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特利先生才十六岁时,就已经受过一般的绅士教育。先是在一个私立学校里,后来是在某一个伟大的学府里——英国就是以这些学府著名的。那段岁月里,他就显示出对学习的极大的厌恶感,同时由于他惟一的寡母为人软弱,也没有受过教育,所以,他就按自己的意思,专门在修饰打扮和声色犬马等小玩意儿上用功夫。两年之后,他变成了孤儿,他的境遇就和乞丐差不多了。就他的性格和所受的教养来讲,哈里是做不了那些需要积极勤劳的职业的。他能唱些浪漫的小曲子,还能自己用钢琴伴奏,弹得也还不错。他是一个有点羞涩却温文的舞伴。他非常热衷于下棋。老天把他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确实把一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惹人怜爱的外表给了它。金黄色的头发,白里泛红的皮肤,脉脉含情的眼睛,文雅的笑容,最恭顺、最温存却又带点忧郁的态度。不过,虽然讲了他这么多的优点,他可决不是能在战争中指挥军队的人,也不是一个能为国家大事献计献策的人。
哈里由于机缘巧和和有势力的人的帮助,正当他遭受丧亲之痛的时候,他有幸得到了三等男爵托马斯·范德勒少将的私人秘书的职位。托马斯爵士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声音宏亮,喜欢大声说笑,事事独断独行。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不知道效过什么劳,印度的卡什喀尔王居然把世界上第六颗著名的金刚钻送给了这位将军。经常有人在背后议论它的来历,不过这些传说都被一一地否认了。蒙这颗钻石的光范德勒将军从穷人变成富人,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伦敦上层社会中的名流。这位印度王钻石的拥有者,即使在拥有最严格限制的上层圈子里,也是颇受欢迎的。不久,他就娶了一位夫人,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她为了能够成为这个钻石名义上的女主人,甚至付出和托马斯·范德勒爵士结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当时曾流行过这样一句话,因为“物以类聚”,一粒钻石吸引了另一粒钻石。的确,范德勒爵士夫人不仅本身可以称得上是一粒最光彩耀目的宝石,而且当她出现在社交界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颇为考究。那些声望很高的权威人士中,很多都认为她是英国要会穿着,打扮漂亮考究的三四个女人中的一个。
哈里的秘书一职并没有很烦重的工作,可是他讨厌一切要花费很长时间的工作。他很反感墨水染在手的感觉,这让他很难受,然而范德勒夫人撩人的体态和她的装饰,却常常把他从书房引到她的闺房里。他最擅长于向女人献殷勤,总是可以津津有味的聊时装,要是叫他评论一条丝带颜色的深浅,或吩咐他到女装裁缝那里做点什么事情,没有什么有这能使他更快活的了。简单点说吧,托马斯爵士的信件都放置得很久无人问津了,可是夫人却因而添了一位新的使女。
这位将军本来就是一个最没有耐心的陆军司令官,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大发雷霆,对他的秘书表示,他不再需要他办事了。他的那种表示意思的举动在绅士之间倒是罕有人用过的。很不幸,那扇房门正开着,哈里先生一头就栽到楼底下去了。
他爬起来,受了点伤,心里难过极了。能生活在将军家里对于他实在是称心如意。他出入上流社会,别人也说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他事情做得很少,却能享用上等的美食。他看见了范德勒夫人,总有一种暖烘烘的舒适之感。这种心情被他自己心里赋予了另一个更强烈的名称。
在他被那只军人的脚踢过之后,他马上跑去太太闺房里去诉说他的苦恼。
“我亲爱的哈里,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范德勒夫人回答道,她把他看作小孩子或是家里的仆人一样,所以直呼他的小名,“你总是不按照将军吩咐去做事,你可能会说,我也没有听过他的话。不过这当然不会是一回事。一个女人,就是整年不听话,只要有一回乖乖地依顺,就不会让他不高兴了。再说,没有人是同他的私人秘书结婚的。我为你的离开感到难过。不过,你既然受到了这种侮辱的对待,也不会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只能希望你一路平安。你放心,请相信我,将军这种举动,我一定会教训他一下的。”
哈里阴沉了脸色,眼泪汪汪地带着似怨似嗔的神气凝视着范德勒夫人。
“我的夫人,”他说,“侮辱又算什么?我是看不起那种受了侮辱便怀恨在心,不能原谅别人的人的。不过,如果一个要和他的朋友恩断义绝,离开他……”
他情绪激动,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哭起来。
范德勒夫人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望着他。“这个小傻瓜,”她想,“我想他是爱上我啦。与其叫他做将军的佣人何不就叫他做我的佣人呢?他脾气好,很殷勤,又懂得衣着打扮;何况,替我做事也可以管住他不再去惹事,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真是没办法让人不喜欢他。”
当天晚上,她就说服了将军。将军本来也为自己的那种鲁莽举动感到有点惭愧,于是就把哈里调到了太太身边。在这里,他的生活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样。他总是穿得非常讲究,把那些花朵儒雅的插花在钮扣眼里,招待起客人来真是又有手段,又令人感到愉悦。他认为能成为一个美貌妇人的奴婢是一件很令人骄傲的事,把范德勒夫人的命令当作恩典,他也喜欢拿这些事在其他男人面前卖弄。可是别的男人,看见他这种身份——夫人的男使女,阳性的女裁缝,都会很蔑视地嘲笑他。而且,对于这种生活方式他也不能从道德的观点充分考虑。不道德的行为,在他看来,好像是男人的本性似的,如果一个人和一位文雅的女人能在一起过日子,而且,还能够在一起讨论装饰,那就好像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住在一个小小的仙岛上似的。
有一个天气很好的早晨,他走进客厅,漫不经心地收拾钢琴上的乐谱。范德勒夫人正在客厅的另一头,和她的哥哥查利·彭德拉贡热烈而亲切的聊着天。他是一个大龄青年,放荡的生活使他的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这位私人秘书走进房来,他们也并没有在意他,这使得他可以侥幸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
“今天不做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夫人说,“这是最后一次,这件事一定要在今天做好。”
“如果非干不可,那就今天好了。”她哥哥一面回答,一面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一步是错的,这一步是要闯大祸的,克拉拉,我们这一辈子都会为这件事唉声叹气地后悔。”
范德勒夫人坚定地望着她哥哥,脸上充满着诧异的表情。
“你忘啦。”她说:“这个人早晚都得死。”“的的确确,克拉拉,”彭德拉贡说,“我相信你是英国最没心没肺的流氓。”“你们男人,”她回答道,“都是天生的粗心,从来也不会领会话里面微妙的意思。你自己可以贪得无厌、凶残、不顾廉耻、不惜名誉。可是女人家稍微一想到将来,你就会感到这般惊讶。我真看不惯这一套。要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老板,也像如你所说的像我们女人一样那般愚蠢,你也不会看得起他的。”
“你这样说也没错。”她哥哥回答道:“你总是比我聪明。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知道我的宗旨:家庭比一切都重要。”
“是的,查利。”她一面说着,一面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你的宗旨,我想我清楚这一点甚至要超过你自己。‘克拉拉比家庭更重要!’你的第二句话是不是要这样说?的确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我也无比深刻地爱你的。”
彭德拉贡先生站起来。这种家庭中的亲切令他感到有点慌张。
“我还是露面的好,”他说,“这方面我会干得很巧妙的。我来监视家里那只‘猫’。”
“好,”她答道,“这个下贱东西,他可会毁了所有这一切。”
她娇滴滴地吻了吻她的指尖,向他抛了一吻,然后她哥哥离开了客厅,由后面的扶梯下去了。
范德勒夫人一等到只剩她和哈里两人在房间里的时候,就转过身子向这位秘书说:“哈里,今天早晨你要去帮我点事情。你可得坐了马车去,我不能让我秘书的小脸蛋上晒出雀斑来。”
在说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加重了语气,而且有一半像母亲对儿子那样得意的神气,这令可怜的哈里感到非常满足。他忙不迭地说他很乐意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能为她服务。
“这是只有你和我知道的又一件极秘密的事情。”她继续诡秘地说,“除去我的秘书和我以外,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是让托马斯爵士知道了,他会吵得天翻地覆的。你该知道这种吵吵闹闹是多么令我厌烦的!唉,哈里,哈里,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男人为什么会这么凶暴,这样蛮不讲理呢?但是,实际上,我知道你也解释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耻的脾气的唯一的人。你真是好,哈里,真亲切。至少,你能和一个女人作朋友;再说,你自己知道吗?我觉得如果把你和他们比一比,那么他们就显得更加丑恶了。”“是你,”哈里向她献媚道,“是你对我太亲切了。你对我好像……”“像一个母亲,”范德勒夫人接口说,“我要像个母亲一样待你。或者,至少,”她纠正了自己的话,笑着说,“差不多像母亲一样。真的,我做你的母亲恐怕太年轻了。好吧,那让我们就像,像一个朋友——一个亲爱的朋友。”
她停了一会,使她这些话能影响到哈里那多愁善感的心,但是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她接着又说。“你在那个橡木衣橱里,靠左面,能看见一个帽盒子。我星期二那天不是穿过一条配我那件麦克林花边衣服的粉红衬裙吗?它下面就是帽盒子。你拿了帽盒子,马上按这个地址把它送过去。”说着递给他一张纸条。“除非要拿到一张我亲笔写的收据,否则,无论如何,这个盒子也决不可以放手。你听明白了吗?你按刚才我说的重复一遍给我听——照样说一遍给我听!你一定要格外留心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哈里把她吩咐的话按原样重复了一遍,不差分毫。她放心了。当她还要再嘱咐他些什么的时候,范德勒将军突然冲进房里来,手里拿着一张很长的账单,那是一张女裁缝的详细帐单,他气得满脸通红。
“你能不能看一下这个,太太?”他叫道,“我拜托你看看这份账单,好不好?我很清楚,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我的钱。我也希望我提供你的开销,可以超过任何一个军人。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许你这么可耻的浪费了,否则我就不是人。”
“哈特利先生,”范德勒夫人说,“我想你清楚你要去做什么了。我请你马上去做吧,行吗?”
“站住,”将军对哈里说,“我问一句话,你再走。”这时,他又转过脸来对范德勒夫人说,“你让你的宝贝家伙去做什么?实话说吧,我不能相信你,同样也不会信任他,如果他能有最起码的诚实,他也不屑于再住在这个家里。他是靠做什么拿工钱的,这恐怕会令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奉了什么差遣,太太?为什么你急着让他走?”
“我以为你有私房话要同我说。”“你说过差遣他去做什么事的。”将军坚持着说。“我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别想用这种话来搪塞我。一点也不错,你说过差遣他的。”
“如果你一定要叫仆人们也莅临我们这种丢脸的争吵,”范德勒夫人回答道,“那么我想最好请哈特利先生坐下来。怎么,不要吗?”她接着就说,“那么你可以走啦,哈特利先生。这间房里听到的一切我想你都清清楚楚的记住在心里了吧,这些话没准你会用得上。”
啥里赶快逃出了客厅。他边朝楼上跑边隐约还听见将军的叫喊声愈来愈高,范德勒夫人却是一开口就细声细气地冷言相讥。他对这位太太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居然可以那么巧妙地回避那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再说,她那种从容不迫的劲头儿,居然在敌人枪口下还能再重复着发号施令!相反,对她的那个他,她真是满含憎恶!
这天早晨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经常受范德勒夫人的差遣,秘密地去干些勾当,主要是和服装商打交道,他早已习以为常了。他很清楚这个家庭有一件秘密。这位太太的奢侈是个无底洞,她不知欠了多少债,她自己的家当早就被她败光了,而且现在他正在面临使她丈夫受到卷入同样命运的威胁。每年都有这么一两次危险的日子,似乎真相就要大白了,世界就要毁灭了,于是哈里不停地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家具店,对人家扯个小谎,或者先付一点钱来挡住大笔的债务,艰难地度过这段难关之后,夫人和她忠心的秘书才会重缓回气来。哈里在这种战争里,总是全心全意地与夫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是由于他具有两种资格:他不仅爱慕范德勒夫人,却又害怕憎恨她的丈夫;同时他生来对于华丽的服饰就十分偏好,很倾心,而且服装店也是他自己唯一挥霍金钱的地方。
他按照夫人告诉他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帽盒子,然后把自己悉心地打扮了一番,就离开了那屋子。太阳明亮地照耀着,他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他突然为想起来的一件事,心里着了慌,原来在将军突然冲进来的时候,夫人没有来得及给他坐马车的钱。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到处有让他那张脸蛋儿大吃苦头的机会。再说,他是一个拥有什么样身份的年轻人,抱着一个帽盒子,在伦敦城里走来走去,这简直是不能忍受的耻辱。他停下来,重新为自己考虑了一下路线,范德勒家住在伊顿广场,现在要去的地方离诺定山很近,显而易见,他尽可以从公园里穿过去,从空旷的地方走,尽量避开那些人烟稠密的小巷子。他又意识到,时候还早得很,谢天谢地。
他赶快放下这个沉重的负担,走路比平日里快了一些。就在他正要穿过肯星顿公园时,突然在森林中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下子和将军碰了个正面。
“请你原谅,托马斯爵士。”哈里小心翼翼地说着,一面有礼貌地站在旁边把路让开,因为爵士站的地方正好挡住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里啊,先生?”将军问道。“正在这片树林里散散步。”小伙子回答。将军用手杖敲了一下帽盒子。
“带着这个东西?”他叫起来了:“你胡说,先生,你明明就在说谎!”
“真的,托马斯爵士,”哈里还嘴道,“我实在不习惯别人用这么高的声调来质问我。”“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将军说,“你是我的仆人,一个鬼头鬼脑的、最令我怀疑的仆人。说不定你那个盒子里装满了银茶匙呢,这我可不能确定?”
“里面装的是我朋友的丝帽子。”哈里说。“好得很。”范德勒将军回答道,“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这位朋友的丝帽子。”他恶狠狠地加上一句,“对于帽子,我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心。你应该很清楚我是说一不二的。”
“请原谅,托马斯爵士,我感到十分抱歉,”哈里抱歉地说,“不过,这的确是我个人的私事。”
将军一手鲁莽地抓住他的肩头,一手恶狠狠地举起了他的手杖。哈里心里想,这一下可完了。
不过,老天保佑,就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地赐给他一个保护人,正是查利·彭德拉贡。他迈着大步从树后面走了过来。
“算啦,算啦,将军,住手吧。”他说,“这是多么没礼貌的举动啊,也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哼!”将军一面叫着,一面扭转身子与这个新来的对头面对面。“你是不是认为,彭德拉贡先生,因为我倒霉地娶了你的妹妹,你这个没信用、破了产的色鬼就敢盯在我后面,阻拦我?先生,自从我同范德勒夫人相识之后,我就非常讨厌看到她家里的人。”
“范德勒将军,你以为,”查利反唇相讥道,“你以为我妹妹不幸嫁了你,就永远不再拥有贵妇人应有的权利和特权了吗?我认为,先生,她嫁你是自贬身价,我想她再也不会受到比这更大的伤害了。不过,对我来说,她仍然是我们彭德拉贡家的人。我有责任保护她不受下流的侮辱。就算把你是她丈夫的资格放大十倍来讲,我也不允许你限制她的自由,或者蛮横地扣留她的私人信差。”
“怎么样,哈特利先生?”将军质问道,“看起来,彭德拉贡先生倒是和我有一致的意见。他也怀疑你朋友的那顶丝帽子和范德勒夫人好像是有关系的。”
查利晓得他亲自犯下了一桩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立刻设法弥补。
“怎么,先生?”他叫喊着,“你是在说我怀疑吗?我什么都不怀疑!我只是不愿意看见别人滥用暴力,一个男人像禽兽一样对他的手下人做出野蛮行为时,不顾一切也要来干涉一下。”
他边说这些话,边冲哈里做了一个手势。可怜的哈里,也许是太笨了,也许是被吓昏了头,他没有懂得这个意思。
“先生,那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定义你这种举动呢?”范德勒诘问说。
“这个么,先生,随你的便吧。”彭德拉贡回对他。
将军再一次举起了他的手杖,不过这回是向查利的头劈去的。查利虽然是个跛子,还有许多毛病,却用雨伞把这一下给挡住了,然后冲上前去,和这个凶恶的对头很快纠缠在一处,打了起来。
“跑呀,哈里,跑呀!”他一面喊着,“跑呀,你这个笨蛋!”
哈里被他们的举动给吓坏了,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两个人凶猛地扭作一团摇来晃去,过了一会儿才有所领悟的转身拼命地奔逃。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查利用膝盖把将军压倒在地上,可是他还在拼命地想翻上来。公园里刹那间人潮汹涌,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向他们打架的地方。看热闹的人迫使这位秘书插上了翅膀一般,他一路飞奔,到了贝斯华特街才放慢了脚步,胡乱钻进了一条以前没有走过的小巷子。
对哈利来说,亲眼见自己熟识的两位绅士如此残暴地互相拳打脚踢,真把他吓坏了。他努力让自己忘掉刚才那些场景,而最要紧的是躲得离范德勒将军愈远愈好。不过他太紧张了,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竟然把要去的地方忘了个彻彻底底地;他只是战战兢兢,不顾一切往前乱闯。当他想起了范德勒夫人和这两个打架人的关系——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哥哥,不免因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而为她伤心,即使想到自己在将军家里的那些遭遇,但是眼看他们如此凶猛的交手,也并不像往常那样感到愉快了。他走了一段路,满脑想的都是这些事情,后来被过路的人轻轻撞了一下,才记起胳膊上还挟着那个帽盒子。“天哪!”他喊了一声,“我的脑子跑到哪里去啦?我这是闲荡到什么地方来了?”于是他拿起范德勒夫人给他的纸条,仔细端详了一番,上面倒是有地址的,不过没有写姓名。哈里的使命是去寻一个“等候范德勒夫人一件包裹的绅士”,如果他不在家,就等着他回来。那张纸条上还写着,要这位绅士交出一张范德勒夫人亲笔写的收据。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神秘,最让哈里惊讶的是,收件人的姓名只字不提,而却把这个收据看得异常重要。起初,当他们在谈话,听她随口吩咐他的时候,他全是一点也没在意这些。现在,冷静下来,他把字条读了一遍,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连在一起重新思考了一下,这才彻底明白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一刹那间,他甚至怀疑范德勒夫人本身也有问题;因为他觉得这样鬼鬼祟祟,根本不像一个地位如此崇高的夫人的所作所为。再想想她对他也保守着秘密,就觉得更不可思议了。但是她深深的俘虏了他的心,以致他最后撇开了这些猜疑,并且狠狠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他在责任和兴趣上,在慷慨和恐怖中,牢牢记住的,那就是,赶快送出这个帽盒子。
于是他首先找到一个警察,打了个招呼,客客气气地向他问路。发现他已经在距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条巷子里的一座小房子门口,这座小房子刚油漆好,收拾得十分整洁看上去一切都很干净。门上的扣环和拉铃擦得异常光彩,各个窗户的窗槛上都用开花的野苣装饰着,窗帘是用很贵重的材料做成的,把里面挡了个严实,使好奇的过路人无法看见室内的情况。这个地方的空气里迷漫着又安静,又秘密的氛围。哈里在心理上情不自禁的被这种气氛影响了,敲门时,较平日异常谨慎,而且比平常更加小心地拭去了靴子上的灰尘。
很快一个稍有姿色的使女来开了门,她看这位秘书的眼光似乎很和善。
“这是范德勒夫人送来的盒子。”哈里说。“我知道,”使女点头应答。“不过那位先生现在不在家。是不是可以把盒子交给我?”“我不能。”哈里回答道,“夫人吩咐过我,除非拿到某个条子,否则千万不可放下这个盒子。恐怕,要请求你让我在这里等那位先生回来吧。”
“好吧,”她说,“我想,我可以让你等一下。而且坦白的说,我也很寂寞。而且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是会把女孩吃下去的人。不过你要记得,千万不要问我那位先生的姓名,就算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当真吗?”哈里叫了起来,“咦,真奇怪了!不过,没错,刚才我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也的确够出人意料的。我想,下面我的这个问题总不至于冒昧吧:他是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他是一个房客,住了还不到八天。”使女回答他,“好吧,既然你问我,那么我也问你:你认识范德勒夫人吗?”
“我是她的私人秘书。”哈里在答话的时候,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气。
“她很漂亮,是不是?”使女追问道。“啊,美极了!”哈里叫道,“可爱的无法形容,而且为人也厚道,和气!”“我看你自己就够和气啦。”她反驳道,“我敢打赌,一打范德勒夫人也比不过你。”哈里很反感她这句话。“我!”他叫了起来,“我不过是一个秘书!”
“你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这个女孩子说,“因为我明明只不过是一个使女而已。”可是她看见哈里被她捉弄得如此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心肠也就软了下来。“我知道你不会是这种意思了。”她接着说,“我喜欢你这个长相,可是你那位范德勒夫人,她真是有些让我看不起,唉,这位女主人!”她叫道,“派遣你这样一个真正的绅士出来——带着一个帽盒子——在大白天里!”
他们这样谈话时,两人一直在原来的地方站着,她在门口台阶上,他在人行道上,一手托着帽盒子,为了能凉快一下,光着头。不过,当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哈里就觉得这种直截了当的恭维他实在是担当不起了。再说,她说话时又带着那种鼓励他进攻的眼色,他实在招架不住。他有点站立不安了,急急忙忙地由左向右观望了一下。这一来,他的脸和马下坡那一头的巷口正好对上了,可是他马上被吓得魂飞魄散,窘迫异常。原来他的眼光和范德勒将军的眼光正好四目相对。这位将军,又热、又急、又愤怒,已经狼狈不堪。为了追上他的大舅子,他一路追寻过来。然而,他一眼看见这个畏罪潜逃的秘书,又有了新的念头。他的怒气就转移到了另一个新方向上了。他一转身,迅速朝这条巷子里狂奔过来,一面恶狠狠地挥着两手,一面疯狂地叫着。
哈里一下子逃进门里,连使女也迅速跟了进去。大门砰地一声响,追逐者眼睁睁地看着门关上了。
“有门闩没有?锁得牢吗?”哈里问,这时门环砰砰嘭嘭地响着,震得房子四壁都响着回声。
“嗨,发生什么事啦?”使女问道,“难道是因为这位老绅士?”
“要是被他抓到了,”哈里悄悄地说,“我就死定了。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追我,拿着一根藏刀的手杖,他是一个印度军官。”
“这种就是高尚的礼貌!”使女叫道,“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将军,我的主人。”哈里回答,“他为了追这个帽盒子才跟来这里的。”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吗?”使女胜利地叫道,“我告诉你,这位范德勒夫人我真是一点也看不起。你要是脑袋上长着眼睛,你自己应该看得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敢肯定她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
这位将军又开始拼命地捶门了,时间耽搁的越长,他的火气就越旺,此时此刻,他连踢带打地撞着门板。
“运好气,”这位姑娘说,“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让你那位将军捶吧,等他捶累了就会停下来的。没有人会去开门。跟我来!”
说着,他被她带到厨房里,她让他坐下,然后亲亲热热地站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大门上砰砰的声音,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来愈响了。门捶一下,这个倒霉的秘书就魂飞魄散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问道。“哈里·哈特利。”他回答。“我的名字,”她接着说,“叫普鲁登斯,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很喜欢,”哈里说,“不过你听一听,将军这个样子敲门,他一定会撞破门然后进来的,这一来,我的老天爷,除了死以外,别无选择了。”“你这人真是经不起一点事,”普鲁登斯回答他说,“让你的将军敲吧,那又怎样,顶多是把手敲起泡来。你想,如果我没有把握救你,我会把你留在这儿吗?唉,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我就是他的好朋友!我们这儿有扇通另外一条巷子的后门。不过,”她一面接着说下去,一面拦着他,因为他听见这个好消息,马上一跃而起。“不过你得和我接个吻,我才告诉你后门在哪里。你愿意吗,哈里?”
“那我当然愿意,”他高声地说,对女人献殷勤本来就是她的本事,“不过不是为了你告诉我后门在那个这样做,而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心又好。”
于是,他就行了两三个衷心的接吻礼,她也照样回了几个接吻礼。
这时,普鲁登斯把他带到了后门口,但是却将手按在钥匙上。
“以后你会来看我吗?”她问道。“我一定会来的,”哈里说,“你不是救了我的命的吗?”
“那么,现在,”她一面说着,一面开了门,“你就尽力跑吧,我可要把将军放进来啦。”
这种忠告对哈里来说简直是多余的,恐惧已经控制了他,他不敢怠慢,立刻飞也似的逃去,跑上几步之后,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逃出追兵的手掌,光荣地、安全地回到范德勒夫人的身旁。但是,这几步还没跑完,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用各种咒骂的话叫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利·彭德拉贡,正在向他挥着两只臂膀,叫他回去。这件新发生的事情,太突如其来了,让他的惊恐在成倍的增加,本来哈里已经神经紧张到了极点,这时,一下子完全不知所措,只是加快了脚步,继续跑下去。按常理来说,他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在肯星顿公园里的情景,他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才对:将军既然是他的敌人,那么,查利·彭德拉贡,当然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已经神魂颠倒,心里极度错乱,已经完全顾不得,只是继续跑,跑得更快,顺着这条巷子往上坡奔去。
查利发出的那种声音和骂这个秘书的那些非常刺耳的话,很明显他是气愤得不知所为了。他还是这般用尽力气跑着;然而,就算他用尽力气,他的身体条件是他不能克服一个大缺点,因此,他那喊叫声,和那条跛腿踩在这种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在人家后面越落越远了。
这一次,哈里又似乎看到了些希望了,这条巷子又陡又窄,冷冷清清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围墙,上面被树荫遮着,这个逃犯向前望去,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一扇开着的门也没有。似乎是老天折磨他折磨得累了,现在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逃跑。唉,正当他从一丛栗树下面的一扇园门经过时,这扇门突然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只见花园中的小路上,一个像肉铺里的小伙计的身形的人闪了来,手上托着一个盘子,哈里还没有将刚才的情景看个仔细,就已经跑过园门好几步路了。可是,那个孩子却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看个了仔细。很明显,这孩子感觉非常惊讶,因为他看见一个绅士用这种不寻常的步伐跑过去。于是他就走到巷子里来,在哈里背后呼喝着,用讥讽的口吻叫他快跑。
这孩子一出现,马上查利·彭德拉贡就想出了一个新主意。虽然他现在一副狼狈相,气也喘不过来了,还是尽可能的提高了一下声道。
“捉贼啊!”他叫喊着。肉铺里的孩子听到了这个叫声,迅速帮着查利追赶上去。
这时,对于这位被人追赶的秘书来说,真是惨不忍睹。实话实话,恐怖使他再一次加快脚步,他每一步都必须跑得快他们一点;但是他很清楚,已经没希望了。如果这时候,随便有个人迎面走来,和他碰上了,小巷子这么窄,那么他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我必须要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他心里想着。“可是,这几秒钟之内就得马上找到,否则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这念头刚在他心头一闪,还没过去,那条巷子居然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他知道眼下他可以让自己躲过敌人的视线了。有时,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即使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做出有魄力、有决断的事情;而最小心翼翼的人也会忘去平日的深思熟虑,而作出有勇无谋的决定来。这正是哈里目前情况的写照。要是平日最了解他的人,今天看见这个小伙子的胆大妄为,也定会被他吓一跳。他站定了,把帽盒子甩过了花园的围墙。他是如此的身手敏捷让人难以置信,接着一跃而上,两手抓住墙头石,跟着那帽盒子攸一下倒栽进花园里面。
他过了一会才苏醒过来,在一丛玫瑰花旁边坐下,手和膝盖都给割破了在不住的流血,原来为了防备有人爬墙,墙头上装着许多破瓶子。他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脑袋里昏昏沉沉,极度痛苦。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园,种着许多香气袭人的花,往前看去就是正房的背面。好大一栋房子,显然是可以住人的,不过和园地一比,显出天壤之别了,处处横七竖八,像是没人照管,而且样子粗糙难看。花园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围墙。
他对这些景色的特点无意识地看了几眼,但是脑子却不能把眼睛看到的这些情形组合到一起,得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结论。这时,他听见有人踩着石子路走过来,虽然眼睛已经向来人的方向跟了过去,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卫,或者逃走。
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貌粗鲁,肮脏不堪的人,穿着一身园丁服装,左手提着一只很大的洒水壶。一个人若不是神经错乱,看见这个人的巨大的身材和黑油油、阴沉沉的眼睛,都会感到恐惧不安。但是哈里这一次摔下来,已摔得头晕眼花,已经将恐惧忘到脑后了。他似乎没有力量把眼光从园丁身上移开,只是听天由命地坐在那里,眼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任凭他将自己的肩头抓起,随他粗暴地把自己拉起来栽在地上,丝毫没有抵抗的表示。
他们双目对视地瞪了一会,哈里始终莫名其妙,那个人却怒气冲冲,凶恶、嘲弄的神气充满整张脸。
“你是谁?”他终于质问哈里了。“你是谁?从我的墙头跳下来,把我的法国玫瑰折断了?你叫什么名字?”他边说下去,边用力地摇晃着哈里,“你来这里作什么?”
哈里一言不发,不作任何解释。此时,彭德拉贡和肉铺的孩子正咚咚地跑过去,他们的脚步声和沙哑的怒喊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处处引起了回声。园丁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低头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哈里,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
“是个贼!”他说,“不错,而且看样子你生意还做得很不错吧!我看你从头到脚穿得活像个绅士。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在世上鬼混,不嫌害臊吗?要是脱下来当旧货卖,我断言,普通的老实人会很乐意买的。说话呀,你这条狗!”这人又说下去,“我想你总听得懂英国话吧,我要先问你两句,再把你交给警察所去处理。”
“说实话,先生,”哈里说,“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如果你愿意同我到伊顿广场托马斯·范德勒爵士家里去,我能够保证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现在只能说,即使是最正直无私的人,也可能被人当成怀疑的对象。”
“小家伙,”园丁回答道,“我可只打算陪你一起到前面那条街上的警察所去。毋庸置疑,所里的巡官一定非常乐意同你到伊顿广场去走走,并且还要和你所讲的那些大人物共享午后茶点呢。或者,你认为直接上内务部去是不是更好些?托马斯·范德勒爵士,哼!难道你以为我的眼睛会分不出来一个真正的绅士和你这个下流的、跳墙的家伙?穿什么衣服,不穿什么衣服,有区别吗,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一看就明白,就像看书一样清楚。这件衬衫的价钱,大概抵得上我的那顶礼帽。这件上衣,也不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便宜货。还有,你这双靴子……”
这时,他的眼睛被吸引到地面上了。突然间,他停住了那些侮辱性的高谈阔论,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细看了一会他脚边的东西。等到他再张口的时候,他奇怪地改变了声调。
“天啊,”他说,“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呀?”哈里随着这人的眼光望去,眼前的这副景象,可真把他怔得目瞪口呆。他感到非常恐怖,又很诧异。原来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帽盒子上,帽盒子大敞四开。因此,一大堆钻石全给倒出来了。现在,撒了一地,一部分已经陷入泥土里,一部分散在地面上,真是光彩夺目,气象万千。其中有一件精美绝伦的头饰,以往范德勒夫人戴着时,总是令他大为赞赏。这里面还有许多戒指、胸针、耳环、手镯,以及许多灿烂夺目的没有镶过的钻石,滚散在玫瑰花丛之中,散得到处都是,像清晨的露珠。这一大片富可敌国的财产,就在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的滩成一片,就在这块土地上——一份最动人、最牢固、最永恒的财产,只要用一块围裙它们就会被全部包在里面。这些东西本身已经够美丽了,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千万条虹霓般的光芒。
“仁慈的上帝呀!”哈里说,“我一切都完了!”他的脑子开始在飞速的运转,追想着过去发生的事实。他终于恍然大悟今天所经过的那许多惊险的过程的原因,才能把它们连成一个整体来体会。这才认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叹,错综复杂,连自己的名誉和命运也都被牵连进去了。他朝自己四周望了望,似乎是想求救,但是事实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花园里,面对着散布着的钻石,还有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对话者。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下,除去沙沙的树叶声,和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脏声以外,鸦雀无声。难怪这位青年现在觉得自己有点些失魂落魄了;这时,他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地重复着刚才的那句悲叹——“我一切都完了!”这位园丁也像犯了罪似的,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了一番。可是,不管哪个窗口上,都没有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来。这时,他似乎又回过神来了。
“定定心吧!”他说,“你这个傻瓜!危险已经逃过去了。你为什么不一上来就说清楚,这儿的东西够两个人分?两个人?”他重复了一句,接着说,“唉,两百个人都够!可是,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们可能被人看见。还有,我说,你要是够聪明的话,先把你的帽子弄弄好,再把你的衣裳打扫干净,照你眼前这种滑稽的样子,你连一步也很难从这里走出去。”
哈里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这时,园丁马上跪下去,匆匆忙忙地将丢散的钻石聚集在一处,再把它们重新收拾到帽盒子里。他的手一触到这些贵重的、亮晶晶的东西,立刻有股热流使他那强壮的身躯激动得不住颤抖。他完全变了脸色,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没错,看样子就好像他正在炫奇耀富,把工作有意地拖长,对于每一粒经过他手的钻石,都要先玩赏一番才舍得放进去。最后,这件事情总算被他做完了。这时,园丁先把帽盒子藏在自己那件粗布外衣里面,然后一边招呼着哈里,一边自己在前面带路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在房子的后门附近,他们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看那身打扮就知道他是为上帝服务的。面色黝黑,但相貌却十分漂亮,看神气又柔弱,又坚决。他穿着一身他那一行的服装,非常整洁。园丁遇见这一个人,显然有些不安,可是脸上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一面谄媚地向这位传教士打招呼,满脸堆笑。
“今天下午天气真好,罗尔斯先生,”他说,“这样的下午是天赐的,的确是太美好了!这是我的一个年轻朋友,他想瞧瞧那些我种的玫瑰花。我冒昧地把他领进来,因为我想几位房客里面,应该是不会有人这样反对的。”
“就我自己而言,”罗尔斯教土回答道,“我不反对,依我看,也不会有任何房客对这点小事比我更难说话的。这座花园是你自己的,雷伯恩先生,我们任何一个是都很清楚这些的。再说,如果因为你乐意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我们因为你对我们客套和气,就得寸进尺对你的朋友干涉起来,不给他方便,那么,我们真是太不通情理了。但是,我想起来啦,”他又说,“我相信我以前是见过这位绅士的。哈特利先生,我想是吧,真遗憾,看你的样子,一定是摔过跤了。”
然后他伸出手来。
一种少女似的尊严,和一种尽可能拖长时间必须对他解释的愿望,哈里竟然拒绝了这个援助的机会,并且否认了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宁愿寄希望于园丁的温和怜悯,因为至少园丁并不知道他是谁,而不愿勾起一个相识人的好奇心,以至于猜测怀疑。
“恐怕你看错了。”他说,“我的名字是汤姆林生,我是雷伯恩先生的一个朋友。”
“真的?”罗尔斯先生说,“你们长得惊人得像啊。”雷伯恩在他们这段交流中,真是如坐针毡,这时,他觉得是时候该把这段谈话结束了。“我祝你散步愉快,先生。”他说。说着他就拖了哈里跟他跨进屋子,又一起走到一间靠近花园的房间里。他首先在乎的事情,就是把百叶窗拉下来,因为罗尔斯先生还在他们刚才分手的地方站着,看他那种神气,他一定感到莫名其妙,而且还在考虑着那件事。这时,雷伯恩先生把破帽盒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望着琳琅满目的珍宝,他一脸惊喜欲狂的贪婪样儿呼之欲出,两手不停地在大腿两旁擦来擦去。对于哈里来说,他早已经够受的了,看见这个人那写满卑鄙情绪激动的脸,他的痛苦又更进了一步。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他从纯粹干些琐碎、优雅的小勾当的生活里,竟会一下子陷入肮脏与犯罪的深渊里去!他扪心自问,他什么孽也没作过,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饱尝罪恶给他的最剧烈、最残忍的惩罚滋味——对于犯法受刑的恐惧,善良人对自己的怀疑,以及自己正在与下流不堪、禽兽不如的人同流合污,他觉得如果有机会从这间房子逃出去,离开雷伯恩先生的周围,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么,现在,”雷伯恩先生说话了,他已经把这些钻石分成基本相同的两份,并且把一份放的离自己近一些。“那么现在,”他说,“我认为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必须要付出代价,而且对于有些事物,应当有愉快的代价。你要知道,哈特利先生,你是这个名字吧。我是一个很容易说话的人,善良性格在我整个一生中害我不知吃过多少亏。如果我高兴,我大可以把这些美丽的小石子一骨脑都装进我自己的口袋里,我看你连哼都不敢哼一声。不过,我想,我也许从一开始就瞧你挺顺眼的,所以我宣布我不忍心把你刮得干干净净。那么,我想你清楚了吧,我是完全出于好心,我提议咱们来分吧。这样,”他用手指着那两堆钻石,“我认为这分得是很公平,很够朋友的。请问,你看有什么不合适吗,哈特利先生,我不是那种为了一个小别针也要争执的人。”
“不过,先生,”哈里叫起来了,“你的这个提议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钻石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分别人的东西,无论和谁分,也不管怎么分法。”
“这不是你的,对吗?”雷伯恩先生问道,“你也不能和任何人分这些东西,是吗?好吧,现在,我要说,这真是太可惜了。那我就只能把你交给警察所去处置,警察局——想想看。”他接着又说,“想想你那可敬的父母,他们会为你感到多丢人呀?想想,”他一边往下说,一边抓住哈里的手,“想想到殖民地去,还有最后审判的日子,那是什么滋味。”
“那我也没办法呀!”哈里哭道,“这又不是我的错,谁让你不陪我去伊顿广场?”
“不,”这人回答道,“肯定是不会去的。再说,我现在所要做就是在这里把这些玩意儿分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猛地狠狠地把这个小伙子的手腕扭了一下。
哈里痛得忍不住放声大叫。汗水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大概痛苦和恐惧使他猛地急中生智,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一刹间,事情的全部始末又在他眼前闪过,不过这一次他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他知道现在除了对这个流氓屈服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任何办法可行,并且希望待他不再使别人对他产生置疑之后,能再找到这个房子,在比目前更有利的情况下,迫使雷伯恩吐出这些赃物。
“我同意。”他说。“你还算是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儿吗,”园丁嘲笑道,“我早料到,到了最后,你会知道怎么做对你才是最有利的。这个帽盒子,”他接着说,“我打算把它和垃圾一齐烧掉,这种东西没准会被那些好奇心重的人认出来。至于你呢,快把这些漂亮的东西收拾起来,把他们放进口袋里吧。”
哈里完全按他的意思做去了,雷伯恩监视着他,他的贪心总会被桌上一次又一次现出的那些灿烂的光彩燃烧起来,每隔一会儿工夫,他就从这位秘书应得的一份宝石中捡出一粒,放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里。
等把这件事情做好后,两个人一起走向前门。雷伯恩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向街上张望了一下。显然,街上甚至没有一个过路的人。因此他猛地一把抓住哈里的后领,按着哈里的头迫使他脸朝下。此时的哈里只有路面和房子的台阶能看得见。他推着哈里,把他从这条街用力地推到那条街,走了大约一分半钟的路。哈里却数着,一共转过了三个墙角。这时,凶恶的暴徒才放开了抓着哈里的手,一面喝道,“现在,滚蛋吧!”他瞒准了方向,就像运动员一般,一脚踢向这个可怜的孩子,哈里头向前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哈里慢慢回过了神,一面目瞪口呆,一面从鼻子里像水一样地汩汩地流出鲜血来,可是雷伯恩先生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和痛苦,让这孩子不禁眼泪往外直涌,坐在马路当中呜咽地哭泣了起来。
他哭了一阵,心头渐渐舒畅了一些,抬起头来向周围看看,念着路牌上的名称,原来园丁是在这个两条路的交叉口把他扔下来的。此时此刻,他依然身处伦敦西部一个周围都是些别墅和大花园的荒僻的地方。但是,他望向附近的一扇窗子,有好几个人在里面,毋庸置疑,他们亲眼见证了他的不幸遭遇。差不多与此同时,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使女,并且把一杯水递给他。就在这个时候,从另外一个方向,有一个本来是在附近没精打采地游荡着的肮脏的流氓,也向他慢慢地走了过来。
“多么可怜的人啊,”这个使女说,“他对你太野蛮了!哎呀,真是太野蛮了!你的膝盖已经流血了,衣服也撕得不像样子了!那个下流的东西你还能认得吗?他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我当然认得!”哈里喊叫着,在这杯水的作用下他多少提起了精神。“不管他怎样防备,我也要抓到他。他要对他的所作为负责,我一定让他将来大吃苦头。”
“你最好先到我的屋子里去,洗个脸,把身上打扫一下,”这位使女接着又说,“我的太太会欢迎你,别害怕。你看,我把帽子替你拾起来吧。哎呀,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她尖叫了起来,“钻石怎么被你丢了一地呀!”
事实正是如此。他遭雷伯恩抢劫之后,所剩下的宝石有一大半,在刚才栽那个筋斗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又一次亮光闪闪的铺在地上。他觉得运气不坏,谢天谢地,这个使女眼光犀利。“无论如何,总还不至于更倒霉吧。”他这样想着。眼前这几颗钻石失而复得,对他说来,这剩下的似乎和失去的其余一切有着相同的价值。但是,唉!正在他弯下腰捡这些宝石的时候,旁边那个正在闲荡的家伙,猛地迅速地冲过来,把哈里和这个使女同时推了一个跟斗,倒在地上,以惊人的速度,抓起两大把钻石,沿着街逃跑了。
哈里爬了起来,马上追着这个流氓跟了上去,一路高声喊叫。但是那家伙的腿太快,也许是对于附近的路太熟悉,不论他怎么追,他也找不到这个逃犯的踪迹。在这种极端狼狈、沮丧的情况下,哈里重新回到刚才事件的发生地点去。使女仍然在原地等他,很诚实地把帽子和剩下的那些落在地上的钻石还给了他。哈里真是从心里感激她,向她道谢。这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经济算盘了,急忙走到最近的马车站,坐着马车向伊顿广场驶去。
他回来了。屋子里似乎有些混乱,这个家庭好像出了什么乱子。仆人们一群一群在大厅上,站着看到这位秘书那副衣襟不整的狼狈样,他们都笑了起来,一方面控制不住似的,一方面也许他们没有必要抑制这种高兴。可是可怜的哈里,仍然用尽力气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径直朝太太闺房里走去。他开了门,眼中充满了令人诧异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是被恐怖气氛包围着。他看见将军和他的妻子,还有,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查利·彭德拉贡,三个人很急迫地、很严肃拥在一起地在讨论什么重要事情。哈里马上就晓得了,没有必要再进行解释了——他们已经将打算骗取将军的财物的诡计全盘托出,以及这次诡计的不幸失败。此时此刻,他们三人的一致目标就是怎么样去度过危局。
“谢天谢地!”范德勒夫人叫道,“他来了!帽盒子,哈里——帽盒子!”
但是哈里站在他们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说话呀!”她叫喊着,“说话呀!帽盒子到哪里去了!”
两个男人,一样威胁地用手势重复着这一句话。
哈里把剩下的一把宝石从口袋里掏出来,面色很惨白。
“剩下的都在这里了,”他说,“我发誓,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不过,如果你们有耐心,我相信我们还是可以找回来一部分的,虽然有一部分永远的丢掉的。”
“唉!”范德勒夫人哭起来了,“我们的全部钻石都丢了,可是我在服装店里还欠下九万镑的债哪!”
“夫人!”将军说,“尽管你拿自己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去砌阴沟,尽管你欠的债比你刚才说的那个数目多上五十倍,尽管你把我母亲的头饰和戒指都偷了去,老天也还能说服我,让我饶了你这一次。但是,夫人,你拿走了印度王的钻石——东方人富有诗意地把它称作‘光明之眼’——卡什喀尔王得意的宝物!你把印度王的钻石也拿走了!”他一面叫着,一面举起两只手,“从此,夫人,从此你我之间就恩断义绝了。”
“请你相信我,范德勒将军,”她回答道,“这些话真是我从你嘴里听见过的最好听的话。既然我们就要一刀两断了,如果我能因此摆脱你而得到自由,这种生活上的变迁对我来说几乎是求之不得。你过去总是对我说,说我和你结婚是为了你的钱,那么现在我受够了,让我告诉你吧,我早已经厌倦并且悔恨这场交易。你现在如果还够资格结婚,即使有一个比你那个头还要大的钻石,那么,就算是我的使女,我也要劝她拒绝你,这种无趣的结合,太不幸了。至于你,哈特利先生,”她转过身子对着这位秘书,接着说,“你已经把你那些好的品质在这个家全都表现过了,现在我们同样强烈地感觉,你既没有男子气,又不通情理,又没有自尊心,我看,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快点离开,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以后永远不要回来。至于你的工钱,你可以在我的‘前夫’宣布破产的时候,把你自己算作他的一个债主吧!”
哈里还没有来得及领会这一大套侮辱性的话,将军又接着对他说出了下面的这一大堆。
“现在,”这位大人物说,“跟我到最近的警察局,到检察官那里去。你这副可怜相也许可以骗得过一个头脑简单的军人,但是,先生法律的眼睛会把你那些卑鄙的秘密勾当,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由于你同我的妻子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而害得我晚年必须在贫困中度过,我自然不会让你过得轻松,你得获得应有的刑罚。先生,如果不让你从现在起到你死的那一天,每天都扯麻絮过日子,上帝真是不让我痛快地解一下心头之恨。”
说完这些话,将军就拉着哈里离开这房间,把他匆匆地拖下楼。径直朝本区的警察局走去。
[二]年轻教士的故事
西蒙·罗尔斯先生是一位可敬的教士,曾因在伦理学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令他小有名气。在神学的研究方面,他的知识也异乎寻常的丰富。他的论文《论社会主义的基督教义》发表的时候,为他在牛津大学赢得了相当的声誉。在教会里和学术界中,众人皆知年轻的罗尔斯先生正打算写一部重要的著作,据说是一本讲述关于五世纪神学者的权威问题的巨著。可是这些成就,和这些雄心勃勃的计划,对他的升迁却没有丝毫的帮助。他仍然在凭借自己的力量设法谋求一个副牧师的位置。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偶然有一次到伦敦的这一区来散步,无意中碰到这个地段的花园,又安静,又茂盛;他本来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地方研究学问,再加上房租低廉,和诸如此类的原因,让他决定租下了斯托克达夫巷里苗圃主人雷伯恩先生的房子。
他习惯于在每天下午在研究了圣安姆布路思或圣克里索思托姆七八个小时之后,在玫瑰花丛中散一会儿步,进行一番沉思。一般来讲,这一段时间通常是他一天之中领悟最高效的时候。但是,即使一个人想专心致致的好好思考,即使他由于有重大问题等待解决而倍感兴奋,一个哲学家也不能时刻保持沉静,小小的刺激打扰或是和外间偶然地接触一下,都难免会令他心烦意乱。因此,罗尔斯先生发现范德勒将军的秘书,衣襟不整,身上出血,与他的房东结伴而行,并且看见这两个人神色慌张,刻意回避他的问话,特别是,当哈里强装镇静地绝口否认自己的真名实姓的时候,罗尔斯先生就顾不上那些先圣先知了,通通忘得干干净净,好奇心让他陷入了世俗兴趣之中去了。
“我绝不会认错。”他想,“毋庸置疑,那一定是哈特利先生。什么原因使他变成这副狼狈样子?为什么他否认他的姓名?他怎么会和我那个一脸凶相的流氓房东在一起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他想这些的时候,另外又有一桩奇怪的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从门旁边一扇很低的窗户里露出了雷伯恩先生的脸,机缘巧合,他和罗尔斯先生正好打了个照面。这位苗圃主人似乎感到很不安,甚至可以说有些惶恐,然后骤然拉下了那间屋子的百叶窗。
“这种事情完全可能是合情合理的。”罗尔斯先生想道,“可能是毫无差错儿,极自然的事情。不过,我坦白地承认,我可不会这么想。举止可疑,行动诡秘,不老实,我敢断定他深怕别人看出他们的隐私,”他想,“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在计划什么下流的勾当。”
人们一般都具有当侦探的潜质,现在在罗尔斯先生也是这样,他的心里警觉起来了,而且冲动得要命。他赶快敏捷地在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这可不像他平常踱方步的那种样子,这种情形截然不同。他走到哈里越墙过来的地方,眼光立刻被一株折断了的玫瑰和地上零乱的脚步印子吸引住了。他向上瞧了瞧,注意到砖墙上有擦损的痕迹,墙顶的破瓶子上飘着一片从裤子上撕下来的布片。啊,原来雷伯恩先生这位特别的朋友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进来的!原来范德勒将军的秘书就是如此进来欣赏园中的花草的!这位青年教士轻轻地自顾自地吹着口哨,一面弯下腰去检查地面上的情况。他找到了哈里拼死跃墙所落下来的地方,又认出了泥土里的雷伯恩先生的扁平的脚印,因为他当时抓住这位秘书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所以留下的脚印深深陷在了泥里。不仅如此,他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地上隐约可见一些手指摸索过的痕迹,看来有些东西散落在地上过,而又有被人急急忙忙地收了起来。“毫无疑问,”他想道,“这桩事变得非常有趣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几乎完全埋在泥土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很快,他把那只纤巧的摩洛哥皮的小匣子给挖了出来,上面饰着金花,镶着金扣。这东西被人重重地踏过一脚,因而雷伯恩先生在匆忙搜寻的时候才,没有发现他。罗尔斯先生打开小匣子一看,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诧异得几乎恐怖起来。原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颗由绿丝绒衬着的、硕大无比、光彩夺目的大钻石,大得跟个鸭蛋差不多,形状极美,一点瑕疵都没有。阳光洒在它上面,散发着闪电般的光辉,似乎里面有千万条火焰在他手掌中燃烧着。
他对于宝石这一类的东西没有很深的研究,但是这颗印度王的钻石是一件稀世奇珍,用不着说明便知道它价值不斐。如果被一个乡下孩子发现了它,也会狂呼着奔到最近的茅舍中去。一个野蛮人,如果找到了这样一件夺人心魄的神物,也会趴在地上去顶礼膜拜。这颗钻石的美,确实令这位青年教士看得眼花缭乱,想到它那难以估计的价值,不免利令智昏。他知道,在他手掌里的东西,比一个大主教多少年的进款还要大得多。用它可以建造许多比伊利或科隆更富丽堂皇的大教堂。这颗钻石的拥有者,从此不必再辛苦劳碌了。他可以随心所欲、无忧无虑、从从容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这时,他把钻石猛地翻转过来,许多条新奇各异、灿烂夺目的光芒又射了出来,这些光芒似乎穿透了罗尔斯先生的心脏。
人们往往会在刹那间丝毫不加考虑的作出决择。这也就是罗尔斯先生目前的情况。他匆忙瞟了一眼四周,他现在大概就是雷伯恩先生刚才的样子,除了这一片充满阳光的花圃,高高的树梢,和那幢拉下了百叶窗的房子外,再没有什么其他别的东西了。瞬息之间,他关好了这个皮匣,将它一下塞进自己口袋里,就像一个罪犯一样,赶紧逃回了自己书房里。
可敬的西蒙·罗尔斯教士把印度王的钻石偷走了。当天下午的早些时侯,警察同哈里·哈特利就到了现场。那位苗圃主人,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把自己弄到的赃物全部交给了警察。所有的钻石都经这位秘书当场做证认明之后,列入了清单。至于罗尔斯先生,他以很负责,很殷勤的姿态出现在这种场合,坦然地把他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他们,并且声明他很抱歉,没有其他的办法帮助警官们行使职务,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他加上了一句,“我猜你们的事情应该快结束了吧。”“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伦敦警察局来的人回答道。
接着他又叙述了哈里所直接受到的第二次抢劫,对这位年轻的教士把另外一些更重要可是没有找到的钻石作了一番形容,并且特别对印度王的钻石作了详细的说明。“它一定比一份很大的财产更有价值。”罗尔斯先生下了评语。
“十份很大的财产——二十份很大的财产。”警官叫道。
“它的价值越大,”西蒙很敏锐地推论道,“也就愈难卖出去。这种东西的形状、式样,是不能伪装的,假使这件东西可以卖掉的话,圣保罗教堂也一样容易卖出去了。”
“哦,那是当然啰!”警官说,“不过,如果这是个有点经验的贼,他会把它切成三块,或者四块,这样,仍然可以使他变成大富翁。”
“谢谢你,”这位教士说,“你不能想象,听了你这段话,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此时,这位官员承认干他这一行的人,的确可以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完就赶快向他告别后离开了。
罗尔斯先生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间房子似乎比平常小得多了,空洞得多了,为了编写他那部伟大著作而收集的那些材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提不起一点兴趣。他用鄙夷的目光望着自己收藏的书籍,他一本一本地取下了几册古代神学先知的著作,挨个翻了一翻;可是没发现这里有什么材料对他有用。
“这些老先生们,”他想道,“毋庸置疑,都是很有价值的著作家。可是依我看来显然地,他们好像对人情世故是一窍不通的。拿我来说吧,论学问,我有当一个主教的资格。然而,我却对怎样去处理一颗偷来的钻石无能为力。我还得从一个普通的警察那里得到一些暗示。再说,虽然我有这么多洋洋巨著,我却却没有把这种暗示付诸行动的本事。这件事足以让我体会到大学教育真是没什么用处。”
想到这里,他一脚踢翻了他的书架,戴上帽子,匆匆离家去了一家俱乐部。他是那里的一个会员。在这个世俗人们来往的地方,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善于出谋划策、生活经验丰富的精明人。在阅览室里,他看见了许多乡下的教师和一位副主教。此外,还有三位新闻记者和一位“高级形而上学”的作家,正在打着弹子。晚饭时,在这里的,一个个都是面貌寻常,见过就会忘掉的俱乐部的那些熟客。罗尔斯先生不禁暗想,这群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能够带他脱离窘困,给他一些指导让他豁然开朗。后来,他上了好几级楼梯,到了吸烟室里。在这里,他瞥见一个身宽材胖,颇有威仪的人,明显地穿着一身很朴素的服装。他吸着一支雪茄烟,正在看《双周评论》。没有丝毫心神不定或者疲倦写在他的脸上。他拥有那种看上去很能引起别人的信任,又好像要别人对他屈服的风度。这位年轻的教士愈是对他的相貌进行仔细的观察,就愈加相信他遇到了一位真正能够对他目前的问题给予合理指导的人。
“先生,”他说,“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不过,从你的外貌我就可以断定你是一位与众不同、阅历很深的人。”
“对于你这种称赞,我还真是有些资格可以不客气地来接受。”这位陌生人一面回答,一面放下他的杂志,脸上露出既好笑,又觉得诧异的神气。
“先生,我,”这位候补牧师继续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学生,一个与墨水瓶和基督教的典籍为伍的可怜虫。最近有一桩事情使我意识到自己的过去的有多么愚蠢可笑。因此我很希望得到一些在生活上的指导。所谓生活,”他接着说,“我的意思不是指萨克雷的小说,而是指我们社会中的那些犯罪和秘密的勾当,以及在遇到了不常有的麻烦时,可以应付得当的原则。如果这种东西能从书上学到的话,我是很有耐心去读书的?”
“你把我难住了。”这位陌生人说,“我坦白地对你说,我向来不大重视对书籍的使用的,除非坐火车旅行时拿来消遣消遣。不过,我认为有些关于星象的论文,讲天体仪地球仪的作用的书,有些关于农业,关于做纸花的艺术的书,倒写得很实在。至于生活上也不常会出现的那些情况,我恐怕你从书本上便找不到什么真实可靠的材料了。不过,不用急,”他接着说,“你读过加波里乌的书没有?”
罗尔斯先生不得不承认他甚至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没准会从加波里乌那里得到一些启发。”这个陌生人又说,“至少,他可能会给你一些提醒。他是俾斯麦亲王最喜欢研究的一个作家。——即使你一无所获,你的时间也总算是浪费在研究上流社会里了。”
“先生,”候补牧师说,“你对我的笑意我万分感激。”“你给我的报答,比我刚才帮你的这一点点忙大得多了。”这位陌生人回答他说。“怎么说?”西蒙问道。
“因为你提出的问题十分新奇。”这位绅士回答他说。同时做了一个很有礼貌的姿势,似乎是请求他的同意,就拿起《双周评论》继续看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罗尔斯先生买了一本关于宝石的书和几本加波里乌的小说。他心情急躁地,把加波里乌的小说逐个翻阅,读到快天亮。虽然这些书介绍了许多新颖的知识,他始终没有找到怎样处理一颗偷来的钻石的解决办法。而且令他感到厌恶的是,这些知识都是在浪漫的故事里面散布的,而不是像一本手册似的安排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他得到这么一个结论:即使这位作家很用心思的研究过这些问题,可是他完全缺乏教育方法。即使存在这样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勒高格这个人物的性格和成就还是不禁被他吸引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物,”罗尔斯先生暗自想道,“他对世界有那么清楚的了解,就好像我了解贝雷著的《圣迹见证录》一样。即使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他也能把每一件事都亲手办理、圆满解决的。天哪!”他突然喊出来了,“这不就是指导么?我难道不正应该亲自去学会切钻石的本事么?”
这一来,他似乎立刻如释重负。他想起了以前结识过的一位珠宝商人,他住在爱丁堡,名字是彼·麦科洛克。这个人肯定会很乐意地指点他,给他必要的训练。做几个月,也许做几年下贱的苦工之后,他会熟练掌握这门技术,能够切钻石,也会十分灵巧的懂得如何把印度王的钻石,作有利的处理。把这件事完成之后,他就可以很悠闲自在地回来继续钻研他的学术,成为一个很有钱、很阔绰的学者,会得到其他人的羡慕和尊敬。他梦到的是一个满载黄金的世界,醒来时对着清晨的阳光,觉得精神饱满,松驰舒畅。
警察局在这一天要把雷伯恩先生的住宅查封了。这种情况给了他一个搬家的借口。于是他很高兴地打理好行李,运到金斯克罗斯火车站。到了那里,他把行李寄存在衣帽间,然后这回到俱乐部去消磨下午的时间,并且准备在那里吃晚饭。
“你如果今天在这里吃晚饭,罗尔斯,”一个熟识的朋友对他说,“你将有看见英格兰两位最了不起的人物的机会——波希米亚的弗洛列席尔王子和老杰克·范德勒。”
“我听人说起过这位王子,”罗尔斯先生回答道,“至于范德勒将军,我在交际场中曾经同他见过面呢。”
“范德勒将军是一匹蠢驴!”这个人回答他说,“这是他的哥哥约翰,最伟大的冒险家,鉴定宝石的第一等专家,又是一位欧洲最精明的外交家。你难道没听人说过他和瓦尔·多尔吉公爵的决斗吗?没听人说过他从前做巴拉圭的独裁者时干下的那些功绩和暴行吗?没听人说他巧妙地替塞缪尔·利维爵士找回他失去的珍宝时那种手段吗?他曾经在印度叛乱事变中立下汗马功劳使英国政府在这件事上受益匪浅,而政府却不敢公开承认,你不知道吗?我真是很好奇,你使我觉得所谓‘留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这两句话都是靠不住的了。因为杰克·范德勒干过很多事情,他可以当之无愧地同时享有这两种名声。赶快到楼下去,”他继续说,“在他们的桌子附近找一张桌子坐下,好好听一听。你一定能听见许多稀奇古怪的话,否则,那我准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可是我怎么认得出他们两个人呢?”教士问道。“怎么认得出他们!”他的朋友叫起来了,“唉,这位王子是欧洲最漂亮、最体面的人物,在当代的人里面,只有他那副容貌看上去才真像是个国王。至于杰克·范德勒,你只要能想象尤利西斯到了七十岁,脸上有一条刀伤的样子,那就是他的模样了!怎么认得出他们,真是!就算是在大赛马的日子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也会十分容易被你认出来的!”
罗尔斯急急忙忙赶到饭厅。他朋友告诉他的果然没错,这是一对决不可能认错的人物。老约翰·范德勒充满力量的身体真是惊人,不难想象,就是最困难的体育运动他也都训练有素。他那种气派,既不像一个剑术家,也不像一个水手,更不像一个常常坐在马鞍子上的人,而是好像把这些人的长处综合在了一起。他的气派是兼备了各种不同的习惯和技巧所造成的结果。他的相貌很英勇,神色倨傲,像只老鹰,带着杀气。总体来说,就像一个身手敏捷,性情暴躁,毫不犹豫,说干就干的人。加上他那一头浓浓的白发,那一条由鼻子到鬓角的深深的刀疤,为他这个本来就十分触目惊心的脑袋,更添上了一些野蛮的味道。
至于他的同伴,那位波希米亚王子,罗尔斯先生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原来就是向他推荐加波里乌的那位先生。弗洛列席尔王子在这个俱乐部里,和在许多其他俱乐部一样,也是一位荣誉会员。不过,平时他很少在这里出现。昨天晚上当西蒙跟他搭讪的时候,毫无疑问,他是在等候约翰·范德勒。
其他在这里吃饭的人都谦逊地退避到房间的四角,只有这两位显赫人物,孤零零地在餐厅中心坐着。但这位青年教士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寒酸,而是自由自在地大胆走上前去,占了一张靠他们最近的桌子。
他们的那些说话,在这位学究耳朵里听来,确实很新鲜。那位巴拉圭前任独裁者对他自己在世界各地遇到的那许多奇特的经历夸夸而谈,王子在一旁不时加上一些意见。对于一个有些思想的人,这些意见比那些事实更加吸引听众。现在,在这位青年教士面前,两种不同经验的人物,结合在一起。一位是不顾一切的实干家,一位是人情练达的专家;一位在那里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许多惊险危难,一位简直同上帝一样,本身从未受过苦难却能知道所有的事。在这两位之间,他到底最羡慕的是哪一位,连他自己也很难搞得清楚。他们每个人的神态与他们的谈吐都很吻合。那位独裁者无论说话也好,做手势也好,都很粗野。他那只手,时而把手掌打开,时而把拳头握紧,时而又在那凶猛地捶着桌子;他的声音,也是又高又暴躁。而王子呢,和他正好相反,简直是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典型的沉着安静人物。虽然如此,只要他略略有所动作,微微改变一点声调,便会有超过他那位同伴边喊叫,边指手划脚的力量,即使他偶尔也常常谈到自己的一些切身经验,却非常巧妙地把这些事情掩饰起来,不知不觉地教人也同别的话一样听过去了。
最后,他们谈来谈去,谈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抢劫案,又讲起印度王的钻石。“那颗钻石要是放在大海里,应该会更好些。”弗洛列席尔王子说道。“作为范德勒家族中的一员,”独裁者回答道,“殿下可以想象到这种说法我不能赞同。”“我是根据公共的政策说这番话的,”王子接着说下去,“像这样贵重的钻石应当留给一位亲王去收藏,或许,也应当保存在一个大国的国库里。把他们交给一般平民,岂不是等于出卖道德。如果卡什喀尔王——据我所知,他是一位伟大开明的亲王——如果他想对欧洲人报仇雪恨,除去把这个挑拨离间的苹果送给我们之外,用其他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如愿以偿。没有一个诚实的人能够坚强得足以经受这种考验。我本人,有很多职务、很多特权,但是,范德勒先生,就是我也不可能摆弄着这颗迷人的、亮晶晶的石头而不受诱惑。至于你呢,无论从嗜好上,或从职业上来说,你本来就是一个钻石的猎取者,我不相信,法庭案件录上会有一种你不肯犯的罪;我不相信,你在世界上会有一个你不肯急切背叛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一个家庭,但是,即使你有,我敢声明,你一定肯牺牲你自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既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财富,也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安慰和更大的尊敬,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想对人说,这颗钻石是你的,过这么一两年,到死为止,你也不过是为了想偶尔能打开保险箱,把它拿出来,像欣赏一张图画那样地看一会儿。”
“这是实在的。”范德勒回答道,“我过去差不多都猎取过所有的东西,从男人,女人,一直到蚊子。我曾经为了寻找珊瑚潜水到海里去,我曾经追赶过鲸鱼和老虎,不过,钻石,那可是万物之中至高无上的宝物。它又美丽,又价值连城。只有它,才是最值得热烈追求的。目前,我猜想殿下也一定知道,我正在追寻着一条线索。我有可靠的妙计和广博的经验。我对于我弟弟收藏着的每一颗有价值的钻石,都像牧羊人对自己每一只羊那样清楚。如果我不能把它们全部找回来,那我简直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将来大功告成,托马斯·范德勒爵士一定要好好谢谢你的。”王子说。
“那我倒不能这样肯定。”独裁者回答之后哈哈一笑,“可以这么说,我们范德勒家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谢谢我的。托马斯,或者约翰;彼得,或者保罗;反正我们都是基督的圣徒。”
“你的话我没有听懂。”王子回答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憎恶的神气。
与此同时,侍者走过来告诉范德勒先生,他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
罗尔斯先生看了一眼神,明白他也不得不离开了。
这种巧合的事情,对于他是一个很尖锐、令人沮丧的打击,因此他再也不希望看见这位搜寻钻石的猎人了。
过多的研究工作让这位青年的神经有所损伤,因此,他平时有讲究旅行时要十分舒适的习惯。在这一次旅行中也不例外,他买了一张软席卧铺票。
“你一定会拥有一次舒适的旅行,”列车员对他说,“在你房间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对面也只有一位老先生。”
开车时间快到了,查票了。罗尔斯先生望见了他那位同卧车的旅客,还有好几个搬运行李的脚夫引导着他到他位子上去。毫无疑问,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让罗尔斯更讨厌的了,原来这个人就是约翰·范德勒,那位下了台的独裁者。
在大北线上,每节卧车都分成三个房间,各有一间旅客的卧房分布在两端,当中是设备齐全的盥洗室。两头的房间各有一扇拉门通盥洗室,但是这一套三间房事实上是完全相通的,因为拉门上既没有门也没有锁。
罗尔斯先生在仔细研究了他的处境之后,意识到自己毫无防卫可言。如果这位独裁者喜欢在夜里任何时间来拜访他一次,除了接待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毫无办法防御,真好像躺在空旷的战场上,任人攻击。现在这种处境让他感到有点难过。他回想起这位同车的旅客曾经在他对面餐桌上大放厥词,曾经对那位乔装改扮的王子发表过无耻的论调,内心不免隐隐不安。他记得书上曾经说过,有些人拥有特别灵敏的感觉,能够知晓在他附近是否有宝贵的金属。不论隔着一堵墙也好,甚至隔着更远的距离也好,据说他们都有本事知道金子的下落。对于钻石是不是也适用呢?他尚不得知。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除去这位以“钻石猎者”的称号自豪的人以外,还有谁会有这种超人的感觉力呢?像这样一个人,他觉得无论在哪里都是可怕的。他只好焦急地盼着天快些亮。
在这期间,他也时刻保持着防备。这颗钻石被他藏在几层大衣最里面一层的口袋里,虔诚地把自己托付给万能的上帝来保佑。
火车照旧稳当快速地向前驶去。在行驶到接近一半路程的时候,昏昏的睡意即将要战胜罗尔斯先生内心深处的不安了。他和这种强烈的睡意抗衡了一阵,然而睡意愈来愈浓,快到约克车站的时候,他不得不伸直了腿,躺在一张铺上,眼睛不由自主的合上了。意识几乎马上离开了这位青年教士。他最后所想到的,还是那位可怕的邻居。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还要漆黑漆黑的,只有罩着罩子的壁灯偶尔闪出一点光亮。隆隆吼声和震动一路都没有间断过,证明火车并没有减速。他在惊骇之中,笔直地坐了起来,他感到非常痛苦,原来他刚才做了些最难过的梦。好几秒钟过去了,他渐渐才恢复了神志。不过他后来虽然半坐半卧地躺着,睡意却始终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清醒地躺在铺上,痛苦和不安一次又一次地袭击着他的大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盥洗室的门。他又拉了一拉那顶教士毡帽,拉到眉上用它遮住光线,又把其他有经验的病人使自己慢慢进入梦乡的惯用方法也试了试,例如数数目,数到一千,或是排除一切思想,但是,就罗尔斯先生目前的情况而言,一切都是徒劳。内心的种种焦急不断骚扰着他。住在车厢那一头的那位老人,像魔鬼一般不断在他脑中恐怖地作祟;他翻来覆去,无论怎样躺着,衣袋里那颗钻石老是使他的肉体上感到痛楚。它像火一般地燃烧着,它太大了,它磨伤了他的肋骨。有几次,他脑子里刹时闪现过几乎想把这颗钻石甩到窗外去的念头。
正当他这么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扇通盥洗室的拉门摇动了一下,后来移开了一条缝,最后,被人拉开了大约二十英寸。盥洗室里的灯是没有罩子的,借着从空隙射进来的灯光,罗尔斯先生看到了范德勒先生的头,正在十分紧张地向自己的房间窥探。他觉得这位独裁者的眼光是在凝视着自己脸上,自卫的本能使他停止了呼吸继续保持丝毫不动的样子。他垂下眼皮,从睫毛底下偷偷地盯住了这位来访的客人。
过了一会,那个头缩回去了,盥洗室那扇门也恢复了原状。
独裁者不是来攻击他的,而是来探听动静的。他的举动不像是威胁别人,反倒像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的威胁。要是说罗尔斯先生在提防他,那么从他的角度来讲,也似乎对罗尔斯先生不十分放心。他走过来的目的似乎是想弄明白,他这位唯一的旅伴是否睡熟了;弄明白了以后,他就马上撤回去了。
教士立刻一跃而起,站到地上。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极度的恐怖反而使他盲目大胆起来。他意识到了,火车在飞驰着,其他的声响都被这隆隆的车声淹没了,于是,他下定决心,不论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一定要对刚才来的拜会作一次回访。他把身上那件妨碍行动的大氅脱了下去,走进盥洗室,停住脚,侧耳倾听。完全像他预料到的一样,除去火车行驶着的响声外,其他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他一手搭上对面的门,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了六英寸宽的一条缝。这时,他停住了,惊呆了,忍不住要叫起来。
约翰·范德勒戴着一顶旅行皮帽,两旁垂着护耳,把他的耳朵给挡住了。加上火车飞驰的声音,使他完全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怎样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来,正在不被打扰地干着那件怪异的勾当:有一个空帽子放在他两腿之间,他一面将一件海獭皮大衣的袖子抓在一只手里,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柄阴森森的利刃,拿这把刀子划着袖子的衬里。罗尔斯先生从书本上见过人们把金钱藏在带子里的故事;可是,除去打板球时用的那种皮带之外,他还没有见过别样的,他思来想去,始终没有想通这种事情是怎么弄的。然而,这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现在就摆在他的眼前。这位约翰·范德勒,好像是把钻石藏在袖子的衬里里面的。而就在这位青年教士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时候,一粒粒亮晶晶,闪闪发光的东西,接二连三地落进帽盒子里去。
他的两条腿好像在这个地方给钉住了,眼珠随着这件少见的把戏上下翻转。这些钻石,绝大多数都是小的,难以辨别出他们的形状和光泽。突然之间,这位独裁者好像遇到了麻烦,他不得不弯下腰,用两只手,并且还费了相当力气之后,才从衬里当中把一件大头饰给取了出来,他拿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秒钟,才把它同其他的钻石一起放进帽盒子里。对于罗尔斯先生,这件头饰好像一道光芒,让他立刻认出这是那个街头的游荡人从哈里·哈特利那儿抢去的一件宝物,决不会看错。它的式样和那位侦探所形容的一模一样,它上面有红宝石镶的星星,正中嵌着一颗很大的绿宝石,旁边一串串新月形的钻石交错着,还有那些梨形的垂饰,每一个垂饰是一颗大钻石,范德勒夫人的头饰正是由于这些垂饰的衬托才变得特别名贵。
罗尔斯先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位独裁者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可能去告发谁。教士一时高兴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因为刚才心里烦躁不安,胸部闷塞,喉头干燥,因此跟着这一声叹息之后,不由自主地又咳嗽了一声。
范德勒先生把头抬起来望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狰狞起来,露出极其凶恶的、不共戴天的怒容。他睁开了眼睛,下颚由于惊愕而垂了下来,这时他怒火中烧、一触即发。他本能地用大衣把帽盒盖住。大约有半分钟光景,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看着却一言不发。时间并不长,但对罗尔斯先生来说,已经足够了。有种人越是身处危险的境界,念头转得越快,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决定采取一种特别大胆的行动。虽然他感到这一着是在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可是他仍然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请你原谅。”他说。独裁者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开始说话了,声音粗暴。“你想干什么?”他问道。“我对钻石十分感兴趣。”罗尔斯先生回答道,神态镇定异常,“两个趣味相同的鉴赏家,本就该互相认识认识。我也有点小玩意儿随身带着,也许可以介绍给你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不声不响取出那个匣子,将印度王的钻石在这位独裁者面前展开了一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稳妥。“它曾经一度是你弟弟的东西。”他加了一句。约翰·范德勒死死盯着他,脸上带着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不过,他仍然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我很高兴,”这位青年又说,“我发现我们彼此所拥有的宝石,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位独裁者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制住了。“请你原谅,”他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老了!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像这样的小小意外。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能使我安心,我要先确认一下:是我眼睛看花了呢,还是你的确是一位教士?”
“我是服圣职的。”罗尔斯先生回答道。“好极啦。”那个人叫起来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肯听任何人讲反对教士的话了。”“你太恭维我啦。”罗尔斯先生说。“请原谅我,”范德勒回答道,“请原谅我,年轻人。你不是一个懦夫,可是我还要确定一下,你究竟是不是最笨的傻瓜。也许,”他一面说下去,一面将背靠在椅子上,“也许你能答应我把事情谈得更详细一点。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目的,要不然不会做出这种把人吓昏的冒失举动。我承认,我太想把它弄个明白了。”
“那很简单。”教士回答道,“这都是由于我太缺乏生活经验的缘故。”
“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范德勒回答道。然后,罗尔斯先生就把自己和印度王钻石之间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对他讲了,从在雷伯恩先生的花园里找到这个东西时候起,直到他搭上飞驰的苏格兰人号火车离开伦敦时止。他简短地谈了一些自己在旅途上的感触和思想,就用下面这些话作为结束:
“在我认出了这个头饰那刻,就知道我们对于社会所抱的态度是一模一样的。这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希望,我相信你会觉得这种希望不是毫无根据的,我希望你在某种程度上和我共同解决难题,当然,也就是说和我共享利益。对于你这样一位知识渊博,而且显然又是经验丰富的人,把这颗钻石卖出去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桩,然而对我来说,就像登天一样难。换个角度讲,我认为,如果我把这颗钻石切开,恐怕我也会受到很大的损失,也许切得还不讨巧,反不如爽爽快快请你帮个忙,我如果切钻石而蒙受的损失,也可以相当慷慨地作为对你的回报。这个问题本来是很微妙的,难以启齿的,也许我说话不够婉转。但是,希望你能明白一点,对我来说,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我完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如果我替你举行结婚仪式,或是给你施洗礼,一点不吹牛,我相信能够做得很令人满意;然而各人有各人的才能,我还缺少做这种交易的本事。”
“我不是想恭维你,”范德勒回答道,“但是你的确有一种适合犯罪生活的特殊性格。你的才能,比你自己想象到的要大得多。我在世界各处,见识过的流氓也不算少,不过我从来没有遇到像你这样一点都不害臊的人。来,高兴点吧,罗尔斯先生,你终于找到最合适的职业了!至于要我帮忙,那就随你吩咐好啦。我要到爱丁堡耽搁一天,替我弟弟办一点小事,只要这件事做好了,我就要回到巴黎去,平常我就住在那里。如果你高兴,你可以随我一同去。用不了一个月,我相信我就会把你这桩小买卖圆满结束的。”
[三]绿百叶窗的屋子的故事
弗朗西斯·斯克林杰是爱丁堡城苏格兰银行的一个职员。他已足足有二十五岁了,一直生活在安静、体面的家庭环境里。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他父亲是一位知情达理、品性正直的人,把他送进学校,让他接受了极好的教育;在家里,又培养他守规矩、讲勤俭的习惯。弗朗西斯的性格温驯,情感丰富,在这种良好的生活环境的熏陶下,他热诚地接受了一切,并且把心灵完全寄托在他的职业上,努力工作。在星期六下午散散步,偶尔和家里的人一起外出去吃顿晚饭,每年到苏格兰山地或是到欧洲大陆作两个星期的旅行,这一切,就是他生活之外的主要的消遣。他很快博得上司的欢心,而且已经享有每年近两百镑的薪水,前途无量而且还有希望继续加薪,几乎有希望加到一倍。在青年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心满意足的。像弗朗西斯·斯克林杰这样诚心诚意、工作勤勉的人也实在不多。有时,他会为了让父亲高兴高兴而在晚上吹一阵笛子。他非常崇拜他父亲的道德品行。
有一天,他收到从一家很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一个通知,请求他答应马上和他们会晤。信上还注明,“私人密件”;同时这个通知不是像平常那样寄到家里而是寄到银行里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使他高兴而迅速地按来信的指示去做了。事务所的主任律师是一位态度非常严肃的人,很庄重地对他表示欢迎,一开始就对当前这桩事做了一番解释。某人,虽然决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但是这位律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是一个好人,简单地说,一位在本国有些地位的男子,打算给弗朗西斯每年五百镑的津贴。这笔资金由律师事务所和其他两位保管委员共同保管,不过这两个人的姓名也不能透露。这种慷慨的馈赠,另外附有一些条件。不过他的意见是,他这位新的当事人可以看到条件并没有什么苛求或是不正当的地方。他又加重语气,把这两个形容词重复了一遍,好像他除此以外不愿意再负其他责任似的。
弗朗西斯问他这些条件是什么性质的。“这些条件,”这位事务所的律师说,“我已经说过两遍了,并没有什么苛求或是不正当的地方。同时,实不相瞒,这些条件的确是很奇怪的。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显得极不寻常。如果这位委托我的绅士不是一位很有声望的人,而且,顺便说一句,斯克林杰先生,如果我不是关心你的利益,我当然早就拒绝这种委托了。只因我收到许多称赞你的为人的报告,而且我也相信这些报告是确实可靠的,所以才对你这般用心。”
弗朗西斯恳求他说得更具体一些。“你很难想象这些条件让我感到多么不安。”他说。“条件一共两个,”律师回答道,“只有两个,而这笔数目,你记得的,是每年五百镑——而且不附加任何责任。”
说到这里,这位律师挤了挤他的眉毛,神气严肃。“第一件事,”他接着说,“非常简单。你必须在本月十五日,星期日,下午,到巴黎去。在法兰西剧场的售票处,有一张入场券用你的名字预订下来的,等着你去取。你必须坐在为你预定的座位上,看完全部表演,这样就可以了。”
“自然,对我来说,最好是一星期中另外随便哪一天。”弗朗西斯回答道,“不过,虽然这么说,偶然一次……”
“而且是在巴黎呢,我亲爱的先生。”律师劝慰似的接上一句,“自认为我也是一个很拘谨的人,但是有这样一笔报酬,而且是在巴黎,换了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两个人一同会心地相视一笑。“另外一个条件比较重要。”那位大律师继续说下去,“那是和你的婚姻有关的问题。我这位当事人对于你的幸福非常关心,他要求在你选择妻子的时候,他有绝对的权利给你出主意。绝对的,你应当明白。”他重复一遍。
“能不能说得更清楚点,好吧,对不起,”弗朗西斯回答他说,“是不是说,只要这位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提出一个女人,不管是处女也好,寡妇也好;黑人也好,白人也好,我一定要同她结婚?”
“我应当告诉你,这位照顾你的人打定主意,她的年龄和地位必须同你相称。”律师回答道,“至于种族,我得坦白地说,我没想到会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并不清楚。不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马上写封信去,用最快的方法告诉你。”
“先生,”弗朗西斯回答道,“也许没准,这桩事情压根儿就是件最下流的骗局。目前的情况还很难讲,我几乎要说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坦白地说吧,除非我能把这件事弄得更清楚一点,找出一点可以置信的动机来,我是不愿意沾手的。对于这个奇怪的事情,我必须了解这件事的根本原因。如果你不知道,也猜不出来,也可能是人家不许你告诉我,我就要拿起帽子走人,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我不知道,”律师回答道,“可是我相信我一定不会猜错,一定不是别人,而是你的父亲在后面操纵着这件明显出乎情理之外的事情。”
“我的父亲!”弗朗西斯大叫,显出极度不屑于再听下去的样子,“这位值得尊敬的人物,我晓得他心思里每一桩事情,我知道他那份财产里每一分钱!”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律师说道,“我不是指老斯克林杰先生,因为他不是你的父亲。他同他太太到爱丁堡来的时候,他们收养你还不到三个月,而你那时已经快满周岁了。他们一直很好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过这是事实。谁是你的父亲,没有人知道。我再重申一遍,目前把这桩事情托我向你提出来的人,我相信,就是你的父亲。”
弗朗西斯·斯克林杰完全被个出乎意料的消息震惊了,那是一种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惊讶。他把自己混乱的思想情况告诉了律师。
“先生,”他说,“在听到这么一桩惊人的消息之后,请你给我几个钟头的时间考虑。我会将我的决定在今天黄昏时分告诉你。”
律师称赞他考虑得真周到。于是弗朗西斯随意编了个借口在银行里请了假,然后到乡间散步,走了很长一段路,充分斟酌了这件事情的各个步骤,各个方面。他感到自己拥有重要的地位,心中很愉快,所以也就更加慎重了。其实这件事情的结论,早就毫无悬念。物质上的欲望,使他整个人毫无抵抗地倒向了每年五百镑的进款,以及那些奇怪的附加条件。他发现自己这时已经打心眼里开始憎恶斯克林杰这个姓了,虽然他一直都没有不喜欢过这个姓。他开始鄙视自己以前的生活中那些狭隘、庸俗的兴趣。后来,等到心里下定决心打定了主意的时候,也变得很有劲,很愉快了,他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寄托了希望。
他只对律师说了一个字,律师便马上给他一张支票,算是补发两季的钱,因为这笔津贴从一月份开始便订得了日期。他把这张支票放在口袋里,回家去了。那苏格兰大街上的房子,此时此刻在他眼里,显得那么蹩脚;他的鼻子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肉汤的气味感到厌恶。同时,他又发现他那位养父的态度和举止有许多小小的缺点,令他感到极度的诧异,甚至感到厌恶。他下了决心,第二天就动身到巴黎去。
他提前好几天就到达了那个城市,找到一家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常住的、普通的旅馆住下来,一心一意补习自己的法语。为了这个目的,他请了一个老师,每周教他两次,又在极乐世界大道找些闲逛的人和他们谈天,晚上常常到剧院去。他把浑身的装束换成流行的式样,每天早晨到附近街上一家理发店去修面、理发。这样,他身上就带着一种异国情调,似乎抹去了过去的那些年的耻辱。
终于到了星期六下午,他动身前往里舍留路那家剧院的售票处。他刚一说出自己的姓名,售票员就把一个装着预订票的信封递给了他,信封上的墨迹还没有干。
“这张票刚刚订好。”售票员说。“真的,”弗朗西斯说,“请问,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这位先生的相貌如何?”“你那位朋友的相貌倒很好形容的,”售票员答道,“上了年纪,非常健壮,很漂亮,满头白发,脸上还有一条刀疤。有这样标记的人你一定很容易认出来的。”
“当然会,”弗朗西斯回答道,“谢谢你对我如此热心。”
“他现在应该走得不远。”售票员又说,“如果你现在去追的话,没准能赶得上他。”
弗朗西斯没等他重复一遍,就慌慌忙忙从剧院跑到大街中心,张望了一番。他看到的不止一个白发老人,可是一个一个地追上去,把每一位老人都打量了个遍,他们脸上全没有刀疤。他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在这附近大约跑了半小时的光景,直到最后筋疲力竭,他觉得自己这样不断地搜寻真是很愚蠢的。他开始散步,使自己激动的心情安静下来。他毫不怀疑他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这位老人所赐,目前失之交臂,真使这位年轻人感到深深地遗憾。
凑巧,他现在走的这条路通到德鲁奥特街,后来又通到了烈士路。这次,机缘所赐给他的,比世上一切预想的都要好。只见路口的大街上,有两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很起劲地谈着话。一位是肤色深暗,年纪很轻,相貌很漂亮的人,即使身上穿着一身普通人的服装,但是有一种磨灭不掉的教士的神态。另外一个人的相貌同售票员所形容的恰巧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弗朗西斯觉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他知道他马上就能听到他父亲的声音了。他转了一个大圈子,在刚才提到的那两个人后面一声不吭地坐下。他们因为在聚精会神地聊天,也就没有在意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果然不出弗朗西斯所料,他们的确是在用英语交谈。
“我真的很生气你是如此的多疑,罗尔斯。”那位年纪大的人说,“我告诉你,我正倾其所能来办这件事。任何一个,也没有本事能一下子就得到几百万。我对你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完全是出于好意才一上来就和你订交的难道不是吗?你不是几乎靠着我的宽宏大量在过着日子吗?”
“靠你的预付款,范德勒先生。”另外那个人纠正他说。
“预付款,随你怎么说吧。如果你希望能够再准确一点,可以说是利害关系,而不是好意。”范德勒怒气冲冲应声答道,“我不是来这里和你咬文嚼字的。生意归生意,可是你这桩生意,让我提醒你吧,实在太龌龊了,用不着这么神气。要不,你就信任我;要不,你就撇开我,另请高明吧。可是,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再诉苦了。”
“我刚刚才开始懂一点人情世故。”另外那个人回答道,“我看得出你有各种欺骗我的动机,却没有一点诚实。我在这里也不是咬文嚼字。你很想把这颗钻石弄到自己手中,你不敢否认事实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假冒过我的签名,还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搜过我住的地方?我知道你如此拖延,是因为你在等待时机。你是有名的钻石猎人,当然啦!你迟早要不择手段把它弄到手。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你这种诡计能够得逞。你再这样步步紧逼,可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实在还不配用威胁来对付人。”范德勒回答道,“我们两个人都可以来这一手的。我弟弟现在就在巴黎,警察也正在注意这案子。如果你老是用这种猫儿叫春的声音惹我讨厌,我也会让你尝点厉害的,罗尔斯先生。不过按我的作法就是一次全部解决。你懂了没有?还是要我用希伯来文来告诉你?一切事都有个结束,你这已经到了我耐心的尽头了。星期二,七点钟,不能早一天,不能早一个钟头,连一秒钟的若干分之一都不能提前,哪怕你要死也没有办法。如果你不愿意等,你可以给我滚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请吧。”
独裁者说完了,从凳子上猛地一跃而起,朝着蒙玛特尔区大踏步走去,摇着头,挥动着他的手杖,他那种神气好像愤怒到了极点;而他的同伴却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神情十分沮丧。
这时,弗朗西斯惊讶和恐怖到了极点。他的满怀热情已经被吓得无影无踪了。他适才坐在这张凳子上时,充满希望的亲切的情感,也变成了厌恶与失望。这时他回想起来了,老斯克林杰先生比这个险恶凶暴的阴谋家要仁爱得多,令人钦佩得多了。但是,他仍然镇定下来,随时保持警惕地尾随在独裁者后面,追踪而去。
那位绅士一怒之下,用很迅速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他满脑子装的都是愤怒的思想,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了自己家门口。
这幢房子在勒比克路上高高地矗立着,可以俯瞰全巴黎,并享受山岭上的纯净空气。这是一幢两层的楼房,用绿色的百叶窗装饰着,所有面向街道的窗子,全都紧紧的关着。枝叶树根从高高的花园墙上露出来,墙上有一排用作保护的尖钉子。独裁者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接着开了一扇门,便走进屋子去了。
弗朗西斯向自己周围看看,附近非常冷清,花园里的这幢房子是孤立的。他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看下去的东西了,所以戛然而止了。然而,他又望了一眼,发现隔壁有一座高房子,有一堵三角墙面向着这座花园,墙上只有一扇窗。他走到房子面前,看见一张纸牌,上边写着,按月出租房间不带家具设备。进去一问,这间可以俯瞰独裁者花园全景的房间也是要出租的房间之一。弗朗西斯毫不犹豫,立刻租下了这个房间,预付了一部分房租,就马上赶回旅馆搬取行李去了。
这位脸上有刀疤的老头子,没准是他的父亲,也说不定不是。目前他追随着的线索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此时正陷入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他打定主意,不彻底揭穿这个秘密,决不放手。
弗朗西斯·斯克林杰,从他新租房间的窗子向外望,可以将这所装着绿色百叶窗的房屋的花园一览无遗。有一棵很好看的大栗树就在他的窗下,枝繁叶茂,遮住了两张简朴的桌子。暑气蒸人时,人们可以在这里就餐。整个园地都被密密的草木丛遮蔽着,只看得见一处地面,那就是桌子和正房之间的一条石子路,从屋前的阳台通向花园门口。弗朗西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不敢打开百叶窗,只是从百叶窗的窗缝里观察这块地方。弗朗西斯看不太清楚这屋里面人们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看出来的一点点,就是这家人门窗严紧,以及主人的孤僻成性。这座花园像是女修道院似的,而这幢房子仿佛一座监狱。绿色的百叶窗都已从外边拉下,通向走廊的门是关着的。在夕阳的残照下,花园里凡是他目力所及的地方,处处呈现着寂寞荒凉的景象,一个孤零零的烟囱里面飘出一缕轻烟,这一点是唯一可以证明里面有活人存在的。
弗朗西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过度无聊,并且为自己枯燥的生活方式多少加点色彩,他买了一本法文的《欧几里得几何学》,把它放在手提包上,人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一面抄写,一面翻译;因为他这里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站起来从窗缝中望一眼那幢绿色百叶窗的房子。这些窗子依然顽固地关着,花园里也空寂无人。
到了夜里终于有一些动静了,总算没有辜负他不断的注意。在九点钟到十点钟之间,一阵尖锐的铃声将他从昏沉的假寐中惊醒。他一跃而起,跑到他那用来瞭望的地方,正好听见了一种重要的声音:开锁和拉门闩的响声。他望见范德勒先生手里掌着一盏灯,穿着一件飘垂的黑丝绒长衣,头上戴着一顶和他衣服相配的无边便帽,从走廊下面从从容容地向园门走去。这时又响起一阵拉开门闩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透过闪烁的灯光,看见独裁者把一个一望便知是个极下流、极卑鄙的家伙,带进屋子里去。
半小时之后,他把这位客人送到街上。范德勒先生将那盏灯放在一张桌子上,嘴里吸着一支雪茄,坐在栗树的浓荫之下思索着什么。弗朗西斯从树叶的一个大空隙中望去,看得清他弹去烟灰,和饱吸一口雪茄的姿势。
同时,又看出这个老头子额上烟云密布,嘴唇在用力地扭动着,证明他是在深深地、也许痛苦地思考。雪茄烟差不多已经吸完了,一个少女的声音突然从屋子里传出来,是在向他报告时间。
“一会儿就来。”约翰·范德勒回答。这句话说完,他就丢掉烟头,提起那盏灯,从阳台那摇摇摆摆地走进去睡了。等到门一关上,那幢房子又重新被黑暗彻底吞噬了。无论弗朗西斯怎样用尽目力窥探,任何一扇百叶窗中都找不到一丝光线。因此,他自作聪明地下了一个结论:所有的卧室都在房子的另外一面。
次日清晨(因为他睡在地板上,很不舒服地过了一夜,所以醒得很早),他终于明白了晚上不露灯光的原因,是另外一种的解释了。百叶窗升起了,一片接着一片,由里面的弹簧操纵着。这样,许多像商店门面上用的那种钢窗就露了出来。这些钢窗一一卷上去,也是用的同样的机关。大概过去了一小时左右,每间房间都敞开了,清晨的空气吹了进去。等这段时间快结束了,范德勒先生又亲手从里面把钢窗关了,把绿色百叶窗拉下。
弗朗西斯正在为他为什么要防备得这么谨慎而诧异地猜想着,这时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到花园里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过了没有两分钟,她就回到室内去了。不过,虽然时间很短,弗朗西斯所看到的已经很足以使自己相信,她具有超凡脱俗的动人丰姿。这件事不仅刺激了的好奇心令他非常激动,而且极大振奋了使他的精神。他父亲那种骇人的举止和神秘的生活,从此刻起,已经不再会令他心烦意乱了。从此刻起,他心里把所有火辣辣的热情倾注在他的新家庭上了。不论将来这位年轻的姑娘是他的姊妹也好,他的妻子也好,他深信她一定是天仙化身。他这样胡思乱想,突然感到一阵恐怖:他想起自己自始自终对这件事实知之甚少,而且当他追踪这位范德勒先生的时候,很可能根本就弄错了对象。
他向看门的人打听了一下,也没有多大收获。不过,虽然没有多少,但是也桀犬吠尧听起来颇为神秘可疑的话。原来这位邻居是位财产惊人的英国绅士,他的嗜好和习惯的古怪程度也不比他的财产逊色。他搜集了许多贵重的宝藏,都放在那所房子里,时刻不离它们左右。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东西,他才在这房子里装上钢窗,精巧的锁,并且在围墙上安置了横钉架。他过着十分孤独的生活,虽然也有几个古怪的客人,看来都像是来和他做生意的。家里再没有别人了——除了小姐和一个老女佣。
“小姐是他的女儿吗?”弗朗西斯询问道。“当然啰!”看门人回答道,“小姐就是这家的女儿。然而他叫她做的事情也真奇怪。有这么多钱,竟要她上街买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你都可以看见她从这里走过,手臂弯里挂着一只篮子。”
“是些什么宝藏呢?”弗朗西斯问道。“先生,”这人说,“它们真是贵重极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自从范德勒先生搬到这里来之后,住在这一带的人还没有一个进过他的门。”
“就算没有吧。”弗朗西斯回答道,“你一定多少也会知道一点,这些著名的陈列室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名画吗?丝织品吗?塑像吗?宝石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老实说,先生,”这家伙耸耸肩膀说道,“说不定只不过是些胡萝卜,不过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这幢房子看守得像个要塞似的。”
正当弗朗西斯失望地要走回自己房间去时,又被看门人喊了回去。
“我刚刚想起来,先生,”他说,“范德勒先生走遍了天下,有一回,我听见那个老太婆说,他带回来很多钻石。如果这是真的,在那些百叶窗里面,可真是光彩夺目得很呢。”
星期日,弗朗西斯老早就在剧院里的位子上坐下了。给他预订的那个座位离开左边只有两三个位子,而且和楼下的一个包厢面对面。这既然是一个特别选定的位子,毫无问题,这个位置一定可以让他看到一点什么特殊东西。他本能地判断,在他右面那个包厢,一定和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在扮演着角色的这出戏多少有点关系。的确,按照包厢的位置来说,坐在里面的人们可以从演出到剧终安然地把他看个仔细,如果他们想要这样做的话。同时,由于包厢的地位,他们能够把自己掩蔽得很好,使他这面不能去观察他们。他决意一刻也不能疏忽把它放过眼去。他一面向剧院里其他地方东张西望,或者装着像在看台上演的戏,可是一只眼角却始终朝那个空包厢瞟着。
第二幕戏已经上演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快结束了。这时,门开了,有两个人走进来,在最暗的阴影里把他们自己隐藏了起来。弗朗西斯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原来来的就是范德勒先生和他的女儿。血液以惊人的速度在他的动脉和静脉中川流不息,他的耳朵响起来了,头也打起转来。他不敢看,恐怕引起他们的怀疑。他把那张节目表,从头到尾,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在他眼前,这张白色的纸头变成红的了。他朝戏台上望了一眼,戏台似乎和他遥不可及。至于演员们的声音和表演,他觉得完全不得要领,荒唐可笑。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冒险朝最令他感兴趣的方向瞟上一眼。至少有一次他觉得他的眼睛正好和这位少女的目光对上。他的身体一阵异样的颤动,他看见眼前五颜六色像霓虹一般。如果能偷听到范德勒父女讲些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奢望的呢?如果能有勇气拿起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把他们的态度和表情仔仔细细地观察个够,还有什么他舍不得呢?按他的想法,那边的人正在决定着他的整个一生,他却一句嘴也不能插上,甚至都不可能听听他们的讨论,只是坐在指定的位子上受罪,眼巴巴望着干着急。
这一幕戏终于结束了。幕落下来了,他周围的人们都离开座位四散休息去了。他本来也应该和他们一样去休息,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就不仅是自然而且必然的要紧靠着走过刚才说过的那个包厢。弗朗西斯重新振作精神,鼓起勇气,可仍旧低垂着眼睛,向包厢靠近。他缓慢的向前走,因为有位老绅士走在他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喘息着。他要怎么做呢?走过去的时候要不要向范德勒自报家门打声招呼呢?要不要把那朵插在衣扣上的花取下来,朝包厢里扔过去呢?要不要抬起头来,对着或者是他姊妹、亦或是他未婚妻的那位少女,好好亲亲热热地望一眼呢?当他觉得自己正在为这错综复杂的问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过去在银行里那种刻板的生活,一种对过去的思想的追忆袭击着他。
等到他走到包厢对面,虽然他还没有决定怎么做,或是究竟要不要做,他还是把头扭了过去,抬起了眼睛。
这一抬不要紧,他失望地叫了一声,好像双脚生了根似的呆呆的站在那里。这个包厢是空的。原来在他缓缓前行的时候,范德勒先生和他的女儿已经悄悄溜走了。
在后面的一个有礼貌地提醒了他,告诉他正好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于是,他又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毫不抵抗,任凭后面的人群将他挤出了剧院。后面的压力终于在街上停止了,他也就站住了。夜间凉爽的空气很快地使他恢复了神志。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头痛得很厉害;两幕刚刚看过的戏,却连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兴奋逐渐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睡眠的迫切需要。于是他喊了一辆马车,向自己的寓所驶去,这时,他真是精疲力竭,已经对这样的人生感到有些厌烦了。
第二天早晨,他在到菜场去的路上等着范德勒小姐,八点钟的时候,看见她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她的装束很简朴,甚至有些很破旧。然而从她头部和身体的姿态来看,却自有一种窈窕高贵的风度,即使穿着最下等的服饰,也丝毫不逊色。甚至她那只篮子,也因为配着她携带的姿势优美,简直像一件装饰品。这时弗朗西斯溜进了一家门口,在他看起来,凡是她经过的地方,似乎阳光就翩然而至,阴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条巷子上面,有只鸟在笼子里歌唱。
他打算等她走过这个门口时再出来,在她身后叫她的姓名。
“范德勒小姐。”他说。她转过头来。等她认出他是谁的时候,吓得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对不起,”他接着说下去,“老天知道的,我压根一点儿也不想要吓唬你事实上。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希望你万事称心,像我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发生什么让人受到惊吓的事的。还有,请你相信我,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由于有不得已的理由的。我们有很多情形是共同的,而我却惨得很,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但是我却被人束缚住了手脚。甚至摆在我面前的事情我也弄不清楚,也不知道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
她好容易才插过来一句话。“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唉,你知道的!范德勒小姐,你一定知道。”弗朗西斯回答道,“甚至比我自己所了解得还要清楚。的确,我现在只有靠你能为我寻找到一条光明的路。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吧,”他恳求说,“告诉我我是谁,你是谁,而我们的命运为什么会交织在一起。拜托你对我的命运帮点忙吧,范德勒小姐——只要能给我点指示,哪怕一两个字也好,如果你愿意,就只要告诉我父亲姓什么叫什么,我也就感激不尽,心满意足了。”
“我并不想欺骗你,”她回答道,“我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有权利不告诉你。”
“至少请你告诉我,你已经不怪罪我对你的唐突。我一定尽我所能耐心等待着。”他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以后只能莫名其妙地生活着。这是很残忍的,不过即使更严重我也还受得住。但愿我没有得罪你,使你恨我,否则,我便更加要烦恼了。”
“你这么做本来就是人情之常,”她说,“你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原谅的。告别了。”
“是不是说永别了?”他问道。“不是,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她回答道,“如果你乐意,那我可以说就算暂时分别吧。”说完这些话,她就走了。
弗朗西斯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寓所。这天上午,他没有把多少心思放在欧几里得那本书上,常常靠着窗子,却很少伏在那张临时的桌子上。在吃中饭之前,他除去看见范德勒小姐怎样回家,她和她父亲怎样见面,见面时范德勒先生正站在阳台上吸着一支多里其雪茄烟以外,在这幢绿百叶窗的房子附近,没有什么再值得他注意的事了。这个青年匆匆到邻近一家饭馆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充饥,他的好奇心未曾减少毫厘,连忙回到勒比克路的房子。这时,一个骑马的仆人在园墙外面牵着一匹鞍辔俱全的马走来走去,弗朗西斯住宅的看门人倚着门柱在吸烟斗,对那穿制服的马夫和那匹马瞧得出神。
“看!”他对这个青年喊道,“多好的牲口!多漂亮的制服!这都是属于范德勒先生的弟弟的,他进去看他哥哥。他是贵国的一个大人物,一位将军。由于他的声望,毫无疑问,你当然是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坦白地说,”弗朗西斯回答道,“这位范德勒将军我倒是还没有听说过。同他一样军阶的军官我们倒是知道的不少,况且我也从来不和官场打交道。”
“他就是那个,”看门人回答道,“那个失掉印度王大钻石的人。对这个新闻,你至少一定常常从报纸上看到的吧。”
弗朗西斯终于摆脱了看门人的纠缠,迅速跑上楼,匆匆赶到窗子旁边。从栗树枝叶中那个空隙里,正好看到两位绅士正坐在下面谈话,边吸雪茄烟。这位将军,面色红润,看去就像个军人,和他哥哥有相似的相貌,看得出是一家人。他眉目之间有些地方和他哥哥完全一样,他那种坚毅率直的态度,和他哥哥也颇有相似。不过他衰老些,身材小些,样子也不出奇。他好像是范德勒先生的一张讽刺画像。他坐在那位独裁者旁边,简直像个苟延残喘的苦老头儿。
他们在低声的对话,两人都靠在桌子上,脸上显着凝重的表情,以致弗朗西斯只能偶尔听到一两个字。虽然他听到的不多,可是他深信这次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他本人和他自己的前途的。他听见斯克林杰这个姓被提起了好几次,因为这是很容易区别的。他甚至感觉到他们提起弗朗西斯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更多。
最后,这位将军似乎被惹怒,放开喉咙激烈地喊了几声。
“弗朗西斯·范德勒!”他叫道,特别加重范德勒那个姓的声音,“弗朗西斯·范德勒,我告诉你。”
独裁者全身动了一下。一半像表示答应,一半表示鄙视,但是他的回答,这位青年一点也听不出。
他是不是他们所提到的这个弗朗西斯·范德勒呢?他惊疑地想着。他们是不是在讨论他应当用这个名字结婚呢?还是整个这件事情只是一场大梦,只是由于自己的狂妄和痴心而引起的幻想呢?
下面又是一阵听不见的会话,后来,这两个人似乎又在栗树下面起了一番争执。这位将军又把声音怒冲冲地提得很高,连弗朗西斯也听见了。
“我的妻子?”他叫道,“我跟她一切都结束啦。我不愿意听到她的名字。听见她这个名字我就要作呕。”
于是他一面用拳头捶着桌子,一面破口大骂。这位独裁者,从他做的手势看起来,似乎是以父兄的态度在安慰他。稍稍过了一会儿,他领着他走到园门口。这对人物握手的样子可真是亲热极了,但是客人一出门,门刚关上,约翰·范德勒就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在弗朗西斯·斯克林杰耳里听来,这种笑不仅无情,而且更好像是魔鬼的声音。
这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斯克林杰还是没有多了解到什么东西。但是这位青年想起了明天是星期二,因此确信一定可以得到一些惊人的新闻。一切都可能很好,一切也可能很坏。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能搜集到某种奇怪的新闻,而且,运气好的话,能够揭穿这件笼罩着他父亲和他的家庭情况的秘密。
晚餐的时间近了。在那所有绿色百叶窗房子的花园里,已经为晚餐作了许多准备。弗朗西斯从栗树枝叶中可以看到那张一部分的桌子,现在变成了一个碗盏台子,上面堆满了许多用作替换的盘子和拌生菜用的材料。另外那只原本是几乎完全看不见的桌子,现在搬过去作为餐桌,弗朗西斯这时可以看到隐约可见的白桌布和银盘子。
罗尔斯先生到了,很准时,一分也不差。他看着就像一个有戒备的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话也讲得不多。另一方面,独裁者却似乎浑身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气。从花园里不时传来他的笑声,听上去充满了青春和愉快。从他声调的抑扬和变化来推测,很明显,他说了许多令人捧腹的故事,还不断在模仿许多不同国家的语调。在他和那位青年教士还没有喝完苦艾酒之前,一切互不信任的感觉都结束了,他们一道谈着,就好像是一对同窗好友。
终于,范德勒小姐出现了,端着一只汤锅。罗尔斯先生跑过去想帮她忙,可是她笑着拒绝了。他们三人用一些开玩笑的话彼此交谈了一会,似乎谈的就是这种老式的招待办法,上菜的人也就是在座的人。
“还是这样随便些。”他听见范德勒先生说道。过了一刻,他们三个人都坐下了,弗朗西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们似乎吃得很高兴,不断有不清楚的语声和刀叉的铿锵声传出从栗树下面。弗朗西斯刚才只啃了一个面包卷,看着他们这顿饭吃得又舒服又从容,煞是羡慕。宴会还在继续,吃完一道菜再换上一道,后来又上了精致的点心,同时拿来一瓶陈年好酒,独裁者小心翼翼地把瓶塞亲手打开。天渐渐暗了下来,桌上添了一盏灯,碗盏台上多了一对蜡烛,这时夜色一清如洗,满天星斗,一点风也没有。灯光又从阳台上的门内和窗口射出来,因此花园里相当明亮,树上的枝叶也在黑暗中闪烁着。
这大概是第十次了,范德勒小姐再一次走到房子里去。这一次,她手里端着一个咖啡盘出来,把它放在碗盏台上。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父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咖啡,这该是我的职务了。”弗朗西斯听见他这么说着。
转眼之间,他看到他这位假想中的父亲,已经在闪烁的烛光中站在碗盏台旁边了。范德勒先生一面老是扭转头在谈天,一面倒出两杯棕色的刺激品。这时,他以魔术家变戏法的那种迅速手法,又把一只很小的玻璃瓶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那只比较小的杯子里。这件事情做得异常迅速,虽然弗朗西斯始终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可是连他的动作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却已经大功告成了。接着,范德勒先生依旧哈哈地笑着,转过身子,两只手里一手端着一只杯子,朝餐桌走去。
“我们还没有把这个喝完之前,”他说,“我们那位著名的希伯来人就会来啦。”
这时已经没有言语能够描摹弗朗西斯·斯克林杰心里感到的混乱和烦恼。他眼看着目前正在进行着伤天害理的勾当,他觉得自己非去阻挡不可,但是他无能为力。也许这件事情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如果他多此一举地去警告一声,自己会像个什么样子?如果反过来说,这件事情很严重,那么这个罪犯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如果自己竟把自己生命的创造者给毁了,他将会多么伤心呢?这时,他第一次正式意识到自己其实就像是一个间谍。在这么一个紧要关头要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答案,心里又是如此错综复杂,弗朗西斯所受的罪真是令他痛苦不已。他全身紧靠着百叶窗的棱子,心脏急骤地七上八下地跳动着,他觉得浑身已经大汗淋漓。
几分钟过去了。他似乎感觉到下面的谈话在慢慢地减少,一点一点地迟钝起来,声音也逐渐低了。但是仍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惊恐或是甚至值得注意的。
突然,伴随着一阵玻璃破裂的清脆响声之后,他接着又听见了一个模糊沉重的响声,好像一个人突然向前倒下,一头栽在桌子上。就在这时候,花园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你做了什么事情?”范德勒小姐叫了起来,“他死了。”
独裁者凶猛地悄悄回答了她一句,他的声音非常用力,带着很重的咝音,每一个字都被伏在窗上偷看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不要出声!”范德勒先生说,“这个人同我一样没什么事。你捧他的脚,我来抬他的肩膀。”
弗朗西斯听到范德勒小姐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独裁者用同样的声调再次说道,“还是你想同我吵嘴。我现在让你自己选择,范德勒小姐。”
这时又是一阵沉默,后来独裁者又说话了。“提着他的脚后跟,”他说,“我必须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我一个人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全世界。不过现在上了年纪,又让我身临险境,我的手就软了,你必须得帮我的忙。”“这是犯罪。”姑娘回答道。“我是你的父亲。”范德勒先生说道。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碎石子的走道上传来一阵拖着脚跟走路的声音,一不小心碰倒了一把椅子。这时,弗朗西斯看见他们父女两个一步一栽地从走道上过去,一个托着肩膀,一个托着腿弯子,抬着罗尔斯先生死气沉沉的身体,消失在了阳台上。这位青年教士如今已经身躯瘫软,面色惨白,他们走一步,他的头就在肩膀上甩一下。
究竟他现在活着呢,还是死了?虽然独裁者宣布过了,弗朗西斯仍然更倾向于后面这种看法。他们正在做一件罪恶滔天的事。那些住在有绿色百叶窗的房里的人们,巨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了。可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弗朗西斯发觉这种行为在他心里引起的恐怖,竟然被他替一位姑娘和一个老头子难过的心情所吞噬了;因为,根据他的判断,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一阵慷慨的浪潮袭击他的内心深处。他要帮助他的父亲,即使要跟其他人甚或是全世界作对,要跟命运和公理作对,他也要这么做。他推开百叶窗,闭上眼睛,张开两手,朝着那棵栗树的枝叶中间跳了下去。
树枝一根一根地从他手掌中溜过,有些由于不堪承受他这种重负而折断了。这时他的膈肢窝被一根坚强的树枝挂住了,身子在上面悬挂了约有一秒钟工夫,接着又让自己落了下去,重重地跌在桌子旁。房子里传来了一声惊叫,他警觉到自己这样进来,是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的。他踌躇了一下,定了定神,仅用三个箭步就跳过了当中这段路,在阳台的门前站定了。
在一个小房间里,地上铺着草席,周围陈列着许多头晕目眩的玻璃橱,里面装满了稀有而贵重的古董。范德勒先生弯着腰俯伏在罗尔斯先生的身体上面,弗朗西斯一进门,他就伸直了腰。只见他两只手立刻做着一种敏捷的动作。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不过一秒钟。一眨眼工夫就做好了。这位年轻人没时间看清楚,不过他觉得好像独裁者把一件什么东西从教士的怀里掏了出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突然地、迅速地把它转交给他的女儿。
这一切做完以后,弗朗西斯只不过刚刚一只脚踏上了门槛,一只脚还悬在空中,接着他就跪在范德勒先生的面前。
“父亲!”他叫道,“让我也来帮你吧,我不会多问一句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来服从你。像父亲对儿子那样对待我吧,你会看得出我有做儿子的拳拳孝心。”
独裁者首先给他的回答是一阵难以入耳的、爆炸式的咒骂。
“儿子同父亲?”他喊道,“父亲同儿子?他妈的,这算演的一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喜剧?你怎么跑到了我花园里来的?你要干什么?该死的,你是谁?”
弗朗西斯这时目瞪口呆,十分难堪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这时,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气突然显现在了范德勒先生的脸上,他高声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斯克林杰。很好,斯克林杰先生。让我简短地告诉你目前的处境。你以暴力,也许是诡计,闯进了我的私人住宅,我当然是不鼓励你进来的。而且你在一个客人昏倒在我的桌子上相当麻烦的这种时候跑进来,并以此发咒誓赌地来挟要我。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是我弟弟同一个卖鱼的女人养的杂种你死活不关我的事,我简直觉得你讨厌。从眼前我看见的你这些行为来说,我可以断定你的内心和你的外表搭配得无衣无缝。我劝你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这些丢脸的事,不过现在,让我请你赶快滚开我这里。假使我不是手头有事,”独裁者又夹着一声恶毒的咒骂说,“在你走之前,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你一顿。”
弗朗西斯一面听着,一面感到深深地羞辱。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立刻飞一般的逃离这里。可是他刚才很不幸地闯进这所宅第来,现在却是随便用什么法子都出不去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站在原地方呆呆地动弹不得。
这时范德勒小姐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父亲,”她说,“我想你是气昏头了。斯克林杰先生可是一番好心好意,不过也许他的作法错了。”“多谢你说这些话,”独裁者回答说,“你提醒了我,为了体面有些话我还要对斯克林杰先生当面讲清楚。我弟弟,”接着他转过身子对这位青年继续说下去,“居然糊涂到会给你一笔津贴。不仅如此,他居然会提出要这位年轻的小姐和你成亲的糊涂至极的狂妄想法。前两天的一个晚上,在她面前把你陈述了一番,但是我十分荣幸地告诉你,她十分讨厌你,而且不会答应你父亲的请求。顺便再说一句,你的父亲很听我的话,这个星期以内,如果你的津贴被取消了,你又得回去替人家兑换银钱,那可别怪我。”
这个老头子说话的那种声调比他用的那些字眼更能伤人。弗朗西斯感到自己真是赤裸裸地受着最残酷最恶毒最不能忍受的侮辱。他两手遮住脸,摇晃着脑袋同时由于过分痛苦而无泪的啜泣着。但是这一次,范德勒小姐又帮着他打岔儿了。
“斯克林杰先生,”她用爽朗平稳的声调说道,“我父亲说了这么许多粗暴的话,你绝不要因为这些话觉得难过。我一点不讨厌你,完全相反,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你更加熟悉。请你相信我,对于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我心里充满了对你怜悯和尊敬的感觉。”
罗尔斯先生的胳膊突然在这个时候痉挛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使弗朗西斯相信他不过是叫人麻醉了,这时麻醉剂的力量已经开始消散。范德勒先生俯下身去,对他的脸审视了一下。
“算了,算了!”他一面叫着,一面抬起头说道,“闹剧到此结束吧!范德勒小姐,你不是很欣赏他的行为吗?拿一支蜡烛,领这个杂种出去吧。”
范德勒小姐立刻遵从了他的吩咐。“谢谢你,”弗朗西斯说,他们俩一走到空无一人花园里,“我从心底里感激你。这真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晚,不过同时也使我有了一个永远愉快的回忆。”
“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她回答道,“应该对你公正。他对待你如此刻薄这真使我心里难过。”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花园门口了,于是范德勒小姐把烛台放在地上,开始拉门闩。
“还有一句话,”弗朗西斯说,“我以后还要再同你见面,今天不可以成为最后一次可以吗?”
“唉!”她回答道,“我父亲说过的话你都听到了。我除去服从之外别无选择了。”
“至少请你告诉我,那还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弗朗西斯回答道,“告诉我,你并不希望从今以后不再见到我。”
“的确,”她回答道,“我一点也没有不想再见你的意思。我看你这个人好像又勇敢又诚实。”
“那么,”弗朗西斯说,“给我一件信物。”她停顿了一下,手仍然放在钥匙上,因为她已经把各色各样的门闩插销都打开了,剩下的只有开锁了。“如果我肯,”她说,“你能不能答应一点一滴都照我告诉你的去做?”“这是当然了”弗朗西斯回答道,“只要你随便说一句话,我一定心甘情愿地照着你的话去做。”她把钥匙转了一下,推开园门。
“那好,”她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不过就这样吧。不管你听见什么声音,”她接着说下去,“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回到这幢房子里来。要快跑,一直跑到城里灯亮人多的地方。即使到了那里,也要好好地戒备。你现在的情形比你想象中的要危险得多。答应我,不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给你的信物决不能打开看。”
“我答应。”弗朗西斯回答道。她把一件用手绢包得很松的东西放在这位青年的手里,同时,用一种的意料之外的强大力量,一掌把他推到路当中。
“好,跑吧!”他听到身后门已关了,接着又是一阵上门闩的声音。
“我保证!”他说道,“我既然答应了她!”说着他沿着这条小路朝拉维南路拔腿就跑。离开这幢绿色百叶窗的房子弗朗西斯还不到五十步光景,一阵恶魔似的喊叫声就划破了寂静的夜色。他机械地站住了,动弹不得。他看见另外一个过路人也照他的样子停下来,附近房子里的人们都拥到了窗口。在这一片空寂的地区,即使失火也不会产生比目前更大的骚动。然而这一切却像是完全由一个人造成的,那人好像一只母狮被人把它的小狮子抢去了似的,在痛苦和愤怒中惊叫着。弗朗西斯听见那个人叫喊着他自己的名字,夹杂着英语的咒骂声顺着风传播了过来,此时他感到既惊讶又害怕。
他第一个念头是回到那所房子去。他第二个念头是用加快的速度继续狂奔,因为他想起了范德勒小姐的劝告,正当他转过身来把思想变成行动时,只见独裁者光着头,一头蓬松的白发在风中飘动着,一路高喊着像炮弹出膛似的,嗖地一声从他身边射过,朝前面路上疾奔而去。
“这可真是差一点就没命了。”弗朗西斯暗自思忖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追我呢?为什么他这样着急呢?不过就眼前的事实看,他明显是个非常不容易相处的人。我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能依着范德勒小姐的忠告行事了。”
这一番自言自语之后,他立刻扭转脚步,心里想道:我现在应该沿着勒比克路往回跑,追兵一定是朝另一条路上继续搜寻。他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错了。事实上,他应当走到最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个座位坐下,逃过第一阵追击的火力。可是,弗朗西斯对于这种私人生活上的小小斗争,非但没有一点经验,而且生来就不大有这种天赋;况且他又不认为他自己有任何罪恶。他觉得就是碰上了也不过是不大开心而已,此外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对于不开心的会见,他觉得这天晚上已经受惯了。同时,他也想不到范德勒小姐还有什么话没有对他说明。的确,这位青年在肉体与心灵上都很痛苦——一方面是遍体伤痕,另一方面是痛苦的内心;他又彻底佩服范德勒先生的确是骂人大师。
想到伤痕,就让他想到,他不仅出来的时候没有戴帽子,而且从栗树中落下使他的衣服也不像样子。他找到一家商店,买了一顶便宜的宽边软毡帽,马马虎虎整理了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就在这个时候他把那件仍然包在手绢里的信物塞进了裤袋。
从店里走出来没走几步,他突然感到一阵震动,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张愤怒欲狂的面孔凑进了他的脸,一张喷出各种恶咒毒骂的大口凑近他耳朵。原来独裁者没有找到逃兽的踪迹,从另外一条路折回来了。虽然弗朗西斯是个很结实的小伙子,但是无论从力气或技巧上来说,都不是他这个对头的敌手。在作了一些无效的挣扎之后,终于在猎人的掌握中完全屈服了。
“你找我干什么?”他说。“我们到家里再谈去。”独裁者凶狠地对他说。于是,他一路拖着这位青年朝山上那座绿色百叶窗的房子走去。
弗朗西斯这时虽然不再挣扎了,可是正在等机会,脱身。他骤然地一挣,让衣领扯破了留在范德勒先生手里,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奔向大路。
现在的局势逆转。独裁者的力气虽然比他大,可是弗朗西斯毕竟年轻力壮,脚步轻健,不久就消失在人群中。这时他总算缓了一口气,不过惊异的感觉却在他脑子里滋长。他快步前进脱离险境,直到来到歌剧院广场才停下来,只见面前一片明亮的电灯,照耀如同白昼。
“至少,这样,”他想道,“可以对得起范德勒小姐了。”他沿着大路朝右边走去,跨进美利坚咖啡馆,叫了一点啤酒。对于这里大部分的老主顾来说,目前这个时候,不是太晚,就是太早。当时在里面只有两三个人,都是男人,稀稀疏疏地各自占着一张桌子,点缀着空旷的大厅,弗朗西斯脑子里老是想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绢,包在里面是个摩洛哥皮做的小匣子,上面饰着金花,镶着金扣,还有一个弹簧开关。打开一看,一颗硕大无朋、光彩夺目的钻石摆在这位惊悸不安的青年眼前。这件事情实在令人费解,很明显,这颗钻石的价值,实在太贵重了。弗朗西斯坐在那里,瞪着眼望着这个打开了的匣子,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一个受到了打击而痴呆的人。
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虽然很轻,但是很有力。他耳朵里又听到一个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命令的口气,说。
“关上这个匣子,面色镇定些。”他抬头瞧见一个男人,年纪中等,态度文雅,神色安详,穿着一身简单而贵重的外套。这个人从邻近一张桌子旁带着他的杯子带过来,在弗朗西斯身旁的座位坐下。
“关上这个匣子,”这位陌生人又说了一遍,“把它悄悄放进你的口袋里,虽然我很清楚它不该待在你的口袋里。对不起,试着把你面上那种痴呆的表情去掉,把我当作你偶然遇到的熟人,好!同我碰杯。这就好一点了。先生,你一定是个生手。”
陌生人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特殊微笑。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烟。
“看在老天的份上,”弗朗西斯说,“请告诉我你是谁,这是什么用意?我凭什么应该服从你这个古怪的建议?我可以肯定地说,连我自己也不懂。不过,说老实话,今天晚上我碰到了许多令人不解的奇事,凡是我所遇到的人,举动都十分奇怪,我想,如果不是我在发疯,一定就是错走到别的星球了。你的相貌使我信任。你看上去很聪明,很善良,而且富有经验。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诉我为什么你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和我聊天。”
“到时候你全会明白,”陌生人回答道,“不过,这件事主动权在我,你必须先告诉我这颗印度王钻石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印度王的钻石!”弗朗西斯像回声似的叫着。“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决不会这样大声讲话。”对方回答道,“但是可以绝对肯定,你口袋里是颗印度王的钻石。这东西我在托马斯·范德勒爵士的收藏中看见过并抚弄过二三十次。”
“托马斯·范德勒爵士!将军!我的父亲!”弗朗西斯叫道。
“你的父亲?”陌生人重复道,“我不晓得将军有子女。”
“我是私生子,先生。”弗朗西斯红着脸回答。对方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这是尊敬的一躬,好像一个人默默地对身份相等的人表示歉意。弗朗西斯轻松了很多,得到了安慰,然而不知为何这样。有这样一个人作伴使他舒服了不少,踏实了很多。强烈的尊敬之感油然而生。他像见到了一名上司一样机械地脱下那顶宽边软毡帽。
“我看得出,”陌生人说,“你经历的那些奇遇不是完全平平静静的。你的衣领被人撕掉了,你的脸擦破了,你鬓角上有一条划碎的伤痕。或许你可以原谅我过于好奇的心情,但我想问你,你怎么受这些伤的?这样一个价值连城的贼赃为何会在你这?”
“我决不同意你的话!”弗朗西斯怒气冲冲地回答道,“我没有什么贼赃。如果你指的是这颗钻石,那是在一小时之前由住在勒比克路上的范德勒小姐给我的。”“勒比克路的范德勒小姐!”对方重复道,“你万想不到我听了有多么感兴趣。请继续讲吧!”“天哪!”弗朗西斯叫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他曾经看见范德勒先生从那个被麻醉的客人胸前拿出一件东西。现在他可以肯定那是一只摩洛哥皮做的匣子。
“你明白了吗?”陌生人问道。“听我说,”弗朗西斯答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相信你是一个值得信任和肯帮忙的人。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十分需要别人的忠告和援助,既然你要我讲,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吧。”
于是他简明地,把他从被律师由银行喊去那天起的所有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你这段经历的确十分稀奇。”等这位青年的话结束之后,陌生人说,“你的处境也充满了困难和危险。许多人会劝你去找着你的父亲,把这颗钻石交给他,不过,我不这样认为。茶房!”他叫了一声。
侍者走了过来。“你可否请经理过来和我说句话?”他说道。这时,从他的声调和态度上,弗朗西斯再一次看到了他那惯于发号施令的形迹。
侍者离开不久,便把经理叫了回来。经理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他说。“请你,”陌生人一面回答,一面指着弗朗西斯,“把我的名字告诉这位绅士。”“先生,你真荣幸,”经理对年轻的斯克林杰说,“和波希米亚的弗洛列席尔王子殿下同坐一席。”弗朗西斯慌忙站起来,恭敬地对王子施了个礼。王子要他坐下。“我谢谢你。”弗洛列席尔对那个经理说,“我很抱歉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打搅你。”他把手一摆,叫他退下。“那么现在,”王子转过来对弗朗西斯说,“把钻石给我。”
一句话也没说,匣子就交出来了。“你做得对,”弗洛列席尔说,“你的情感已经恰当地鼓舞了你。你将来一辈子都会感激今天晚上遭遇到的这些不幸之事。斯克林杰先生,一个人,也许会陷入一千次窘境,但是如果他心存正直,理智没有被蒙蔽,他准能清清白白地从其中解脱。请你放心吧,你的事情完全由我解决。靠上天的帮助,我有力量使这些事情圆满结束。如果你愿意,请你跟我到马车里去吧。”
说着,王子站起身来,留下了一块金币给侍者,并带着这青年出了咖啡店,沿着大街走到一辆朴素的四轮轿式马车旁边,那车上有两个脱去制服的仆役在那里等候着。
“这辆马车,”他说,“现在由你支配了。尽快去收拾你的行李。我的仆人会送你到巴黎附近的一座别墅里去。在那里,你可以舒适地等我匀出时间来安排你的事情。在那里有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一间图书室装满有名作家的作品,一个厨子,一个酒窖,还有一些质量上乘雪茄烟,你尽可能去享受吧。热罗姆,”他转过来对一个仆人说,“你听见我说过的话了吗?我把斯克林杰先生交给你照料,我知道,你会认真侍候我这位朋友的。”
弗朗西斯断断续续讲了几句感谢的话。“你将来有的是机会来谢我,”王子说,“等你父亲确定认你并同范德勒小姐结婚之后再说吧。”说完之后王子转身离去,从容地同蒙玛特尔区走去。
他喊停一辆从他身边走过的出租马车。告诉了车夫一个地址,十五分钟后,他在山下一段路上回掉车子,来到范德勒先生园门口敲门。
独裁者亲自出来并特别小心谨慎地把园门打开。“你是谁?”他问。“一定要请你原谅,这么晚来拜访你,范德勒先生。”
王子回答道。“殿下,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您。”范德勒先生一面回话,一面向后退了一步。王子看园内一片空地,没有等主人引路,就笔直地走进住宅。客厅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眼圈上有许多泪痕的范德勒小姐,仍然不时抽噎着。王子认出另外一个,正是一个月之前在俱乐部吸烟室里,曾经向他请教文学作品的那位年轻人。
“晚安,范德勒小姐。”弗洛列席尔说,“你的面色看似很憔悴。罗尔斯先生,我没认错吧?我想你研究加波里乌该得到了益处吧,罗尔斯先生。”
但是,这位青年教士的精神过于痛苦而没有心思说话;他一面勉强地弯着腰鞠了个躬,一面继续咬着自己的嘴唇。
范德勒先生一面说,一面紧随他的客人进来,“这是哪一阵好风,吹得殿下光临寒舍?”
“我是为正经事情来的,”王子回答道,“同你来谈谈正事。这件事情谈好之后,我还得要求罗尔斯先生陪我走一走。罗尔斯先生,”他严厉地加上一句,“让我提醒你,我还没有坐下呢。”
教士立马就站了起来,赔了个礼。这时王子便坐在桌旁的一把安乐椅上,并把帽子交给范德勒先生,手杖交给罗尔斯先生,随他们那样站着,像奴仆一样地侍候他,同时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已经说过,我到这里,是来办正经事的。不过,即使我是来找快乐的,我也不可能遭到更无礼的接待,也不会有比现在更不令人满意的陪客。你,先生,”他对罗尔斯先生说,“你对待地位比你高的人毫无礼貌。你,范德勒,见了我还笑一笑,然而你自己很明白,你手上沾着的罪行还没有来得及洗净。我不要插嘴,先生,”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是到这里来说话的,不是来听话的。我必须要你恭恭敬敬地听我讲,规规矩矩地服从我。尽可能早早选定一个日子,叫你的女儿在大使馆里和我的朋友,弗朗西斯·斯克林杰——你弟弟确认了的儿子结婚。请你给她一笔妆奁,不得少于一万镑的嫁妆。至于你自己,我由书面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任务,指定你到暹罗去办理。现在,先生,你只要回答我一句话,你对这些条件同意还是不同意?”
“请殿下原谅我,”范德勒先生说,“请允许我以万分的尊敬向殿下提出两项请示。”
“我准你讲来。”王子回答道。
“殿下,”独裁者接着说,“您称斯克林杰先生为您的朋友。请相信我,假使我早知道他得到了这样的荣宠,我是会按照应有的礼节来尊敬他的。”
“你问得很巧妙,”王子说,“不过这对你毫无用处。我已经命令过你。即使我在今天晚上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位绅士,我的命令也照样绝对要执行的。”
“殿下用微妙的方式解释了我的意思。”范德勒对答道,“再说一句:很不幸,我已经通知警察局追索斯克林杰先生的踪迹,控告他盗窃。我应当收回,还是坚持这种控诉呢?”
“随你高兴。”弗洛列席尔说,“这是一个在你的良心和当地法律之间的问题。把我的帽子给我。还有你,罗尔斯先生,把手杖给我,随我来。范德勒小姐,晚安。我敢确定,”他接着对范德勒说,“你的沉默表示无条件接受。”
“如果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老头子回答道,“我当然屈服。不过我郑重地警告您,我是不会不挣扎的。”“你老了。”王子说,“老年人作恶实在可耻。你这么大年纪,比别人在青年时代还糊涂。不要把我激怒了,否则你就会晓得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这是你第一次看到我发脾气,当心一点,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说完这些话,弗洛列席尔挥手叫教士随他出去;就这样,他们离开房间,迈步走向园门。这时独裁者紧随后,掌着一支蜡烛给他们照路,并且再次打开那些精巧的门锁,这些东西的安装本来是为了防备别人的闯入。
“你的女儿现在不在旁边,”王子一面说着,一面从门槛上转过身子,“让我告诉你,我理解你的那些威胁的话。只要你敢伸一伸手,马上就会使你自己遭到突然的和不可挽救的灾难。”
独裁者没有回答。但是在王子从灯光中转身背对着他的时候,他马上做了一个充满威胁与狂怒的手势,接着就溜过一个墙角,拚命跑向最近的一个马车站。
[四]弗洛列席尔王子和一个侦探的故事
弗洛列席尔王子和罗尔斯先生一路走着,走到了罗尔斯寄宿的那个小旅馆门口。他们一路谈了很多话,而那位教士,由于弗洛列席尔的责备既严厉又亲切,不止一次地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把我的一生毁了。”他最后说,“救救我吧,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我,唉!既没有一个教士应有的美德,也没有一个流氓应有的狡黠。”
“既然你已经知道错了,”王子说,“我就不再教训你了。一个忏悔的人应当和上帝打交道,而不是和王公们打交道。但是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一些劝告,去澳大利亚做殖民地的居民吧,找些卑贱的露天劳动的活儿做做,把你曾经做过教士的事情忘掉,忘掉你曾经眼睁睁见过这颗可诅咒的钻石。”
“可诅咒的,没错!”罗尔斯先生回答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它对人类还要做出怎样的危害?”“它再也不会做害人的事了。”王子回答道,“它现在就在我口袋里。而且告诉你这些,”他和善地接着说,“也可以表示我有些信任你的忏悔,虽然忏悔的时间还很短。”
“请容许我握一下您的贵手吧。”罗尔斯先生请求道。“不行,”弗洛列席尔王子回答道,“现在还不行。”他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所用的声调,在这位年轻教士耳朵里听来,是很有说服力的。此时此刻王子转身离开了,教士在门槛上呆呆地站着眼望着他的身影逐渐逝去,默默祈祷苍天降福于这个十分善于出主意的人。他默默地站了好几分钟。
王子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独自走了几个小时。他思想中充满了顾虑。怎么处置这颗钻石呢?把它送还原来的主人吗?不过凭借他的直觉,这个人不配享有这种稀世奇珍;还是采取果断和勇敢的手段,一下子使全人类永远都得不到它?这是个很重大的问题,一时半刻也下不定决心。照这个东西落到他手里的情形来看,显然是出于天意。他掏出这颗钻石,在路灯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它的大小和那惊人的光彩,使他愈看愈认为这件东西对于全世界而言完全是一个危险的罪恶源泉。“求上帝帮助我!”他想道,“如果我常常看到它,我自己也会起贪心的。”最后,他在思想上虽然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脚步却已经走向河边那座小巧精致的官邸。几世纪来,这幢房子始终是属于他自己的王室。门上和高高的烟囱上深深地镶嵌着波希米亚的王徽。过路人可以望见里面的青草地,处处栽植着贵重的花木,还有一只全巴黎仅有的仙鹤,整天在屋脊上栖息着,常吸引着一群人在房子前面驻足观看。态度严肃的仆从在里面走来走去。雄伟的大门随时敞开,让马车在弧形的门廊下进出。有许多原因使弗洛列席尔王子看到这座官邸,心里生出特别喜爱的感觉。他每次走近这幢房子,总会产生一种亲切的回家的感觉。这是一般伟人生活中罕有的。当天晚上,看到了它那高耸的屋脊,微微闪出光亮的窗户,他马上就心旷神怡了。
他慢慢向便门走近。每当他单身回来时,总是走这扇门的。这时,有个男人从黑暗中一步跨过来,拦住去路,行着参见王子的大礼。
“我很荣幸,您是波希米亚的弗洛列席尔王子吧!”他说。
“这是我的称号,”王子回答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是,一个侦探。警察局长命我向殿下呈上这封信。”
王子这个男子说。接过信,借着路灯的光亮看了一遍。信写得极其客气,不过要他随着送信人立刻到警察局去。
“简单点说,”弗洛列席尔说,“我是被捕了。”“殿下,”官员说道,“我敢肯定局长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签署拘票。这不过是一种例行手续,或者,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算是殿下赐给当局的一种恩惠。”
“此时此刻,”王子问道,“如果我拒绝跟你去呢?”“不瞒殿下说,我奉了命令,颇可以便宜行事。”这个侦探一面回答,一面鞠了一躬。“哎呀,”弗洛列席尔叫道,“你们的粗暴真是令我吃惊!你不过是个侦探,我当然可以宽恕你。但是你的那些犯了这样的错误的长官,一定要受到大大的责罚。这种愚蠢的、违反宪法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么?请注意,我目前既未拒绝,也不曾同意。主要取决于你即刻的、老实的回答,再作打算。让我再次提醒你,侦探先生,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件。”
“殿下,”侦探非常谦恭地说,“范德勒将军和他的哥哥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大胆控告您犯了盗窃罪。那颗著名的钻石,据他们声称,现在在您手里,只要您说句否认的话,局长就会感到十分同意的。不但如此,我还可以再扣一句:如果殿下能赐给卑职一点荣幸,只要对我宣称殿下不知道此事,我就可以立刻请求您允许我退回去了。”
在这以前,弗洛列席尔把自己的意外的遭遇还当作一件儿戏,只有从国际关系方面看来才是严重的,等到侦探提出了范德勒的姓名,可怕的事实马上在眼前显现了。他不仅会被捕,而且有罪。这不仅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而且他的信誉也会因此扫地。他要怎么说呢?他要怎么办呢?这颗印度王的钻石的确是块可诅咒的石头,看起来似乎他就是受它诅咒的最后一个牺牲者。
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如果他不能回答侦探所要求的保证的话。他必须争取时间。
他这样从头到尾犹豫不决不到一秒钟。“这样吧,”他说,“我们一起到局长那里去。”这人再次鞠了一躬,跟在弗洛列席尔后面,恭恭敬敬地保持一段距离。“走过来,”王子说,“我很有兴致想和你谈谈。现在我又看了看你,如果我没有弄错,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会面吧。”
“我认为这是一种荣幸,”侦探回答道,“殿下还能够记起我的相貌。说来也有八年了,我的确曾经很愉快地蒙你赐见过。”
“记住别人的相貌,”弗洛列席尔回答道,“和你一样也是我职务的一部分。不错,确切地说,一个王子和一个侦探曾在同一部队里服务过。我们都曾是反对罪恶的战士。不过处于我的地位,比较有利,而你的危险则会更多一些。在某种意义上,对一个好人来说两者都是同等荣耀的。你也许会很诧异,我倒是宁可做一个有品德的能干的侦探,也不愿意做一个软弱和卑劣的君主。”
侦探被折服了。“殿下以德报怨,”他说,“您以十分慈祥和蔼的谦虚态度来回报我这种冒犯的行为。”“你怎么知道,”弗洛列席尔说,“我不是在设法引诱你上当呢?”“上天会保护我不受引诱!”侦探叫道。“我热烈地赞成你这种回答。”王子说,“一个聪明和诚实的人应当这样回答。世界是个广阔的地方,蕴藏着财富与美丽,可以提供甚至是没有止境的回报。譬如说,一个人可能拒绝百万金钱,然而为了一个帝国或一个女人的爱就可能出卖自己的荣誉。就拿我,目前对你说话的我来讲吧,也曾经遇到许多情况,都是极其诱惑人的,那种种挑逗,甚至到了人类道德的力量所不能抵御的程度,我也是有幸能和你一样,托庇于上帝的慈悲。正因这样,也就是靠了那种知耻的良好习惯,”他加上一句,“你我才能够心胸坦然地一同在这个城市里走着。”
“我一直听说您是很勇敢的,”侦探回答道,“可是我不知道您是富有智慧和虔敬上帝的。您说的是真理,同时您说话的语气打动了我的心。世界的确是个考验人们的地方。”
“我们现在,”弗洛列席尔说,“走到桥中心了,请你把手肘子支在桥边栏杆上向下看看。水势汹涌流过,正好比人生的情欲和错综复杂的纠葛把软弱人的诚实冲走一般。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服从殿下的命令。”这个男人回答道。他于是摹仿王子的姿态,倚在桥栏上,准备继续聆听下去,城市已经沉入昏睡之中,如果没有那无穷无尽的灯光和满天星斗下许多建筑物的轮廓,他们很像是站在孤寂的乡村中的溪流旁边。
“有一个军官,”弗洛列席尔开始讲道,“一个汉子既勇敢又有操守,已经由于功劳提升到很重要的地位,不仅赢得了人们的羡慕,更得到人们的尊敬。有一次这位心安理得的人,不幸参观了一位印度亲王的宝藏。在那里,这一颗大得惊人、美得出奇的钻石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从那时起,他在人生中只有一个欲望:光荣、名誉、朋友、爱国的热情,对于他都可以为这块闪闪发光的石头而牺牲。其后三年之中,他侍候着这个半野蛮的君主就好像雅各侍候拉班一样。他篡改了疆界,他纵容了暗杀,他不公正地把他的一个军官同事判决和处死了,因为这位军官不幸擅自做了一些正直的事,而这些事触怒了印度王。最后,当他祖国处于极其危险的时候,他出卖了大批的同胞士兵,害得他们吃了败仗,成千上万地被人屠杀。结果,他积聚了一笔巨大的财产,带着这颗垂涎已久的钻石回国来了。”
“过了若干年,”王子接着说,“这颗钻石终于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失落了。它落到一位朴实、勤劳的青年手里。他是一位学者,一位教士,他的事业刚刚发达,甚至还小有声誉。魔鬼却在他的头上又撒下了罗网。他放弃了一切:他那种神圣的职业,还有他一切的研究工作。他带着这颗钻石逃到异国。这位军官有一个哥哥,是一个险恶狡诈,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的人。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这位教士的秘密。他怎么办呢?告诉他弟弟,通知警察局?不是的。魔鬼也同样在他的头上撒下罗网,他一定要把这块石头据为己有。他不惜冒着谋财害命的风险,下药迷倒这位年轻教士,夺取了这件宝贝。可是此时此刻,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与我这段故事的教训没有什么关系,这颗钻石又从他的手中落入另一人手中。这个人看见之后异常恐惧,把它又交给一个地位很高,名誉极好的人保存着。”
“这位军官的姓名是托马斯·范德勒,”弗洛列席尔接着说下去,“这块石头叫做印度王钻石。而且,”他突然张开他的手掌,“你看它就在你眼前。”
侦探大惊之下,倒退一步,大叫一声。
“我们曾经谈到了引诱上当的问题。”王子说,“在我看来,这颗亮晶晶的石头好像爬满了死亡的蛆虫那样令人作呕。它像由无辜的鲜血凝结成的那般可怖。现在它在我手掌中间,正在闪闪地发出地狱之火。我所讲的不过是它的故事的百分之一。过去若干世纪经过些什么情形,以及它在古人身上引起些什么罪恶与毒害的火焰,想到这些也要令人不寒而栗。年复一年,它一直忠实地替地狱的势力服务。我说,它已经溅了足够的鲜血,造成了足够的耻辱,毁灭了足够的生命和友谊。一切事情到头都有个完结,不论罪恶也好,善良也好,瘟疫也好,美丽的音乐也好。至于这颗钻石,如果我处置错了,只有求上帝宽恕我。不过,它的皇权今天晚上也该结束了。”
王子突然把手向上一挥,于是,这颗钻石画了一道弧光。啪的一声,沉入河水的激流之中。
“阿门。”弗洛列席尔庄严地说,“这条毒蛇被我杀死!”
“求上帝宽恕我!”侦探喊道,“您这是做什么?把我毁了。”
“我想,”王子微笑答道,“城里很多有地位的人都会羡慕你的毁灭。”
“唉!殿下!”侦探说道,“您到底还是把我引诱上钩了。”
“看来也没有其他补救的办法了。”弗洛列席尔回答道,“好吧,现在你跟我一道去见警察局长。”不久之后,弗朗西斯·斯克林杰和范德勒小姐十分秘密地举行了婚礼。在婚礼中王子亲自担任傧相。范德勒两兄弟得到了一些有关钻石下落的谣传,他们在塞纳河大举潜水的举动,成了好事人看热闹、寻开心的谈资。这一点是正确的,他们由于估计不准,选错了一条支流。至于王子呢,这位崇高的人物,既然尽到了他的义务,可以让他同我们这位讲故事的阿拉伯人一同栽着筋斗,跌进虚无缥缈之中了。但是,如果读者坚持要我说出更准确的消息,我可以很愉快地告诉大家,他在最近一次革命运动中从波希米亚王座上被推翻了,这也是他一贯出外闲游,不关心国事所带来的结果。目前殿下在鲁珀特街开着一家雪茄烟店,有许多流亡的外国人常去光顾。我偶尔也到那里去吸吸烟,谈谈天,觉得他跟从前阔绰的时候一样,依然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坐在柜台后面的那种神气,简直就像天神一样。虽然每天坐在柜台边的生活,使他变得很肥胖了,然而,从整体来看,他大概还可以算是伦敦烟店的一个最漂亮的老板。
(万紫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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