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尤比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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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状态不稳时,药店便退回到洛可可装饰风格的老式小药房。破旧的橱窗里摆放着各色物品,疝气带,研钵和杵,药片罐,上书“水蛭”的手写印刷标记。还有塞着玻璃瓶塞的硕大药瓶,一般用来储存各种秘方药和安慰剂……在橱窗上方的扁平木板上,漆着店名:阿彻药店。怎么看都不像一家人去楼空的店铺。它的1939年形态似乎被莫名地排除在外了。走进这家店,乔心想,要么回到更久远的年代,要么靠近当代社会。我倒是渴望时光倒流到1939年以前。

    乔站在药店前,感受到潮水般的律动。他觉得自己被拉回从前,又返回现在,再穿越到从前。路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经过,注意不到这些变化。显然,他们看不到乔眼中的景象:既看不见阿彻药店,也看不见1992年的居家艺术商店。这种熟视无睹最让他困惑。

    当整幢建筑退转到从前,乔拔腿向前,跨过门槛,走进阿彻药店。

    他的右手边是一排大理石面的长柜台。架子上的盒子已经泛黄褪色。整个店铺黑黢黢的,不单是光线不够,更像是一种保护色,似乎从建造之初就为了缩在黑暗里,任何时候都要密不透光。黑暗沉重而致密,压在乔身上,好像他的肩背里永灌了铅石。现在,房屋停止了波动。至少他进屋之后没再改变。他想,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抉择?现在才考虑选择是否妥当,可有意义?恐怕为时已晚。说不定也可以回到他生活的当代社会。走出这个不断衰坏的世界——永远跳出这个怪圈。嗯,乔心想,就这样吧。他在店里溜达,观察铜饰和木料,貌似是胡桃木……最后,他走到药店后面的配药窗口。

    一个穿着多扣灰西装马甲的瘦弱年轻人悄然现身。两人对视良久,彼此无言。只听见挂钟传来滴嗒声。挂钟的圆钟面上刻有拉丁数字,钟摆来回摆动。和别处的钟没有分别。

    “来罐尤比克。”乔说。

    “药膏吗?”药剂师发问。他的嘴唇开合与吐字不甚合拍。乔先看见张嘴,再是唇动,稍稍停顿之后才听到说话。

    “是药膏吗?”乔说,“我还以为是内服的。”

    药剂师没有立即答复。两人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隔了一世。他终于张口,嘴唇倏忽开启。这回乔没听出迟延。“经过制造商不断改进,尤比克历经变化。你可能更了解老配方。”药剂师舒缓地转向一侧,动作宛如电影里的定格。他走路像跳舞,步伐舒缓,颇有韵律,看似节奏愉悦,实则令人心惊。“最近很难进到货。”他边说边后退,右手拿出一个扁平的锡罐,放在乔跟前的处方柜上。“这种尤比克是粉剂,跟煤焦油一同服用。煤焦油另配,很便宜。但尤比克粉剂就贵了。四十美元。”

    “什么成分?”乔问。他倒吸一口凉气。

    “专利配方,无可奉告。”

    乔拿起密封罐,凑近日光。“允许我看标签吗?”

    “当然。”

    街道上透过来微弱的光线,乔勉强辨出印刷字迹。标签继承了交通罚单上的潦草字迹,正好续上朗西特上次的留言。

    全是假话。她没有——再说一遍,她没有——在爆炸后发功,全力施救。她没有竭尽所能,救活温迪·莱特、阿尔·哈蒙德和伊迪·多恩。乔,她在对你说谎。我得重新分析整个事件。一有结论,立即通知你。多多保重。

    顺致:谨遵服用说明。尤比克粉剂疗效广泛,功效卓著。

    “接受支票吗?”乔问药剂师,“我身上不够四十美金,但我要尤比克急用。十万火急。”他将手伸进夹克口袋,摸出支票簿。

    “你不是从得梅因来的,是吗?”药剂师问,“我听得出口音。不行,我得了解你的来处,才能接收这样大额的支票。过去几周我们收到一大批空头支票,全是镇外人开的。”

    “那就用信用卡。”

    “‘信用卡’是什么?”

    乔放下药粉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药店,来到人行道上。他穿过马路折回酒店,走到半路时停下脚步,回头朝药店望去。

    只有一座破败的黄楼房,楼上窗户挂着窗帘,一楼用木板封住,久已废弃。透过围栏缝隙,他瞥见一个豁开的黑洞,可见窗户打碎后一直没人来修。这地方死气沉沉的。

    来迟了,乔心想。他已经失去买下锡罐装粉剂的良机。即便能在人行道上捡到这笔钱,也为时已晚。但他又想,我的确看全了朗西特留下的警讯。不过也不一定可靠。可能不是他的亲笔。可能是因为将死之人神智昏昧,怪念歧见此起彼伏。也可能是一个死人所为,比如电视广告上的情形。上帝啊,他忧郁地想。万一是真的呢?

    人行道上站着一些行人,不约而同地仰起头,专注地盯着蓝天。乔见状,向空中望去。他用手挡住斜阳,看见一个移动的光点拉出一道白烟。原来是一架单翼飞机在做高空飞行表演,通过拉烟拼出文字。当他和其他行人驻足观看时,早已消散的烟雾又凝聚起来,拼出一行字:

    保护好老瑞士人,乔!

    说来轻巧,乔心想。知易行难。

    乔心神不宁,愁眉不展,恐惧再次隐隐袭来。他弓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费利蒙酒店。

    丹尼在铺着深红地毯的酒店大堂等着乔。大堂的天花板很高,装饰朴素。“我们可找到她了。”丹尼说,“但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不妙,太不妙了。现在,弗雷德又不见了。我以为他在另一辆车里,但他们却以为他在我们这儿。很明显,两辆车他都没上。他一准又回了殡仪馆。”

    “现在,这个过程在加速。”乔说。尤比克在眼前百般转悠,却触不可及。他怀疑这东西是否真能扭转乾坤。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暗自断定。“能喝一杯吗?”他问丹尼,“谁来掏钱?我的钱用不了。”

    “可以让殡仪馆支付。朗西特吩咐的。”

    “酒店的钱也能让他们付吗?”他觉得奇怪。这账怎么算?“你来看交通罚单,”乔对丹尼说,“现在没别人。”乔递给丹尼一张纸条。“后半截信息我也知道。我去了一个地方,才知道那后半截。”

    丹尼把罚单看了又看,然后慢慢递回给乔。“朗西特认为帕特说谎。”

    “没错。”乔回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陡然提高嗓门,“就是说,她本可以出手阻拦,不让这些灾难发生,从朗西特的死开始。”

    “还能帮更多。”乔说。

    “说得对。太对了。”丹尼看着乔说道。他豁然开朗,但心头猛地一酸。

    “我特别不愿这样想,”乔说,“一点儿都不愿意。糟糕透了,比我料想的坏得多,阿尔也没想到。糟糕至极。”

    “这有可能就是真相。”丹尼说。

    “发生了这些事,”乔说,“我一直在理头绪。我相信,如果我知道为什么——”可是阿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暗想。我俩都没考虑过。其中必有原因。

    “什么都别跟他们说。这也许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知道真相也帮不了他们。”丹尼说。

    “知道什么?”帕特在后面问道,“为什么帮不了他们?”她走到他们跟前。那双水盈盈的黑眼透出灵气,显得从容不迫。那是一份沉静和淡定。“伊迪抛下我们走了。弗雷德也是。我想他也走了。剩下的不多了。谁是下一个?”她看上去无动于衷,自控力超乎常人,“蒂皮正躺在房间里。她没说累,可是我想,大家都觉得她累。你们不觉得吗?”

    “我同意。”过了一会,丹尼说。

    “你怎么吃罚单了,乔?”帕特说着伸手去要,“能让我瞧瞧吗?”

    乔将罚单递给帕特。他心想,机不可失。现在是时候了。就在此刻。宜速不宜迟。

    “警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帕特看了罚单后问。她抬头盯着乔,然后转向丹尼,“为什么这里提到我?”

    帕特没认出笔迹,乔心想。她不熟悉朗西特的字迹。不像我们其他人那么了解。“朗西特。”乔说,“帕特,这都是你干的吗?你暗中发功。我们来到这儿,全是你在使坏。”

    “是你在谋杀我们,”丹尼对帕特说,“一个接一个。但是为什么?”接着他转向乔说:“她会摆出什么理由?她连了解我们都谈不上,不是真了解。”

    “你来朗西特公司,就为了这个目的?”乔向帕特发难。他努力稳住嗓音,但把持不住。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发颤,登时鄙夷自己无能。“阿什伍德发现了你,把你招过来。他是不是霍利斯的人?我们经历的种种变故——不是炸弹爆炸,而是你在捣鬼?”

    帕特笑了。

    酒店大厅轰然爆炸。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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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在他四周低吟,如同一条湿暖的羊毛毯裹在他身上。影影绰绰的恐惧在夜色中显得如此真实和完整。我太粗心了,乔心想。我没按朗西特的吩咐行事,给她看了交通罚单。

    “怎么了,乔?”唐·丹尼忧心地问,“哪儿不舒服?”

    “没事。”乔隐约看见一点光。黑暗变成灰色平行线,仿佛在慢慢融化。“我就是觉得累。”他说。他感到自己极度疲惫。这辈子从没这么累。头一次。

    “我扶你到椅子上。”丹尼说。他用手扶住乔的双肩,推着他向前走。孱弱到要别人扶着走,这让乔心生恐惧。他一把把丹尼推开。

    “我没事。”乔重复道。他眼前出现丹尼的身形,凝神细看,又变成了建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大厅,装饰着华丽的水晶枝形吊灯和造型复杂的黄灯。“我要坐下来。”他说着伸手摸向一把藤椅。

    “你对他干了什么?”丹尼严厉地问帕特。

    “她没动手。”乔极力稳住气息。但他的声音陡然下沉,发出不自然的泛音。好似突然失速,他心想。耳边传来刺耳的高音。听着不像自己的声音。

    “对极了,”帕特说,“我对他或者其他人都没动过手。”

    “我想上楼躺着。”乔说。

    “我给你开间房。”丹尼紧张地说道。他在乔身边晃悠。大厅的灯光逐渐转暗,他的人影旋即不见。黄光减弱成暗红色光,然后变亮几分,又再次减弱。“乔,在椅子上坐着。我马上回来。”他朝服务台匆匆赶去,只留下帕特在那儿。

    “要我帮忙吗?”帕特和蔼地问道。

    “不用了。”乔大声说话很费劲。声音在他内心的空洞里直打转,每过一秒,空响就不断增强。“抽支烟解解乏。”乔说。他说得气喘吁吁,自感心力不济。心跳困难加重了身体的负担。这额外的荷载像一双巨手,无情地压迫着他。“有烟吗?”乔抬起头,试图透过雾腾腾的红光看清她的脸。四周静悄悄的,灯光时明时暗,闪个不停。

    “对不起,”帕特说,“没有烟。”

    “我怎么了?”乔问。

    “也许是心脏骤停。”帕特说。

    “宾馆有专职医生吗?”乔艰难地发问。

    “不一定有。”

    “还站着干吗?不去找找看吗?”

    “我觉得你只是身心失调,不是真病,很快就会康复的。”

    丹尼回来了。“乔,房间订好了。二楼,203号房。”丹尼说完歇了口气。他探视的目光让乔感到关爱。“乔,你的脸色真难看!身体虚到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走。上帝啊,你可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你就像当时我们找到的伊迪。”

    “哎,胡说。”帕特说,“伊迪死了。乔可没死。不是吗,乔?”

    “我想上楼躺一会儿。”乔站起身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心脏骤停。短暂停顿之后,又恢复正常搏动。就像生铁铸块直击在水泥路面上,每一次心跳都震得他全身发颤。“电梯在哪儿?”他问。

    “我带你过去。”丹尼说。他的双手又一次钳住乔的肩膀。“就剩骨头了。”丹尼说,“怎么了,乔?说话呀。你还有知觉吗?开口说话。”

    “他没感觉了。”帕特说。

    “找个医生,”丹尼说,“得赶紧。”

    “不用了。”乔回答。躺会儿就好,他心想。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牵拉力,如狂潮怒汐朝他席卷而来,逼迫他躺下,让他不能动弹。他只想躺倒,摊开四肢,在宾馆房间里歇息。躲到没人看得见他的地方。我得离开这儿,他心想。一个人待着。为什么?他纳闷。他不知道。这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就像人的本能,毫无理性,不可理喻。

    “我去请医生来。”丹尼说,“帕特,你在这里陪着乔。别让他走开。我尽快回来。”丹尼拔腿离开。乔隐约看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帕特还在旁边,可他的孤独感丝毫没有消减。尽管有她做伴,他还是感到孤独至极。

    “乔,”帕特说,“你想要什么?你只管说。”

    “电梯。”乔回答。

    “领你去电梯吗?乐意效劳。”帕特转身离开,乔尽量跟在后头。帕特走得不是一般地快。她根本没有等乔,也不回头望一眼——乔发觉自己根本跟不上她。她走那么快是我的臆想吗?他问自己。原因一定在我。那股重压迫使我放慢脚步。他感觉到身体的重量,只有一种感觉:受到压迫。只有这种体验,别无其他。动弹不得。

    “别走这么快。”乔说。现在,他已经看不到帕特。她脚步轻盈,走得没了人影。乔站在那里大口喘气,累得迈不开步子。他感到脸上冒汗,汗水渗入眼睛,刺得生疼。“等会儿。”乔说道。

    帕特再次现身。她俯身探视,乔认出她来。她的脸蛋姣好而平静,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宛如科学家的超然。“要替你擦擦脸吗?”说着她拿出一块带蕾丝边的精致小手帕。她的笑靥一如往昔。

    “带我去电梯。”乔强拖着身子向前挪移,艰难地迈出步伐。他终于看到电梯,有几个乘客在那儿等着。滑门上方安装了指针式老款钟面。巴洛克风格的指针在三楼和四楼之间摇摆。指针向左滑动,走到三楼,再从三楼摆向二楼。

    “马上就到了。”帕特说。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燃香烟,从鼻孔里吐出青色烟雾。“老爷电梯。”她对乔说,双臂安详地抱在胸前,“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这是古老的手拉式铁厢电梯。你敢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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