉你们巴尔的摩商店里香烟盒上的留言——还有万灵药标签上的只言片语。可是我找不到破案线索。无论如何,趁伊迪还没咽气,我们得火速赶往酒店。上哪儿打车?”
“殡仪馆专门配了车,”丹尼说,“就是那辆皮尔斯——阿洛轿车。”他用手指了指。
众人飞跑过去。
丹尼拉开坚固的铁车门,坐了进去。“我们一辆车坐不下。”蒂皮说。
“向布利斯借用威利斯——奈特车。”乔说。他发动轿车,一俟满座,便驾车冲上得梅因繁忙的大街。老爷车紧随其后。只要听到低沉的鸣笛,乔就知道,它准跟在后头。
十二
将美味尤比克加入烤面包机。
新鲜水果和健康全蔬起酥油精制,不添加其他佐料。
尤比克为早餐带来美妙感受,令生活充满活力!
请按指示,绝对安全。
乔·奇普驾驶着一辆大块头轿车,穿行在车流中。一个接一个离世,他心想。我的解释一定有问题。伊迪一直跟着行动组,本应幸免于难。而我——
遇害者本该是我,乔心想。从纽约出发一路慢慢飞,若论该谁遇难,理应是我才对。
“万一有人感到疲倦——没准这是先兆——我们得立即通知其他人。未经准许,不得擅自离队。”他对丹尼说。
“都听到了?要是谁感到累了,哪怕只有一点点累,也要立即向我或奇普先生报告,不得隐瞒。”丹尼转过头告诉后座的人,然后又问乔,“接下来呢?”
“接下来怎么办,乔?”帕特接口,“有何吩咐?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洗耳恭听。”
“怪了,你为什么不用超能?这种机会应该千载难逢。你就不能回去一刻钟,让伊迪留下?当初把你引荐给朗西特时的那些功夫哪儿去了?”
“我的引荐人是阿什伍德。”帕特回答。
“你准备袖手旁观?”乔问道。
“昨天吃晚饭时,康利跟伊迪吵了起来。康利不喜欢伊迪,所以她不愿意帮忙。”萨米咯咯地笑起来。
“我没有不喜欢伊迪。”帕特说。
“那你为何不施展超能?”丹尼问帕特,“乔说得对。这事儿很怪,也说不通——至少我无法理解——你就不能帮个忙?”
“超能不灵了。那起爆炸之后,我的超能就没了。”帕特顿了顿说。
“你怎么不早说?”乔问道。
“见鬼,我不想说。冷不丁地通知大家,说自己功夫废了?我一直在努力,但就是不行,恢复不了。以前从不这样。我的超能是天生的。”
“什么时候——”乔问道。
“跟朗西特在一起时,”帕特说,“刚到月球上的时候。就在你问我之前。”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乔说。
“你从苏黎世回纽约后,我又尝试恢复。就在温迪遭遇不测之后。我一直努力恢复功能。你刚说伊迪可能死了,我就试着施救。也许功能失灵是因为我们退转了太远。超能在1939年失去效用。但是这个说法不能解释月球上发生的事情。除非时光倒流早已开始,而我们却没有察觉,就像温水里的青蛙。”帕特陷入冥思,不再开口。她忧郁地朝窗外的得梅因大街望去,那张野性诱魅的脸上现出一丝愁容。
这说得过去,乔暗忖。她那穿越时空的本事显然没了。现在也不真是1939年,我们已经完全与时间脱轨。这证明阿尔说得对。墙上的涂鸦没说错。正如那两行诗说的,现在是中阴身。
乔把这看法埋在心里,没告诉其他随行者。他心想,把话说绝又于心何忍?反正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像丹尼这样的聪明人,听了我说的话,再结合自身遭遇,大概早能猜出三分。
“帕特没了超能,”丹尼对乔说,“你一定心烦。”
“嗯。”乔点头,“我本指望靠它转境的。”
“还有——”丹尼的直觉很敏锐,他打了个手势。“从你讲话的语气,我听出了其他意思。不管怎么说,我听出来了。没有直说的话,这很重要。弦外之音。”
“直走吗?”乔问。他在十字路口减慢车速。
“向右拐。”蒂皮回答。
“那是一幢砖房,外头的霓虹灯上下跳动,闪个不停。人们叫它费利蒙酒店。那地方不怎么好。两个房间共用一个浴室,只有浴盆,没有淋浴。饮食嘛,说来你也不信。他们只卖一种叫尼希的饮料。”
“我喜欢这家酒店的菜肴。”丹尼说,“纯正牛肉,而不是合成蛋白。原汁原味的鲑鱼——”
“你的钱管用吗?”乔问道。一阵尖利的哀鸣声在他身后回响。“什么响声?”他问丹尼。
“不知道。”丹尼紧张地回答。
“警车鸣笛。拐弯没打信号灯。”
“怎么打?”乔回答,“驾驶杆没握把。”
“你可以打个手势。”萨米说。鸣笛声听起来很近。乔转身看见一辆摩托车,几乎与他并排行驶。他降下车速,不知如何是好。“靠边停下。”萨米建议。
乔将车靠边停稳。
一位年轻的警察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慢悠悠地走到乔跟前。警察长着一双大眼,目光严厉,面相阴险。他朝乔打量一番。“先生,请出示驾照。”
“无照。”乔回答,“开罚单吧,让我们走人。”乔已经望见了酒店。他对丹尼说:“你最好先走过去,大伙儿一块去。”威利斯——奈特车朝砖房径直开去。丹尼、帕特、萨米和蒂皮都下了车。他们跟着前面的老爷车,急匆匆往酒店赶。老爷车慢慢地停在酒店对面。乔留下来听候处理。
“请出示其他证件。”警察对乔说。
乔把钱包递过去。警察拿出一支字迹不易擦除的紫色笔,在罚单本上注明处理意见,撕下罚单递给乔。“不打信号灯。无照驾驶。按罚单规定的时间地点听候处罚。”警察合上罚单本,将钱包还给乔,头也不回地踱回警车。他发动摩托车,一溜烟没了影。
不知为什么,将罚单放入口袋之前,乔瞥了一眼。他逐字再看一遍。紫色笔迹写得潦草,似曾相识。
你的处境比我所想的糟得多。帕特·康利说的——
留言就此打住。只写了半截。乔想知道下半截是什么。罚单上是否还有其他信息?他翻到背面,没看见什么,又翻回正面。没发现新的笔迹。单子下方倒有些凌乱的字迹,是两行玛瑙纹般的书写体:
阿彻药店销售家用药和调制药品。
质量保证,疗效可靠。价格实惠。
没特别内容,乔心想。但话说回来,得梅因市的交通罚单底部不该出现这种信息。跟上面的紫色笔迹一样,朗西特又显灵了。
乔走出皮尔斯——阿洛车,走进最近的一家销售杂志、糖果和烟草的商店。“能借用电话簿吗?”他向大屁股中年店主打听。
“在后头。”店主和蔼地说道。他猛地伸出肥厚的大拇指,指了指方向。
小店里灯光昏暗。乔找来电话簿,就着墙角微弱的光线翻找阿彻药店。可惜没找到。
他合上电话簿,走到店主跟前。老板正拿着一包新英格兰糖果公司生产的华夫饼,卖给一个男孩。“阿彻药店怎么走?”乔问。
“没了。”老板回答,“至少现在没了。”
“怎么没了?”
“几年前就关门了。”
“不管怎样,告诉我地址。画张地图给我吧。”乔说。
“不用地图,我指给你。”大块头店主身子前倾,指着店门方向,“看见那块理发店招牌了吗?直走过去,再朝北望。就在北面。”店主指着药店的方位。“你会看到一座带山墙的老建筑。外观是黄色的。上面的公寓还有人住,下面的门市废弃不用了。不过,你还看得到店牌:阿彻药店。走过去就知道。埃德·阿彻得了喉癌病倒,药店也就——”
“谢了。”乔说着走出商店。下午三点,太阳已经柔弱无力。他疾步穿过马路,走向理发店招牌,遵照店主所说,朝北面望去。
远处依稀耸立着一幢高大的黄色旧建筑,外墙早已剥落。他感到几分古怪。光像的波动呈现不稳定状态,好像大楼先慢慢现出稳定形态,又退回到不稳定的虚像。每相波动只维持几秒便开始虚糊,转入反相。这种变化很有规律,如同建筑本身存在自震一样。好似一具律动的活体,乔心想。
也许我走到了生命终点,乔暗想。他走向这家被遗弃的药店,视线再没移开。他看到药店的生命律动,发现它在两种状态之间不断转换。他走近店铺,感到这两种交替出现的状态中存在一种内在属性。每当状态稳定时,药店就是乔所处时代的居家艺术零售店,销售万种商品,是为现代共管式公寓提供服务的自助式商店。自步入成年,乔就时常光顾这种实现电脑自动化管理的高效率零售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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