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草
那天放学后,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踢足球。他丢下书包,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准备加入,谁知道同学们看到他,一哄而散,抱着足球,搭着球衣,唯恐对他避之不及。
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觉得很受伤,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操场,转眼就变得静悄悄的。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一下子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呢?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冲着那些离去的同学背影,愤懑地大喊:“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这样对我?”
大家都不出声,急急地往前走。只有其中一个矮个男生转回头来,冲他嚷了一句:“我们不和杀人犯的儿子一起玩儿。”
他呆住了。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很好奇,从小到大,问过母亲无数次,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而自己没有?每一次母亲都告诉他:“父亲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无法治愈,所以被夺去了生命。不过父亲很勇敢,面对疾病一点都不怯懦。”
每一次母亲跟他讲述这些,都是饱含深情,眼睛里蕴藏着热泪,母亲说:“父亲最后的遗言是,希望尚在母亲腹中孕育的他平安长大,做一个健康快乐、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不知道该相信母亲的话,还是该相信同学的话。每一次他听到同学们的风言风语,回家问母亲,母亲就会带着他搬家。从上小学开始,他已经不知搬过多少次家了,家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很简单,就是母亲,还有一只皮箱,那就是他对家的全部理解。
我不是杀人犯的儿子。这件事情就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很难受。那段时间,他吃不下,睡不着,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成为班级里的差生。老师打电话让母亲去学校一趟。
母亲回来后眼圈红红的。她知道无法再避开一直存在的问题。他倔强地问母亲:“妈,爸爸他真的是一个杀人犯吗?”
母亲伸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一下,这个平常的爱抚动作,让他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
母亲却笑了:“妈妈没有骗你,你安心读书,假期妈会告诉你答案。”
假期来临的时候,他向母亲重新提出了这个问题。母亲给他准备了一个双肩带的背包,里面是衣服和书本,然后母子两个一起上路了。
母亲带他一起去了父亲的故乡,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可以找到答案。但是多少年里,他的答案被四处迁徙的脚步碾得粉碎。
倒了两遍火车,换了三次汽车,终于到达父亲的故乡。
父亲的故乡是一个北方小镇,小镇的周边种满向日葵。阳光洒在那些金黄的花瓣上,生动妩媚。
一入镇街,就不断地有人跟他们打招呼。得知他是谁谁谁的儿子,立刻惊呼:“天,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像,只怪他没福,去世那么早。”
母亲带他去了父亲的二大伯家,二大伯给他讲了父亲小时候的顽劣故事。父亲小时候很淘气,上树捉雀,下河逮鱼,有一年差一点把腿摔折了。父亲的二大伯还拿出了父亲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一个和他如出一辙的俊秀少年。
母亲又带着他去了父亲的一个同学家,是一个年龄和母亲相仿的女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女人讲述了一些父亲和她做同桌的趣事。她说父亲念书很用功,学习成绩很好,志向远大,只可惜英年早逝,说到后来,女人很动容,眼睛里有了泪水。
那一次,他们在小镇上待了好几天。年龄稍长的人,几乎都认识父亲,他们给他讲述了父亲的往事。点点滴滴中,他逐渐理顺出心目中父亲的轮廓:一个快乐、健康、向上的人。
心中的疑团消除之后,他不再琢磨这些令人心烦的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他变成一个快乐健康的少年。后来,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方的一座名校。
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天,母亲带他来到一座监狱。他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母亲说:“这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杀人犯,但他不是坏人,只是过失杀人。”
他一下子就傻了,嘴唇哆嗦半天才问:“可是那个开满葵花的小镇,那些纯朴善良的人们都说了假话吗?”母亲摇了摇头:“不是他们说了假话,是妈央求他们说假话的。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情无法分辨和承担。我不想让你父亲的错失,压得你一生都抬不起头来,一辈子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
他一下子就哭了,想象着母亲在故乡的小镇,挨家挨户说服人们为他编造一个谎言的情景,心中不由得大恸,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霞光是太阳开出的花
朱成玉
一个春天,阳光普照,鸟啭莺啼,百花盛开,每一处都是让人流连的花园。但这一切,和一个人无关,因为她是一个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女孩。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上帝就在她和世界之间,关上了一扇重重的铁门,她在里面,阳光在外面。
她多想有一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闪烁着去捕捉一个个美好的镜头,然后拿到心头去冲洗、复印,再存放到人生的相簿里,慢慢回味。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奢望,她没有看过一眼这个世界。
但是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不能总是背着身子哭泣。母亲说,虽然没有眼睛,你还有一双手,可以触摸世界。
是的,她有一双美丽的修长的手。
母亲为她描述世界的样子,阳光、风、水、云朵、落叶……于是,她就把所有能触摸到的火热的事物,都称为阳光;把所有能触摸到的冰凉的事物,都称为水。当风从她的指缝间慢慢划过,她感受到了温柔的力量,她会沉醉,感叹世界的美好。
一只毛毛狗伏在他的脚下,她会说:哦,多可爱的云朵。
她握着手里厚厚的广告传单,说:这么多的落叶。
她微笑着,小心碰触着她的世界,缓缓地移动脚步。
人们说:这孩子的脸,像霞光一样灿烂。她便把霞光当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珍藏在心底。
她问母亲,霞光是什么?母亲说,是太阳开了花。
那是母亲领她去听的一个音乐会,在那里,她喜欢上了钢琴。母亲领她去见一个钢琴教师,那教师说,多好的一双手,天生就该用来抚摸琴键。
与钢琴的邂逅,让她的人生有了精彩的翅膀。当她碰到那琴键,便听到了那些音符蹦跳着跑出来,那一跃一跃的跳动,忽高忽低,像她澎湃的心。
她惊讶地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琴键上呢。天空、海洋、更迭的四季,包括那令人神往的霞光。
母亲卖掉了大房子,新买来的小房子里,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却多了一架钢琴。母亲把自己的生活拆得七零八落,却把世界完整地搬到了她的面前。
邻居们找上门来,说这嘈杂的琴声扰得他们无法休息。母亲不停地给邻居们赔着不是,她的心开始动摇了,她不想因为自己混乱的琴声扰了别人。
母亲说,上帝为每个人都安装了灵魂,那些灵魂分布在人身体的不同角落。你很特别,上帝把你的灵魂装到了指尖上,你的手指天生就该是用来弹琴的。
母亲挨家挨户地去解释,告诉他们,她是一个看不见世界的人,正在摸索着用琴声走路。邻居们的心便齐刷刷地都跟着软了。
她的琴声渐渐有了韵律,不再那样嘈杂,当那美妙的琴声响起,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又在和世界说话了。
有一天,母亲兴奋地对她说,邻居们在小区广场搭了个台子,想请她开一个演奏会。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那一夜,她无法安睡,飘荡在眼前的,都是幸福的花瓣和快乐的羽毛。
坐在钢琴旁,她像一个天使,脸上霞光灿烂。她优雅地弹琴,用她美丽的指尖指挥着那些快乐的音符,那些蹦蹦跳跳的音符马上变成了动听的旋律,盘旋在人们的耳畔。她惊讶自己的双手,如同附了神奇的魔力一般,在琴键上流畅自如,得心应手。
她想母亲说的或许是对的,上帝把她的灵魂放到了手指的末端。透过琴声,她向世界撒着大把大把的鲜花。人们不停地拍着手,潮水般的掌声将她摆渡到幸福的渡口。
母亲终于哭了,她为孩子找回了她的世界:阳光普照,鸟啭莺啼,百花盛开……
母亲拿着毛巾去擦拭她脸上的汗水,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她对母亲说,她终于看到了霞光。
她说,霞光是自己的心开了花。
黑蝴蝶
刘国芳
那时候儿子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有蝴蝶飞过来,黑色的,很大。儿子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歪歪地跑着去捉。蝴蝶没捉到,倒是他跑过去把儿子捉到了,他说:“莫捉蝴蝶。”
儿子仰着头,问他:“为什么?”
他说:“蝴蝶是人死了之后变的。”
儿子说:“人死了都变蝴蝶吗?”
他说:“都变蝴蝶。”
“爸爸以后也变蝴蝶吗?”
“莫乱说。”
儿子仍要去捉蝴蝶,他把儿子的一双手捉牢来。这儿蝴蝶蛮多,在他们头顶上翩翩起舞。儿子于是抬着头转来转去,大喊:“这么多人都变了蝴蝶呀!”
他把儿子捉回了家去。
这以后他不大和儿子在一起了,他在外面有了个相好,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女孩喜欢他,天天和他在一起。有一回女孩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说:“我舍不得儿子。”
女孩说:“以后我给你生就是。”
他发半晌呆,然后点了一下头。
于是就先和妻子办离婚,办了离婚再收拾东西往外走。儿子拉着他的手,问:“爸爸,你去哪?”
他扯了个谎,说:“出远门。”
儿子说:“爸爸以后不要我了?”
他不好做声。
这时候有一只蝴蝶飞来了,黑色的,很大。
他看见儿子盯着它,一动不动。
黑蝴蝶晃来晃去飞走了。
他也走了。
以后他便见不着儿子了,他很想儿子。在他想儿子的时候他的新婚妻子便拍着肚皮对他说:“莫慌嘛,我帮你生。”
他想只好这样。
于是就等,等妻子肚子隆起来。可是等呀等,等呀等,妻子并没有给他生儿子。
他便愈发地把儿子想得慌。
有一回他再也忍耐不住,便瞒着妻子去看儿子。但好些年不见,他不晓得儿子搬哪儿住去了,很费劲地打听,才找到。
找到那屋时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很高了,已无昔日的稚气。他盯着看,有些不敢认,但直觉使他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他对孩子说:“你认识我么?”
孩子摇摇头。
他叫孩子认真看看他。
孩子认真看了后说:“我不认识你。”
他说:“我是你爸爸呀!”
孩子说:“你不是我爸爸。”
他说:“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孩子说:“不是,你不是我爸爸。”
他固执地说:“我就是你爸爸。”
孩子不再和他争,跑进屋去拿了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他,孩子说:“我爸爸在这里边。”
他把小木盒打开来。
打开小木盒,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看见小木盒里有一只蝴蝶。
是只黑蝴蝶,很大。
上帝的恩赐
周海亮
荒岛上的土著部落,已经与世隔绝了几百年。
某一天,一个土著在海边拣到一个瓶子。普通的酒瓶,已经飘了很远的地方。土著把它拣起来,靠近自己的眼睛,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淡蓝;他把它放到嘴边,吹一口气,瓶子发出短促且怪异的低吟;他把它迎向太阳,地上于是出现一个很亮很圆的小白点,烤死了一只行色匆匆的蚂蚁。
土著想,这是什么呢?他不认识瓶子。
他把瓶子拿给酋长看,酋长也不认识。但酋长认为这肯定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装水,看淡蓝的景物,可以烤死蚂蚁,吹出节奏简单的音乐。特别是瓶子的晶莹透明、瓶子水滴似的小巧造型,立刻让酋长爱不释手。于是酋长用两串贝壳和一个姑娘,跟这个土著完成了交易。
从此,酋长无论吃饭、睡觉、打猎、祭祀,都是瓶不离手。瓶子仿佛成为酋长的代表,酋长就是瓶子,瓶子就是酋长。他从不让别人摸瓶子一下,甚至多看一眼也不行。他的举动无疑增加了这只瓶子的神秘。
有一次,酋长在丛林中遇到一条巨蟒,巨蟒将酋长缠得很紧,长长的信子拍打着酋长的脸。慌乱之中,酋长拿出瓶子在巨蟒的眼前轻轻一晃,巨蟒竟然松开了酋长,逃走了。
这次的蛇口脱险,让酋长认为,这只瓶子肯定具有一种非凡的神力。
恰逢那几年海岛上风调雨顺,没有发生任何灾难,不仅野果结得遍岛都是,连野兽们也仿佛变得温顺。酋长便指着瓶子说,都是因为这个宝物啊!无疑,这是“上帝的恩赐”。
他不再随身携带这个瓶子,而是把瓶子供奉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派人日夜看守。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赐”啊!这是“镇岛之宝”啊!从此以后,它在岛在,它亡岛亡!
久了,岛上的土著们,也就相信了他的话。
一个普通的瓶子,非常自然地,成为岛上居民的图腾。
后来德高望重的酋长死去,新的酋长和他的居民们仍然继续着对这个普通瓶子的顶礼膜拜。一任任的酋长死去,一代代的土著相传,瓶子的地位便日益攀升。很多年过去,人们不再记得这不过是海上飘来的一个物什,而是觉得,这宝物与海岛同龄,是上帝在创造这座海岛时,恩赐于他们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海上飘来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拿着高倍的望远镜,抽着长长的雪茄,提着乌亮的长枪,操着高傲的表情走上了这座海岛。本来他们只想在这岛上休息几天,但他们马上喜欢上了这个海岛。因为岛上不仅有成片的橡胶林,而且还有人发现了钻石。船上的人欣喜若狂,在商量了半天后,他们决定把这个海岛据为己有。
他们用手语与海岛上的土著进行艰难的交流,他们命令土著们离开海岛,或者成为他们的奴隶。当然,如此蛮横无理的要求当场就遭到了土著们的拒绝。于是战争开始了。
土著们的作战工具是弓箭和磨了钝尖的木棍,船上人的作战工具是高倍望远镜和射杀力极强的长枪,所以这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屠杀。船上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基本控制了整个海岛。晚上他们把船泊在距海岛不远的海域附近庆功,他们甚至打开了很多香槟酒,喝得大醉。因为他们知道,明天,只需一个上午,他们就会彻底控制整个海岛。
土著们聚在山洞里,听着酋长的祷告。这是那个供奉着“镇岛之宝”的隐秘山洞,也是土著居民的最后一道防线。酋长虔诚地望着那个瓶子,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转过身,狠狠地说,我们一定要把这群野兽赶走!他指着那个瓶子,他说这是“上帝的恩赐”,他会帮助和保佑我们赶走入侵者的!我们要为岛而战!我们要为“上帝的恩赐”而战!然后他对一直站在身后的四十名精壮的年轻人说,准备好了吗?出发!
四十名年轻人,相当于海岛的“皇家护卫队”,他们有着非凡的作战能力。他们裸着上身,脸上抹着怪异的油彩。他们的箭头上淬了剧毒,耳朵和鼻子上挂着华丽的骨环。他们身体强壮,行动敏捷,树上水下,如履平川。他们更不怕死。假如海岛最终失去,或者他们成为奴隶,那么,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企图利用船上人在夜间的疏忽,进行偷袭。他们想夺下他们的枪和望远镜扔进大海,然后把他们杀得精光。假如行动成功,那么,他们将是战争的最终胜利者。
事实上,一百年前,同样的偷袭,曾成功地上演过一次。
借着夜色,他们跳进海里,从水下悄悄靠近了大船。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上了船,奇怪的是,船上的人,竟然浑然不知。
船上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来。此时,他们正聚集在某一间屋子里,对酒当歌。
这是绝好的进攻机会。
酋长带领着他的四十名战士摸到了门外,他摆摆手,四十名战士立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然后酋长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又急忙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蹲下来;他再看一眼,再一次摆摆手,四十名战士便撤退了。
那时酋长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敬畏。
同来时一样,他们静悄悄地撤走。船上没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船上人更不会知道,他们曾经距离死亡,只差分毫。
其实酋长只需怪叫一声,船上人就将全军覆没。这不用怀疑。
然而酋长却是带着他的四十名战士,逃回了那个山洞,慌慌张张,似已经大败。
他的举动,令他的战士,更令等在山洞里的土著居民,大为不解。
酋长盯着那个瓶子,仍然是虔诚的表情和语气,他说,这是我们的“镇岛之宝”,这是“上帝的恩赐”。但现在,这恩赐已经救不了我们。以后,我们只能做他们的奴仆。
酋长说,我看到,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唱歌,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个“上帝的恩赐”。
酋长说,上帝是不会胡乱恩赐的。那么很明显,他们就是上帝。
住在车棚里的朋友
杨汉光
刘刚和妻子小芳刚刚熄灯睡觉,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刘刚只好起来开门。门外站着一位手提行李包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刘刚大学时的同学,叫林雪峰,许多年没见面了。林雪峰大学毕业后回广西老家工作,现在不知是什么风把他吹到深圳来。
刘刚热情地请老同学进门,林雪峰放下行李,脱掉鞋子,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进门后,在灯光下才看清楚,这位老同学一身风尘,原本黑色的行李包变成了灰色,裤腿上还沾有两小片草叶,好像他刚从郊外走来。
林雪峰苦笑说:“我出来快半年了,跑了许多地方,还没找到工作。看,弄得一副狼狈相。听说深圳机会多,就过来碰碰运气。”
刘刚说:“别灰心,你在深圳会找到工作的。”他招呼老同学洗澡,吃饭,安排他睡觉。
小芳却不欢迎林雪峰,她悄悄跟丈夫说:“这个人住在家里我怪不舒服的,你得想办法让他快点走,最好明天就走。”
刘刚说:“我怎么好意思赶他?”
小芳想了想说:“干脆我们说要出差,他总不至于一个人赖在我们家不走吧?”
第二天清早,刘刚夫妻和林雪峰一块吃饭。小芳假意问林雪峰有什么困难,林雪峰说:“最难的是没有落脚的地方。”
小芳说:“本来你可以在我们家住,可是真不巧,我和刘刚都要出差,今天下午就走,最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非常抱歉。”
林雪峰笑一笑:“没关系,吃完饭我就走。”
吃了早饭后,林雪峰真的告辞了,刘刚把他送到楼下。楼下有一排小平房,林雪峰问:“这些小平房是车棚吧?”
刘刚说:“对。第二间是我的。”
林雪峰问:“我想把行李暂时放在你的车棚里,行不行?”
刘刚说:“当然可以。”他当即打开车棚门,让林雪峰把行李放进去。
林雪峰说:“还要麻烦你把车棚的钥匙给一把给我。”
刘刚脱口说:“你回来拿东西说一声就行了。”
林雪峰说:“你和小芳都出差了,谁帮我开门?”
刘刚红着脸说:“也是。”就给了一把钥匙给林雪峰。
林雪峰问:“要是我拿走行李时,你们出差还没回来,钥匙放在哪里?”
刘刚说:“放进我的信箱里吧。”
放好行李后,刘刚目送林雪峰远去,他真心希望老同学快点找到工作。
回到楼上,小芳却埋怨说:“你不该把车棚的钥匙给他,万一他把我们的摩托车偷走怎么办?”
刘刚说:“林雪峰绝对不是那种人。”
小芳还是多一个心眼,用铁链把摩托车连到车棚的铁门上。
晚上,小芳一夜担心林雪峰来偷车。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到车棚去看。结果,小芳发现不但摩托车完好无损,车棚还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墙角有两块折叠整齐的纸皮。
小芳把她的发现告诉刘刚。刘刚说:“我的老同学晚上很可能是在车棚里睡觉呢。”
小芳不信。当晚,夫妻俩就守在窗口,盯住车棚看。守到夜里12点多钟,果然看见林雪峰回来开门进了车棚。
刘刚难过地说:“我的老同学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我却这样对他,太不应该了。”他要下去把林雪峰请上来。
小芳拦住丈夫说:“你疯了!这样下去不是丢尽脸面了吗?万一姓林的向你所有的同学宣扬,你还要不要做人?”
刘刚问:“那怎么办?”
小芳说:“以后我们不能在家里弄出太大的响声,晚上不要开灯,上下楼更要千万小心,总之,不能让林雪峰知道我们在家。”
从此,刘刚和小芳就像做贼一样生活,即使不坐摩托车,也戴着头盔上下楼,把脸面遮住。他们郑重地叮嘱左右邻居:“有事按门铃,不要大声叫名字。”
最麻烦的是晚上,不敢开灯,要摸着墙壁走。小芳在客厅摔了一跤后,才想到买手电筒。夫妻俩互相提醒:“小心,别往窗外照。”
直到半个月后,在信箱里看到一把车棚的钥匙,刘刚和小芳才长出一口气。
林雪峰只留下钥匙,没有留下地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车棚的地面,已经被他睡得又光又滑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刘刚供职的公司破产了。刘刚也像三年前的林雪峰一样,到处找工作,到处碰壁。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林雪峰打电话来,问刘刚愿不愿意加盟他们的公司。林雪峰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了。
刘刚喜出望外,他问林雪峰:“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
林雪峰说:“其实我一直关注你。”
刘刚惭愧不已,一时冲动,就说:“我……我以前骗过你,你知道吗?”
林雪峰说:“知道,你和小芳一直在家,却骗我说去出差三个月。”
刘刚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林雪峰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找过许多朋友,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只有你很爽快地把车棚的钥匙给我,让我住在你的车棚里。正因为有你的车棚,我才站稳了脚跟,才能继续去找工作。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你比其他朋友好得多,我应该感谢你。”
刘刚哽咽说:“你……我……”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圆的正方形
侯德云
我把自己叫做废物。苍白着脸色,也苍白着思想,躲在生活的角落里,靠出卖文字勉强糊口。有人却称我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叫什么都无所谓,我不跟他们计较。
没想到我也有变废为宝的时候。两年前,我鬼使神差地谈上了恋爱。我的女友叫红嘴唇,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她的嘴唇的确很红。这个名字很不高雅,没有半点诗意,但她喜欢我这样叫她。
红嘴唇非常爱我。我想,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一定具有很强的磁性,把她情感的铁屑都吸了过来。她第二次走进我的房间时,看见那张凌乱不堪的锈铁床,突然眼睛一亮,逼我爬上去,张开双臂,接受她的全部柔情。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是一个处女。以她的容貌和从事多年的职业,即使是写小说,我也不敢把她虚构成处女。我终于相信,她是真心爱我。
红嘴唇是一个职业模特,在很多男人不怀好意的视线上,迈着好看的猫步,走来走去。我觉得这种工作比较危险,弄不好会堕落的。我郑重地向她拉响了警报,她却回敬我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红嘴唇为我做人工呼吸。
红嘴唇把我抱在怀里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她的个头比我高出四分之一而且很有力气。跟她这样的女人谈恋爱,对我来说有时会很不方便。我们俩面对面站着,我酝酿了一腔的激动,想吻她一下,怎么办?只好使劲跳起来,在上升或下降的某个百分之一秒里,把握机会跟她的红嘴唇接轨。我经常在大街上一跳一跳的,像耍猴一样引人围观,有失我这个小男人的尊严。别的方法也不是没有。我可以让她低下头,我再拱进她的怀里,跟她一起激动。不过这种姿势更像是婴儿吃奶,简直威风扫地,想一想都觉得可怕。两害相权,我更愿意去耍猴。
我和红嘴唇共同点燃的爱情炉火,烧得越来越旺了。我们已经开始筹办结婚的一些琐事。就在此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盆冷水泼到了炉火上面,我的心中顿时青烟四起。
红嘴唇决定接受一位外商的聘请,担任他在中国旅行期间的生活秘书。我猜到了那里边的勾当,坚决反对。红嘴唇也知道我猜到了那个勾当,却坦然地告诉我,她已经认真考虑过了,反正前后就一个月时间,所得报酬足够我们以后生活几年,机会难得,浪费了可惜。我对她的坦然表现出极大的愤慨,狼嚎一般跟她争吵起来。
红嘴唇哭了。我从来没看见她哭得这样伤心。
红嘴唇说:“你花钱的能力比挣钱的能力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红嘴唇说:“我出去当一个月的殖民地,回来后,主权还是你的,我会干干净净做你的妻子,行么?”
红嘴唇说:“你同意就留下,不同意就滚蛋!”
我大吼起来:“这是我的家,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蛋?”
红嘴唇愣了一下,紧接着也大吼起来:“我让你从我的爱情中滚蛋!”
我脸色铁青,无言以对。我不想从红嘴唇的爱情中滚蛋。她是那种能诱发我喷薄生命激情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可遇而不可求。
我只好对红嘴唇的决定采取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的态度。
我买了一顶绿帽子戴在头上,送红嘴唇去车站,去给那个狗日的外商当他妈的生活秘书。红嘴唇注意到了那顶绿帽子,禁不住窃窃发笑。
红嘴唇走了。她真的走了。
我的生命激情也走了。我变得面目全非,整天无所事事,麻木得像一种物体,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我坚信,红嘴唇回来时,一定会大惊失色。她会看见一种名叫“圆的正方形”的怪物,静静地坐在我的房间里,头上戴着一顶绿帽子。
爱输给爱
莎汤果
当手里真正握着梦境里无数次出现过的那一纸通知书时,她却迷茫了。她知道,如今一贫如洗的家要养一个大学生是何等地艰难,何况,她还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弟弟。
到家的时候,饭菜刚刚摆上饭桌,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弟弟跟父亲刚从地里做活回来,正在换洗。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通知书,没有拿出来。跨进门槛,让母亲去休息,她来做。灶上的鸡汤正“咕噜、咕噜”地翻腾着。她眼泪险些就下来了,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鸡,上次父亲生病的时候都没舍得吃。她明白,之所以要炖这只鸡,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刚端起碗,就响起了敲门声。开了门,她有些惊讶:“小舅,你咋来了?”她惊讶,是因为小舅手里提着一盒生日蛋糕。小舅还未回答,弟弟抢过了话头:“小舅,您太偏心了,姐姐的生日您记得,我的就忘了。”母亲忙说:“你这孩子,你小舅一身的灰尘,准是赶了很远的路程,先让你小舅吃饭吧。”弟弟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她看看弟弟说:“小弟,好好念书,等你考上大学那天,姐姐买个城里最大的蛋糕给你。”
她说的是真心话。弟弟人乖,空闲的时候从没出去玩过,总是尽力地帮助家里做事。弟弟成绩很一般,不过她想只要弟弟努力的话,将来还是有希望上大学的。她就这么一个弟弟,这个家还要靠弟弟瘦弱的肩膀来撑着,而自己一个女孩子,就算不上大学,也可以去找个好人家。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又摸了下口袋里的通知书。进门之前她就想好了,等秋收后,就出门去打工,不管工资多少,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就好,至于通知书,就让它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吧。
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她听说小舅在省城里做小生意已经好几年了,若有其思地问:“小舅,那里生意好做吗?”小舅嘿嘿一笑说:“你小舅我啊,还算小有成就,这些年省吃俭用的,还在郊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呢。”
“真的吗?”弟弟眼睛睁得大大的,顿了顿又说:“那明天我跟您去您家看看,我还没见过省城呢。”
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弟弟的碗,说:“你这孩子,什么明天去不去的,就没想留你小舅多住几天吗?”
父亲赶紧夹菜给小舅,说别跟孩子见识,都不懂事呢。
小舅仍嘿嘿地笑着说:“我这小外甥,我还不了解吗,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呢。”
她又想起小时候,有次父亲实在太疲倦了,耕地的时候,说是想休息一下,坐在地里竟睡着了。老黄牛挣脱了犁头的缰绳,将旁边别人地里的小麦吃了一大片,憨厚的父亲醒来一看,不知所措。怎么解释呢?说了别人也不信。得知此事的弟弟听了,二话不说,转身跑到麦子主人家里认了错,小孩子嘛,能说什么,赔了了事,给父亲保住了面子。她觉得弟弟一定会撑得起这个家。
第二天,小舅真的要走,弟弟也真的要一同去,还带了些衣服,说趁着暑假,要好好在省城玩几天。
母亲嘱咐她说,你小舅地形不熟,你送他们到车站吧。
……
通往省城的列车缓缓地向车站大门驶去,她微笑着挥手示别,弟弟也推开车窗向她挥手,嘴里使劲地喊着:“姐姐,我会想你的。”随着弟弟挥动的手,扔下一团东西,她心里一怔,急忙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揉成一团的信纸,打开,弟弟的笔迹赫然入目:
姐姐,请原谅我跟小舅合伙欺骗了你,以你对我的爱,没有小舅的配合,我恐怕踏不出那个家门。作为村子里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女大学生,村长已经给家里报了喜。弟弟也许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如果你因为我或者是这个家而选择了放弃,那我不仅撑不起这个家,相反会愧疚一生。姐姐,回去吧,你是我们家的骄傲,是全村人的自豪。从今后,你的一切开支,就由我跟小舅来承担。
月台上,一个女孩,蹲下身双手抱头,泣不成声……
偷爸爸裤子的儿子
古保祥
男人早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翼而飞。男人生气得不得了,心里骂着这个没良心的贼,偷谁家的不行,偏偏偷“家徒四壁”的自己。
男人在附近的煤矿上挖煤,女人与他早离了异,独自生活在娘家。他的身边带着他们的儿子。男人本想不管女人,但女人身体不好,甚至有一次晚上心脏病发作时差点过去,他便将挣来的钱分一部分,每月的同一时刻送到女人的手中。
儿子早早起床了,在旁边做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十岁的儿子早已经学会了为他分忧。他喜在心头,他问儿子,娃,见爸裤了没?爸没裤子没法子上班,今天可就没工资啦。
儿子用手搔头,没见,爸,昨晚上好像有贼,一个黑影子,拿了东西便消失了,没看清楚。
男人嘴里面骂骂咧咧地。
儿子吃完饭上学去了,他没有裤子,便用毯子裹了自己,到房子周围查看。在柴垛后面,他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穿了将近十年的裤子,他脸上顿时有了喜色,老天有眼,好歹贼有点良心,没将自己的裤子偷走。他高兴地穿了裤子,去矿里上班。
男人回来时,儿子早做好了饭等他,儿子问他,爸,裤子找到了?男人说,对头,在柴垛后面,贼也是有良心的。儿子怔了一下,爸,今天矿上有什么事发生吗?
男人虎着脸说道,能有什么事发生呀,无非是矿上欠工人工资,工人骂得厉害,但我是特殊人物,你爸有技术,在地下挖了大半辈子的煤,矿上离了你爸,他的厂子就得关门。
儿子继续说道,爸,咱不去矿下吧,那里好像危险。
你懂得屁,矿下虽然危险,但工资高,况且我老高一瞪眼睛,连书记也得冲着我笑。
男人照例喝了点散酒,睡得扎扎实实地,一觉醒来,饭菜已经做好了,儿子不见了。
他穿衣服时才发现,裤子又不见了,他大声地骂着自己昨晚睡得太实了,居然没发现贼又一次光顾了自己家里。他心里想着也许还在柴垛后面,到那里找时却没有。他四下里踅摸仍然无果,他心里有点堵,索性坐在床上发愣,他在想着如何才能出去。
这一怔就是大半天工夫,他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他一想坏了,自己怎么旷工了,这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他一下子懵了,不知所措地裹了床单便向矿上赶。
到时,却发现矿上有无数的人,有县里的人,有市里的人,还有省里的人,这时他才得知,矿下透了水。
儿子回家时,手里托着一条崭新的裤子:爸,换上吧,刚买的。
你哪来的钱?偷的。
咱不做那事,刚得的奖学金,给你买了条裤子,本来想买条好的,但钱不够,等将来会挣钱了,咱给您买最好的裤子。
你怎么知道爸的裤子丢了?
爸,你别生气,煤子爸也在矿下,煤子前天告诉我,他爸无意中说矿下有危险,我便多了条心眼,不想让你上班,裤子是我偷的,昨天塞在柴垛里,被您发现了,今天索性我给扔进了东河里。
你个兔崽子,我非揍你不可。男人说着说着,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那夜,他喝了无数的酒,流了无数的泪,直到东方鱼肚白。
绝壁上的青羊
申平
老葛发现绝壁上的那只青羊已经好几天了,但是那只青羊一点也不知道。它每天照例在绝壁上时隐时现,在凸凸凹凹、石缝荆棘中找草吃。
这天青羊又出现了。它如履平地地在峭壁悬崖上穿行,一点也没觉出今天和每天有什么不同。当它跃上一个平台,欣喜地吃着上面的嫩草时,它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了,它嗅到了一股味道,对,是那种比老虎豺狼更恐怖的味道。它惊恐地抬头四望,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它犹豫徘徊,猛地感到一条后腿被什么给缠住了。它低头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套子!它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了。青羊拼命挣扎,但越是挣扎,套子就勒得越紧。青羊只好不动,静待那最危险时刻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青羊听见绝壁上面有响动,接着,一个人拽着绳子下来了。这个人就是老葛。老葛一看套住了青羊,不由喜出望外。他喊了一声:太好了,这回我儿子有救了!
青羊听见老葛的喊声,立刻回应了一声绝望的哀叫。它使出平生力气猛地一挣,未果;随后就把自己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把两只犄角变成两把利剑,杀气腾腾直对着老葛,做好准备给他以致命一击。老葛一看青羊这架势,就有点害怕。他的脚不敢踏上平台,就那么悬在壁上想办法。说起来老葛并不算是个猎人,只是小时跟他爹上过几次山罢了。后来他爹死了,也禁猎了,他除了偷偷摸摸地套过几只野兔解馋外,根本就没打过什么大牲口,更没有打过青羊。要知道,绝壁上的青羊那可是神物,凡是能挂住雪花的地方它都能上去,你说它神也不神?可是为了给儿子治病,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老葛打量着青羊,他活到40多岁还第一次看到活的青羊。这家伙除了毛是青黑色的,其他和常见的山羊好像也没多大区别。但是据说青羊浑身都是宝,它的骨肉治跌打损伤有特效。老葛记得小时候他扭了腰,只喝了一盅滴入青羊血的酒,立马就好了。他的儿子瘫在床上好几年治不好,现在青羊给他带来了希望。可是怎样把青羊从绝壁上弄回去却是个问题。又不敢去喊人,怎么办呢。
老葛开始跟青羊说话。他说青羊啊,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是被逼无奈啊!你知道吧,我家原来也是村上的富户哩,可是自从我儿子摔坏了腰,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年头咱农民真是生不起病啊,对咱态度好坏咱都能忍,关键是那药贵得吓死人啊,万把块钱三下两下就没了。我花了十几万,把家底都折腾光了也没给他治好。现在我是一贫如洗啊!孩子说爸爸,咱别治了,就这样吧。你说我这当爹的能忍心吗?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老葛说到这里眼睛有点发潮,他奇怪青羊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因为它那弓着的身子逐渐放松了,头也抬了起来。它瞪着一双灰黄色的眼睛开始打量老葛。它似乎在说:你这个人啊!你儿子有病就来害我的性命,你也太不仗义了吧。你难,那我们青羊容易吗?为了躲避猛兽和你们人类的杀戮,没办法我们都躲到这绝壁上来了,可你们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好狠毒啊!
老葛看着青羊的眼睛,他很快就明白了它的意思,脸上不由一阵发烧。他又说:我的好青羊哩,我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恨吧,不行下辈子我变青羊救你。你乖乖的,我用绳子把你捆住拉上去,你还能多活一会,不然的话,我只能在这里把你杀死。唉,我可从来没有动过刀啊,你千万别逼我啊!
老葛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平台,现在它和青羊只有几步之遥,彼此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跳声。老葛忽然看见青羊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它随后又岔开后腿,哗哗地撒了一泡尿。青羊一撒尿,老葛看清楚了,这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羊,后腿间的两只奶都已经鼓起来了。老葛的心就咯噔了一下。他想怎么会这么巧呢,怎么偏偏就是一只母羊呢!如果我为儿子杀了它,那就等于害了两三条性命啊。哎呀呀,那样可是造了大孽、缺了大德哟!
老葛软软地坐下来,他忽然想哭,但是嘿嘿了几声却哭不出眼泪来。他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冒着摔死和坐牢的危险捉到了一只青羊,却偏偏是个母的,老天爷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老葛猛地跳了起来,喊了一声还他娘的管那么多!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刀子,他龇牙咧嘴一步步走向青羊,又喊了一声你活该、活该!刀子就闪着寒光刺了出去……
待老葛再次睁开眼睛,他发现平台上早已不见了青羊,只剩下被挑断的套子躺在那里。老葛点了点头,对自己伸出了一个大拇指。他吐了口痰,抓住绳子开始往绝壁上爬。才爬了几步,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把绳子在腰间缠了几道,就那么挂在绝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朦胧中,他似乎听见耳畔有青羊的叫声,随后青羊的叫声又幻化成了村长的声音,他在喊:老葛你个狗日的,你的胆子也忒大了,你还敢来绝壁上捉青羊,你这是犯罪,也是找死,你懂不懂!你家的事你不要急,现在开始搞合作医疗了,还有村里乡里也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老葛往上看,却没有看到人,也不知道声音是真是假。
老葛就继续挂在绝壁上。他穿着青色的衣服,远远看去,活脱脱是一只青羊。
捕鱼者说
夏阳
一
水上漂在48岁那年,带回来一个俊俏的外乡女子。这女子叫秀珍,28岁,水灵灵的,让人一看就舍不得把眼睛挪开。夏阳河上议论纷纷,说泉林好福气,他爹帮他寻了个叫人眼馋的媳妇儿。
泉林兴奋不已,撒腿跑到小卖部赊了一包好烟,脸上开着花,见人就递上一支。
月色刚刚笼上夏阳河,泉林就蔫了。
泉林质问父亲,你怎么睡我媳妇儿?
水上漂一脸疑惑,谁说是你媳妇儿?这是你妈!
啊?原来你不是给我娶媳妇儿!泉林蹦了起来。
水上漂苦笑,媳妇儿得自己娶!我把你养大不容易,你都26岁了,娶媳妇儿都不会?
泉林扑通一声跪下,哀求父亲,你都老了,看在我死去的娘的分上,你就把她让给我吧。
水上漂摇了摇头,一脚把儿子踹出房门。
于是,只大两岁的秀珍成了泉林的后妈。
秀珍来后,水上漂依然和以前一样,重复着他每天的快活。上午睡觉,下午赌博,晚上喝酒。喝得脸色酡红,半醉半醒,便去夏阳河上捕鱼。
银色的月光下,河面上波光潋滟。水上漂亮出了他的绝活儿。水上漂两腿扎马步,脚踩一舟,无桨无篙,扭着腰身,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如同月光下的一枝凤尾竹,在水面上,舞姿婀娜。他收网的手指,上下翻飞,像在钢琴上弹奏着一支醉人的月光曲。而捕捞上来的鱼,肥美无比。起网的那一瞬间,鱼身上的鱼鳞,在月光的照射下,寒光闪闪。
把小鱼放生,用大鱼换钱,换了钱上赌桌,输完后笑笑,再在秀珍身上撒撒野,这就是水上漂的快活。
有一回,一个赌徒讥笑他老牛吃嫩草,抢儿子的被窝。水上漂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使劲地搓了搓,一边摸着牌九,一边回敬对方,老子有老子的世界,儿子有儿子的天下。人活在世上,只求自己快活就可以了,管什么狗屁儿子。
可惜,水上漂只快活了两年就死了。他不是被秀珍累死在床上,而是葬身江底。原因很简单。夏阳河上游建了许多工厂,河水日渐乌黑,鱼也稀少,水上漂只好把他月光下“跳舞”的场地移到了赣江。可是,他忘了,赣江不是夏阳河。
一个深夜,月色妩媚,水上漂喝得半醉,在秀珍身上忙完后,开始在波光粼粼的赣江上踩着渔舟撒着欢,玩他的水上漂。
一个浪头掀来,渔舟剧烈摇晃。脚力发飘的水上漂,马步没有扎稳,一个趔趄栽进江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
月色妩媚,赣江朦胧。
江面上,一叶泊舟突然摇晃起来,摇晃了好一阵,才缓缓止住,传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对话。
泉林,你真棒,比你爹强多了!
叫泉林的男人显然生气了,大着嗓门儿,你以后不准提我爹,一提他,我就来火!
瞧,你又吃醋了。
不是吃醋。他连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女人都要争,太不要脸了!怪不得死那么早,还水上漂呢!
女人剜了一眼男人。
算了,秀珍,不说了,毕竟我爹就死在这条江里。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女人叹了口气,说,夏阳河腻了,都可以点油灯了。没想到赣江也浅成沟沟了。唉!我们去哪儿找鱼?
男人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望着乌篷外的江面发呆。江面,几处礁石伸胳膊露腿,在月光下对峙着。
这时,女人似乎有了主意,急切地问男人,赣江下去是哪里?
鄱阳湖。
那去鄱阳湖吧。
男人嗫嚅道,电视里说鄱阳湖也快干了,只剩下五十平方公里,政府正在禁渔。
女人问,鄱阳湖下去呢?
长江。
那去长江吧。
不去,长江浪更大。赣江都把我爹淹死了,他还是水上漂呢。我们去长江,还不是送死?
女人沉思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长江下去呢?
大海。
女人不说话了。
许久,女人带着哭腔问,难道就没出路了?
男人幽幽地说,出路倒有一条,我有个同学在广东开电镀厂,可赚钱啦,我们可以去他那里打工。
女人眼睛忽地一亮,说,好啊!树挪死,人挪活。明儿我们卖了舟,一起去广东打工。
女人兴奋地钻出乌篷,站在舟头,对着南方的星空凝望起来。
男人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沉默无语。
苍茫的月色下,瘦骨嶙峋的江面上,横着一舟。舟头站着一个女人,憧憬地望着南方。舟尾垂首坐着一个男人,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
要出远门了。男人小声嘀咕着,眼角处闪耀着一片泪光。
挺直的腰杆
鲁先圣
这是一个初冬的周末,我按照早就答应孩子的计划,开动了车子,我们要去鲁西南的乡村旅行。正在读初中的孩子要完成一个老师布置的考察课题:考察一个偏远的村子,然后写一篇考察作文。我对孩子说,我们就去鲁西南吧,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对于那里的风土人情,爸爸是有资格当导游的。
从济南往鲁西南方向,有新通车的高速公路,也有220国道。我选择了国道,我想,我正可以借轻松的旅行,给儿子介绍沿途的乡村风景。儿子在车上手舞足蹈,一个学期了,他还没有出过城市,当满野的自然景色扑入眼帘时,他兴奋极了。
到了济南西南郊外的党家庄,我看到路旁有一个背着行李的中年男子在向一辆拉货的长途车招手。长途车没有停。这里是一座监狱,我猜测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刑满释放的人要回家去。我的车上只有我和儿子,正好顺路,就捎他一乘。我停下了车。看到车停在面前,他很吃惊。我问他:去哪里啊?他说:去梁山。正好顺路,我说:“你上来吧。”他很难为情地看着我,犹豫了片刻说:“我没有钱打出租车。”我笑了,我说:“我的车不是出租车,不要你的钱,顺路捎你。”
他千恩万谢地上了车。车子在起伏不定的山间公路上飞驰,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一个个在山坡上错落有致的村子掠过车窗。
“十年了,我没离开过那座院子一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很动情地告诉我。
我说:“出来了就好,回家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我还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
“十年中家里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没有,只是捎来过一些东西,我猜想妻子和孩子可能都走了。”
我渐渐知道,他就是十年前轰动济南的抢劫出租车大案的主犯。当年,他和另外两个酒肉朋友谎称去泰山,叫了一辆新出租车,半路上打昏司机把车抢走。破案之后他被判刑13年,因为在监狱里表现较好,提前3年出狱。
“我给家里丢尽了脸,妻子还能等我吗?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人家会等我。我现在回家,就想看看父母,然后出来打工,我也没有脸面在故乡混下去。”
看着他无奈伤感的样子,我说:“也许,她还在等你。她知道你今天回家吗?”
“一周以前,当我知道出狱的确切时间以后我就给家里写了信。”
“也许,你的一家人都在你的村口等你呢!”我安慰他,尽管我也无法确定他的家究竟怎么样了。
“我的父母一直身体不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健在。他们如果健在,是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家世代都是本分人家,他们本来对我寄予很高的期望啊,怎么能够想到我会变成一个强盗!”
我们一路交流着,距离他的家越来越近了,我分明看得出他的渴望与不安。他的眼睛中既有热切的渴盼,又有不安的惶恐。
“变化太大了,那个时候路没有这样宽,农村的房子也没有这样漂亮。唉,我家的房子肯定还是老样子,谁来翻盖啊!”他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我说:“我送你到家吧,你还有很重的行李。”他马上回绝说:“不,不,怎么好意思,我跟了你一路了,已经够麻烦了。”
按照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客人到了家门口,是一定要邀请进门喝杯茶的。我说:“到了你家门口了,你不让我去喝杯茶吗?”他脸一红,很不好意思地说:“那是,那是,进家喝杯茶。”
他指挥着车子行驶在高低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距离他的家门越来越近了,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进了村子,我看到他故意低下了头。就在我们拐进一个胡同的一刹那,他立刻喊:“停车!停车!”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去。我看见一对老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有几位乡亲站在胡同口上。
我看到他的眼泪夺眶而出,马上跳下车,双膝跪在老人面前。
我和儿子下车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我看到了他脸上坚定幸福的神情,也看到了他有力迈动着的双脚和挺直的腰杆。我问儿子:“你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生故事吗?”
儿子说:“我知道了,这个囚犯的家人并没有因为他犯罪抛弃他。”
是啊,他们没有抛弃他,他们在盼望着他回到自己的家,他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们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到他的家里喝了几杯茶,然后就返回济南了。因为我知道,儿子接受了一次最具体深刻的人生教育,他的考察也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拯救
临川柴子
李野向超市入口走去的时候,保安没有拦住他,因为超市没有理由阻止上帝的进入。
虽然李野脸色憔悴甚至还有些阴郁,但这并不影响他进入超市。
但是李野不会购买任何商品,相反,他是来毁灭这座超市的,他身上围着的炸药足够炸塌一层楼。
其实李野跟这家超市并没有结怨,他跟这座城市的任何人也不结怨,因为李野来自异地,他只是听说这座城里这家超市人气最旺,又是节日的前一天,很多人选择在此购物,他也闻风而来。
李野是一个艾滋病患者,他的生命将在不久消失,令他感到气愤的是他的艾滋病来得很无辜。李野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生活非常有规律,也有过美好的青春和爱情,但当他染上这种疾病时,一切都结束了。
让他染病的是他最好的朋友。朋友在一次精心设计的游戏中刺伤了他的皮肤,然后朋友对李野说,你最好去做一次血液检查,因为我是个艾滋病患者。
李野闻言立即去做了检查,血液检测中呈阳性,证明他中标了。朋友很得意地说我是刻意的,他问朋友为什么,朋友说,因为我也是被生活中亲密的朋友故意传染上的,好东西当然大家都要分享。朋友说完扬长而去。
李野感到世人的险恶和生活的阴暗,既然仇恨是一根接力棒,他当然要传递下去。李野心更狠,他选择了让更多无辜的人来给他陪葬。
李野以一个顾客的身份走进了超市,又非常顺利地来到二楼,二楼是人最多的地方。
李野环视了一下四周,人流穿梭来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这更让他妒忌。他听到不远处传出一阵笑声,那种放肆而夸张的笑声激起他无比的反感。真好,前面围着一圈人,目标集中,他将手伸向怀中,扣住导引环,只要他用力一拉引线,他身上围成一排的密密麻麻的雷管将发出威力,周围几百平方米的物体将灰飞烟灭!
李野冲进人群的时候,笑声依旧在放肆地传播着,他看到一个婴孩,大约只有八个月大,胖乎乎的,小家伙长得实在太可爱,被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接力棒似的被周边的妇人传送着,每个妇人都迫不及待地张着手臂,以抱一抱为荣。小家伙不惧生,在谁的手中都笑得开怀,这种脆生生的笑声换来妇人们的赞叹,每个女人都要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夸张地叫着小宝贝。其中有一个清秀的小女人,肯定是孩子的母亲,手中扶着一个购物筐,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小婴孩咧开嘴对李野无知地笑着,小小的手指指着他身上的某个部位,人们立即将视线转移到李野身上。李野心虚地将手拿出来,孩子的母亲会错意了,以为他也想抱抱孩子,立即将孩子递过来说让叔叔抱抱,李野只好顺水推舟地接过来。小家伙咯咯地笑着,胖乎乎的小手在他脸上无意识地抓挠着,小孩的手心很温暖,那种暖暖的感觉甚至传递到他手心,他低头一看,小家伙毫无顾忌地尿了他一身。
“哎呀,你真坏,你怎么尿了叔叔呢。”母亲赶忙道歉,围观的一个妇人却笑着对他说,小伙子你真有福气,兜了一身童子尿回家,赶快去买彩票,说不定能中五百万呢。转头又拍着小家伙的小屁屁说小东西真坏,好东西也不给我分享。周围的人都快活地笑起来,李野怔住了,尔后在这种笑声中悄悄地走出了超市。
超市的人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刚刚从死亡边缘上回来了,而李野突然改变主意当然是因为那个小婴孩。小家伙才刚刚来到人世,如果就这样把他送到人生的终点他觉得不忍心,超市的人真幸运,因为一个小孩而得到拯救。
李野站在异乡的街道上,他要选择下一个目标。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平淡而安然。他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很无辜,这根仇恨的接力棒就在自己手中毁灭吧。
李野走到荒野无人的地方,他打算在这里一个人结束一切。他闭着眼睛,用力一扯手中的引环,他想他会听到最后的一声巨响。
可是没有,李野等待了很久,依然没有动静。他低下头一看,引线湿乎乎的,他身上的炸药完好无损。
李野精心策划的一次终结竟然这么不动声色地以失败告终。李野在风中站立了许久,突然决定活下去,生活的美好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他感谢那个小婴孩,是人性最初的善良拯救了他。
云姐的秘密
刘黎莹
那天茜茜到家政服务中心去面试。
一位中年女人让茜茜填一张表格。填完,茜茜等着面试开始。
中年女人就笑了,笑得那样地阳光灿烂,那样地妩媚动人。
中年女人说:“你刚才在填表写字时我就看了你写的字,字写得很秀气。还看了你的手指甲,修饰得干净得体。所以你已面试合格了!”
中年女人告诉茜茜,说她叫李云。茜茜就喊她云姐。茜茜去云姐家的头一天,就感觉这个云姐有许多让人费解的地方。比如,云姐当着老公的面,会让茜茜干这干那的,但是,只要老公一走出家门,云姐就会对茜茜说:“你去看电视吧,这地我来拖。”
茜茜说:“我来就是下力气挣钱的,你就是借给我仨胆,我也不敢去看电视呀。”
云姐一把抢过茜茜手里的拖把,笑眯眯地说:“你放心好了。到月底,工钱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云姐教给茜茜如何涂眼影,抹口红,还把自己的衣服送给茜茜。她不知道云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时,她刚把衣服放进洗衣机,云姐就过来递给她一本书,说:“我来洗,天太热,去看会儿书去吧。趁现在年轻多看些书没坏处。”
茜茜问云姐:“你是不是嫌我干活儿不好呀?”
云姐笑眯眯地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别瞎想。你快去看书吧,我去厨房做饭。等会儿我家你大哥回来,你可别说是我做的饭。”
茜茜决定不在这里干了。她虽是个乡下人,但她明白一个道理:不能轻易占小便宜。你今天贪了小便宜,说不定明天就要吃大亏。当她把准备离开这里的打算说给云姐听的时候,云姐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动摇了茜茜要走的决心。云姐一时也想不起挽留的理由,只是重重复复地说:“你别走。你别走。”
茜茜说:“要我留下可以,但以后你不要再抢着和我干家务活儿才行。除非你说出不让我干活的理由。”
云姐想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抢着干活儿的理由。
云姐说:“求求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留下来好吗?只要你答应留下来,只要你答应不再问我为什么,我从这个月起给你加薪。”
听云姐说话的口气,好像茜茜只要答应留下来,便是对云姐的一种恩赐了。
云姐的话,反而让茜茜更加的忐忑不安。茜茜想来想去,决定来个不辞而别。她把云姐送她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又把云姐多给她的工钱也放在那些衣服上。云姐出去买东西去了。
茜茜把自己的日用品放在包里,刚要准备锁门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跑过去拿起了电话筒。电话是云姐老公的一个外地客户打来的,说是过一会儿要来拜访。茜茜接完电话,赶紧给云姐打手机,要命的是云姐已关了手机。云姐老公的手机响了半天,也是没人接。也许云姐的老公正在公司里开会。平时云姐的老公开会时,是不准员工接电话的。云姐的老公是个做生意的,他公司的前景越来越好,公司的规模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茜茜心想,做人要厚道,如果云姐中午赶不回来,影响了云姐老公公司的生意,客人来了扑空咋办?还是先把招待客人的水果洗好再说。茜茜这样想着,又把身上的包放回卧室。果真,云姐中午没回来,也没往家打电话,云姐老公的那位生意上的朋友来了,茜茜招待得非常周到。客人吃过茜茜做的饭,临走,把一个信封交给茜茜,说是让茜茜转交给云姐的老公。并一再交代,千万别弄丢,信封里是他欠云姐老公的一笔生意款子。
送走客人,按说茜茜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可是,她看看信封里装的厚厚的一沓钱,又实在放心不下。茜茜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决定要等云姐回来后,亲自交到云姐手里再走也不迟。一直等到天快黑时,云姐才回来。
茜茜说:“云姐你总算回来了。”
茜茜把信封交到云姐的手上,然后,茜茜回到卧室,把包背在身上,她决定鼓足勇气,当面向云姐告别。可是,当她来到云姐面前,还没来得及张口,云姐却笑眯眯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要辞掉这份保姆工作,想今天悄悄地来个不辞而别,对吧?”
茜茜很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云姐轻轻拍了一下茜茜的肩膀,说:“今天一大早,你就悄悄地做要走的准备,我哪能不知道?”
茜茜说:“云姐,对不起,我在这里不干活,白拿工钱,心里难受死了。你还是放我走吧。”
云姐说:“你就是不想走,我也不会再留你了。”
茜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茜茜说:“云姐,你和大哥多多保重。”
茜茜转身刚要走,云姐说:“等一下。”
云姐拿出一张表格,让茜茜现在马上填一下。茜茜一看,是一张招工合同表。云姐说:“我家那口子一直想找个细心善良、本性不贪的人来帮他处理公司的杂务。这个活儿很琐碎,又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称心的。今天总算找到了,这个工作非你莫属。”
茜茜说:“云姐,我做梦都想有一份工作,可是我能行吗?招工是要面试和笔试的。”
云姐说:“你已经交了一份非常优秀的答卷。”
原来,在茜茜来这里之前,已经来过三个小保姆了,但都被辞退了。一开始来的那个小保姆,发现不用干活就能拿工钱,高兴坏了,一点过意不去的意思都没有。没几天,云姐就把她辞退了。第二个小保姆更有意思,不光不再坚持抢着和云姐干活儿,还问云姐,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帮她乡下的亲戚再找一份这种不用干活儿的保姆工作。第三个小保姆倒是不像前两个那么懒惰和贪婪,可还是没过最后金钱这一关。
听完云姐的叙述,茜茜才明白,原来,今天来的那个客人是云姐早就安排好的,是要看看她能不能经得住金钱的诱惑。
茜茜问云姐:“你就不怕我把钱拐跑?”
云姐不慌不忙地说:“你能跑得了?早有人在外边看着呢。以后在公司好好地干吧,我不会看走眼的。到了公司可没人和你抢着干活了,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你加薪的。”
茜茜激动地说:“云姐,让我如何谢你和大哥呢?”
云姐说:“要谢就应该谢你自己。自己就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上帝啊!”
玩名片
邵宝健
阿雄是果品公司业务科的青年科员。他广交朋友,所以接受名片的机会特多。不出一年,他居然收藏了一大沓名片,均为社会各界人士赠送。
一日,他的小朋友阿里和阿根来访,有幸见识了他收藏的名片。由于无聊,三人想搞点有刺激的活动。阿雄建议:“我们来玩名片。”
不出一支烟工夫,就达成了一个胜负、奖罚规则协议。于是就像玩扑克牌似的:洗牌,按顺序分牌,发到每人有18张名片时为止。
每人出示一张名片。
第一回合。阿雄手里的“运输科副科长羊顺发”败给阿里手里的“零售科科长牛涉芳”。阿里当即刮了阿雄一个鼻子。而阿根出示的名片印有“交通局副局长马稳强”字样。很简单,他就“统吃”,分别刮了阿里和阿雄一个鼻子。
第二回合。阿雄—美国费城远洋集团公司董事长OK博士;阿里—香港八达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总裁亨利博士;阿根—华东C市环球服装公司总经理曹维枢先生。一目了然:阿雄最厉害,其次是阿里,最蹩脚的是阿根。
鼻子是按厉害程度“刮”的。阿雄把阿里、阿根狠狠地“刮”了,接着阿里也毫不客气地把阿根“刮”了。
第三回合。三人亮出的名片都是级别相当的“科长”、“办公室主任”、“协理员”之类的头衔,似乎是平局,但从名片制作的精致程度、是否金边和芳香的浓淡,也决出高低。
第四回合。情况有点复杂。阿雄掼出“C市工商局局长姜志廉”,阿里摔出“C市南园烧鸡店经理毕镇权”,阿根摔出“C市卫生防疫站检验员陈国庆”。
阿雄刚要去刮阿里的鼻子,阿根道:“两位有所不知。我大前天亲眼看见姜局长手拎一大包礼品去烧鸡店,朝毕经理作揖,道喜还是贺寿,不得而知。这个现象可见姜局长对毕经理还是礼让三分的。”
阿里此时插嘴:“仁兄有所不知。毕镇权经理虽是个百万元户,惧怕的人有之,但他的南园烧鸡店昨日已被查封,听说是违反了‘卫生法’什么的。”
阿根跳起来:“你们猜猜,毕经理撞在谁的枪口上了?”
阿雄两眼直瞪:“你快说!”
阿根一笑:“撞在防疫站陈国庆的枪口上了。那天就是他给烧鸡检验出毛病来的。”
默然。
于是就造成这么一个局面:工商局长>检验员>烧鸡店经理>工商局长……
于是三人轮番刮鼻,兴致大增,其乐无穷。
威风
相裕亭
东家做盐的生意。
东家不问盐的事。
十里盐场,上百顷白花花的盐滩,全都是他的大管家陈三和他的三姨太掌管着。
东家好赌,常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赌。
那里,有赌局,有戏院,还有东家常年买断的一套沿河、临街的青砖灰瓦的客房。赶上雨雪天,或东家不想回来时,就在那儿住下。
平日里,东家回来在三姨太房里过夜时,次日早晨,日上三竿才起床。那时间,伙计们早都下盐田去了,三姨太陪他吃个早饭,说几件她认为该说的事给东家听听。东家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往耳朵里去,不言不语地搁下碗筷,剔着牙,走到小院的花草间转转,高兴了,就告诉家里人,哪棵花草该浇水了;不高兴时,冷着脸,就奔大门口等候他的马车去了。
马车是送东家去镇上的。
每天,东家都在那“哗铃哗铃”的响铃中,似睡非睡地歪在马车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地走出盐区,奔向去镇上的大道。
晚上,早则三更,迟则天明,才能听到东家回来的马铃声。有时,一去三五天,都不见东家的马车回来。
所以,很多新来的伙计,常常是正月十六上工,一直到青苗淹了地垄,甚至到后秋算工钱时,都未必能见上他们的大东家一面。
东家有事,枕边说给三姨太,三姨太再去吩咐陈三。
陈三呢,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想法子跟东家见上一面,说些东家爱听的进项什么的。说得东家高兴了,东家就会让三姨太备几样小菜让陈三陪他喝上两盅。
这一年,秋季收盐的时候,陈三因为忙于各地盐商的周旋,大半个月没来见东家。东家便在一天深夜归来时,问三姨太:“这一阵,怎么没见到陈三?”
三姨太说:“哟,今年的盐丰收了,还没来得及对你讲呢。”
三姨太说,今年春夏时雨水少,盐区喜获丰收!各地的盐商,蜂拥而至,陈三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三姨太还告诉东家,说当地盐农们,送盐的车辆,每天都排到二三里以外去了。
东家没有吱声。但,第二天东家在去镇上的途中,突发奇想,让马夫带他到盐区去看看。
刚开始,马夫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追问了东家一句:“老爷,你是说去盐区看看?”
东家没再吱声,马夫就知道东家真是要去盐区。东家那人不说废话,他不吱声,就说明他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当下,马夫调转车头,带东家奔向盐区。
可马车进盐区没多远,就被送盐的车辆堵在外头了。
东家走下马车,眯着眼睛望了望送盐的车队,拈着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拄着手中小巧、别致的拐杖,独自奔向前头收盐、卖盐的场区去了。
一路上,那些送盐的盐农们,没有一个跟东家打招呼的—都不认识他。
快到盐场时,听见里面闹哄哄地喊呼—
“陈老爷!”
“陈大管家!”
东家知道,这是喊呼陈三的。
近了,再看那些穿长袍、戴礼帽的外地盐商,全都围着陈三递洋烟、上火。就连左右两个为陈三捧茶壶、摇纸扇的伙计,也都跟着沾光了,个个叼着盐商们递给的烟卷儿,人模狗样地吐着烟雾。
东家走近了,仍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被冷落在一旁的东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那帮闹哄哄的人群后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板凳坐下,看陈三还没有看到他,就拿手中的拐杖从人缝里,轻戳了陈三的后背一下。
陈三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这位小老头,到底是不是他的东家时,大东家却把脸别在一旁,轻唤了一声,说:“陈三!”
陈三立马辨出那声音是他的大东家,忙说:“老爷,你怎么来了?”
东家没看陈三,只用手中的拐杖,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不愠不火地说:“看看我的靴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陈三忙跪在东家跟前,给东家脱靴子。
在场的人谁都不明白,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陈大管家、陈老爷,怎么一见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就跪下给他掏靴子。
可陈三是那样的虔诚,他把东家的靴子脱下来,几乎是贴到自己的脸上了,仍然没有看到里面有何硬物,就调过来再三抖,见没有硬物滚出来,便把手伸进靴子里头抠……确实找不到硬物,就仰起脸来,跟东家说:“老爷,什么都没有呀!”
“嗯—”东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显然是不高兴了。
东家说:“不对吧!你再仔细找找。”
说话间,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头发丝,猛弹进靴子里,指给陈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三捏起东家那根头发,好半天没敢抬头看东家。东家却蹬上靴子,看都没看陈三一眼,起身走了。
长吻的魔力
王培静
宋阳买早餐回来,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宁静像个小猫似的蜷在那儿睡得正香。他坐在床边仔细地端详着妻子,目光里满是柔情。宁静慢慢睁开眼睛,见宋阳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问: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啊。
宋阳刮了下她的鼻子,怎么,还害羞。我觉得我老婆越来越好看了。
宁静说,去你的吧,你是想讨我高兴,让我平常对你儿子好一点,是不是?
宋阳说,是,也不是,我说的可是实话。来,我侍候你们娘两个起床,待会咱们还得去医院。
吃完早饭,宋阳去洗碗,宁静开始打扮自己。宁静一边化妆嘴里一边哼着歌。等两人收拾利索,刚准备出门,突然,宋阳的手机响了。
接完电话,宋阳满含歉意地对宁静说,太对不起你了老婆,刚才是支队刘政委打来的电话,市政府边上的华威宾馆着火了,已去了五辆消防车……
我真是倒霉透了,每次去医院检查身体,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就我一个没有人陪。医生、护士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好像我肚里的孩子不明不白,不知从哪儿来的似的。
火情就是命令,虽然政委说,赵副队长带队去了,但作为支队长,我还是放心不下。老婆,你就再委屈一回,下次我一定陪你去。
他边说边走回了屋里。当从卧室出来时,他已换上了军装,手里还抱着老婆的外套。他走到妻子跟前,温和地说,来,亲爱的,穿上外衣,咱们一起出门。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嘴上这样说,心里是能理解我的。
听了宋阳的话语,宁静脸上的怒气消下去了一大半,乖乖地配合丈夫穿上外套,依在丈夫的怀里不肯离开。宋阳用眼光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双手既小心又用力地把宁静抱住,宁静刚开始还有些拒绝,慢慢就接受了这个长长的吻。当两人结束这个几乎使人窒息的长吻后,宁静娇嗔着说,讨厌,谁准许你亲我的?
宋阳笑着说,今天我这个吻,可不是一般的吻,给你体内注入了神力,请你相信,今天你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人帮助你、让着你的。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哪。宁静说。
你回来再说,看看我说的话是不是灵验?
两人手拉手出了门,走向路边打车,他们还没招手,一辆车从后边过来,轻轻地停在了他们面前。宁静还有些纳闷,司机师傅已经笑着走下了车,拉开另一边的车门,请宁静上了车。
宋阳嘱咐道,别着急,路上小心。
司机师傅说,您就放心吧。
看着载有妻子的出租车走远,宋阳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宁静坐的那辆车开车的是个女司机,一上车她关切地问这问那,几个月了?一切都正常吧?没事多活动,要开心,注意营养,定期检查……一路上,说得宁静心里热乎乎的。下车时,司机不要车费,宁静坚持给,司机说没零钱找,只收了十元钱。下地铁台阶时,一个小姑娘原是向上走的,两人错过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转身又走了下来,对宁静说,阿姨,我来扶你吧。她一口一个不用,不用。但小姑娘还是固执地架住了她的胳膊。
上了地铁车厢,没有空座,宁静刚站稳,一个小伙子站了起来,对她说,你坐这儿吧。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您坐吧。这时离她近一点的一位中年人也站了起来,笑着对她说,您坐这儿吧,我马上到站了。她说了声谢谢坐了下来。她注意到了,实际上地铁运行了好几站,那位中年人也没有下车。她心想,真像宋阳说的,他的吻起了作用?今天净遇上好人了。
到了医院,挂号、检查、拿药,一排队,她后边的人就会主动对她前边的人说,让她排前边吧。她怎么说不用也没用,大家都让着她。回来时她在路上停了一下,一个老大爷走上来问她,闺女,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她忙说,大爷,不用,谢谢你。去医院这一趟,来回都出奇的顺利。
刚到家门,宋阳也打车回来了。他没有回单位,是直接从火场回来的,脸都没来得及抹一把。一见面,两人同时说出了一句话,你没事吧。说完两人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进了家门,宋阳关切地问,路上有没有人帮助你?
你怎么知道路上会有人帮助我?宁静反问。
我那个吻的神力我还不知道?
瞎吹吧你就。虽然这样说,宁静还是满足地笑了。
趁宁静不注意,宋阳偷偷从宁静外套上拿下了别在上面的那张纸条。
那张纸条上写着两句话:我是一名消防战士,因有火情去救火了。请您替我照顾她,谢谢。
承诺
刘正权
他是在准备关手机时接到这个电话的,当时手机正显示着电量不足,而且已到了即将自动关机状态。
他笑了笑,这电池倒通人性,他的人生不也是到了自动关闭状态么?
关闭前接上一个电话应该是不会引来大帮债主的。
电话通了,居然是个女孩子,居然叫了他一声爸爸。呵呵,叫爷爷也没用,眼下他拿不出一分钱打发别人,挥金如土的日子,以后只能在奈何桥上回想了。
认错人了吧!他说。
没有,那边很肯定,说爸爸我只想见一见您,为十五年前一个承诺,我在漫不经心咖啡屋等您!
手机恰到好处地断了电源,他点燃最后一根烟,一个人穷困潦倒时,居然有个不相干的女孩子叫自己爸爸,呵呵,真的像某些电视剧开篇说的,本剧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吗?
巧合吗?他不信,应该是对方弄错了才对。他摁灭烟头,起身,漫不经心咖啡屋离这儿就一站路,坐公共汽车得一元钱,一元钱他也已经没有了。但一个将死之人,是应该纠正自己人生最后一站错误的,稀里糊涂当人家爸爸,孟婆会给自己的那碗忘魂汤加重药量的。
十五年前,呵呵,他的嘴角不自觉咧开,算是笑了吧。那时,他给过多少人承诺啊,作为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他的每一句承诺都是举足轻重的,都是可以让垂死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
眼下,他能伸手抓住什么?
摇摇头,他走上街头,也就十分钟的光景,他走进了漫不经心咖啡屋,这时离喝咖啡的时光还早,要找一个单身女孩并不难。他信步走了进去,目光只一扫,就把那个女孩给拎了出来。
他不言语,径直走过去,坐下,看着这个叫自己爸爸的女孩,直看得女孩脸上窘了起来。
我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女儿的,他往背后一仰头说。
您是贵人,当然不记得了!女孩咬了咬唇说。
贵人?他自嘲地一笑,她的电话再迟来几分钟,他就应该成为鬼人了,鬼门关那边的人。
见他这样笑,女孩脸上挂不住了,说您当然不会记得一个清洁工的女儿。
清洁工?他怔了一下,开始在脑海存储库的名单中扫描,的确,他记忆中没跟清洁工打过交道的!
女孩再一次咬了红唇,非得让我提起爸爸的名字?
他点点头说,当然你不想提我也不会反对!
女孩眼神恍惚了一下,说,傅世成,就是我爸。
傅世成发黄的脸一下子就浮现在他眼前了,一个曾经在他公司做过门卫的男人,一个长期病痨的男人,依稀记起来了,他女人曾拖着一辆垃圾车来给他送过东西。
有一回,垃圾车里就坐着过眼前这女孩。
那次他送客商出门,见女孩鼻涕眼泪一大把在车上哭,有损于公司形象呢。
当时他就脾气很不好地吼了一句,哪来的野孩子!
记得傅世成当时是诚惶诚恐跑出门卫室的,后面跟着他的女人。
听说是傅世成的女儿,他眉头皱了一下,怎么不送孩子上幼儿园?
家里没多余的钱,准备多挨一年,直接上学前班的!女人看了看傅世成,手足无措地说。
上个学得几个钱?他嘴角撇了一下,冲身后的财务科长说,把这孩子上学的费用给列到公司账上。
其实,这账没必要列,他随便吃一顿饭都比这账多几倍,当牙齿缝漏了一口的,事后他跟财务科长开玩笑说。
女人是感激涕零的,按着女儿给他磕头说,您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呢,让她长大了孝敬您!
他是有子女的,只是眼下都卷进了这场金融危机里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叹口气,问女孩,你娘呢?他知道女孩爹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娘也过世了!女孩眼里起了雾,跟着从身上掏出一笔钱来,抽出一张一百的,把剩下的全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孝敬您的!女孩说。
孝敬我?他一怔,有那必要吗?
有!女孩挺了挺脊梁,我答应过娘的,上班第一个月工资交给您,留一百元做生活费!
我不缺这点钱的,他苦笑了一下,把钱推回去,对他眼下的债务来说,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
您不缺钱,但我也不能缺了对娘的承诺!女孩站起身,如释重负地出口长气,娘是没能耐的人,一辈子不敢承诺什么,就这件事能当家,我不能让娘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他无语了,看着女孩。
女孩笑,说拥有您这么个有能耐的爸爸,我不能给您丢脸不是?
女孩走了,他坐在那儿一张一张点钱,整整两千八百元。
当年,他是二百八十元起的家呢!
不就破一次产吗?他笑笑,就当从零开始吧,怎么说他还有个一诺千金的女儿呢。
回归
高玉芳
1990年我从同学那儿淘换来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这“小姑娘”才半岁,尖尖的头,宽宽的肩披褐色长毛,肚皮和腿一袭雪白短毛。我给它取名“褐玉”。我打算给它物色个伴儿,便央求养父帮我抓只小狼驯养。
一天,我们骑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山包,细细搜寻,果然发现一个水桶般粗细的洞口,洞中有四只宝石般晶莹的绿色小灯笼。我俩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网,找来湿柴和青草,点起滚滚浓烟,用草帽把浓烟往洞里扇。过了一阵,大概被烟呛得受不住了,两只吱吱叫的小狼窜出来撞进了网中。仔细看俩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四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养父怀里各揣一只,正要离开,老狼回来了。看见孩子被抢,愤怒飞身扑过来,我被身后的母狼扑倒,养父爬起身,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养父拽起我说,有麻烦,快走。
我俩策马绕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只狼迎面挡住去路。一群狼死死盯住我们,全是拼死的姿态。老母狼断耳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们发出愤怒、凄惨的号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养父叹了口气说,哎,母子连心呐。他从怀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走去。趁母狼和小狼亲热之际,我俩纵马落荒而逃。
我怀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点点。它和苏格兰牧羊犬褐玉一起长大,从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一年后,褐玉发情,它俩结为夫妻,生下四只混血儿,一家其乐融融。看羊护圈,点点绝对是一把好手。
一天清晨,街坊玛兰沁夫带着俩儿子,手持棍棒,打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5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八道。点点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
为了摸清情况,我跟着养父去马兰沁夫家待了几晚上。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窜进了羊圈。牧羊犬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马兰沁夫一边大声嚷嚷:“瞅见了不,那不是点点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的个头、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点,果真和点点一模一样。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白眼狼,背着我干这勾当!
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只见斜刺里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地冲过去,把咬住黑丹的“点点”一头撞倒在地上。两狼撕咬滚打在一起。这时,羊圈外的土岗上,一只狼发出凄厉的号叫。那“点点”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夹尾巴溜走。
战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来者两只耳朵上也长着白点,脖子里拴着一道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呵,这才是我的点点呐。可奇怪,点点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闻闻嗅嗅,鼻子里发出嘤咛之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上的伤口。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把手电打过去,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点点的母亲。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点点”,正是当年养父还给母狼的那只小狼,是点点的孪生兄弟呵。—大概是因为羊群告急、黑丹被咬,情急之下点点挣脱锁链冲过来拼了命。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在亲兄弟的手下。在它凄厉的哀号中,点点懊悔地跪在兄弟跟前嘤嘤倾诉,深情地舔着兄弟的伤口。我和养父看了都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就常常响起老母狼的号叫。点点听到叫声,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
渐渐地,我发现,羊群的羊隔三差五地少一只。我想,准是点点出去会母亲,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我的羊。
这可不行。当晚,我把点点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地号叫。点点听了不住地窜墙撞门,急得乱哼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号叫。可院里没有一点动静。起来一看,点点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是点点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点点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极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点点孝敬它老娘了。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防点点斜刺里冲过来,一蹿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转身慢慢向我靠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两只前腿曲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它俩一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呵?刚才点点是向我告别!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我穿上羊皮大衣,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踏着两尺厚的大雪到镇上请大夫。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窝里走。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回头一看,也有一对小绿灯笼向我靠近。我顿时脊梁骨发麻冒凉气!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手里只握住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飞快冲过来,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冲它们脸晃来晃去。牧民都知道,狼怕火、怕光。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着半只左耳。呵,还是那老母狼!老母狼再次把我扑倒在身下,正在我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它窜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母狼好像懵了,盯着它一动不动地喘息。
我的手电光再次亮起。救我的狼,它俩耳上的长着白点。大概刚才它借手电光认出了我,就对妈妈“反戈一击”了。
“点点。”我惊喜地呼唤它,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拱了拱老母狼,一块慢慢消失在雪夜里。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在脸上冻得很痛。
不久后,碰上马兰沁夫在墙上钉一只狼皮。他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他把老白眼狼杀了!他们在羊圈里设埋伏,摆下一盆香喷喷的烧羊腿。狼鼻子嗅觉极灵,数里远都能闻到。受此诱惑,点点果然上当进来,被几个人团团围住。点点在棍棒下左冲又突,挨了数棍冲不出去。这关头,土岗上望风的老母狼疯了似的闯进来,像一只发威的老虎一样撕来咬去,全然没有衰老、伤残的模样。它威风凛凛地帮儿子杀开一条血路,用头撞着点点离开羊圈,自己死死堵在圈口,挡住人们的去路,直到死在人们的棍棒之下。
从那时起,土岗上经常有一只狼号叫。有一天,我在家门口发现一只山鸡。我明白是点点送来的礼物。直到一天深夜,当它费力地把一只黄羊拖到门前时,和我碰了个照面。它撂下转身要走,我赶忙叫住它,求它:“点点,回来吧。”可它只是看了我一眼,冲天空悲凉地号叫了一声,转过身向原野跑去。
不要晒脸
乔迁
书生只是我们公司新投资开发的新贵小区的一名建筑工。新贵小区是我负责的工程,开工建设开始,当包工头领着一大群民工走进工地时,我一眼便注意到了夹杂在那些民工中的书生。他要比那些民工白了许多的面孔以及文质彬彬的气质,不容你不一眼就注意上他。我望着书生问包工头:“怎么还有个白面书生呢?”包工头嘿嘿一笑说:“您还真说对了,还真就是个书生,念完大学三四年了也找不到正式工作,有时就跑来干这个,虽然力气不大,但肯下力的。”
我微笑着挥挥手,让包工头领着夹杂着一个白面书生的庞大民工队伍开进了工地。这年头,念完大学找不到工作的人太多了,虽然像书生这样当民工的没有见过,但也不该算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虽然不太稀奇,但每进工地,我都不由得要关注一下书生。的确,书生干活肯卖力气,不过,在劳作的过程中,他不像那些民工,一热就打赤膊,他总是把工作服穿得整整齐齐,而且在安全帽下还扣了一顶宽边大沿的草帽,使整张脸都躲在宽边草帽的阴影中。他这一近乎另类的装束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把他叫到跟前,指指他安全帽下的大草帽问:“怎么还戴个草帽的?”
书生的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晒。”
安全帽下扣着一顶草帽的书生,成了工地上一道极不和谐的风景。民工们经常取笑他这道风景。虽然被取笑,但他却坚持不把这道风景改变和抹去,就让这道风景从开工一直到完工。
就在建筑队撤出新贵小区,小区业主开始入住时,书生又来到了新贵小区。书生是来找我的。见面后,未说话,书生的脸先红了,低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望着历经温热的春天、火热的夏天都没有晒黑脸的书生,想不出他想让我帮他什么忙。我说:“你说,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书生的脸更红了,望了一眼闪闪放射着高贵光芒的新贵小区,下了很大决心地说道:“我想借套房用两天,就用两天。”
我吃惊地望着他:“你要借套房用两天?”
书生慌忙说:“不是借,是租,租两天。”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说:“我刚领的工钱,你看看需要多少租金。”
我摇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小区的每栋楼房都是有主的,我没有权力租给你。即使有想出租的,也不可能只出租两天的。”
书生充满渴望的脸顿时灰白了下来,沮丧地望着小区里的漂亮楼房。
我疑问道:“你干吗要在这租房呢?而且还只租两天的?”
书生神色哀伤地说道:“我父亲要来看看我。这个小区的楼我跟着建的,熟悉这里,如果他问我小区里的情况,我能说得上来,别的地方我不熟。我父亲只待两天的。”
我心里刷地一下,我说:“你不想把脸晒黑也是为了让你父亲看的吧?”
书生点点头,伤感地说道:“我是我们村唯一念出书来的人,我父亲是唯一支持我念书的人,他始终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念了书才有大出息的。可他没想到,我念了大学同样也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出息。我不想让他伤心,更不想让村里那些反对和嗤笑他让我念书的人笑话他,我告诉他我在大公司上班,挣很多钱,住高贵楼房。”大滴的泪珠从书生的眼中滴落下来。
我拍拍书生的肩膀,同情地说道:“读了大学找不到工作的人多了,你还行,没工作还肯到工地做工。你父亲应该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的。”
书生摇摇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我父亲知道,他费尽心血供我读书的结果是现在这个样子啊!你就帮帮我吧,我父亲明天就来了。”书生把手中的钱往我的手里塞。
我推开书生的钱,想想说:“这样,有一户正在装修,我跟户主关系还行,我去找他,你明天把你父亲领来,就说是你的房,正在装修,我配合你。然后把你父亲领到旅馆去住,用这钱带你父亲在城里逛逛吧。”
书生激动得泪眼蒙眬,声音沙哑地说道:“谢谢!谢谢!”
我也有些激动地说:“不用谢,谁都有父亲。”
第二天,书生领着他的父亲来了。一进小区大门,我立刻迎了上去,恭敬地笑着对书生说:“李先生好,来看您的房装得怎么样了吧?”
书生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连忙点了一下头。我前头带路引领着他们走进小区里。
从楼里出来,书生的父亲很高兴,脸上的喜悦掩饰不住地流淌出来。走到小区门口,书生的父亲站住了,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小区,有些羞涩地对书生说道:“能不能……在这照个相?”
我立刻明白了书生父亲的意思,他一定是想在这照张相拿回去,给村里人看,告诉他们,他的儿子有多出息,住这么好的地方,他让书生念书是对的。我忙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找个相机。”我拿着相机回来,书生和他的父亲已经在小区大门前站好了,他们的身后是亮丽华贵的楼区。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书生父亲紧紧地抓住了书生的手,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
书生拿着相机去洗照片,让父亲在这等着。看着书生身影消失,书生父亲突然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书生父亲的这一举动把我闹蒙了,我连忙扶起老人说:“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呀?”
书生父亲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老人说道:“谢谢你,帮我儿子圆了一个父亲的面子。不过,你别告诉他我知道他不是在大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
我忙说:“老人家,你说什么呀?李先生真是在大公司上班的。”
书生父亲苦笑着摇摇头说:“虽然他的脸色是像坐办公室的,可照相的时候,我抓着他的手,他的手掌里全是干粗活磨下的茧子呀,比我这手掌的茧子还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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