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是一个性情十分孤僻的人。我当时既无朋友,也没有结交什么人,我认为自己的遗世独立、怡然自乐是值得骄傲的。直到后来,我才遇到一个朋友,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子女的母亲。那时,只有尔·诺思莫尔先生与我有一点私交。他是苏格兰的格拉登东村人。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虽然互相没有多大好感,甚至彼此之间也不十分亲近,可是由于我们的脾气差不多,倒也容易相处。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厌世者。但是后来我想,这种关系称不上是友谊,只是两个性情乘戾的家伙冷冰冰地共同生存而已。诺思莫尔的脾气出奇的暴躁,我是唯一一个能和他和平相处的人,这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尊重我来去自由、沉默寡言的癖性,所以他在我面前,我也没有觉得什么不自在。我想,我们彼此是以朋友相待的。
后来,诺思莫尔取得了学位,我却没有毕业便决定离开大学。这时,他邀我到格拉登东村去玩一段时间。我就是这样初次见识了让我以后屡经艰险的地方。格拉登的那个宅子,离日耳曼海岩大约有三里路是一座屹立在一片荒郊之中的大厦,大得像座兵营。同时,因为它是用质地很松的石头造成的,当然容易受到海边犀利的空气的侵蚀,所以室内又潮湿又透风,室外则变成废墟了。两个年轻人要想舒舒服服地在这样一个住宅里住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幢宅子的北部,在一片风势逼人的沙丘和沙汀的荒野中,在丛林与海洋之间,有座新型的小阁,正好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你也可以叫它望楼。诺思莫尔同我住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不停地读书彼此很少交谈,除去吃饭以外就难得在一起。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四个狂风骤雨的冬月。要不是三月里发生的场争执,使我必须离开,我本来可以再多住些日子的。那是三月的一个晚上。诺思莫尔说了一些激烈的话,我想,我自己也一定辛辣刻薄的回应了他。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扭住我。这也不是我言过其辞,我为了救自己的性命,不得不跟他打起来。他差不多同我拥有一样强壮的身体,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服他那好像魂附身了的身体。第二天早晨,我们见面的时候仍然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是我暗自觉得,还是离开这儿为妙,他也没有挽留我。
九年以后,我再一次来到这儿附近。那时我正在进行我的旅行,只有一辆布篷的运货马车,一顶帐篷,一个烧饭用的炉子。白天赶着车子到处漂泊;晚间,如果可能,就像吉卜赛人似的睡在小山凹里,或是露宿在树林旁边。我相信,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遍了英格兰和苏格兰大多数荒僻的地区。同时,因为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自然少了通讯的麻烦。我一年两次到我的律师事务所支取我的收入,我没有其他类似永久通讯处的地方除了律师事务所。我爱好这种生活,我真想就这样流浪到老,最后死于沟壑之中。
我一天到晚都在寻找荒凉无人、可以宿营而不受外界侵扰的角落。后来,到了这一州的另外一个地方,我突然想起了沙汀上的孤阁。在这孤阁三里周围的地方,连一条大路也没有。最近的一个小镇,也不过是个相隔六七里路的渔村。这是片荒无人迹十里长的沙汀,最宽处约三里,最狭处也有一里半,沿着海岸形成一条长带。被流沙掩埋的海滩是通到这里的唯一的天然途径毫无疑问。的确,我可以这样说,在联合王国里很难找到一个比它更好的隐蔽之所。我决心去格拉登东村的海滨丛林中住一星期。一路晓行夜宿,我终于在九月里,一个狂风怒号的日子,日落时分到达了目的地。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一个处处混杂着沙丘与沙汀的荒村。“沙汀”是个苏格兰名词,指泥沙停止流动后,长满了草,多少变得有点结实了。这座小阁在一块平坦的土地上屹然独立。离它后面不远就是一片矮小的被风吹得而挤成一簇的接骨木丛。在小阁前面,在它和大海之间隔着有几个起伏的沙丘。海中露出的岩石环成一堵棱堡,保护着沙滩,因此,在两个浅水海湾之间的海岸线上,凭添出了一座海岬。潮水一退,岩石又露出来了,就形成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岛。潮落的时候,流沙一望无际,当地人都视为畏途。海水近岸处,在小岛与海岬之间的那些流沙,据说一个人只要四分半钟就可以被吞没。虽然这种说法看似准确,但不一定就有什么真凭实据。这地方随处可见的兔子也算为此添了一些生机。许多海鸥时常来此回翔,环绕这座孤阁不断地鸣叫。夏天,这儿的景色颇为鲜明,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但是,在九月的薄暮,海风凛烈,一阵澎湃的巨浪沿着沙汀冲击上来,这个地方除了只能使人想起死难的水手和海上的灾害,再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了。有一艘船迎着风浪在地平线处前进。在我脚边,有一段遇难船的巨大的桅木陷在泥沙里。说到这里,我想读者对于此地的景色,也能知晓了个大概了。
这座孤阁是由它过去的主人,诺思莫尔的叔叔,一个笨拙而善于挥霍的古董收藏家造的,现在看来也不是很陈旧。它是照意大利式样设计的有两层楼高的宅子,周围环绕着一片花园,里面除去几朵野花之外,尽是些残枝败叶,加上那许多关着的百叶窗,看样子这屋子不像是人去楼空,如今荒芜了的,而是好像根本不曾有人住过。诺思莫尔很显然不在家。可能同过去一样,他郁郁地在他那游艇的船舱里闷坐着,也许到交际场中尽情挥霍去了;当然,我也无从猜测。这个地方有种寂寞的气氛,连我这么孤独的人都受不了。风在烟囱中号叫,带着一种奇怪的、如怨如泣的音调。我转过身子,赶着马车,走到树林的边缘,心中竟起了一种感觉让我想逃回家去躲避灾难。
当初栽植格拉登海边丛林是出于保护后边那些耕种的田地,防止风沙的袭击的目的。从海边向林中走去,在接骨木后面是些别的经久耐寒的树丛,不过这种树都长不起来,枝叶只是一簇簇毛蓬蓬的东西。它们过的是挣扎奋斗的生活。猛烈的冬季暴风雨中,树木经常整夜地摆摇着。甚至在初春时节,在这个没有樊篱的园林中,就像是秋天来了一样,落叶纷飞。后面高地耸起,形成一座小山,加上那个小岛,成了水手们航海的标志。北面的小岛遮掩不住这座小山时,船只必须尽力向东航行,好避开格拉登岬和格拉登旋涡。在低地里,有条被枯叶和冲刷下来的泥土淤塞住了的小溪从抹中穿过,于是就分流到各处,形成许多死水池。林边有一两座颓圮的茅屋点缀着,据诺思莫尔说,这些地方本来是教会的遗址,当年有许多隐修的信徒在这里栖息过。
我找到了一个有清净泉水的洞窟,或者把这个地方叫做小山凹。于是我清除了荆棘,搭上帐篷,生起火来烧晚餐。我把马拴在林荫深处的一片草地上。山洞两面的岩石不仅遮住了我生起的火光,同时又替我挡住了料峭的寒风。
我过的这种生活使我变成了一个坚强而俭朴的人。水是我唯一的饮料,麦糊差不多是我最珍贵的食物;而且我所需要的睡眠时间也很少,我虽然在破晓时起身,夜间却时常在黑暗中或星光照耀下睁开了眼睛躺着。我在格拉登海边丛林中就是这样生活的。这天晚上,感谢上帝,八点钟就入睡了,但是不到十一点钟就醒了,精神完全恢复,一点也没有昏沉或疲倦之感。我起来坐在火边,瞧着头顶上的树和乌云在暴风中飘动和飞扬,听着风啸和沿岸滚滚的波涛声。直到后来,坐得厌烦了,于是离开了洞窟,慢慢踱到树林边缘。初升的明月隐藏在薄雾之中,微弱的光辉照着我的脚步。当我快走到沙汀的时候,月光比较亮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去阻挡海洋吹来的带着咸味的海风和夹带的沙粒它们全力向我打来。
当我再一次把头抬起来东张西望的时候,我警觉地看到孤阁中有一线灯光。它是从一个窗口向另一个窗口移动着而不是固定的,好像有人掌着灯或拿着一支蜡烛在每个房间里巡视。我非常诧异,盯了它几秒钟。下午我到这里的时候,这座房子分明是荒寂无人的,现在却显然在里面住了人。我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有一帮贼破门进去,这会儿正在席卷诺思莫尔的碗碟柜。这种柜子很多,里面放的都是很贵重的器皿。但是,贼怎会跑到格拉登东村这种地方来?再说吧,按照这般家伙的习性,他们也应当把窗子关上,而现在所有的百叶窗却全开着。我放弃了这种猜测,又想到另一方面。一定是诺思莫尔本人来了,这会儿正在一面让小阁透透空气,一面检查每个房间。
我已经说过,在这个人和我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情感。但是,即使我曾经像兄弟一样地爱过他,这时我却更爱孤寂,因而也就避免和他作伴。事实正是这样,我扭转身子急急跑回林子,等到我又安然来到了火堆旁边,我才感到真正的满足。我已经避开了一个相识的人。我可以安然再过一宵。到了早晨,或是在诺思莫尔出来之前我就溜走,或是高兴的话,对他去作一次短短的拜访。
第二天黎明,我又想:这种情况实在太好玩了,因此胆子壮了不少。我现在可以随意摆布诺思莫尔。我决定给他好好开个玩笑。当然,我也十分了解我这位邻居不是一个同他毫无顾忌开玩笑的人。不过,我认为我的计划可以成功,因此不禁预先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藏身在林边接骨木丛中间,从这里正好望得清孤阁的大门。这时百叶窗又全关上了,我记得当时觉得很古怪。而这幢房子,雪白的墙壁和绿色的百叶窗,在晨光中显得整洁而舒适。一小时接着一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诺思莫尔的动静。我知道他是个早晨要睡懒觉的人,不过,看看天色近午,我就忍不住了。说老实话吧,我本来决意要在孤阁里吃早饭,而且肚子也开始饿得痛了。虽说随便让这个作乐的机会错过,实在很可惜;然而,到底是食欲的力量来得更大,很遗憾,我只好放弃了开玩笑的企图,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我慢慢走近这幢房子,它似乎和昨晚相比没什么变化它的外表使我感到十分不安。我本来希望,从外面就看得出里面有人住着,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然而,不!窗子全都关得很紧,烟囱中一丝烟也没有,前门用锁锁得很牢。因此,诺思莫尔一定是从后门进去的。这是合乎情理的,的确,也是必然的结论。不过,当我转到房子后面一看,我顿时大吃一惊,原来后门也同样锁得好好的。
我的脑子立刻转到最初的想法,贼。想到这儿,我很为自己昨夜的袖手旁观而感到自责。底层的窗户被我一扇扇的检查过了,没有一扇像是被人动过。我试试门上的锁,也都锁得很紧。这可真是大难题啦。这些贼,假定他们真是贼的话,怎么进去的呢?我想出来了,他们一定先爬到外面诺思莫尔保存照相器材的房子顶上,然后从那里由书房的窗户里或是我住过的卧室窗子里爬进去偷的。
我按照自己想象中他们情形进去,照样爬到房顶上,把每个房间的百叶窗都试了一试,全很紧。但是我并不认输,稍微一用力气就把一扇窗豁的推开了。在开窗的时候擦破了手背。我记得当时我把伤口放在嘴边,站在那里像狗一样地舔着它,大约有半分钟。一面机械地掉转头向背后荒芜的沙汀和海上注视。就在这一刻儿,我瞥见东北方几里路外,有一只大游艇。接着,我就推起窗门爬进去了。
我在房子里各处走了一遍,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当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房子里一点搅扰过的痕迹都没有,而且,正好相反,房间布置得非常干净整齐。我发现炉子里已经架好了木柴,只要点上火就会熊熊燃起来的。有三间整理得十分华丽的卧室,这跟诺思莫尔平素的习惯大不相同。大口瓶里装满了水,床也铺好了。餐室桌子上安置好了三个人的刀叉。伙食间架子上摆着很多冷肉、野味和蔬菜。很明显有客人要来。不过,为什么会有客人呢?诺思莫尔不是厌恶与人往来的吗?而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把房子悄悄地这样准备起来呢?为什么把百叶窗关上,把门锁上呢?
从窗子里出来后我擦掉自己这次拜访所留下的所有痕迹。这时,我觉得头脑清醒了,却仍然有些疑虑。游艇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这大概就是“红男爵”带来了它的主人和他的客人。但是,这只船的船头是相反的朝向。
[二]游艇里的人在夜间登陆
我回到洞里,自己烧了一顿饭,我实在迫切需要吃点东西;我早晨忘了喂马,现在我的马也该吃点料了。我不时跑到树林边去看看,但是孤阁的情况丝毫没有变化,沙汀上一整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海面上的游艇是在视野中唯一使我感到有存在感的东西。它显然是在漫无目标地荡来荡去,时而又停住不动,就这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直到暮色渐深,它才稳定地向岸边驶近,这时我更加相信它一定载着诺思莫尔和他的朋友,而且,他们应该要在天黑以后才会上岸。我如此判断有我的根据,不仅因为这和那种诡秘的准备完全吻合,同时还因为在十一点钟以前,海潮不会涨到足以把格拉登淤泽和其他海边泥沼淹没的程度。这些东西真像防御海岸被人侵犯的堡垒。
白天的风势和波涛渐渐地减弱了。可是日落时分,天气又回复了昨天狂风暴雨的情况。一到晚一片漆黑。狂风怒号,从海面冲来,好像放着排炮,不时有一阵阵的骤雨;随着海潮的上涨,波涛滚滚愈来愈凶猛了。我在接骨木丛中伏着嘹望,看见一星灯光升到游艇的桅顶,游艇显得比刚才我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到时要近得多了。我下了个结论,这一定是给岸上诺思莫尔的同谋者的一个暗号。于是我就出来,走到沙汀上,看看周围有什么异常。
沿着林边有条小路,正好是在孤阁和大厦之间最直接的交通途径。我把眼光向那面扫去,只见有一星灯光在大约不到四分之一里之外迅速地逼近过来。从灯光弯弯曲曲过来的情况看去,好像是有人正提着一盏灯循着弯曲的小路走来,不时又被更强烈的暴风雨打得向后退缩。我再把自己藏在接骨木丛里,急切地等着这位新来的人走近。原来这是个女人。等到她走到距我埋伏的地方约八米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相貌。这是那个默不作声的聋老婆子,诺思莫尔小时的保姆,就是他在这件见不得人的阴谋中的助手。
我在她后面跟了一小段路,利用那些数不清的高坡和山沟,隐身在黑暗之中,使我占便宜的不仅是老保姆耳聋,而且还有狂风和波涛的咆哮。她进了孤阁,立刻把一个朝向大海的窗户打开,在窗口点上一盏灯。不一会儿,游艇桅顶上的灯光逐渐熄灭了。目的达到了,船上的人可以肯定有人在等他们上岸了。这个老妇人又继续在干些准备工作。虽然其他的百叶窗仍然关着,我仍然可以看见一线灯光在房子里各处移动。不久烟囱里一阵一阵冒出许多火花来,我知道火已经生好了。
此时此刻,我的确相信诺思莫尔和他的客人,只要潮水一涨上淤泽,马上就会登岸。这是一个十分不利于行船的风暴之夜。我一想到登陆的危险,就觉得惊悸之感已经渗到我的好奇心里去了。我的老相识,说真的,确实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不过目前的古怪情况不但令人不安,而且感到凄惨。我怀着错综复杂的感情走到了海滩上,在距离去孤阁的小路六米之内的一个山沟里伏下身子。这样,我就能够心满意足地认出来人是谁。如果是相识的人,只要他们一上岸,就可以上去招呼他们。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海潮依然低得十分危险,有一只船登上了岸,在我的注意力被它唤醒之后,又看见远处海中也有一点灯光,时而猛烈地闪烁,时而被汹涌的波涛遮住。夜逐渐深了,天气也变得更恶劣,况且游艇在下风的岸边,位置很危险;大约就是这个缘故,逼得他们一有机会就马上登陆。
过了不大一会儿,四个船夫抬着一只很重的箱子,第五个人提着一盏马灯在前面领路。紧挨着我埋伏的地方前面走过,接着,老保姆开了门,让他们走到孤阁里面去。后来他们又回到沙滩上,在第三次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抬着另外一只箱子,比刚才那只大一些,但是显然没有第一只重。他们在搬第三次了,这一回,一个船夫拿着一只手提皮包,另外几个人提着一只女人用的箱子和一个旅行袋。强烈的好奇心,令我激动异常,如果真会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诺思莫尔的客人里,就表示他改了习惯,放弃了他以往关于人生的那一套得意的理论了,这可真是有意地要使我感到惊奇。从前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那座孤阁简直是个厌恶女性的人住的庙宇。可是现在他素来所仇恨的女性眼看就要在里面寄居了。一两件特别的事情突然进入我的脑袋:早一天我检查他房子的一切准备时,里面有几样很精致的、几乎可以说是引诱女人的东西,当时我觉得很惊奇。现在它的用意现已经很清楚了。我想,我真是笨透了,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正在我这样回忆的时候,又有一盏灯从海滩向我移动过来。一个我还没有见过的船夫拿着这盏灯,他领着另外两个人向孤阁走去。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就是新来的客人,房子里的一切就是为他们准备好的。我这时耳朵和眼睛都紧张起来了,伏着注视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是位个子非常高的人,戴着一顶旅行帽,帽边垂在眼睛上,披着一件扣得很紧的苏格兰式披肩,并翻上去遮住了他的面部。这个人除了看得出我刚才说过的身材高大,以及步履不稳,腰弯得很厉害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了。在他身旁的那个人,搞不清楚是依偎着他,还是扶着他,她是一个年纪小小,个子高高,身材窈窕的女人。她的面色苍白至极,然而在灯光下,脸上却被十分阴暗的、变化不定的影子晃得看不真切,她可能长得很丑,也可能美得像我后来发现她的真面目一样。
当他们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这个少女说了几句话却不幸被风声压下去了。
“嘘!”她的同伴说。声调很特别,这个字一吐出来就让我感到紧张,甚至有些战栗。就像一个惊悸欲死的人从胸中用力迸出来的声音。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富于表情的音调。现在,每当我晚上兴奋就会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思想也会回到当时的坏环境中。这个男人说话时,转过来面对着少女。一闪之间,我瞥见了一绺红须,一只大概在多年前弄破了的鼻子。他那淡淡的眸子在脸上闪耀着,似乎隐藏着强烈的不满。
可是,这两个人走进了孤阁。水手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海滩上。风吹过来一声吆喝:
“推船!”不一会儿又有一盏灯过来,这次只有诺思莫尔一个人。
我的妻子和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常常感到很惊讶和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像诺思莫尔那样,在同一时间内,十分漂亮而又相当令人厌恶。从他的仪表上看真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绅士,而且脸上每一处都显示着智慧和勇敢,然而你只要朝他望望,甚至在他最和气的时候,也可感觉到他的脾气同船主一样凶悍蛮横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一碰就炸,有怨必报,双重性格都到了同等程度的怪人。在他身上,结合着南方人的活泼,和北方人记起仇来经久不忘的性格。这两种性格在他脸上刻划得分明,这的确是某种危险的记号。他的身体魁梧灵活。他的头发和面部都很黑。他的相貌本来很英俊,却被他那狰狞可怕的表情损坏了。
当时,他的脸比平时要苍白得多,眉头紧锁,不停咬着嘴唇,一面走,一面敏锐地观察四周,好像一个被恐怖包围了的人。我认为在他这种神情里面,还有一种胜利的表情,好像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目前已是接近成功的尾声。
一半由于我太在意细节,觉得应该招呼他——事实也已经太迟了;一半想吓一下老相识,于是我决定立刻使他知道我在这里。
我突然站起来,一步跨过去。“诺思莫尔!”我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惊吓。他一个字也不说就朝我扑过来。手里有个东西闪闪发光。他拿着一把匕首刺向我的心脏。就在这个当儿,我把他拌了一个筋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不知道是我的动作快,还是他没有拿准。不过,刀口只擦破我的肩部,刀柄和拳头都重重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撒腿就跑,不过没跟远。我曾经多次考查过沙丘的地形,以便作长时间的埋伏,或供偷袭与撤退之用。于是我逃到离打架的地点不到十米处,又俯身伏在草地上,这时,灯已经摔在地上熄灭了。真正令人难以相信,我发现诺思莫尔一跃溜进孤阁,砰的一声把门上的铁闩插上了。
他没有追我。他逃跑了。诺思莫尔,这个最不能容人的、最大胆的人,他竟逃跑了!我很难相信自己的神智依然清醒。而且在这件一切都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里面,要想从一个疑点中找出一些线索也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把孤阁要秘密地戒备起来?为什么诺思莫尔要在深夜里、暴风雨中、在潮水几乎没有涨上淤泽时把他的客人引上岸?为什么他要杀我?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吗?我有些不理解,撇开这一切不谈,他又怎么会事先预备好了一把匕首?一把匕首,甚至是一把利刃,它和我们生存着的这个时代是极不协调的。再说,一个绅士从游艇登岸,踏上自己的园地,别说这是晚上,同时环境有些神秘,就是通常走起路来也不会这样防备别人致命的攻击的。我愈想愈想不通。我重新把这件神秘事情的因素列举一遍,屈指数着:秘密为客人准备好的孤阁;客人不畏游艇覆没,冒着生命危险的登陆;这些客人,至少可以说有一个客人,毫不掩饰而又好像无缘无故地感到恐怖;诺思莫尔带着赤裸裸的利刃;诺思莫尔仅听到了一声名字就刺杀他的老朋友;最后一件,也十分奇怪的,诺思莫尔从他要杀害的那个人身边逃跑了,而且己像一个被猎人追逐的动物一样,关在孤阁内。算起来至少有六个的原因人觉得十分蹊跷。而且每个因素同其他因素配合起来成为一个连贯的故事。我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这样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并意识到伤口的疼痛——刚才殴斗时受的伤。于是绕过沙丘潜行过去,走过一段迂回曲折的小路,重新回到我林中的掩蔽处。在路上,那个老保姆提着那盏灯又从离我不到几米路地方走来,朝格拉登大厦走去。这是这件事情的第七个可疑之处,似乎诺思莫尔和他的客人们要自己动手烧菜、洗碟子,而那个老女人仍然住在那个又大又空、周围尽是园地的营房里。这件事情一定很重要,否则,决不会为了保守秘密弄得一切都不方便。
我一路想着一边寻着路回到我的洞窟。安全起见,我踏熄了余烬,点上灯,检查自己肩头的伤势。这也算不了甚么伤,不过血流得很多。我尽所能用破布和山泉中的冷水把它包扎好(因为我的手不容易摸到那个伤口的地方)我一面忙着做这些事,一面心里对诺思莫尔和他的秘密勾当宣战。我取出左轮手枪,取出里面的子弹,非常仔细地把它擦干净,又把子弹装上来准备战斗。后来,我想到那匹马就又心神不定了。它可能脱缰跑掉,或者嘶叫,那就会暴露我在海边丛林中的帐篷,我决定不让它在我附近逗留。那时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我就牵着它越过沙汀走向渔村。
[三]我是怎样和我妻子相识的
我利用沙汀地势的高低不平,始终在孤阁周围潜行了两天。我已经熟练了对这些必要的战术。小山和洼地,一个接着一个,对我这番惊心动魄或者是卑鄙的行动来说,他们成了保护我的黑色外衣。然而,即使有这些有利条件,我对于诺思莫尔和他客人们的情况,依然一无所知。
新鲜的食物是那个老妇人在黑暗的掩蔽下,从大厦里送过去的。诺思莫尔和那位年轻的女子,常常到流沙旁边的海滩上散步一两小时,有时一路同走,不过各人顾各人的时候比较多,我不由地推断这个散步地点,是为了保持秘密而事先选择好的。因为这只有从海上才看得见。不过对我来说,这地点是十分合适的。附近的沙丘,从最高的地方到起伏最多的地方都是紧紧相连的。从这些地方,即使躺在山沟里,我也可以看见诺思莫尔和那女子以及他们走路的情况。
那位高个儿好像失踪了。他不仅从来没有跨出门槛,甚至在窗口也没有露过脸。至少应该说,我从来没能看见过。白天从孤阁的楼上可以望到沙汀的周围;因此我不敢爬到离它再近的地方。而在晚上,我虽然敢走过去了,可是底层的窗子好像防守围城似的,又都堵塞起来。有时我想,那位高个儿大概病在床上,因为我记得他无力的步履。有时我认为,他一定早就离开了,只有诺思莫尔和那位年轻女子两个人留在孤阁里。即使在当时,这样想时,也使我很不高兴。
不管这两个人是不是一对夫妻,我却从许多地方看出来,他们的关系不怎么好。虽然他们说的话我根本听不到,更不曾看见任何一个人面部表情,但是他们举止之间是有些距离的,甚至可以说很疏远,这就表示要么他们不熟悉,要么彼此抱着敌意。少女和诺思莫尔同行时,走得比她单独散步时快;而我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如果有一点倾慕之情的话,只会使步伐减慢而不会加快。而且她一直和他保持着足足一米的距离;她撑着的那把似乎是用来作障碍物的伞,正好放在他们中间。诺思莫尔老是想靠近她而那女子老是退避着。在沙滩上,两人所走的路线,如果再延长一点,就会把他们引到澎湃的波涛之中的对角线。但是,在接近这种危险的时候,这位少女就会不露声色地改了路线,把诺思莫尔丢在她和大海之间了。我注视着她的这些策略,在我,心里觉得非常高兴,而且很赞成她这么做,一举一动都使我暗暗欢喜。
第三天早晨,她独自出来散步。我发觉她哭了好几次,不由地吃惊。你可以看得出我心里的关切比我预料的要强得多。她有一种稳重而又飘逸的风姿,顾盼之间有着不可想象的优美,每走一步,姿态都很好看。她在我眼中,似乎在吐着芬芳和高贵。
这天天气很好,恬静而晴朗,海面风平浪静,空气中还有一种健康的气息和活力。因此她一反平素的习惯,忍不住又出来作第二次散步。这一回有诺思莫尔和她作伴,他们在沙滩上走了很短一会,我就看见诺思莫尔强行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挣扎了一阵,叫了一声,几乎可以说是惊呼。我一跃而起不顾自己所处的奇怪的位置。不过我还没等跨出去,诺思莫尔就光着头深深地鞠躬以作道歉,于是我立刻退回到原处。他们彼此交谈了几句,接着他又鞠了一个躬,就离开沙滩回到孤阁里去了。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清楚地看到,他满脸通红,皱着眉头,用手杖一路野蛮地打着草。我感到非常满意,因为我认出他右眼下面那个我那天打的大伤痕,眼圈上也都是青痕。
这位少女在他们分手的地方站了一会,眼光越过小岛望向明亮的海面。然后就像一个人摆脱了满腹心事,恢复活力,精神奋发起来一样,忽然大踏步地,迅速而又有决断地走着。刚才的事情使她感到非常愤怒。她忘了她在哪里。我看见她笔直地走向流沙的边缘,那是最险峻、最危险的地方。再向前走两三步,她的生命就会遭受到严重的危害。这时,我从沙丘上滑到一片峭壁上,又向前跑了一段路,喊她停住。
她停下转过身子,从她的举止来看,没有丝毫的畏惧。她像一个皇后一样直接向我走来。我赤着脚,穿得像个普通的水手,不过腰上围着一条埃及围巾。最初,她大概认为我是从渔村里来的人,因为寻饵而迷路。现在再看看她吧,此时我和她面面相觑地对视着,她的眼睛却如此坚毅并且极其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内心深处被羡慕和惊讶包围着,唯一的感觉就是,她实在比我过去所向往的更美。我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在这么沉着大胆的行为中,竟然还可以保持着古板而又动人的闺秀风度。实不相瞒各位读者,我的妻子在她可敬可爱的一生之中,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刻板的老式礼节——这是女人的一种美德,把她那种可爱的价值又提升到了一个高度。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你要去哪,”我告诉她,“会径直朝着格拉登淤泽方向走去的。”“你不是这一带的人,”她又说,“看你说话的样子应该个受过教育的人。”“我相信接受这种称呼是我的权利,”我说,“别看我假扮成这个样子。”不过她已经注视到我的腰带了用她那又女性的敏感的眼睛。
“哦!”她说,“你这条腰带泄露了你的全部真相。”“你既说了‘泄露’这两个字,”我接着说,“请你不要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把自己暴露出来是为了不让你遇到危险。但是,如果诺思莫尔知道我在这儿,那么对我来说真是大麻烦了。”
“你知道,”她问道,“你在同谁说话?”“难道是诺思莫尔的太太吗?”我用反问的方式回答了她。
她摇摇头。这一段时间,她自始至终在局促而紧张地打量着我的脸。她最后干脆直接说出来了。
“你的面孔长得很诚实。希望你能像你面孔一样的诚实,先生。告诉我你要什么,怕什么。你认为我要伤害你吗?我相信你如果要说伤害,你比我更有力量!不过你不像凶恶的人。你是怎么回事——你,一个绅士——像个间谍似的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躲躲藏藏?告诉我,”她说,“你究竟恨谁?”
“我谁也不恨。”我回答道,“就是正面交锋了,我也不怕谁。我的名字是卡塞列斯,佛兰克·卡塞列斯。我是凭着自己的喜好,才过着这样的流浪生活。诺思莫尔是我最老的一个朋友,三天前的晚上,我在沙汀上招呼他,他竟然用一把刀子插进我的肩头。”
“原来是你!”她说。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顾她插嘴,继续说道,“我也无从知晓,再说,我根本也不想知道。我没有几个朋友,我也很难接受别人的友谊,不过,无论谁也不能用恐怖手段把我从这个地方赶走。在他来之前,我已经在海边丛林里搭了个帐篷。现在我仍旧住在那里。如果你以为我对你和你的家里人怀着敌意,小姐,那么你有解决的办法。告诉他我的帐篷搭在野芹洞里,今天晚上他便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话音刚落,我就摘下帽子向她打了个招呼,重新攀登到沙丘上面去了。我不知是是什么原因,但我觉得有一种深切的愤慨不平之感,觉得自己既像个英雄,又像个殉难的烈士。而事实上,我没为自己辩护一句,也提不出一个可信的理由来说明我的行为,我留在格拉登是为了好奇,这好奇心当然很自然,但也不光明磊落。虽然这时我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跟好奇心同时在滋长着,但当时我还不能够很恰当地向我的心上人解释。
的确,那天晚上,我没有想过别人。而且,虽然她的全部行为和身份都有些可疑,但是我在自己心里对于丝毫没有怀疑她的纯洁。我甚至可以拿性命来打赌,她是无可指责的。虽然目前一切都还在黑暗中,可是我敢保证,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她在这些事情里所担任的角色就会被证明,是正当而又必需的。固然,任我怎样冥想苦想,我还是想不出她和诺思莫尔的关系;但是,我不觉得我的结论会因此而动摇,因为我的结论是基于直觉而不是理智,我可以说,直从那天晚上我睡下去,整夜都在思念着她。
第二天,大约仍是那个时候,她单身出来了。孤阁中人看不见她,一走到沙丘的隐蔽处,她就向海边走近,谨慎地喊着我的名字。当我看到她死灰色的脸色,吓了一跳,她似乎很激动。
“卡塞列斯先生!”她喊道,“卡塞列斯先生!”我立刻现身,向下跳到海滩上。她一看见我,就变得很安心。
“唉!”她低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胸中落下一块石头一样,轻松了许多。“谢谢上帝,你还很安全!”她接着说,“我知道,如果你还安全,你一定在这里。”(奇怪不奇怪,为了使我们终身过着亲密的生活,老天在我们心里做的准备功夫,真是又迅速,又聪明。在我们相识的第二天,就给我妻子和我同样的预兆。我甚至曾经希望她来找我,她说,她也觉得她会找到我的。)“不要,”她迅速说下去,“不要再留在这个地方。答应我从今以后你不再睡在那个树林子里。你不知道我受的什么样的苦,昨天我整夜没睡,因为一直想着你的危险处境。”
“危险处境?”我重复道,“谁使我处境危险?是诺思莫尔吗?”
“不是这意思,”她说,“你想,你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会告诉他?”“不是诺思莫尔?”我重复道,“那么又是怎么回事?是谁?我觉得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害怕。”“你可别问我,”她答到,“因为我没有自由告诉你。你只要相信我好啦——就走吧,相信我,赶快走开吧,赶快,逃命去吧!”
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引起他的惊恐绝不是撵他走开的理由。她说的那些话反倒使我的固执脾气加深了,同时,我决意为了能使我的体面得以保全,一定要留在这里。她为了我的安全如此担惊受怕,只能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定。
“小姐,你不要以为我这人喜欢多管闲事,”我回答道,“不过,既然格拉登是这么危险的地方,恐怕你自己留在这里也会有些危险吧。”
她只是用怨嗔的眼光盯着我看。“你同你的父亲……”我接下去说,但是她好像倒吸了一口气,就把我的话打断。“我的父亲,你怎么知道的?”她高声说道。“我看见你们一起登陆的。”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过这句话似乎使我们都心满意足了,毫无疑问这却是事实,“但是,”我继续说,“你没有必要害怕我。我知道你这样保守秘密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我是值得你信任的,你的秘密要是对我讲了,就如同我已经葬身在格拉登淤泽里一样安全成为永久的秘密。我已经有好几年难得同别人说上几句话。我的马是我唯一的伴侣,可是,即使是那可怜的东西,现在也不在我身边。因此,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讲出去的。实话告诉我吧,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是不是在危难中?”
“诺思莫尔先生说你是位很有信誉的人。”她回答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他说得对。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些:你说得对,我们是处在极可怕、极可怕的危险环境里。如果你还留在现在住的地方,你就得受牵累。”
“啊!”我说,“你已经从诺思莫尔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了?他认为我品行很好吗?”
“昨天晚上我向他打听过你的情况。”这就是她的答复,“我装着,”她迟疑了一下,“我装着老早就认识你,而且曾经和你谈到过他。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我要不把你泄露出去,就不得不说谎。你把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了。他非常称赞你的为人。”
“那么——请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这种危险是不是由诺思莫尔造成的?”
“诺思莫尔造成的?”她高声说道,“唔,不是的。他同我们在一道共患难。”
“可是你却提议叫我逃跑?”我说,“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为什么要你留下?”她问道,“你又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力量把我给压制了,我自小到现在,从没有感到这样软弱过。这句反驳可把我羞辱够呛了,我的眼睛一酸,眼眶里便充满了泪水,一面仍然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脸。
“不,不,”她改了一种声调说,“我说那些话,并不想要得罪你。”
“是我冒犯你。”我说。同时,我伸出自己的手,那副恳求的神气或许把她感动了,因为她也马上,甚至可以说是迫切地伸出她的手来放在我手里。我握了好一会,又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后来还是她先把手抽了回去。她把刚才向我提出的那些要求完全抛在了脑后,还有那些一定要我答应的话。她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掉了,直到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时,我知道我爱上她了。而且我在心里快活地想:她——她自己——对于我的求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后来我们谈起,她多次否认了,不过那是一种微笑的,而不是严肃的否认。在我这方面,我可以肯定,如果她不是已经开始和我心心相印,我们的手是不会握得那么紧的。最后,也用不着怎样争辩了,因为她亲口承认,她第二天就开始爱我了。
然而第二天其实只发生了很少的事情。她来了仍然像那天一样把我喊下来。埋怨我不应当留在格拉登。后来,她发觉我依然很执拗,就开始相对认真地关心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告诉她怎么由于发现了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我亲眼看到他们上岸的情形,和我怎么会决定留在这里,一部分原因是诺思莫尔的客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一部分是他自己对我所作的杀害性的攻击。至于前一个原因,我恐怕我是不坦白的,这使她认为,我自从第一次在沙汀上看见她的时候起,就被她吸引住了。直至今日,我能承认这一点不坦白的地方,自己也觉得心里轻松了;她已经同上帝在一起,已经知道一切真相了,即使在这件事里,也能了解我用意的诚恳。因为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事虽然常常刺痛我的良心,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她完全讲清楚。就拿这样一件小小的秘密说吧,就是在我们那样的婚后生活里,也仍然使我心中老是不安,好比那一片玫瑰叶子,害得那位公主睡不着。
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谈话就慢慢地扯到其他的题目上了。我给她讲了很多关于我孤独和漂泊的生活。她呢,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虽然我们在很自然而然的谈天,而后来又似乎是东扯西拉些毫不相关的事情,我们两人却都甜蜜地心潮汹涌。时间转瞬即逝,似乎还没谈多一会儿她就要走了。于是我们道别了。这时,好像两个人都应允了似的,我们并未握手,因为我俩都明白,在我们之间已经用不着客套。
又过了一天,就是我们相识的第四天,我们还在老地方会面,不过这一次是在清晨。双方都感到既十分亲密,又有些羞涩。她再次警告我我的处境是多么危险——这一点,在我看来,是她来此的藉口——而我呢,已经在晚上准备好了许许多多要告诉她的话,我很感激她如此热心地关切我,又说,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谈论自己的身世,我在昨天以前也没有向别人叙述过。突然之间,她打断了我,很激动地说:“即使如此,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身世,恐怕就不愿意在同我讲话了!”
我告诉她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发了疯,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挚友看待。但是,我的声明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让她更加绝望。
“我父亲是在这里逃匿的!”她叫道。“我亲爱的,”我说,这是第一次我忘记加上“年轻的小姐”的这个称呼,“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以前逃匿过二十次,难道我就会因此改变一点对你的感情吗?”
“唉,但是事情的起因!”她哭着说,“事情的起因!那是——”她迟疑了一下,“那真是一件太丢人的事啊!”
[四]我如何惊骇地发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栖息在格拉登海边丛林
这段故事要讲述的是关于我妻子的身世的。这是她一面流泪,一面啜泣,被我一一盘问出来的。她的姓名是克拉拉·赫德尔斯东。这名字在我耳朵里听来真是美极了,然而没有她另外的那个姓名美丽——克拉拉·卡塞列斯——这是她在后半生中所用的。这段生活相比她过去的生活更长些,同时,我感谢上帝,也更幸福些。她的父亲贝纳得·赫德尔斯东,曾经是私人银行的老板,而且生意做得很大。若干年之前,在他的事业变得一团糟的时候,他就挺而走险地尝试了一些危险的诡计;最后,更使出更多更罪恶的手段,设法挽回自己的毁灭,可是全都飞蛾扑火一场空,而他自己反倒愈陷愈深更加悲惨了,并且发觉丧失的不仅是他的家财,同时连名誉也破产了。大约也就是在同一时期,诺思莫尔正好拼命追求着他的女儿,虽然并没有多少人支持他。贝纳得·赫德尔斯东了解到这种情况对自己有利,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向他求救。当时降临到这个倒霉的人头上的危险,似乎不仅是身败名裂,也不仅是要受到法律制裁;在他看来如果他能走进监狱里去,心里倒会感觉轻松些。使他害怕的,使他整夜不能合眼的,或者说使他常常从梦中惊醒,骇极欲狂的,却好像是有人要秘密地、突然地、非法地谋杀他。因此,他极希望能躲起来,就隐性埋名逃到南太平洋上某个小岛里去了。他计划用诺思莫尔的“红男爵”游艇偷逃。他们在威尔斯海岸边秘密地上了这艘游艇,又辗转到格拉登来暂住几天,等到这条船重新装配好了,再准备好充分的食物,便要作比较遥远的航行了。连克拉拉本人也毫不怀疑她自己的婚姻,就是这张买路合同上所规定的要付出的代价。要不然,诺思莫尔既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甚至也不是不懂礼貌的人,在言谈和举止上,为什么有好几次都那么胆大妄为呢?
毫无疑问,我当然是全神贯注地听她在讲,对其中比较神秘的部分产生了疑问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是问等于不问。因她也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灾难,也不能预测到它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生。她父亲终日提心吊胆,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他曾经想甚至有好几次不顾一切地向警察局自首。不过,最后还是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他深信就算凭借我们英国监狱的强大力量,也仍然难以保护他,让他逃脱那些追踪他的人之手。他曾经和意大利以及居住伦敦的许多意大利人有过不少往来,这都是他近几年做生意时发生的事。据克拉拉猜想,这些往来和威胁他的劫难或多或少有点关系。“红男爵”船上有个意大利水手,他一看见,神色就显得极端恐怖,后来还因为此事一再狠狠地责备诺思莫尔。诺思莫尔发誓说比波(就是那个水手的名字)是个可以性命相托十分可靠的伙计。但是,赫德尔斯东先生自此以后不止一次地宣称:一切都完了,只是苟延些时日而已,比波将来就是让他送掉性命的人。
我当时认为,这一切不过是由于精神上受过刺激,受到了惊吓而引起的幻觉。他既然是因为和意大利人交易而遭受到严重的损失,所见难怪他见了意大利人就头痛。不用多说,至于他恶梦中的主要角色,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意大利人。
“你父亲所需要的,”我说,“只是一位高明的医生和一些安神的药品。”
“可是诺思莫尔先生呢?”她表示异议,“他并没有受到损失,精神正常,但是也和我们一起分担着这种恐怖。”
当时我觉得我不得不笑她头脑简单了。“我亲爱的,”我说,“你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他追求的是什么回报。一切在恋爱中发生的事都不足为奇。你必须牢记这句话。再说,要是诺思莫尔存心想要,刺激你父亲的恐怖情绪,那决不是因为他怕什么意大利人,而只是因为他迷恋着一位漂亮的英国女郎。”
她提醒我注意登陆的那天晚上,他是怎样攻击我的。
当然,这一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说来说去,我们一致决定这么办,我必须马上动身到渔村去,那个被称作格拉登西村的地方。把一切可以找到的报纸看一遍,自己查一查,是不是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为什么会让他不断地心惊胆战。第二天早晨,仍然由我在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向克拉拉报告一切经过。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到要我离开这儿的话;同时,她的确未曾把自己的心思瞒着我,她觉得心里有了依靠,认为有我在她的身边,不仅可以帮些忙,而且会让他感到愉快。而我呢就算她当时跪下来求我,我想我也不会离开她。
我在上午十点钟之前就赶到了格拉登西村。因为在当时,我是个很出色的善于行走的人。我想我已经说过了,大约这段距离不过七里。一路在潮润的草地上行走着,感觉很惬意。这座村庄是沿海最荒凉的所在,不必多说了其余就可以推想得出来。那里只有:一个山洞中的教堂;一个可怜的、乱石丛中的避风港,这地方沉了许多打渔返航的船只;两条街上有四五十幢石头房子排列在海滩旁边,其中一条街由港口伸向内陆,一条和它垂直相交;再就是,那家十分黑暗的毫无生气的酒店孤立在两条街的拐角上,也可以算是那儿主要的旅馆。
我早就换了一身与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比较相称的服装。于是,赶快跑到墓地旁边那座牧师住的小房子里,拜会教长。他还认识我,可是我们已经有九年多没见面了。我告诉他我已经徒步旅行了许久,多时未曾看报纸了,他就立刻借给我一大捆报纸,日期是从一个月以前直到上一天。我带着这些报纸,找到那家酒店,叫了一份早餐,坐下来研究“赫德尔斯东银行倒闭”的案件。看起来似乎这是件罪恶昭彰的案子。千千万万人变成了赤贫,其中有个人听到银行停止付款,马上对着太阳穴一枪了解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在读到这些情节的时候,我竟然同情赫德尔斯东先生,而没有想到那些受害的人。我对我妻子的爱,已经完全统治了我。而且,当局业已悬赏缉拿这个银行老板。同时,由于这个案子没有丝毫可以原谅的地方,引起了广泛的公愤,所以定下了一个七百五十镑的大赏格给捉住他的人。据调查,他目前仍然私藏大量的金钱。然而有一天听说他在西班牙,第二天又说据可靠的消息,说他仍然在曼彻斯特和利物浦之间潜伏着,或是在威尔斯的边境上躲着。再过一天,一个电报又宣称他到了古巴或尤卡坦,但是,自始至终对意大利人只字未提,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暗示。
可是在最近的一张报纸上,我终于发现了一条措辞不甚清楚的新闻,那些被委托证实倒闭的会计师,似乎偶然发觉有许多笔庞大的数字,在赫德尔斯东银行的账面上有过相当时期的来往,但是它们来历不明,后来,也是很神秘地就消失了。其中只有一次提到人的名字,然而也只简写了起首的两个字母“××”。不过,这笔款子很清楚是在六年之前,市场发生大危机的时候,初次转入该行的。上面又说,谣传这笔款子和一位出名的皇室人物有关。那个“懦怯的无赖”——我记得社论上是这样措辞的——据推测,大概在他潜逃的时候,身上还携带着这笔秘密的款项的一大部分。
当我还在暗自把这些事实,试图牵强附会地使它和赫德尔斯东先生的危险发生某种联系时,一个男人走进酒店,要买点面包和乳酪,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外国口音。
“你是意大利人吗?”我用意大利话问。“是的,先生。”他用意大利话回答。我说,要在这种遥远的北部,找一个和他相同国度的人是很难得的。他听了耸耸肩膀,说:为了找工作,一个人是什么地方都心甘情愿去的。至于在格拉登西村他能希望找到什么工作,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了。但是这件小事却使我思想上受到很不畅快的冲击,所以,我就在店主给我数着我的零钱时问他从前在这个村子里有没有意大利人来过。他说,从前有一次他见到过几个挪威人,他们的船在格拉登海岬那撞沉了,而他们是由考尔德港去的救生船救到这里来的。
“不是!”我说,“我说的是意大利人,像刚才那个买面包和乳酪的男人。”
“什么?”他叫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黑脸膛、露牙齿的家伙?他是意——大利人吗?哼,那家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意大利人,我敢说,他差不多也得算最后一个了。”
他说着的时候,我恰好抬起头来,一眼瞟到街上,望见三十米不到的地方,有三个人正谈得起劲。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到酒店里来的那个客人,另外两个,瞧他们那种淡黄色的、漂亮的相貌,那两顶柔软的帽子,毋庸置疑,他们是同一种族的。他们被一群村童围着,一面摹仿他们做手势,一面胡乱学他们说话,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下,他们三个人在冷清清的肮脏的小街上站着,很明显看得出他们是外方人的样子。我承认我原本对于那些孤阁中人害怕意大利人的看法持怀疑态度,而且当时感到很震惊,从此觉得这的确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管我怎样向自己解释,我始终无法消除这些亲眼目睹的情景带给我的影响,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一道分担着他们对于意大利人的恐怖。
我将报纸送还牧师家里后,仍从沙汀上返回家去,还没走多远,天色就渐渐暗下来了。这一段路使我终身难忘。天气变得非常寒冷、险恶,我脚边的矮草被风猛烈地吹动着,发出尖厉的歌声;一阵阵稀稀疏疏的骤雨随着疾风奔驰着;一望无垠的乌云像崇山峻岭一般由海面向上升腾。此时此刻,谁也难以想象还会有比今天更惨淡的黄昏。不管那是由于我受了这些外界的影响也好,或是因为刚才我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情也罢,他们已经深深刺激了我的神经,总之,我的思绪和天气一样阴郁。
由孤阁楼上的窗户向格拉登西村的方向俯视,一片相当大的一片沙汀呼之欲出。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必须紧紧贴着海滩前进,一直走到那个上面有个比较高的沙丘的小山山甲才能把身子遮隐住,再穿过山沟,窜到树林的边缘。太阳快要下山了,潮水低落,所有的流沙都浮现了出来。这时,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出神地想着不愉快的事情,霎时间,如同被雷打似的,我看见了许多脚印子。它们和我走的路线刚好平行,不过都在下坡的海滩上,而并非沿着草地的边缘。我检查了一下,根据脚印的大小和粗糙的样子来看,马上明白那些最近走这条路的孤阁中的人们,和我自己,都不会认识这个脚印的主人。不仅如此,根据他所经过的那条不顾危险的路径来看,他对于这一带地方,这片著名险恶的格拉登海滩明显是很陌生的,因为他走近了沙地最可怕的地带。
我跟踪着这些脚印子,一步步向前走了四分之一里,就发现它们消失在格拉登淤泽的东南边缘。在这种地方,不管他是谁,反正这个悲惨的人死定了。有一两只海鸥,也许它们曾目睹他怎样沉下去的,像平常那样凄惨地叫着,在他的坟墓上空盘旋。这时,落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穿过云层,将一片广阔的流沙染成暗紫色。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这个地点,由于自己的回忆而感到寒心和沮丧,不禁有了强烈的死亡的意识。我记得当时我曾经想过:这幕惨剧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才完成的,他那尖锐的喊声有没有被孤阁中的人们听见?后来,当我下定决心,正准备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突然从这片海滩上刮起一阵异常凶猛的疾风。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件东西一会在高空盘旋,一会儿轻轻掠过沙面。这是一顶柔软、黑色的帽子,形状有点像个圆椎体,这是我先前已经看见过的,那些意大利人头上戴的那种样子的帽子。
我相信,可是我说不准,那时我发出了一声喊叫,风把这顶帽子向海岸吹去,我绕着海岬的边缘跑去,准备在它落下来时刚好接住。疾风过去以后,一度把这顶帽子降在流沙上面,后来又起了一阵疾风把它刮到离我站着的位置不过几米的地方。我一把将它捉住,那时我对这顶帽子的注意无以言表。看样子它已被人用了很久,没错,它比那天我在街上看到的任何一顶都要陈旧些。帽子的衬里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制造商的名称,这个我已经不记得了,还有制造厂的地点,“威尼地格”。这是(大概人们还没有忘掉)奥地利人给美丽的威尼斯起的名字,在那个时候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威尼斯是他们的所属地。
这一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看见自己被那些意大利人的幻影包围着。同时在我一生的旅途里,这真是第一次,而且毫无疑问,也是最后一次,我完全被一种所谓疯狂的恐怖震慑住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者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可怕,然而我承认,我的心里感到十分恐惧。最后,我只能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回到海边丛林中那个毫无保障的孤零零的帐篷里去了。
我在那里吃了一些前一天晚上剩下来的冷粥,因为此时此刻我懒得再生火了。后来觉得力气增强了,心神也定下来了,我就把这些想象中的恐怖从脑袋中丢出去,从容地躺下来睡觉。
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睡了多久。不过后来一阵突然的、眩目的亮光照在脸上把我给惊醒了,好像把我一拳打醒似的。一刹那之间,我已经跪了起来。然而这阵亮光却像来时一样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夜色黝黑。同时,海风好像轰轰的大炮声,又夹着倾盆大雨,暴风雨彻底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我敢说,没用半分钟的工夫我就恢复了镇定。要不是发现了下面这两条线索,我还以为自己是被什么新奇的逼真的恶梦惊醒了的呢。第一,我帐篷上的那个门帘,在就寝时被我很仔细地很认真地扎好了的,而现在结子却解开了。第二,我仍然能十分清晰地嗅到一种热铁和灯油混合的气味,这也可以证明决不是什么梦中的幻觉。结论很明显,我是被人用一盏牛眼提灯在我脸上晃了一下才惊醒的。不过只是这么一闪,他就走开了,他看清了我的脸之后才走的,我问了问自己,他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采取这种古怪的动作的,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这个人,不管他是谁,他本来以为认识我,但是事实上他并不认识我。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而对于这个问题,我是不敢回答的:如果他认识了我,他那时又该做何打算呢?
我的一切恐惧很快从身上消除了,因为我知道他之所以光顾我,不过是出于误会。然而,我更加深信一定有什么可怕的危险,威胁着这座孤阁。这时,我确实需要一点用胆量才能从这片正包围着、笼罩着我这座洞窟的漆黑的、交错的密林中穿出去。不过,我居然一路摸索,来到沙汀上面,雨水渗透了我的全身上下,疾风夹着骤雨打在我身上,把我耳朵都震聋了。每走一步,我都在担心自己的手会碰到什么潜伏着的对头。四外一片漆黑,即使我已经被一支军队包围起来,我自己也感觉不到。刹那间,狂风的怒号响得使我的听觉和视觉一样,失去了根本的效用。
剩下的后半夜,似乎长得遥遥无期,我巡视着孤阁的四周,连一样有生命的东西都没看见;除去风、海和大雨合奏的音乐以外,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有一丝灯光从楼上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来,成了我在黎明到来之前唯一的伴侣。
[五]诺思莫尔、克拉拉和我三人之间的会晤
曙光初现时,我没有在空旷的地方耽搁下去,就退隐到沙丘中那个老地方去,等候我的妻子到来。清晨天色灰暗,空漠而凄惨。在日出前风势就缓和了,后来改变了方向,从岸边一阵阵地吹过来。海涛开始平定下去,但雨水仍无情地倾泻着。沙汀上向原野各处瞭望,连一只动物都看不见。但是我隐隐觉得附近一定潜伏着许多仇敌。我躺着睡觉时从我脸上闪过的那阵亮光,实在太突然,太惊人了,再加上那顶从格拉登淤泽被风吹上来的帽子,这构成了包围克拉拉和那些孤阁中人的两个咄咄逼人的危险信号。
大约七点半钟,也许将近八点钟了,我这才看见门开了,而我那亲爱的人儿又在雨中向我款款走来。在她没有走过沙丘之前,我已经在海滩上等她了。
“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能出来!”她叫道,“他们不让我在雨中出来散步。”
“克拉拉,”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害怕了吧?”“不,”她说,那种坦然的态度使我充满了信心。没错,我妻子不但是最好的,而且也是最勇敢的女人。根据我的经验,我还不曾发现有人同时具备这两种优点,但对她来说,是确确实实的。在她身上,结合着极度的刚毅,和最可爱的、最美的德行。
我把一切经过告诉了他。虽然可以看出她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但是她的理性还是占了上风。
“你看,现在我没有危险了,”我说着,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他们的绝对不是想伤害我,因为,如果他们要害我,昨天晚上我就变成死人了。”
她将手放在我臂上。“可是我连一点预兆都没感到!”她叫道。她的声调很感动我,使我很高兴,我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腰围,把她拉靠在我身边。我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拥在一起,她的两手已搭向我的肩头,我的嘴唇也贴在她的嘴上了。然而直到这一瞬间,在我们之间还没有交换过一个关于爱情的字眼。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偎着她面颊的感触,那上面被雨水淋得又湿又冷。后来每当她洗脸的时候,我不止一次为了纪念那天在海滩边早晨的情景而吻她的面颊。现在,她已经离我而去了,而我正在孤独地结束我的余下人生。当我回忆起我们旧日相亲相爱的温存,和使我们结为一体的深切真诚的爱情,比较起来就觉得目前的艰难处境实在微不足道。
我们这样站着,大约过了几秒钟——对于热恋中的人们,时间过得非常快——接着,我们突然被身旁一阵哄笑声惊醒了。那不是一种自然的欢笑,而是做作出来的,借以遮掩内心疯狂愤怒的心情而发出的笑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不过我的左臂依然围绕在克拉拉的腰际,她也不打算挣脱,在距我们不过几步的海滩上,诺思莫尔就站在那,他低垂着头,背着手,连鼻孔都在盛怒中变成了白色。
“啊,卡塞列斯!”在我露面之后,他说。“一点不错。”我说,因为我一点也不觉得慌张。“原来是这么回事,赫德尔斯东小姐,”他慢慢地,但是很凶暴地接着说,“这就是你对你父亲和我保持信用的办法?这就是你牺牲你父亲生命的代价?只因为你迷恋着这位年轻的先生,你就完全顾不上毁灭、体面,甚至连普通人应有的最起码的防范都不要了……”
“赫德尔斯东小姐……”我正要想打断他的话,可是他却反过来,粗野地把我要说的话给拦住了。
“你住嘴,”他说,“我是在和那个姑娘说话。”“你说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妻子。”我说,这时我妻子却向我依偎得更紧了一点,因此我知道她默许了我的话。
“你的什么?”他喊道,“你撒谎!”
“诺思莫尔,”我说,“我们都清楚你的脾气很坏,我是一个最不会被言语激怒的人。即便如此,我却还是要建议你把声音放低些,我相信大概不会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这个地方。”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很明显,我这两句话在某种程度上,平息了一些他的愤怒。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道。我仅仅说了一个字:“意大利人。”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就看看我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卡塞列斯先生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妻子说。“我要知道的是,”他发火了,“见他妈的鬼,卡塞列斯先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卡塞列斯先生到这里来搞些什么鬼把戏,你说你们结婚了我可不信。如果你们真结婚了,格拉登淤泽很快就会把你们拆散的。只要四分半钟,卡塞列斯。我替我的朋友准备好了私人的坟地。”
“恐怕时间要稍微长一点,”我说,“我是说为那个意大利人。”
他带着一半气馁的样子向我打量了一阵。后来,差不多可以说客气起来,他请我把我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你有那么多的地方占上风啦,卡塞列斯。”他又加上一句。至于我呢,当然也就答应了。他一面连声惊叹地听着,一面我就告诉他我怎样到格拉登来的,登陆那天晚上他想杀害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又说起后来我怎样看到了意大利人,又怎么听人说起那些意大利人。
“哼,”他在我说完了之后说,“这一点绝不会错,他们最终还是来了。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有何打算呢?”
“我打算留在这儿,帮你们一把。”我说。“你倒是个勇敢的人。”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对我说。“我不怕。”我说。“再说,”他继续说道,“那么你们两人的确结了婚吗?你也必须当着我的面承认这回事吗?赫德尔斯东小姐?”
“现在我们还没结婚,”克拉拉说,“不过到了能结婚的时候,我们立马就结婚。”
“好极了,”诺思莫尔喊道,“可是我们先前订下的条约怎么办呢?他妈的,你不是傻子,年轻的女人。我可要直截了当地对你说。那个条约怎么办?你和我一样,清楚地明白你父亲的性命靠着什么来保护的。我只要两手向背后一叉,离开这里,不用等到晚上,他的喉咙就会被人切断。”
“是的,诺思莫尔先生,”克拉拉以极大的勇气回答道,“不过你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来的。你订的那个条约可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订的。然而说到底你也是个君子,你绝不会中途抛弃一个你已经着手帮助的人。”
“嘿!”他说,“你以为我会白白地把游艇送人?你以为我会因为喜欢这位老绅士,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全部献出来。也许到头来,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再来落个做傧相的下场?好吧,”他一面说下去,一面古怪地一笑,“也许你并没有全部说错。不过,你可以在这儿问问卡塞列斯。他很了解我。我是不是可以信任的人?我是不是个可靠而认真的人?我是不是个好心肠的人?”
“我知道你喜欢说话,有时,我觉得你说得有点傻里傻气。”克拉拉回答道,“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我一点也不担心。”
他朝她看看,又赞成,又佩服,气势凌人。后来,就转过来对我说,“你以为我会毫不挣扎就把她放弃吗?佛兰克?”他说,“我痛痛快快地告诉你,你当心点。要是我们下次再打起来……”
“就是第三次,”我面带微笑地插嘴说。“是呀,对,还真是这么回事。”他说,“我倒忘了,好吧,第三次我会有更多的机会了。”“第三次,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有‘红男爵’上的船员来帮忙了。”我说。“你听见他说的没有?”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妻子问道。
“我只听见两个男人在说些毫无胆量的话。”她说,“如果这是我自己这么想,这么说的,我真会看不起我自己。再说,你们刚才说的这些,恐怕你们两个人自己连一句话也不会相信。这就会让别人觉得你们的话更加不正经,更加傻气。”
“她真是了不起!”诺思莫尔叫道,“不过,她现在还不是卡塞列斯太太。我什么也不说了,我们将来走着瞧。”
随后我妻子做出了令我感到非常意外的举动。“我让你们留在这儿说吧,”她突然说,“我父亲独自一人在那儿呆得太久了。但是请你们牢记这一点,你们彼此应当好好地做朋友,因为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
后来,她告诉了我她之所以采取这个行动的理由。因为只要她留在那里,她可以肯定我们两人还会一直吵下去,而我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因为在她走开之后,我们很快就互相信任和亲密起来了。
诺思莫尔目送着她走进沙丘,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她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他骂了一声,又惊叹道。“看着她那种举动。”而我则赶快抓住这个机会,要把事情再弄得清楚一点。
“喂,诺思莫尔,”我说,“我们现在是风雨同舟了,是不是?”
“我相信你,伙计。”他一面回答,一面望着我的眼睛,语气极其郑重。“此时此刻,真是大难临头了,这是实话。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恐怕我的性命也难保呢。”
“告诉我这一点,”我说,“那些意大利人,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他们想找赫德尔斯东先生做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叫道,“这个黑心的老混蛋把烧炭党的基金弄到银行里开了个户头——总共是二十八万镑。可悲的是,全被他搞股票赔光了。本来他们预备着用这一笔钱在特里登庭诺或是帕尔马发动一次革命。但是这次革命失败了。于是,全党的人都追过来寻找赫德尔斯东了。如果我们能侥幸逃命,那还真是我们的运气。”
“烧炭党!”我叫道,“当真只有请上帝救命啦!”“阿门!”诺思莫尔说,“可是现在,你听我说:我讲过,我们已经陷入绝境,我很高兴有你来帮忙。如果我救不了赫德尔斯东,至少我也要把那个姑娘救出来。来吧,你也住到孤阁里来吧。而且,我保证履行我的诺言。在这个老头子脱了身,或者死掉之前,我也一定作为你的朋友。不过,”他加上了一句,“一旦这件事情办好了,你又要成为我的对手了。而且我警告你——你自己得小心点。”
“好!”我说,于是我们就握手言和了。“现在我们就一直走到堡垒里去吧。”诺思莫尔一面说着,一面在雨中走在前面带路。
[六]我怎样认识那位高个儿
克拉拉开了门,让我们走进孤阁。里面设防的完善和安全使我看了吃了一惊。那有一个很坚固的栅栏堵着大门,可以挡住外来的任何冲击,但是里面却很容易被移动。我被一直领进餐室,里面只有一盏灯,灯光微弱地照着整间屋子,里面百叶窗上的防御工事更加讲究。窗楞用横木加固,而横木又用一套支柱撑着,有些装在地板上,有些接在房顶上,而且,还有一些撑在室内对面的墙上。这真是既坚固,又精巧的木工。我不禁大加赞赏。
“我就是工程师,”诺思莫尔说,“你注意到花园里那些木板了吗?看到它们了吗?”
“过去我真不知道你是这么多才多艺的。”我说。“你带着防身的武器没有?”他一面说下去,一面指着一排长枪和手枪,它们全都排列得有条不紊,有些是排列成行地竖在墙边,有些陈列在碗橱上。
“谢谢你,”我回答道,“自从上次我们交手以后,我一直随身带枪。不过,实话告诉你吧,从昨天到现在,我什么东西也没吃。”
诺思莫尔取出一些冷肉,我就张口大嚼起来,他又给我一瓶布根地葡萄酒。这时虽然我身上已经湿透了,可是我决不放弃当前的权利。我一向在原则上是严格戒酒的人,然而也用不着过份拘泥于原则。于是这一回,我相信我大概把一瓶酒喝去了四分之三。我一面吃着,一面赞叹他那些防御准备。
“我们准能抵得住一阵包围。”我终于说道。“是——的,”诺思莫尔懒洋洋地说,“一阵很小很小的包围,也许抵得住。我倒不怕这房子不够坚固,眼前有两种危险就要我的命。如果我们真的开起火来,这地方这么空旷,一定会有人听见。那么——那还用说,反正都是这么回事,只是办法不同而已。也就是说:不是陷入法网,就是被烧炭党人杀死。随你选择吧。在这种世界上,要是跟法律成了对头,那就糟透了。我也是这么告诉楼上那位老绅士的。他和我很有同感。”
“说到他,”我说,“他是个怎样的人?”“哦,他呀!”对方叫起来了,“根据他的情形来说,他是个臭得叫人恶心的家伙。我真希望明天全体意大利鬼都来把他的脖子扭断。我参加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他,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的交换条件是要他的儿女和我成亲,我也决心要达到目的。”
“提起这一点,”我说,“我也很了解。但是赫德尔斯东先生知道我这样闯进来,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态度?”
“交给克拉拉办好啦。”诺思莫尔回答道。照他的这种粗鲁无礼的态度,我真想一拳打到他脸上。但是我尊重我们的和议。我必须说,诺思莫尔也是一样。只要危险存在一天,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变坏。我可以毫不做作地替他证明这一点。我现在回忆自己当时的行为,也会感到自豪。的确,从来没有两个人,处于像这样易于妒忌、易于愤怒的环境之中。等我一吃完,我们马上去检查楼下的情况。我们把一扇一扇窗户上的各个支柱都试了一番,偶尔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变动。钉锤捶击的声音响得吓人,满屋子都听得见。我还记得,我提了一个叫他做些枪眼建议。但是他告诉我在楼上的窗口早已做好了。这次检查真是件令人焦急的事情,把我弄得锐气丧失。两扇门和五个窗口都需要人防守,可是连克拉拉也算上,我们只有四个人守卫着它却要抵抗不知其数的敌人。我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诺思莫尔。他冷漠而镇静地承认他完全和我一样地担忧。
“在黎明之前,”他说,“我们全都会被人宰了,埋在格拉登淤泽中。对我来说,这是注定了的。”
提到流沙,我不由地胆战心惊,但是我提醒诺思莫尔,我们的敌人在树林里不曾伤害过我。
“别自吹自擂啦,”他说,“那阵子你还没有和这位老绅士同船共命,可是现在,你和他已经搭上啦。我们大家全得进淤泽里面去。记住我的话吧。”
我为克拉拉担心着,就在这个时候,又听见她那可爱的声音在喊我们上楼了。诺思莫尔在前面领路,走到了楼上之后,他就在那间从前叫做“我叔叔的卧室”的门上敲了几下,这个房间是孤阁的原主特别为自己设计的。
“进来,诺思莫尔,进来,亲爱的卡塞列斯先生,”室内有个声音招呼道。
推开房门之后,诺思莫尔让我先进屋。一进门,我就瞥见那位女儿由边门溜到书房里去了。那间书房现在已变成了她的卧室。目前的情形并不像我上次所看到的一样,将床大胆地当着窗口横放着;现在已经向后移动过,安置在靠墙的一面。坐在床上的人就是贝纳得·赫德尔斯东——那位躲债的银行老板。虽然上次在沙汀上,借着闪动的灯光,我看到过他的一个轮廓,然而现在不难认出他就是那个人。他有着一张肤色枯黄的狭长的脸,一脸长长的红胡须。从他的歪鼻子和高颧骨来看,颇有些凯尔炭克族人的神气。一对淡淡的眸子,因为发着高烧而闪闪发光。他戴着一顶黑缎子睡帽。床上有一本庞大的《圣经》摊开在他面前,上面放有一副金边眼镜。在他旁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堆书。绿窗帘让他的脸上映着一层苍白的颜色。他背靠着一大堆枕头坐在床上,巨大的身躯痛苦地弯曲着,头向前俯,几乎快要碰到膝盖,我觉得他虽然还没有死去,但是用不了几个星期,一定会死于肺病。
他向我伸出一只既长且瘦的手,一只讨厌的、毛森森的手。
“进来,进来,卡塞列斯先生。”他说,“又多了一个保护人——阿哈!——又多了一个保护人。我是一概欢迎我女儿的朋友的,卡塞列斯先生。我女儿的朋友们,你们多么热心地集合在我周围,愿上帝为此祝福你们!奖赏你们!”
我伸出手给他,当然,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他是克拉拉的父亲,我准备对他表示同情,可是一见他那副面孔,一听他那些花言巧语,和虚伪做作的言语,我的心就立刻冷下去了。
“卡塞列斯是个好男人,”诺思莫尔说,“一个抵得上十个。”
“我也听说过,”赫德尔斯东先生急忙大声附和说,“我女儿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唉,卡塞列斯先生,你瞧,我犯的罪已经逃不掉了!我真难过,但是同样我相信我也在忏悔。最后我们都要到上帝那儿去的,卡塞列斯先生。对我来说,的确是晚了一点,但是我虔诚地信仰着上帝。”
“废话!”诺思莫尔粗暴地说。“别这样,别这样,亲爱的诺思莫尔!”这个银行老板喊道,“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可不能想法再来动摇我的信心。你忘啦,我亲爱的好孩子,你忘了也许上帝在今天晚上就会召唤我到他面前去。”
他那种激动的神态看着真是凄惨。当诺思莫尔继续辱骂这个可怜的罪人,扰乱他的忏悔心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开始愤恨起诺思莫尔来了。我深知他那种不信奉上帝的见解,并觉得很可笑。“呸,我亲爱的赫德尔斯东!”他说,“你把自己说得太无能了。你根本就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大概我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你就什么鬼都捣过了,你的良心早已经硝得像南美洲皮子一样了——只是你忘了把你的肝脏也硝一硝,老实告诉你,肝脏也是一个很讨厌的地方。”“无赖,无赖,坏孩子!”赫德尔斯东先生一面说,一面对他指指点点,“现在你说到这一层,我可不是一个墨守教规的人,我一向讨厌这种人;不过,我一生为人可总是有分寸的。我一向是个坏蛋,卡塞列斯先生,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不过,那是在我妻子死了以后的事,你也知道,对于一个鳏夫,那就不能一概而论。我决不否认有罪,不过我希望这也要分个轻重。谈到这一点——听!”他突然叫起来,伸出手,张开五指,脸上混杂着专注与恐怖的紧张表情。“原来只是雨声,感谢上帝!”过了一会,他才加上这一句,脸上显出一阵无法形容的轻松的表情。
他躺在床上像快要昏过去一样,过了几秒钟,才又振作起精神,用震颤的声音,对我说,感谢让我来承担保护他的责任。
“有一个问题,先生,”我趁他停下来时说,“你身上是不是真的带了许多钱?”
他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很讨厌,不过他还是迫不得已地承认有一点点。“好吧,”我接着说,“他们追的是他们的款子,是不是?为什么不给他们?”“唉,”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如果他们真的要钱,卡塞列斯先生,唉,我早就试过啦!但是他们要的是血。”“赫德尔斯东,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吧。”诺思莫尔说道,“你应当提到你给他们的钱比原来的数目少二十多万镑。这个差数是值得一提的。他们所要的是他们所谓的原封不动的整数,佛兰克。于是,你看:这些家伙当然就痛痛快快采取他们意大利人的办法了。他们觉得,事实上我也这么想,既然干了,也要两样都到手——钱和血。好在需要额外的快乐,并不需要额外的麻烦。”
“那东西在孤阁里吗?”我问道。“在这里。我真希望它们沉在大海底下。”诺思莫尔说道。可是,突然之间——“你对我做鬼脸干什么?”他对赫德尔斯东喝道。原来我无意转身,是背对着他的。“你认为卡塞列斯会把你出卖吗?”
赫德尔斯东先生坚决声明,他心里丝毫没有这种念头。
“这倒不错。”诺思莫尔回答道,他的态度凶恶到了极点。“你难免要惹我们讨厌你。”他又转身对我说:“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建议今天下午我们去做一桩事,”我说,“让我们把那些钱搬出去,放在孤阁门口。就算烧炭党人来了,也没关系,反正钱是他们的。”
“不成,不成,”赫德尔斯东先生喊道,“那并不属于他们,也不能归他们所有!应当按比例分给我所有的债主。”
“醒醒吧,赫德尔斯东,”诺思莫尔说,“少来这一套了。”
“好吧,可是我的女儿呢?”这个悲惨的老头子哭丧着脸问。
“你的女儿不必发愁,现在这里就有两个求婚的,卡塞列斯和我,谁都不是讨饭的。她可以在我们两个中选一个。至于你,一句话,你连一个铜板都不应当有。再说,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反正是要死的。”
这话说得的确很恶毒,但是赫德尔斯东先生是个一点儿都不能引起别人同情的人。虽然看见他一面畏缩,一面发抖,可我心里却认为他骂得好。不仅如此,我也加上了几句。
“诺思莫尔和我,”我说,“都很愿意帮助你,救你的命,不过,绝不能帮你携脏逃跑。”
他心里挣扎了一阵,好像已经到了忍不住要发怒的地步,不过他还算知趣,最终克制住了自己。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无论对我也罢,对我的钱也好,随你们的意愿去处置吧。我把一切都交在你们手上啦。让我自己镇定一下吧。”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就这样很高兴地与他分开。在分手的那一刻,我又见他捧起那本厚重的《圣经》,抖抖瑟瑟地把眼镜戴好并继续读下去。
[七]有个喊声透过孤阁的窗户
那天下午的情景,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诺思莫尔和我都相信一场攻击战将要发生,而且,如果我们真有力量,可以任意改变事件发生的速度,那么这种力量一定可以促使它的提前实现,而不是将这个紧要关头推迟。我们做了得到最坏结果的准备,然而我们当时那么提心吊胆,的确使我们想不出世界上还会有更凄惨的情况。平时,我并不是十分喜欢看书,尽管我一向看得很多。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会有这么枯燥无味的书,像那天下午我在孤阁里拿起又丢下的那些,实在看不下去。不但这样,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连谈话都变成了不可能,不是他就是我,总是听着是否有声响,或是从楼上窗口向外窥探沙汀上的动静。可并无迹象表明我们的敌人就在面前。
对于我提出的如何处置这笔钱的建议,我们反复讨论了许多次。我保证,如果我们当时还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理智,一定会认为这么做不聪明。但事实上我们已被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就像快要淹死的人见了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一样,最终将我的建议付诸实施。当然,这等于是刊登广告承认赫德尔斯东先生在这里。
这笔款子一部分是硬币,一部分是旧钞,还有一部分是付给署名为詹姆斯·格雷戈里的旅行支票。我们把钱搬出来,点过数,放进诺思莫尔的一只文书箱内,又用意大利文写了一封信,由他将信系在箱子的搭手上。这封信是由我们两个人宣誓签署的,在信内声明这些钱就是赫德尔斯东银行倒闭后,他所藏起来的全部现金。这可能是两个自认为神智清醒的人所能干出来的最疯狂的事情。如果这只文书箱不被意想中的那些人捡去,而落到了其他人手中,我们就会因为自己亲笔写的字据而构成罪证。但是,我已经说过,在我们两人之中,根本没有谁还能清醒地判断问题了,大家只有采取行动的渴望,驱使我们去干点事情,不管对不对,反正总比忍受等待的痛苦要好些。而且,我们一致相信在沙汀附近的山沟里,活跃着许多间谍,窥探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很希望通过这样抬着箱子,来创造协商的机会,甚至会因此妥协。
三点钟左右,我们从孤阁里出来。雨停了,阳光暖融融地照着。我从来没见过海鸥这样紧贴着房子飞翔,离人这样近,一点也不害怕。就在门前台阶上,一只海鸥重重地拍着翅膀从我们头上掠过,又在我的耳边怪叫了一声。
“这是给你的恶兆,”诺思莫尔说,他和所有不信基督的人一样,十分迷信。“它们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我稍微附和了两句,但是无心和他搭讪,因为当时的情景让我感到十分紧张。
在距离大门一两码的地方,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我们放下那只文书箱。同时,诺思莫尔在头上挥动着一块白手绢。没有一点回音。我们提高了嗓音,用意大利语大声嚷着,说我们是来做调解争执的使者;然而,除了海鸥的叫声和波涛的澎湃声以外,一切沉寂如初。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好像吊着一块大石头。同时我也看到诺思莫尔的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他神经质地回头看,好像很怕有人窜到他和孤阁大门之间。
“上帝呀!”他悄悄地说道,“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也用同样的声调回答:“没准儿压根儿一个人也没有!”
“看那里,”他喊道,一面把头动了动,不敢用手来指。我朝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只见海边丛林的北部,有一缕轻烟正冉冉升向清澄无云的天空。“诺思莫尔,”我说,(我们仍然轻声轻气地说话)“这样担惊受怕地等下去,谁也受不了。我宁愿死五十遍也不愿这样。你留在这里守住孤阁,我到前面去查个究竟,我宁愿一直走到他们帐篷旁边去。”
他又蹙紧眼睛向周围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表示赞成我的提议。
当我起身向冒烟的方向快步走时,我的心脏跳得像个大铁锤。奇怪,刚才我还觉得冷嗖嗖的,浑身发抖,这时却感到一股热气贯穿全身。那个方向的地面高低不平,而在这一百平方码之内,很可能有一百个人潜伏在我所经过的路旁。不过,我干这桩事并没有白费力气,我选择的那些路,好像深入了敌人隐藏的地方,而且沿着最近的山岭走,可以望得见好几条山沟。没过多久,我的小心警戒获得了效果。我走到一片比周围沙丘地势略高的土阜上,在不到三十码之外,我看见一个男人,身体弯得几乎成了两截,沿着沟底,按他那种姿势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拼命地跑着。我已经把一个间谍从埋伏中吓跑了。我一看见他,就用英语,而意大利语向他高声喊叫,他也意识到再躲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伸直了腰,从山沟里跳出来,箭似的直奔树林的边缘。
继续往前追可不是我的事,我所要知道的已经探听到了——我们已经被人包围或监视在孤阁里了。于是我立刻转身回去,尽可能踏着我原来的脚印,回到诺思莫尔靠着文书箱等我的地方时。他的脸色比我刚离开他时还要苍白,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你能看出他的相貌么?”他问道。“他一直是背对着我。”我回答道。
“让我们回房子里去吧,佛兰克。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夫。不过我再也挺不住了,受不了。”他幽幽地说。
当我们转身返回孤阁时,周围一切都很平静,洒满了阳光。而且海鸥飞行的圈子也大了许多,只见它们沿着海滩和沙丘一闪而过。这种寂翏的景象让我觉得比一队武装的人马还要恐怖。直到木栅将大门抵紧,我才松了一口气,把心中那块大石头放了下来。诺思莫尔和我交换了一下目光。我想我们都能从对方苍白、恐惶的神色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说得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握握手吧,老伙计,这是最后一次啦。”
“是的,”他回答,“我愿意握手,因为,就像我在你眼前一样,我对你并没怨恨,不过,记住,如果发生什么奇迹,我们能逃出这些混蛋的掌心,我可要不择手段,把你制服。”
“哼,”我说,“你真讨厌!”他听了很难受,默默地走下楼梯,停住了。“你不了解,我不是骗子,可我又得保护自己。”他说,“你讨厌与否,卡塞列斯先生,我都不在乎。我说话是我因为自己高兴,不是为你消遣。你最好跑到楼上去向那个姑娘求爱吧,至于我,我要留在这。”
“那么我就和你一起留在这里,”我应声说道,“你以为我会偷偷地抢先吗?即使得到你的允许。”
“佛兰克,”他一面说着,一面微笑,“你看着像个人样,想不到居然笨得像头驴子,真可怜。我想我今天注定要送命了。你就是想尽办法也不能把我激怒。你知道吗?”他接着温和地说下去,“我想,你我大概是英格兰的最凄惨的两个人,是不是?我们都快三十岁啦,没有老婆,没有孩子,连个要照顾的小店都没有——可怜,可悲,两个孤鬼游魂!可现在我们却为一个姑娘而起冲突!好像在全联合王国里找不出几百万个女子似的,唉,佛兰克!佛兰克!在这场争夺战中,那个失败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让我替他难过!对于他最好是——《圣经》上怎么说的?——将一大块磨石拴在他的颈上,把他抛向大海深处。让我们干一杯酒吧。”他突然停止了他的话,但并无一点儿轻浮语气。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于是就答应他,他靠着餐桌坐下,把一杯白葡萄酒举到自己的眼睛附近。
“如果我被打败,佛兰克,”他说,“我打算整天饮酒,你预备怎么办呢,假如结果相反?”
“天晓得,”我回答道。
“好吧,”他说,“我们来为‘未曾收复的意大利’干杯!”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依旧在无聊和惶恐中度过。我把桌上的餐具摆好,诺思莫尔和克拉拉在厨房里做饭。我在来回走动的时候,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同时也觉得惊讶,他们谈来谈去总是关于我。诺思莫尔又把我们连在一块了,而且玩笑着要克拉拉选一个丈夫。不过,他提到我,总是抱有同情的态度,而且除了连对他自己也谴责的情况,并没有说一句对我不利的话。这使我非常感激,加上经历了生死患难,不禁热泪盈眶,说到底,也许这种想法幼稚得很可笑——我以为在那一刻我们是三个都是很高贵的人,却正在为保全一个做贼的银行老板而自取灭亡。
在我们还没有坐到桌子旁之前,我从楼上一个窗户向外瞭望。太阳已经西下,沙汀上寂寞到了极点;文书箱依然在几个小时前被我们撇下的地方,未有人动过。赫德尔斯东先生穿着一件长长的黄色晨衣,坐在桌子的一端,克拉拉坐在另一端;诺思莫尔和我面对面坐在两边。灯花剪过了,亮堂堂的;酒很好,食物虽然大部分是冷的,却十分美味。我们似乎彼此之间有了默契,说话都非常谨慎,免得扯到这场即将降临的灾难上来;并且按说我们的结局是一场悲剧,可是这顿晚餐却吃得意想不到地愉快。每隔一阵,这也是实话,诺思莫尔或我就会起身离座,将防御工事巡视一遍。每到这种时刻,赫德尔斯东先生就重新想到自身悲惨的境遇,两眼像见鬼似的向上张望;片刻之后,脸上也像打上了恐怖的烙印。这时,他会急忙饮尽杯中的酒,用手帕擦着自己的前额,然后重新参加谈话。
他谈锋的犀利与知识的丰富,使我感到惊奇。赫德尔斯东先生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物。他读过许多书,对社会情况又处处留心。他的才干确实不错。虽然我绝不可能对他本人产生什么好感,可我了解在他失败之前,他在经营上成功的原因,和他能长期受人推崇的理由。他最大的优点是,他有交际的天赋;虽然我从来没过他在别处说话,可是就根据这次对他最不利的情况来判断,我认为他是我所遇到的人中最擅长谈话,出言最动听的一个。
他津津乐道地谈着,毫不觉得可耻;他说起一个他在年轻时就认识的流氓经纪商人。他所用的各种策略,曾经如何用心向他学习。我们都觉得很有趣,心中却夹杂着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正在这时,我们的小小宴会,在令人惊恐的状况下被打断了。
有个,像是一只湿淋淋的手指抹着窗玻璃的声音,打断了赫德尔斯东先生的故事。霎时间,我们四个人都变得面如白纸,目瞪口呆,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桌子旁。
“是蜗牛,”我终于开口说,因为我曾经听见这种动物发出的声响,和刚才的声音有几分相像。
“他妈的!什么蜗牛!”诺思莫尔说,“别响!”这个声音,隔着很有规则的间歇,又响了两次,和刚才一模一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声音从百叶窗中传了进来,用意大利语高叫:“奸贼!”
赫德尔斯东先生将头昂向空中,眼皮乱抖;再一看,他已经倒在桌子下,失去知觉。诺思莫尔和我一同跑到兵器架旁边,各拿起一支枪。克拉拉站起来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
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等着,我们想,攻击的时间真的来了。然而,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除去惊涛拍岸的声音外,一切都寂静无声。
“快点!”诺思莫尔说,“趁他们没有来,先把他抬上楼去。”
[八]高个儿的结局
我们三个人,你拉我扯地,总算把贝纳得·赫德尔斯东搬上了楼,将他安置在“我叔叔的卧室”的床上。我们自始至终都是粗手粗脚的,然而他在这全部过程中,没有丝毫知觉,我们把他扔在床上以后,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一个指头都没动,他的女儿解开他的衬衫后,就把凉水洒在他的头上和胸口上,而诺思莫尔和我则急忙奔向窗口,天气依然晴朗,将圆未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向沙汀泻下十分清澈的寒光,尽管我们用足眼力张望,却不能发现有任何东西移动。在高低不平的旷野上,隐约有几个黑点,看不清,可能是蜷伏着的人,也可能只是一些影子,但无法肯定。
“感谢上帝,”诺思莫尔说,“幸亏艾琪今天晚上不来。”
艾琪是个老保姆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提到她,不过,他居然会想到她,这真使我诧异,这个人还会有这样的好心。
我们又陷入等待了。诺思莫尔走到壁炉旁,将两手在余烬上烘着,他好像觉得很冷,我的目光不自觉地随他移动;因此我背对着窗户。这时候,只听外面有一声极微弱的枪声,接着一颗子弹打碎了玻璃窗,嵌入离我头部只有两寸的百叶窗。我听见克拉拉尖叫了一声,我立刻闪出射程之外,蹦到墙角边,她却早已来到我面前,急切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觉得有她这样为我担心作报酬,就是整天被人家当靶子打,我也挺得住。接着,我就一面劝她放心,一面极温存地抚慰她,完全忘了我们目前的处境,后来还是诺思莫尔说了句话才使我惊觉过来。
“是气枪,”他说,“他们不想弄出什么声音来。”我放开了克拉拉,望着他。他正背对火站着,两手叉在背后。从他脸上阴沉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心里的怒气已经沸腾了。那年三月的一个晚上,在隔壁那间房里,他攻击我之前,我在他脸上就见过这样的表情。当时,虽然我可以对他的愤怒作一切的原谅,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一想到因此会引起的恶果,我就浑身发抖。他一直凝视前方,但可以用余光看到我们。他的怒气像龙卷风似的向上升着。外面有一场真正的战斗在等着我们,而眼前却要自相残杀,这种情况不免使我寒心。
突然,当我注视他的表情,准备对付最坏的情况时,我却看出了一点变化,他面色一闪,露出松弛的表情。他举起身旁桌上的油灯,神色激动地向我们走过来。“有一点是我们必须知道的,”他说,“他们究竟是想把我们全宰了,还是只要赫德尔斯东?他们究竟是把你当成了他,还是因为你脸蛋长得漂亮而先朝你开枪?”
“一定是他们把我当成了他。”我回答道,“我同他差不多高,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我来把这一点确定一下,”诺思莫尔回答道。同时他走到窗口,将灯举过头顶,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大约过了半分钟。
克拉拉争着要冲过去,把他从那个危险的地方拉过来,但是我用力抓住她,我认为可以原谅这种自私行为。
“不错,”诺思莫尔说着,从窗口冷静地转过来,“他们要的,只是赫德尔斯东一个人。”
“啊,诺思莫尔先生!”克拉拉喊道,但是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下去了,她亲眼看到这种大胆举动,心中的感动似乎无法用言语表达。
至于他,并且我看了看,将头一仰,两眼射出胜利的火光。我立刻就明白了,原来他这样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正是为了吸引克拉拉的注意,夺去我当时英雄地位。他弹弹手指,对我表示轻视。
“战火不过刚刚开始,”他说,“等到他们干上了劲,就不会这么挑挑拣拣了。”
这时,有个声音在门口在向我们高喊,我们从窗口向下望,看见月光中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朝上对着我们,在伸出来的手里拿着一块白东西,像块破布。我们朝他望着,虽然他站在沙汀上离我们有几十码远,我们仍然可以看出月光照耀着的他的两眼闪闪发光。
他又张开嘴唇了,连续说了好几分钟,声调高得无论站在孤阁里哪一个角落上都可以听见,甚至远在树林边也听得见。仍旧是先前由百叶窗向餐室高叫“奸贼!”的那个声音。这一次,他说的是一句完整的话,很清楚。如果把奸贼“赫德尔斯东”交出来,所有其他的人都可以活命,否则,决不让一张活口逃出他们的手掌。
“好哇,赫德尔斯东,你的意思如何?”诺思莫尔转过来对着床问道。
在此之前,这位银行老板连一点生气也没有,至少我以为他是昏过去了。但是,此刻他马上答话了。那种声调我从来没有听过,像是个神经错乱的病人。他抢天呼地的求我们千万不要把他抛弃。这真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丑恶、最卑鄙的表现。
“够啦!”诺思莫尔叫道。然后,他一下就把窗子推开,将身子伸到夜色里,用一种得意洋洋的口气,完全忘了在一位小姐面前该有的礼节,对着那位传信大使,既用英语,又用意大利语,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连串最不堪入耳的嘲笑和辱骂的话,叫他从哪里来,还滚回那里去。那时诺思莫尔感到最得意的,就是一个想法:在黎明以前,我们一定都得死于非命,谁也活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意大利人将那面谈判休战的旗子,收到他口袋里,踱着悠闲的步子,消失在沙丘丛中。
“他们打的是堂堂正正的仗,”诺思莫尔说,“他们全是大丈夫和军人。要不是为了名誉,我真想我们都换个面——你同我,佛兰克,还有你也算上,小姐,我的宝贝——留那个东西在床上叫别人来照顾。嘘!不用那样惊慌,我们都在快马加鞭,走向人们所谓来世的那条路上。照我看,趁眼前还有一点时间,不如把各自的心事摊出来吧。拿我来说,要是我能先勒死赫德尔斯东,再把克拉拉抱在怀里,我就能自豪地、心满意足地死去了。照现在说,我非接个吻不可。”
在我还没能来得及拦住他之前,他已经粗暴地抱着这位挣扎着的姑娘一再地吻着,接着我气极了,一把将他拉开,把他重重地摔到墙边。而他却高声大笑了许久。这时,我深怕他在情绪紧张之下丧失理智,因为即使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他也总是笑得很有节制,很温和。
“好吧,佛兰克,”他说,这时他的狂笑已经有点平复了。“这次该轮你啦。这是我的手,拉一拉吧。再会。永别啦!”这时,他见我一面直挺挺地、怒冲冲地站着,一面将克拉拉搂在身边——“伙计,”他忍不住了,“你生气啦?你是不是认为我们临死也得带着交际场中那一套装腔作势的神情?我接了个吻,很高兴,我已经得到了。现在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来一个,大家扯平。”
我背转身子不理他,对他十分鄙视,也不想掩饰什么。
“随你的便吧,”他说,“你一生就这么迂腐,临死你还是一样。”
说完,他就坐在一张椅子上,把一支来福枪放在膝上,自得其乐地玩弄着。但是,我可以看出他刚才沸腾的轻薄情绪(据我所知,他仅表现过这一次)已经告一段落,继之是他那忧郁、阴沉的表情。
在这么长时间内,攻击我们的人很可能已经进入房子内部,而我们却一无所知。实际上,我们几乎忘记了正处在如此紧迫威胁着我们生命的危难中。此时,赫德尔斯东先生叫了一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火!”他叫道,“他们放火烧房子啦!”诺思莫尔马上站起来,他和我朝通向书房的那扇门跑过去。室内已被愤怒的红色火光照得通亮。几乎就在我们进门的那一刻,窗前突然升起了尖塔似的火焰,紧跟着只听得一阵刺耳的爆裂声,窗上一片玻璃碎落到地毯上。他们已经放火烧着了外面那间小屋,就是诺思莫尔平日冲晒底片的地方。
“好家伙,”诺思莫尔说,“我们到你原来那间房里去吧。”
我们一口气奔到那里,拉起百叶窗,先向外看看。沿着孤阁的后墙,尽是堆好了的木柴,都被烧着了。这些柴很可能是被人在火油里浸过的,因为早晨虽然落过雨,它们却依然猛烈燃烧。火势已经把杂物间完全控制住了,火焰烧得一刻比一刻高。后门在炎炎的烈火中心,当我们向上张望时,看得见的屋檐都在冒烟,由于屋顶高悬,由粗大的木柱撑着。就在这个时候,炎热、刺鼻和窒息的浓烟,开始灌入室内各处。不管向右或向左望去,连一个人也看不见。
“哼,好吧!”诺思莫尔说,“这就是结局了,感谢上帝。”
于是我们回到“我叔叔的房间”里去。赫德尔斯东先生正在穿靴子,战栗得厉害,可是却有一种我未曾观察到的果断神情,克拉拉紧贴着他站着,提着自己的外衣,准备将它披到肩上,眼中露出诧异的神情,似乎对她父亲抱着一半希望一半怀疑的态度。
“好啦,孩子们,”诺思莫尔说,“冲出去怎样?炉子烧热了,等在这里让人家干烤可不妙。对我来说,我宁愿跟他们肉搏,拼了算了。”
“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我回答道。这时,克拉拉和赫德尔斯东先生,虽然所用语气十分不同,却都说,“没有别的办法。”当我们走下楼梯时,热气逼人,满耳是火焰的咆哮声。没等我们走到甬道,楼梯旁的窗门就掉下来了。一片火舌从缺口喷进,孤阁内被可怕的、闪烁不定的火焰照得通红。此时,我们又听见楼上有个沉重而毫无弹性的东西倒了下来。整座孤阁,像一盒火柴一样突然烧着了,目前不仅火光冲天,在陆地和海洋上都看得见,而且大火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我们,马上就要在我们耳边崩溃、倾塌下来。
诺思莫尔和我把左轮手枪扣上扳机。赫德尔斯东先生拒绝带枪,并以命令的口吻叫我们走在他后面。
“让克拉拉开门,”他说,“这样,即使他们放排枪,她仍然可以被掩护。现在,站到我身后去,我是该死的,我逃不过自己的罪了。”
我一面听着他命令,一面屏住呼吸站在他身旁把手枪准备妥当。他却颤声地、又轻又快地祷告了一阵。我得承认,虽然我这种思想很可怕,但我真是鄙视他,在这样紧急关头,他居然还想到祷告。这时,克拉拉面色灰白,但仍能控制自己,并把前门的栅拦拉开了。一霎间她又把大门拉开了。火光与月光在沙汀上交映,放出混杂和变幻不定的光彩。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燃烧着的火焰。
赫德尔斯东先生此刻浑身充满了比原来大得多的力量,反手一挥,在诺思莫尔和我的胸上反手一击;在我们一时不能动的间隙,他将两臂高举过头顶,好像要泅水似的,笔直地向孤阁外奔去。
“我在这里!”他叫道,“赫德尔斯东!杀了我,饶了其余的人吧!”
我猜想,他的突然出现使我们埋伏的敌人怔住了。因为诺思莫尔和我总算有时间定了定神,又将克拉拉拉到我们当中,一人抓住一只手臂,向前跑去帮他,在这个时间里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但是,没等我们跨出门,就在一阵闪光中响起了十几声枪声,子弹从沙汀的山沟中的各个方向射了过来。赫德尔斯东先生晃了几下,发出一声怪异的、令人胆寒的喊叫,两臂向顶上一举,反后倒在草地上了。
“奸贼!奸贼!”那些看不见的复仇者叫道。此时此刻,孤阁的一部分房顶已经坍下去了,火势真是迅猛。随着房屋的倒坍,发出一阵巨大、空洞、可怕的声音,一股猛烈的火焰直冲云霄。那时,这片火光大概在海面二十里处,在格拉登西村的海滩上,以及在内陆的格雷斯提尔的山巅和考尔德尔山最东首的峰顶,都可以望得见。伯纳得·赫德尔斯东,虽然只有天晓得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葬礼,但在临死的那一刻,的确得到一个很不错的火葬。
[九]诺思莫尔如何进行威胁
我实在很难告诉你们在这悲惨景象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当我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全部的经过似乎都是混乱的、紧张的、而又无能为力的,真像一个人在恶梦中挣扎。我记得克拉拉发出了一阵阵的叹息,如果不是诺思莫尔和我扶住了她那失去知觉的身体,她很可能会向前栽倒在地上的。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受到攻击,甚至也记不得有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向我们攻击的人。我相信我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赫德尔斯东先生抛下了。我只记得自己像发狂似的奔跑,一会儿独自抱着克拉拉,一会儿和诺思莫尔共同抬着她,一会儿又你抢我夺,争着要搀扶这个亲爱的人!至于为什么我们会跑到我搭在野芹洞的那个帐篷里,或是我们怎样跑到那里去的,我永远地想不起来了。到了我能够确切记得的一刻,克拉拉已经被我们放在我的小帐篷外面。而诺思莫尔和我则滚在地上扭打,他的凶暴还算有所节制,只用左轮枪柄打我的脑袋。他已经两次打破了我的头皮,我之所以突然头脑清醒过来,我想是流血的结果。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诺思莫尔,”我记得是这样说的,“你以后再杀我好了,让我们先照顾克拉拉吧。”就在那一瞬间,他占了上风。我的话还不曾说完,他已经跳起来,向帐篷跑过去。紧接着他就将克拉拉用力搂在胸前,胡乱地吻着她那已失去知觉的双手和脸蛋。
“不要脸!”我叫道,“你真不要脸,诺思莫尔!”这时我虽然觉得昏沉沉的,我却一直向他的头部和肩部猛捶。
他放弃了拥抱,在疏落的月光中面对着我。“我本来已经把你按倒了,可是我又放了你,”他说,“现在你倒打起我来了,懦夫!”“你才是懦夫,”我反驳道,“当她有知觉,晓得她需要什么时,她要你来吻她吗?她决没有过!现在她可能快死了,而你却浪费宝贵的时间,在她毫无办法的情况下,侮辱她。躲开,让我来救她。”
他挡在我前面,脸色煞白,杀气腾腾;隔了一会却又突然让开了。
“你救她吧。”他说。我扑过去跪在她身旁,尽可能好好地解开她的衣服和胸衣。可是,正在我忙着的时候,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肩头。
“放手,”诺思莫尔凶狠地说,“你以为我的血管里一滴血也没有,是不是?”“诺思莫尔,”我喊道,“如果你自己不肯救她,又不让我来干,你知不知道我会把你杀死?”“那倒好一点,”他叫道,“让她死吧,又有什么害处?从她身边站开!站起来打我。”“你可以看得出,”我站起来了一半,说道,“我还没吻过她呢。”“你吻吧。”他叫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配着我。但这是我一生中觉得最可耻的事情,虽然我妻子常常说,而且我自己也知道,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我的吻是永远受欢迎的。我当时又扑过去跪下,用手分开她额上的头发,以最亲爱的敬意,将我的嘴唇在她冰冷的眉际贴了一会。这好像是一个父亲的吻。这个吻,如果当作一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看来并没有什么不相称的地方。
“现在好了,”我说,“诺思莫尔先生,悉听尊便吧。”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你听见了没有?”我问道。
“是的,”他说,“我听见了,要是你想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然的话,请继续救克拉拉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我并没有等他吩咐第二遍,就立即弯下腰俯伏在她身上,尽力救治她。她仍然是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我开始担心她那美丽的灵魂已经飞到不可召回的地方去了。恐怖和极度的凄凉之感袭击着我的心。我用最亲爱的称呼呼唤着她。我搓摩着,拍打着她的手掌。我一会儿将她的头放低,一会儿又放在我的膝上。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她的眼皮仍然在眼睛上沉重地下垂着。
“诺思莫尔,”我说,“我有一顶帽子在那儿。看在上帝份上,去从山泉那儿弄点水来。”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已经带了水回来了。“我是用自己的帽子盛来的,”他说,“你不至于因为这一点权利而恨我吧?”“诺思莫尔,”我一面用水擦着她的头部和胸部,一面正准备说下去,可是他却野蛮地打断了我的话。“喂,少说废话,”他说,“你最好什么也不说。”我的确也不想说话,我的心完全因为关心我亲切的爱人和她的健康而消耗尽了,我只能默默地继续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使她复原,等到帽子里的水用完了,就递给他,并只说两个字——“还要”。他大概这样跑了好多趟,克拉拉才重新睁开眼睛。
“现在,”他说,“既然她已经好一点,你可以不用我了,成吗?我祝你晚安,卡塞列斯先生。”
说完了,他就向矮树丛中走去。我生起了一堆火,因为这时我已不怕那些意大利人了。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动过我留在帐篷里的那一点财产。由于那天晚上她所受的惊吓和遭遇到的可怕的灾难,变得十分虚弱。我只有用劝慰、鼓励、温暖以及任何我可以用到的小小的补救办法,努力使她恢复心神的安定和身体的力量。
天色大亮之后,从矮树丛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嘘”!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接着又听到诺思莫尔的说话声,可他的口吻极其平和:“到这里来,卡塞列斯,你一个人来。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我用眼睛向克拉拉示意了一下,随即得到她的默许,我撇下她一个人,爬出洞外。在距我不很远的地方,我看见诺思莫尔背靠着一株接骨木站着。他一见到我,就向海边走去。当他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追上他了。
“看,”他说着就停了下来。再走两步,我就跨出了丛林。晨光寒冷而清沏地照着那片熟悉的地方。孤阁已经变成了一堆烧焦的废墟,屋顶倾塌在墟内,一堵人字墙倒在它的外面。废墟四周,在沙汀上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烧焦了的灌木,好像脸上的创瘢。在清晨无风的空气中,浓烟还在笔直上升;一大堆灼热的灰烬堆在赤裸裸的墙壁边上,好像露天炉子中的煤炭。靠近小岛,有一只张帆的游艇,船头当风停着,另有一只载着很多水手的小舟正在奋力地向岸边驶来。
“‘红男爵’!”我叫道,“‘红男爵’迟到了十二小时!”
“摸摸你的口袋,佛兰克。你带着武器吗?”诺思莫尔问道。
我依着他,不过我想,我的面色一定变成死灰色了,我的左轮手枪被人抽走了。
“你瞧,你现在完全在我手掌之中了,”他接着说,“昨天晚上当你护理克拉拉的时候,我把你缴械了。可是今天早晨——这儿——把你的手枪拿回去。用不着谢我,”他一面喝着,一面举起一只手。“我不喜欢道谢,眼前只有这一件事是你可以使我动怒的。”
他开始穿过沙汀迎着那小船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离他只有一两步路。我们走到孤阁前面,我停下来看看赫德尔斯东先生究竟摔倒在什么地方,可是连他的丝毫痕迹也没有找到,连一丝血迹都见不到。
“格拉登淤泽,”诺思莫尔说。他接着向前走去,我们一直走到海滩尽头。“别往前来了,请吧,”他说,“你要不要带她到格拉登大厦里去?”“谢谢你,”我回答道,“我要设法带她到格拉登西村那个牧师家里去。”小舟的船头已经沙沙地擦着海滩了,这时一名水手提着一根缆绳跳上了岸。“再等一分钟,伙计们!”诺思莫尔喊道。然后他低声对我说,“你最好别跟她提起这些事情。”“完全相反!”我高声说,“凡是我所能告诉她的一切,她都应当知道。”“你不懂,”他回答道,神情十分严肃,“这对她算不了什么,她料到我会有这一着的。再会吧!”他一面加上这一句,一面点了点头。
我把手伸给他。
“对不起,”他说,“我知道这有些小气。不过,我不能把事情完全办到那样的地步;我不希望有任何伤感的气氛,做一个白发苍苍的流浪人,坐在你们的火炉旁边等等。而且完全相反,但愿上帝保佑我,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一个也别让我看见。”
“好呀,上帝保佑你吧,诺思莫尔!”我诚挚地说。“唔,好,”他答道。他向下走到滩头,刚才上岸的那个人伸出手扶他上了船,再把船推开,自己也跳了上去。诺思莫尔亲自掌舵,小舟破浪而去。在清晨的空气中,船桨在桨架中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在他们驶向“红男爵”还不到一半路程,而我仍在注视着他们前进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海边升起来了。
再提一句,我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几年以后,在加里波第的旗帜下,为了解放提罗尔,诺思莫尔在战场上牺牲了。
(万紫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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